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宇默默地摇头,一只手狠狠地砸向柜台桌子。
他站在候机大厅的落地玻璃窗前,眼睁睁看着那架飞机逐渐加速冲出跑道,缓缓飞上天空,在漆黑浓重的夜色里迅速消失……
程宇那时懊悔极了,不知道罗战是不是生气了,对自己的慢性子灰心失望了,再也不回来找他了。
黑漆漆的夜,警车孤零零地趴在机场高速路边儿。他坐在车里,开着车窗,呼呼地吹着冷风,两只手狠狠地搓脸,非常难受。
感情到了那份儿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罗战前脚儿刚走,程宇已经想这个混蛋想得搜肠刮肚。这人在身边儿的时候经常碍手碍脚,赖皮赖脸,烦人得要命,可是有一天忽然就不见了,程宇觉得他现在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了。
多年来按部就班的一条生活轨道,一夜之间恍然变成个豆腐渣工程,只剩下一副空洞的躯壳儿,填充的都是废料,没有血没有肉,没有心也没有感情……爱不在身边儿的元旦之夜,怎么感觉眼前这日子就跟要塌方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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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战那时候坐着飞机上天了,靠窗的座位。元旦前夜万家灯火,喜气洋洋,就只有他是孤家寡人可怜见儿的,眼瞧着京城的大地笼罩了繁密的灯光逐渐远去,自家小程警官不知道啥时候才能正眼看看他,放下架子,伸出手再给一个机会?
他一进候机大厅就关掉了手机,确实有些心灰意冷,因此完全不知道程宇竟然一路追到了机场,看着他起飞。
罗战每回跟程宇面前暴躁滋毛儿发完一通火,俩小时之后铁定后悔。
他知道程宇这人要面子,性格要强,求着哄着可能还有一线生机,真要是彻底撕下温良伪善的面具赤果果地威胁对方,你跟不跟我?你敢不跟我?!你这辈子必须得跟我你不跟我老子缠死你你以后结了婚我也搅黄你!……程宇这人吃这套威胁吗?这样儿哭天抢地打滚倒立地折腾,在小程警官面前有用吗?
自己这一扭脸跑了,找地方疗伤去了,程宇万一火儿了怎么办,俩人就此一拍两散玩儿完了怎么办?
罗战一落地就开始后悔,在上海待了三天,开始抓耳挠腮刮心掏肺地想回北京。
他那时候跟程宇告白,交底儿,说要去南方一阵子,纯属出于赌气,男子汉老爷们儿的自尊心玻璃心作祟。死缠烂打长途奔袭的忍耐力到达某个极点阈值,就节外生出破罐破摔的泼皮无赖心理,心想程宇你不心疼我,你竟然不爱我,对我没感情,你还埋汰我,你敢瞧不起我,那我也不陪你玩儿了,老子跑路了!!!
跑路出来才察觉到郁闷,在程宇身边儿至少每天还能瞧见个大活人,即使做不成相好的,俩人做铁哥们儿也挺亲密挺舒心,这一跑出来,真是啥啥的都他妈的没戏了!
彻底傻得盖冒儿了!
要给程宇打个电话吗?
发个短信吗?
再服个软,认个错,卖个萌,摇个尾巴吗?
可是自个儿当着人家的面儿,牛掰哄哄特有尊严地说,“老子以后再也不纠缠你了”,罗战觉得他腆着这张皮糙肉厚的老脸,在程宇面前是彻底一个没信用没自尊的。
苦苦捱了几天,在宾馆里住着茶不思饭不想得,罗战实在熬不住,蔫儿不唧唧打道回府了。
当然,表面上的理由,是他手下一群小弟恨不得挥着彩球扭着秧歌得,求着他回来,战哥啊,咱这新馆子赶在春节前马上就要开张啦,您好歹回来压个阵、剪个彩啊!
