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一个从小被当成纨绔来纵容着长大,十四岁开始就与恶魔相伴的人,能有多和善呢?
今天解兰的精神不错,午餐吃了半碗粳米粥,一只春卷,还有几筷子凉拌笋丝。张彤欢喜得连眼角的皱纹都展开了,佟半贤也觉得很是欣慰,现如今解兰能多吃两口食物都是值得庆祝的事。
饭后解兰回卧室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就看到长随小香默默地站在门边,和佟半贤一左一右,两个人连眼神都不向对方飘一下,全然拿对方当壁画。
见解兰醒了,佟半贤过来服侍着他洗漱换衣,全都弄妥帖了,解兰才向长随小香点一点头。
长随小香走过来,就说了两句话:“解棣被绑架。是解欢少爷做的。”
佟半贤惊愣。
早在他向解欢半遮半掩地暗示解兰的病是另有原因时,他就知道这个容易头脑发热好冲动的小少爷会做出点让人惊讶的事来,可也没想到居然是这么骇人听闻。解家的小少爷绑架了自己的叔祖父!这要是传出去,全帝都的报纸都得登头版头条。
长随小香那双狐狸眼在佟半贤脸上一飘,仿佛那干脆利落的两句话就是为了吓他一跳的,接着说道:“动手的是解欢少爷的朋友叶谲,几乎没有留下痕迹,解棣身边的保镖也没有任何伤亡。挎问也是他做的,没给解棣的身体留下什么伤,不过精神上恐怕短时间内不好恢复了。”
解兰问:“那小欢到底做了什么呢?”
长随小香:“主意是他定的,话是他问出来的。”
解兰微微笑了笑,带着点赞赏的意思。佟半贤看在眼里又有点心惊肉跳。
他知道解兰对解欢有多么保护,单看他给解欢挑的生活秘书,常禾有学识有才能,最重要的是人品很好。有这么个常禾在身边,解欢再纨绔也有限,胡闹起来也不过是领着几个小跟班出去跳跳舞唱唱歌打打架,挥霍一下钞票,至于毒品、滥交等等那些富家子弟会玩的花样他从来不沾。
可是自从那天解兰决定让解欢放手去查明真相之后,他就真的是在冷眼旁观着亲爱的侄子会做出什么事来,他不帮忙也不阻止,他既不期待解欢能力挽狂澜,也不在乎解欢会因为真相的阴暗而心理扭曲。
就像是在看一场电影。
莫非这个世界,在他眼中,其实不过是一出尚未落幕的戏?
解兰又交待了几句话,就让长随小香离开了,他冲佟半贤微笑:“去阳台坐坐吧。”
佟半贤推着轮椅走向阳台,选择的位置让解兰全身都沐浴在阳光里,这份天赐的温暖让解兰舒服得轻轻叹了口气。
痛苦来得十分突然而猛烈,上一秒钟解兰还在惬意地晒着太阳,下一秒钟他就已经浑身僵冷汗透重衣。佟半贤熟练地从轮椅靠背后的袋子里拿出一只小巧的氧气瓶,将氧气罩固定在解兰脸上,而后拿出针剂给他注射。
解兰觉得这一次的痛苦格外漫长,当意识沉沦进黑暗中的时候,痛苦也随之而来——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无穷无尽的痛苦如附骨之蛆,仿佛再过几百几千年都会死死地叮咬住他不放。
地藏经中有言,无间地狱之中的罪人要“日夜受罪,以至劫数,无时间绝”,“从初入时,至百千劫,一日一夜,万死万生,求一念间暂住不得”。
解兰恍恍惚惚地想,大概自己过去几世都造了很多的罪孽吧,所以这一世才受此果报,在活着的时候就体会到无间地狱的痛苦折磨,连求得一息暂停亦不可得。这十二年来,他已经不记得身体健康无苦无痛是什么感觉,有的只是痛、更痛、剧痛……昏迷。
甚至连昏迷都不能阻隔这种痛楚,它是身体的自我保护,但痛楚却是直接烙在灵魂之上。
有谁会知道,当他一动不动地昏迷过去的时候,只是身体无法反应表达,而灵魂却仍旧在受折磨呢?
