说完,起身就走,顾朝曦在后面想拦住他都没拦住,上马时对上的那一眼,顾朝曦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心都是凉的。
现在就算公主主动认错又能挽回什么?顾朝曦挑了挑眉,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盒,低声问:“公主殿下可否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劝劝崔大将军?”
燕临瑗看了看他,无奈顾朝曦从今早之后一张俊颜就一直冷肃着,半点情绪都看不出来,看不出悲喜,她也知道点点头,不敢做别的。
得了首肯,顾朝曦抬手将棋盘弄乱,道了句“请公主将残局重新摆好,等我回来再下”就走了。
燕临瑗木呆呆看着眼前凌乱的棋子们,脑子也一片凌乱,“母后啊!我活了十几年都没玩过围棋你让我怎么摆残局啊!”
策马缓缓行来的男子一身萧索的白衣,衣袂随着马匹行走而振动着,上下颠簸间尘土飞扬,崔雪麟勒马在前,回望,却觉得有几分不真切。
明明那还是昨夜在一起同床共枕耳鬓厮磨的人,可天明以后,他却觉得这人这样不真切,不真气得好像他只是自己梦中的一缕魂,醒来便是萧郎陌路天涯。
崔雪麟不是不知道要忍那个脾气骄纵的长公主,毕竟没有她,自己手中这十万兵马不可能这样快这样简单地到手,还有借道吐蕃的国书也不会如此轻易就赐下来。
可他还是不能习惯啊……这根吃女人软饭有什么区别?
他不是不知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可顾朝曦是小节么?
十指紧拢、指尖几乎嵌入手心,视线中顾朝曦的面容越来越清晰,他的想法也越来越坚定,就是——他再也忍不下去,要么把这长公主送走,要么他摊牌去,再让这女人和出云在一起“腻歪”他早晚会疯掉的!
“还生气?”两匹马凑在一起,头挨着头,很是亲昵的你蹭蹭我我蹭蹭你。
顾朝曦一看,笑问:“这两匹马不都是公的吗?怎么这样好?”
崔雪麟探出头在他耳际轻呼一口气:“我们不都是男子吗?怎么不能好了?”
怕痒地缩了一下,顾朝曦侧眼看过去,唇角微扬:“不气了?”
崔雪麟很利索地把缰绳一勒,把马头生硬掉开,头别过一边。
可是他把头别过一边去,别了很长时间,却没有听到一丝动静,忍了忍,只听到一声马儿打响鼻的声音,忍不住了,才把头转过来,看到顾朝曦竟然背躺在马背上,仰望着天际,人马儿缓缓行,好像还合上了双眼?
这回是再也忍不住,崔雪麟怒目瞪过去,怒得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顾朝曦把眼皮一撩,左脚一蹬马蹬再度在马背上跨上坐好,侧脸望过来,眼波盈盈,微微一笑。
崔雪麟一口气憋在胸口,积郁难消,却又偏偏生不起气来,咬着牙叹了口气,垂下眼去了。
“你这人身为一军统帅,怎么小心眼成这样?”顾朝曦离得他近,便顺手扯过他甲胄后的披风,扯了两扯笑道,“看你如今这样,一点不像当年那个能跟南魏对峙汉江长江长达五六年之久的定南大军元帅,才过了几年,竟半点耐力都不剩了?”
崔雪麟咧咧嘴笑:“我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大元帅了,哼,若是以前,别说是当朝长公主,就是当今圣上在此我又何惧!”
顾朝曦觑他一眼:“胆敢说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你不想要命了?”
崔雪麟双手往脑后一放,撑了撑肩膀的筋骨,再甩了甩手臂:“当兵的当然得不要命了。不是有句话叫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惜死什么什么的!”
不记得就别拽文……顾朝曦不和他在啰嗦了,他算是知道,今天的崔雪麟绝对舌灿莲花,他纵不怕也不没空和他废话那么多。
直接道:“你不就是想让长公主走吗?”
崔雪麟顿时来精神:“你有办法?”