罗战下了飞机,进城之前,想起有个事儿还没办妥,于是顺道儿往东,去了一趟顺义郊区某戒毒所。
窦容这次进局子,在派出所拘留几天之后,直接押到强制戒毒所,关起来了。罗战还没去瞧过这人,自己于情于理,就当是朋友一场,也该去看看这人现在混得怎么样了。
豌豆蓉儿的头发剃得很短,穿着干干净净的改造犯制服,走路仍然扭着屁股,眼角顾盼神飞,走一路飞一路的眼儿,跟身旁俩戒毒警察唧唧咕咕,有说有笑的。
“战哥,哥——”
“哥你真好,你还记得来看我……”
豌豆蓉儿叫“哥”的时候拖着长长的尾音儿,坐到会客室里,门口俩警察监督着,还不收敛,说话尖声尖气的。
人和人真是天壤之别,有些人天生就是属骚货的。
罗战瞧着豌豆蓉儿那样儿,也想乐,心里想着咱家小程警官啥时候也能在他面前扭个捏、撒个娇啊?……转念一想还是算了,程宇捏着嗓子撒娇装二尾子,那叫个什么变异妖孽物种?那就不是他喜欢的那个程宇了!
罗战跟窦容说:“豌豆蓉儿,哥就是来瞧瞧你,这毒戒怎么样了?”
豌豆蓉儿一撇嘴:“正戒着呢嘛。”
罗战说:“看在我哥以前跟你好过的份儿上,他现在顾不上你了,我不会不管你,你有啥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这戒毒所里的警察对你好么,没折腾你吧?”
豌豆蓉儿小嘴一抿,笑说:“小警察对我好着呢,从来不打我骂我,都护着我。”
罗战挑眉:“真的假的啊?”
豌豆蓉儿表情特得意,一张嫩脸特妩媚:“那可不么,吃饭给我带小灶儿,人家都洗冷水澡,就我能洗到热水澡……我毒瘾犯了他们也不打我,哪舍得打我嘛……”
罗战嗓子眼儿发痒,心里骂我操,这小骚货妈的进来没几天,又勾搭上好几个吧?看来是自己多虑了,人家小日子过得滋润着呢!
豌豆蓉儿暗暗抛出个媚眼儿:“战哥你真有人情味儿,你比强哥对我还好呢……”
罗战哼了一声:“你甭介,我可消受不起你!”
豌豆蓉儿又问:“哥,抓我的那个条子,是你哪个相好的?”
罗战:“啊?”
豌豆蓉儿说:“你当我看不出来么,那个姓程的警察,他喜欢你。”
罗战自嘲:“你拉倒吧,人家看不上我。”
“哥……那个警察都跟我漏底了,他就是喜欢你。”豌豆蓉儿的嘴巴撅得老高的,视线躲开了,声音里竟然含着那么一丝丝的妒意。
罗战脸上吊儿郎当的神情蓦然消失:“你什么意思?程宇他跟你说什么了?”
豌豆蓉儿嘟着嘴,也特委屈:“那个警察嫉妒我跟你好,那天,他私底下审过我呢。”
罗战一把薅住窦容的衣服领子,把人提了起来:“程宇审你什么了?他到底都跟你说什么啦?!”
44.误会的解除
罗战当然不会知道,那天他因为豌豆蓉儿这小妖精跟程宇吵了一架,说了很多混帐话,程宇回去以后,当晚跟窦容谈过一次。
程宇那晚值夜班,夜里不声不响地溜进拘留室。
窦容斜靠在被窝里,病美人儿似的,手里拿个小镜子照着,理那两道修得特好看的眉毛。
程宇就直接坐在地上,跟窦容面对面,目光冰冷,一根儿一根儿地抽烟。
警局里正规的审讯都要求至少两人在场,程宇一人儿来的,窦容就觉得这条子眼神儿不太对劲。
而程宇对窦容吸毒什么的完全不感兴趣,程宇打听的全部是罗战的烂事儿。
程宇问窦容,罗战以前到底都干过什么。
不是生意上那些事儿,而是这个人,以前身边儿都是些什么货色。
罗战身边儿有过特别亲密的女人吗?到底结过婚没有?
亲密的男人呢?有过多少个?这厮喜欢什么样儿的男人?
这人吸过毒吗?赌过吗?嫖过吗?乱搞过那种特恶心的事儿吗……
罗战眼珠子都瞪圆了,一脑门儿汗:“程宇问你这些?你他妈的怎么给老子说的?!”