十二年,四千多个日日夜夜,他一秒钟一秒钟地忍耐,一秒钟一秒钟地苦熬,将自己一点一滴熬得油尽灯枯怨气冲天。
这种折磨还要延续给解欢,而后再延续给下一代的解氏子弟吗?
解兰微笑,一切就在自己这里终止吧,这就是结束。
黑暗中似乎有一个焦躁不安的巨蟒在左冲右撞,试图将解兰的灵魂之墙撞成碎片,这是它对解兰的禁锢,然而同时也是解兰对它的禁锢。
解兰戏谑地一笑,就让你我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睡得饱足的解欢坐在宾馆的大床上,脸没洗牙没刷全身上下就一条小短裤,快快乐乐地问叶谲:“林陌能有办法的吧?”
衣着整齐的叶谲坐在椅子上,很闲适地在研究自己的手指甲:“你准备把解氏隐瞒了几百年的秘密告诉给林陌?”
解欢抓抓本来就已经够乱的头发,困惑:“不行吗?”
叶谲陈述事实:“解氏家族在政界、军界、商界都有很深的根基,当然也会有很多明面上和暗地里的敌人,如果让他们抓住这个把柄,或许会对解氏不利。毕竟这个事情过于耸人听闻,谁也不知道被揭发出来之后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林陌,他不是你的朋友,他是你的BOSS,他未必会替你保守秘密。即使他愿意保密,想要解决这件事可能也不是凭他一人之力就能完成的,知道真相的人必然会越来越多。到时候,解氏是能保持住眼下的富贵,还是从此华厦倾颓,就未可知了。”
解欢烦恼地揪着头发,他最在乎的当然是挽救小叔,可即使是这样他也不能说对其他族人就毫不在意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的道理他是懂的,他也不能断定在解决了小叔的事之后,解氏是不是还能平安。
他见过一些权贵之家在失势之后那树倒猢狲散的凄凉,好点的不过是从此过起委曲求全的平民生活,不好的却是坐牢、死刑,更糟糕的则是来自仇家的羞辱报复,就是彻底让一个家族就此消失那也是有的。
解氏家族几百口子,虽然大部分都是依仗了余荫,但也有单凭自己的努力过好日子的,况且解氏对族中子弟的管束比较严厉,所以不成器瞎胡闹的也少。就此刨了他们背靠的大树,解欢着实是下不去手。
心烦意乱了一会儿,解欢又求助于叶谲:“那你有什么主意没有?”
叶谲让骨刺在指尖冒出来又缩回去,看得解欢心浮气躁简直想拿指甲钳来给他通通剪掉——不过因为知道那是白做工,所以到底忍住了。“不如先去问问佟半贤。”
解欢一愣,随即明白了叶谲的意思。
既然是佟半贤示警才让他起意调查的,那说明佟半贤至少是知道真相的,而他跟随在解兰身边多年,说不定知道的更多。如果完全没有解决办法,那么佟半贤又为什么要暗示他去调查呢?