顾朝曦点点头:“自然。”
“那还不快说!”话说得太急切,崔雪麟考虑了一下,又补上一句:“我看难吧,就长公主看你的眼神,啧啧,难!”
瞧你说话那语气……顾朝曦恨不得喝杯水去去酸味,“她不愿意是不愿意,可无论是为了她的安全还是其他,她都不能留在军中,她一个身份如此尊贵的弱女子,于我们来说,太负担了。”
我一直觉得她是负担!崔雪麟在心中大力喊出这句话,面上却隐忍地点点头,“那让谁来接她?圣上?”这个可以考虑,毕竟圣上派来保护长公主的暗卫其实一直都在,只要将这个意思透露出去给暗卫即可。
而顾朝曦却摇头:“我觉得暂时还不能让她回朝。”
“为何?”
“我们不仅要留她到整场平叛结束,甚至呀带着她班师回朝才行,否则,她只要一回去,我们手中个就没有了说话的筹码。”
崔雪麟虽然不愿,却也只得点头,“好吧,那你的意思可是让燕子高飞或是说直接让白苗圣宫的人出手把她接到白苗圣宫中去。”
“将军果然聪慧无双,”崔雪麟道,“我意,将长公主送到百花宫,一则是起保护之用,二则……也是作为人质,让百花宫相信我们精诚合作的诚心。”
崔雪麟挑眉:“出云,以前我怎么看不出你这么狠呢。”
顾朝曦也挑眉:“难道将军想要我把这股狠劲儿用在你身上?”
崔雪麟连忙打哈哈:“今天天气真好,刚才我什么都没听到啊!”
顾朝曦回去安抚为了棋子凌乱的燕临瑗前低声嘱咐道:“我走之前已经飞鸽传书到白苗百花宫了,想必再不出几天,我们到达大渡水时燕子就该派人来接了,这些天——你就再忍耐几天吧。”
“嗯……”再不情不愿,崔雪麟还是应下了。
果不其然,五天后,燕子领着一列百花宫公众在大渡水边候着,将百般不情愿到差不多要抹脖子上吊以死明志的燕临瑗架上了马车,顾朝曦百般哄劝之下终于将其送走,都累出一身汗来了。
还没松口气,身子就让人抱住了,崔雪麟抱着他的腰先是原地哗啦啦转了好几圈,转得他头都晕了,张着嘴直叫:“崔雪麟、崔!你快把我放下!当心让人看见!”
崔雪麟放下他第一件事就是先偷个香,得意得再没有一般呵呵笑道:“谁敢看一眼,我让人剜了他眼睛!”
顾朝曦原本还想再说句什么话,只是后来所以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第四十五章:灵若道言,贻尔明珠(4)
如果是在顾朝曦出事的时候见到唐魅,崔雪麟绝对是欢喜鼓舞能做到曹阿瞒那样倒履相迎许攸那样迎唐魅,可要是在顾朝曦没有事的时候见到唐魅,崔雪麟的表情就活像隔了一夜的饭,馊的。
唐魅还是背着个竹筐,慢慢悠悠的走过来,别说是衣衫上带着点土,好像就算整件衣衫都是土他都还是这般悠闲姿态一样。
顾朝曦先发现的唐魅,自然便率先迎了上去,崔雪麟则是满脸戒备的样子——这简直就是刚送走了虎又迎来了狼啊!刚把个难缠难搞的长公主送走,这家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次是不是出行不利啊!总碰上冤家。
崔大将军心眼小,唐魅郊外枫林和他们邂逅时玩笑的一句轻薄话都记到现在!
——没办法,谁让唐魅轻薄的那人是顾朝曦呢。
如今已经到了吐蕃境内,放眼望去,看到的不再是蜀中沟壑纵横悬崖峭壁的险峰,而是巍巍赫赫的雪山银白,草青色的地毯像是要延绵到天边去,一望无际。
“吐蕃的灵山多,上面的珍奇药草也多得数不胜数,我常来这里采草药的。”唐魅把镰刀往后一抛,镰刀正中竹篓,把手再短衣上抹了抹,看了看正在行进中的浩浩荡荡军队,“这是决定出兵了?”