豌豆蓉儿撅嘴:“警察大爷审我么,那我就照实说么……”
罗战一脸的表情都碎裂了:“你都照实说了?你他妈的毁我呢你!”
豌豆蓉儿很无辜地眨巴眼:“哥,我说你啥都没干过,你是小雏儿,那条子能信嘛?战哥你自个儿相信你啥也没做过吗?”
豌豆蓉儿掰着手指头给罗战数:“我就只捡重点的跟程警官说嘛……
“战哥你自个儿跟我们吹嘘的,你当年有多牛掰,你第一回十三岁,跟个比你大四岁的小尖果儿么……然后第一回那个啥,上了一个比你大十岁的漂亮男人,然后你就不念书了,出来混了……
“再后来你那些傍家儿,什么小汤圆儿,小麻花儿,夹心儿小窝窝头,极品小奶酪儿……”
豌豆蓉儿略带嘲弄地说:“程警官还真逗呢,竟然问你有没有嫖过?我跟他交待,你想嫖都不用花钱的,你以前开那娱乐城,就是个鸳鸯场么,漂亮的小尖孙儿,不都是你的人吗?比我还好看的一大把一大把的,我要是出台,都嫌面皮儿太老了呢……”
“姥姥的……你害死我了……”罗战脸上结了一层霜,恨不得把豌豆蓉儿的嘴巴给缝上。
豌豆蓉儿轻声嘲笑道:“程警官脑筋太单纯了,我猜其实是他肯定没嫖过,所以才问那么罗嗦。我跟他说,战哥你这么爷们儿的人儿,干那事儿可行了,特猛,可招人惦记着了……”
罗战这时候简直想找一面承重墙,一头磕死算了,没地方哭去,没脸再去见小程警官了。
窦容看着罗战,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哥,我觉得,他可能挺受伤的。”
罗战狼一样忿忿地盯着豌豆蓉儿,想拿犬齿咬人。
窦容幽幽地说:“他是真喜欢你吧?不然他为你瞎伤心什么啊……”
这豌豆蓉儿是个什么人?天生的那种人。这样的人对男人之间那档子事儿最是敏感。那晚他跟程宇还没说几句话,瞧见程宇憔悴失落闪烁混乱的眼睛,就什么都明晰了。
窦容那时缩在被窝里,跟程宇说:“程警官,我觉着,你,跟我们战哥,就不合适么……”
程宇嘴角耸动:“我跟他没关系,甭胡说八道。”
窦容用蚊子声儿哼唧:“我随便说说,您别发火么……”
程宇眼眶发红,嘴角扯动发狠:“我跟他不合适,难道你这样儿的就跟他合适了?!”
罗战顾不上那两个手持警棍的警察指着他吼,提起豌豆蓉儿拼命摇晃:“程宇真的是这么说的?他是这么说我跟他的?!”
他脸上的表情迅速变幻,心里七拐八绕,酸中带甜,甜中有苦。程宇这么拷问窦容,其实是真的对他动感情了吗?程宇是真的吃醋了吗?可是这有限的一丁点儿感情,让豌豆蓉儿这么一搅和,现在还能剩下多少,自己还有戏吗?
窦容眸子里存了一丝丝儿的哀怨,轻声说:“战哥,你会怪我吗?”
罗战没好气地低吼:“你说呢?!”
窦容那一双很漂亮的大眼睛里溢出水雾,声音像一道游丝:“其实我,我就是,挺嫉妒程警官的……你也喜欢他,是吗?”
罗战呆滞地看了一会儿窦容,突然回过神儿,霍得站起身,掉头就走。
他临走咬牙切齿地指着窦容说:“你小子干的好事儿!我这回要是跟程宇成了,我这辈子给你烧高香供着你!要是没成,程宇要是气跑了,老子这笔帐跟你没完!”