一向都是行动派的解欢立刻跳下床穿裤子,穿好了裤子又找不到袜子,穿上了袜子又转圈地找上衣,最后还是叶谲从浴室的洗手台上把衣服给他拎了过来。
穿好了衣服解欢还抱怨:“穿脏衣服了,真不舒服。”
叶谲打量了一下解欢身上新开封才上身一天的衣服,突然很想知道要是解欢的衣柜里只留下两套换洗衣服,他还能不能活。
Chapter3 故事
应该说解欢去找佟半贤的时机很不错,因为如果解兰清醒着的话,佟半贤肯定是没有胆量再向解欢透露什么的。可偏偏解兰昏迷了,看着他只比死人在心窝上多一点暖和气的样子,佟半贤心里痛如刀绞,恨不得眼前躺着的人是解欢,而站在床边红了眼圈的人是自家公子。
那天解棣说的其实也是半吐半露——他心里到底是知道这个秘密要是被外人知道了,估计整个家族也就完了,况且他并非解氏核心人物,知道的有限。而佟半贤是跟在解兰身边实在太久,尽管没人跟他说,但自己揣摩了个八九不离十。
两个人的话结合起来,便成了个有点离奇的故事。
解氏发家是在清末,老祖宗是个不大不小的文官,家里妻妾成群,膝下还有五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们或从文或习武,都是孝顺又能干的好孩子;女儿尚未及笄,长得如花似玉,诗书女红中馈样样拿得出手,订亲的人家也是权贵之家。
一切都显得富足而美满,解老爷自己也很满意,他凭一己之力从一个贫家子弟奋斗到了如今的位置,着实是很值得骄傲的了。
可是,老天爷是个调皮鬼,看到谁春风得意便忍不住要去踩上两脚,或许他本来是想踩别人,可惜脚长得太大,他一脚下来就扁了整个大清朝,解家自然也就跟着倒了霉。
八国联军来了。
太后、皇帝、亲王、大臣们逃出了帝都,解老爷倒霉,因为夫人害了疟疾,半路上一家子就掉了队。解夫人连病带吓的去了半条命,解老爷连愁带气的也是憔悴得够呛,天天没事就在耽搁下来的这个小镇上转悠。解老爷看天是觉得日月无光,看地是觉得草木凋零,看人是觉得面目可憎,看看自己是觉得穷途末路,这叫一个长吁短叹啊。
突然有一天,解老爷面带喜色,将儿女们都召到面前,拿出一只核桃大的黑色石头。他告诉儿女们,自己在街上救了一个快要饿死的老乞丐,老乞丐为感谢他的救命之恩就把这块家传的宝贝送给了他。
儿女们差点把眼睛看成斗鸡眼也没看出来这块黑石头宝贝在哪儿,解老爷得意地捻须解说,此物原来最相思……不是,最神奇之处在于,吃了它就可以让人有趋吉避凶的本领。
有个儿子就问,那为什么老乞丐自己不吃呢?
因为,从来福祸相依,事难两全,吃了它的人能让别人趋吉避凶,自己却难免要缠绵于病榻,苦不堪言。
想想看,谁会愿意用自己的健康来换取别人的鸿星高照呢?
解家小姐愿意。
她知道眼下是国家危难,解家的命运也是危机重重,一个不好就会家破人亡。所以,解小姐吃掉了那块黑石头。
从此解家果然就在重重危机之中吉星高照起来,在解小姐的指示下,解家的每个选择都是趋利避害的。小事上,解家走了偏僻的小路,可却避开了大路上洋人的枪炮追击;全家人靠一点雨水解渴,对眼前的水井视而不见,而其他喝了那口井里的水的人全都生了病,后来才发现井里扔着早就泡烂了的尸体;兜兜转转的居然又跟上了逃命的大部队。
后来在朝堂之上,解老爷从来没有站错队,一路高歌地升着官捞着钱,几个儿子也都有了独挡一面的本事。唯一遗憾的只有解小姐当真是一日比一日衰弱,而且退了亲——不退不行,总不能让她旺了夫家,却舍了娘家。
再后来,清廷被革了命,解家摇身一变混成了军阀。再再后来,军阀不当了,解家成了华夏新贵,帝都豪门。
在这百年变迁中,解小姐早就香消玉殒,但是她临终前却指定了一个接班人,是二哥家的一个儿子。这个男孩像他姑姑一样长年缠绵病榻,却用着模糊的预感引领家族继续荣耀下去,直到自己病死。
就这样,吉运在解家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一直传到了解舫身上,又到了解兰。
“……而你就是下一个。”佟半贤看着解欢说道。
解欢一怔,解棣可没跟他说这个。他眨巴眨巴眼睛,有点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是下一个?”
佟半贤说:“对。”
解欢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小叔指定的我?”
他没忘记那个新鲜出炉的故事里,是解小姐在临终前指定她的一个侄子继承了自己的能力,所以想当然地认为每一任继承者都是上一代的指定。可是,小叔那么疼自己,怎么会舍得指定自己来继承这么悲惨的命运?
佟半贤紧盯着解欢的表情:“你会恨他吗?”