顾朝曦笑了笑:“再拖下去,黄花菜都凉了。”
“你说的是今年的黄花菜还是明年的啊?”唐魅也笑,和他并排走回队伍去。
但见崔雪麟表情莫名地横马在前,像是等他们呢,又像是挡道的,顾朝曦没管,喝令道:“给唐大夫找匹好马过来。”
崔雪麟僵着脸,哼唧了一声,没动。
顾朝曦看了他一眼,“要不,我和唐大夫同骑?”
崔雪麟连忙让人把马牵过来了。
和崔雪麟并辔前行,顾朝曦觑一眼身旁马背上的某人毫不掩饰的气鼓鼓的模样,忍不住低笑道:“你也是年近而立的人,怎么这般小心眼?”
被说的那人索性把手横过来,正好此时风扬起,他俩肩上扬起的大氅交叠,盖住那些琐碎的动作。
把纤白的手在手心一握,崔雪麟低声回道:“兄长说,情窦初开的少年大抵如此。”然后便看着顾朝曦,一副我就这样你奈我何的表情。
顾朝曦十分想忍住那笑,可怎么忍得住,笑颜如花一般在脸上绽放,就算是低眉垂眼却都掩不住光华。
崔雪麟怔然一般注目着,缓缓道:“出云,打完这一场,我们不回京了可好?”
“你想做陶渊明?”
“和你在一起,过越平淡的日子就越好。那个京城,历朝古都,经历了多少的悲欢离合,上演了多少杀戮之戏,有多少人身不由己地被当做权利宝座下的白骨垫脚,我从来都不喜欢那里。”
顾朝曦从来不知道,崔雪麟竟然也能说出这样深沉这样有文采的话,听了,便是长长一叹:“那里凶险,我何尝不知道,可……我们都不是单身一人,更何况未来向来都是变数,我答应了你让你富贵荣华一生的,你,还记得吗?”
他顾朝曦有惦念着的妹妹,崔雪麟有崔家十几口,人身上的羁绊不是说斩断就能斩断的。
如此伤感的话题一聊,气氛顿时有些沉闷下来,就连崔雪麟握着顾朝曦的手都不安地握得紧紧的。
唐魅故意落在后面,和墨书攀谈起来。
“你们家表少爷和崔将军关系不错。”
这本来就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偏偏墨书很紧张地支吾:“也……也没有了。”
唐魅一指前面骑在马上还挨得特别近的两人,“这样还不叫好?”
“这……这……”墨书紧张地都快哭了。
白苗百花宫内斗虽然不断,但好在每个能够斗赢的人都极厉害,无论是智谋还是武功都是堪当统帅的人。
这几年百花宫的掌门人赤梅护法自然也是极厉害的人物,纵然从上次顾朝曦出使的情况来看,白苗根本就不惧燕朝的积威,对彼此之间的合作也有着自己的计较,好在就算隔阂重重,但目标是一致的,加之又有燕子高飞在。
进军、布防,精诚合作,袭击黑苗,合围攻下黑苗领地……一连串的军事行动倒是还算顺利,而黑苗就算再厉害,就算把全族的人都策动起来,就算毒术蛊术一起上,也敌不过宿敌和外敌的合谋。
这场平叛之战从六月开始,一直持续了一个月,到流火之际便差不多算是结束了。
只是有两件事,一件令赤梅头痛,一件令崔雪麟忧心。
洒着白杜鹃花瓣的走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纱帘后至高的宫主宝座上已经空了——年幼的白宫主和被燕子接到百花宫保护的燕临瑗玩得很好,两人耐不住军事会议的枯燥,早早就溜了。
而两边稍低一些的护法之位上,赤梅还端坐其上,正和下首的顾朝曦和崔雪麟商量着什么。
“禀报梅护法,黑苗圣子协同一个少年正向圣宫杀来,黑苗圣子说要见您。”
赤梅翘起小指在右眼角下的小小花钿上挑了挑,眸中放射出精光:“他自己一个人?”