罗战冲出门去,没有看见豌豆蓉儿在他身后追出来,被两个警察薅着衣服领子,又给拎回去了。
豌豆蓉儿突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哭着喊“哥你回来你给我回来”,任谁劝都劝不起来。
自从罗强罗战两兄弟坐牢的那一天起,豌豆蓉儿的生活就已经彻底塌掉了,空余下一副漂亮的皮囊,却没有支撑着活下去活出个人样儿来的精神支柱,就好像一挂柔软蜿蜒的藤条攀爬在大树上而有一天那棵树自己轰然倒下去了……
十五年,人一辈子有几个十五年呢?熬得下去吗,熬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就算能等上十五年,有一天那位爷出来了,自个儿那时候都老成什么样儿了,还能看吗,还有人要吗……
罗战驱车一路狂飙,赶回市区。
他这时候终于弄明白了,程宇早就动心了,程宇是喜欢他的,程宇一定做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想要跟他在一起的!
他也终于明白了,前些日子俩人为什么闹别扭,原本相处得好好的,每天电话短信传情递意,眼看着好事儿快成了,结果豌豆蓉儿这小妖精一出现,程宇对他的热度急转直下……
程宇那些天一直不跟他联系,人都消瘦枯萎了一圈儿,形容落寞颓废……
罗战当然更加不知道,俩人冷战的那些日子,程宇晚上不回家,不想让老妈瞧见自己失恋落魄的惨象儿,找田磊和潘阳去饭馆儿喝闷酒。
罗战心里一直暗自牢骚程宇对他不够好,没感情,没人味儿,妈的还偏巧是个性冷淡,这么久都弄不上手,简直熬鹰呢熬死你罗大爷了!
他竟然还指责程宇瞧不起他,还挤兑程宇吃豌豆蓉儿的醋,还他妈的自我感觉无比良好。现在才明白,不是程宇没有人味儿,是他自个儿不长进;不是程宇对他不好,是他不可救药大混蛋一个,配不上人家,大癞蛤蟆还想吃到白天鹅!
如果程宇还愿意给他个机会,愿意接受他这只大癞蛤蟆,罗战都觉着自家祖坟上一定是插了仙草了,可以开出牡丹花儿了!
罗战跑到后海派出所,华哥眼神儿里有探寻的神色:“罗老板您做生意忙啊,您可好久没跟我们喝酒了!”
罗战赶忙给华哥递烟递火。
华子说:“你不是来闲扯的,你来找程宇的吧?……程宇出差了。”
罗战:“出差了?!”
华子瞄罗战的眼神儿也坏坏的,揶揄道:“罗老板您没事儿吧?甭担心,程宇就是去天津了,两天就回来!”
罗战这边厢心急火燎得,顾不上自己脸皮厚又上赶着倒贴了,转身儿就给程宇发了一条短信:【你在哪儿呢?】
他这短信发出去还没几秒钟呢,对方竟然就回了:【天津呢,你哪儿呢?】
罗战激动得捧着手机,瞪着屏幕上那几个小字儿。
那是程宇打得字吗?好多天不见了,看见对方敲的字,就跟瞅见程宇的大活人似的!
罗战:【我回北京了,你啥时候回来呢?】
程宇:【后天就回来……你还走吗?】
罗战:【都快过年了我走哪儿去啊我!……一块儿过年吗?】
罗战手忙脚乱噼里啪啦敲字,平时手指头挺灵活利索的,这会子都僵硬了,嫌自己打字不够快。
程宇似乎敲字比他快多了,比他心还急。他这边儿的信息啪一声刚按下去,那边儿没几秒钟就嘟嘟嘟又回复了。
罗战不敢冒然打电话过去,那感觉就跟黄花大闺女在心上人面前突然被扒掉了最后一层遮羞裤,好看的难看的全都晾出来了,忒害臊了,太丢人了,不知道通了话音儿能跟程宇说什么。
俩人之间也实在不需要再说什么废话,不需要解释,不必要道歉,彼此心知肚明,已经太熟悉太了解对方,仿佛罗战只要勾一勾手指,而程宇只需点一点头。
俩人你一句我一句飞快地聊着,那种无比兴奋与刻骨思念的心境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很像念小学时跟坐在同桌的小丫头传纸条递情书,像趴在胡同矮矮的墙头上偷窥某个窈窕的背影,像青涩年华一枚沾满米花糖味道的初吻,像走在荷花池柳荫巷里勾在一起的两只小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