解欢想了一会儿,有些生气地看着佟半贤:“你骗人。小叔绝对不会害我。”
别人对他的好会掺水分,但解兰不会。如果连解兰对自己的好都要怀疑,那他就真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是可信的了。
这个回答似乎让佟半贤很满意,他盯着解欢的眼神不那么阴狠了:“其实我也不知道每一任吉星是如何挑选出来的,但绝对不是当代吉星的指定。我到兰公子身边的时候,你也有三四岁了,那个时候你就已经被标记为继任者了。”
解欢沉默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说:“也就是说,因为我会是小叔之后的下一任吉星,所以家族才对我这么优待,从来不做要求,只有纵容宠溺。”
佟半贤同情地点头:“是的,因为他们需要你对家族的感情,感情越深厚,将来要你献身的时候你才越心甘情愿。”
一切的关爱都是为了最后的索取。
掩盖在温情之下的冷冰冰的交易。
解欢从婴儿时代起,就已注定要成为家族的献祭品,为了家族的荣耀。
有那么一瞬间,解欢觉得自己这十几年来睡的不是床,而是冷硬的祭台。自己得到过的那些纵容,是为了弥补今后十几二十年的苦痛,得到过的那些快乐此刻看来都太微不足道,那是预支了余生全部的幸福才换取的假相。
佟半贤缓缓地说道:“只要兰公子还活着,你就能健健康康的,所以不管撑得有多辛苦,他都不肯死。”
小叔不肯死,不是他怕死,而是因为他想让自己好好地活着。
大滴的泪珠悬挂在解欢浓密的长睫毛上,随着他下一个呼吸坠落。
佟半贤充满期待地望着解欢:“求你,让兰公子安安心心地去死,好吗?”
这么荒谬的请求,解欢却连一点可笑的感觉都没有,他甚至做不到开口拒绝。
一直在旁沉默倾听叶谲突然将手按在解欢胸口,缓慢而有力地上下移动着:“深呼吸。”
解欢下意识地听话照做,他觉得自己吸了好大一口气,可是这口气还没到达肺部就又急促地被呼了出去。
他觉得冷,心脏将血液输出给全身,但因为心寒,所以血液也都是冰冷的。
眼前没有镜子,所以解欢不知道自己现在这幅模样有多可怜,连佟半贤都有些不忍心地移开了目光。
只有叶谲按在胸口的手是有温度的,解欢不自觉地便要贴过去,叶谲顺势拥抱住他。解欢居然还有余暇思考:小叶子平时体温挺低的,怎么今天比自己热乎呢?
明知道这样逼迫解欢不太好,但佟半贤觉得现在不让解欢答应下来,可能以后就没机会了。狠了狠心,他还是开口说道:“只要你跟兰公子说……”
叶谲打断了佟半贤的话,声音里有明显的不悦:“佟先生,这件事会有其他解决办法的,兰公子不一定非死不可,解欢也不一定非得当什么吉星。”
佟半贤还想再说什么,一个清朗而淡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佟兄,公子爷不喜欢你自作主张。”
长着狐狸眼的年轻人言谈举止颇有几分古意,他一出现就让佟半贤变了脸色,而叶谲也有些诧异——他竟然没有发现这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长随小香向解欢微微欠身以示敬意,而后站直身体,眼看着佟半贤铁青着脸走开,这才又向解欢和叶谲点点头,潇洒地转身离去。
对解兰的称呼那么亲近,又能让佟半贤都听话离开,看来应该是解兰身边的得力之人,可是自己居然从来没见过。解欢有些郁闷,看来自己的小叔还真是有很多秘密啊。
叶谲见他已经缓了过来,便放开他,轻声道:“我们再想办法。”
解欢知道他的意思是不让自己答应佟半贤,便点点头:“嗯,好。”
总会有办法的,挽救小叔的生命,也挽救自己的不幸。
Chapter4 小城
这双手不算宽大,线条流畅修长,指背关节处有些薄茧,那是练习搏击时一次次击打沙袋留下的痕迹。这样一双手,稳定而有力,它是否能护住自己珍惜的人呢?
解欢看着自己双手的样子,沉静得像换了一个人。心智的成熟往往需要经历的挫磨,一夕之间长大并不是多么令人愉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