不用问也知道,黑苗的族长都让她给抓了关在密室里受虐,黑苗圣宫的人也大都做了俘虏,就只有一个他了!
红衣女子压抑不住眼底的兴奋,“我们百花宫的护法等有一天能够亲手把黑苗圣子打败等了百年了,没想到今天竟然让我等到了,真是凤神保佑!”
崔雪麟对这种执着的杀戮的不怎么理解,虽然他曾是三军统帅,就像他不能理解百花宫的议事大堂进来的道路是围绕着两个水池造的、走道上还要撒上厚厚的各色杜鹃花、山茶花花瓣一样。
崔雪麟也起身,相比赤梅,他对这个消息的着重点不一样。“那黑苗圣子协同的那个少年是谁?”
“这个,属下不知。”百花宫中鲜少有男子,这个传递消息的虽说是一身戎装,却也是个女战士,她想了想,像是极力隐忍着什么却还是没隐忍住。她舔了舔唇瓣,轻声说:“那是个极美的少年,十六七岁的样子。”很适合抓过来做阿夏!
对于苗族女子的彪悍程度,崔雪麟只能悄悄抹一把汗,不过听她描述的来看,那少年的身份自己已经明了了。
极美的少年,魏哀帝魏休音便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虽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魏哀帝遗传了其母的美貌,但魏庄帝想必也不会差。
要不然魏史上的:上初至江左,尽选名门世族之女入宫,凡入选者莫不喜不自禁。是怎么来的?
魏庄帝从京城败逃,仓皇南渡建立南魏之初,入宫为妃不算是享福吧?相反,和世家大族之女往昔的生活相比,只怕是受罪才是,那屏雀中选的女子又为何高兴?
还不是因为魏庄帝本人。
和安然坐在座位上的顾朝曦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对赤梅道:“梅护法准备如何应对?”
胆敢提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负担只身闯百花宫,黑苗圣子无论目的何在,他也是需要有长坂坡赵子龙胆气和傲视百花宫的毒术。
黑苗圣子越是这么厉害,赤梅眸中的光芒就越是闪耀,染了凤仙花汁的红指甲抵在红唇上,雪白的牙轻轻扣在唇瓣上,那语气甜蜜地好像是要去见一个等候已久的情人,而不是仇敌。
“我百花宫统一苗疆的时刻到了,终于让我等到了!宣罗,你可得好好等着我!”
她问传信的下属:“他现在在哪里?”
“已经到了宫门口了。”
黑苗圣子的名字,便是宣罗,赤梅轻轻念着,已是浑身血脉贲张,念了几下便压抑不住,也不再说什么便直接往外走。
明显被赤梅遗忘掉的崔雪麟和顾朝曦自然是跟上——赤梅要是能解决了黑苗圣子宣罗,那魏休毓自然尽在掌中。
再见到宣罗,顾朝曦看他被百花宫的守卫围在中间,赤梅翩然而下,两人用苗语交流了一番。
宣罗神色一直阴郁着,想必是连日的战乱和失败的颓然让这个往日也算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圣宫祭司也憔悴消瘦了。
亡国丧乱,亲朋丧离,国破家亡。这一连串的打击,无论是谁怕都不能等闲视之,何况这个圣子天赋异禀,一出生就被捧在手心,一族的人都视他为兴旺的希望。
他其实根本就没有失败过,所以单纯着以为,这个天下只有大理国那么大,对手也只有白苗百花宫。
顾朝曦站在百花宫宫门前那可据说得有百年树龄的山茶树下,斑驳的光影散落在他和他身后的崔雪麟身上。
伸手都拘不到一丝光,顾朝曦便只能叹:“如果是在中原,白苗引外族灭内乱无异于引来倾国之祸。”
东汉末期灵帝的外戚大将军何进便是因引董卓平十常侍之乱而造成了权臣完全把持朝政,开始了东汉末年的动荡,开始了奏响汉朝灭亡的序幕之音。
虽然燕朝不是隶属大理国的强族,但却是九州之首,和区区偏安西南一隅的大理相比,有如鸿鹄比之麻雀。白苗离弱联强,是否是取乱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