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劫(三)——尼罗
尼罗  发于:2014年0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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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摩尼扭头叼住了杜国风手中的香烟,同时从嘴角挤出了问话:“你谁啊?”

李天宝向他靠近了些许,伶牙俐齿的答道:“我是静帅的副官长,大帅马上就要到北平了,提前派我来找白少爷呢!”

此言一出,白摩尼瞬间疼了一下,也说不出是哪里疼,总之针扎火燎的,仿佛面前这个小副官长乃是大哥的化身,从天而降,把自己抓了个现行。

疼痛转瞬即逝,他的脸上褪了一层血色,恢复了先前那个漫不经心的做派:“知道了。”

李天宝看他态度不对劲,连忙又道:“大帅让我带白少爷先去天津,天津那边儿正给您找房子呢!”

白摩尼咬着香烟点了点头,一边数筹码,一边答道:“我在这儿住得挺好的,天津就不去了。”

然后他也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沓子钞票,不由分说的往李天宝口袋里一捺,随即挥了挥手,垂着眼皮说道:“辛苦你了,替我给大哥带好,回去吧!”

李天宝万没想到白摩尼会是这么个反应,登时有些瞠目结舌。杜国风早就看他不顺眼,如今白摩尼又发了话,便对着他一瞪眼睛,一脸凶相的说道:“兄弟,走吧!怎么着,还想等我送你出去?”

李天宝常年混在军中,也有一点小小的眼力。这双胞胎一看就是亡命徒之流,并且还是愣头青式的亡命徒,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样的人他可惹不起。

李天宝很识相的撤退了,白摩尼稳如盘石的坐在牌桌前,一鼓作气的输光了一盒子筹码。杜国风还要去买,然而白摩尼一把抓住了他:“用不着,我玩累了,先上楼歇一会儿。”

杜国胜搀扶起了他,带着他往楼上走。楼上的陈设装饰,比楼下华丽许多,而且鸦片白面美酒佳肴一应俱全,二三等的妓女也是随叫随到。白摩尼是这里的常客,加之一出手便是豪举,所以俱乐部中的听差们对他是万分的恭维,见了他便是一躬到地,恨不能四脚着地的为他服务;而跟着他的双胞胎,据说也是团长阶级的人物,自然也是绝不能小觑。

在听差们的引领下,白摩尼和双胞胎进了一间清静的烟室。白摩尼一见烟榻便软了双腿,有气无力的爬上去烧烟——本来这屋里有个专门烧烟的姑娘,但是被双胞胎撵了出去。

白摩尼半睡半醒的侧躺了,杜国胜盘腿坐在枕边,给他烧烟泡。杜国风站在烟榻下,低头给他解鞋带脱皮鞋。杜国胜一边转动着烟签子上的大烟泡,一边盯着白摩尼的面孔细瞧。烟室里灯光昏暗,依稀可见白摩尼的眼皮上印着一道粉红疤痕。若是放在别人脸上,这一道子不算什么;可白摩尼总带着点美人如玉的意思,一张脸白璧无瑕,添粒雀斑都是醒目的,何况一道货真价实的疤痕。

“你怎么不识好歹?”杜国胜忽然说道:“我俩不比老头子强?还是你嫌我俩官小钱少,供不上你的花销?”

白摩尼笑了一声:“我爱跟谁好,就跟谁好。你俩甭管,也管不了。”

杜国风也爬到了白摩尼的面前:“我俩再怎么混蛋,也不会拿烟枪砸你!”

白摩尼从杜国胜手中接过烟枪,一言不发的开始吸烟。一只手扶着烟枪,另一只手软软的伸着。杜国风抓起他的手,翻来覆去的看了看,然后低头将其贴到嘴上,很响亮的亲了一口。

亲完之后,他扭头环顾了四周:“哥,你说这地方严不严密?我想……”

未等他把话说完,白摩尼开了口:“我不想,你想也白想。”

杜国胜也说:“得了吧你,这地方能干事儿?一旦有了动静,外边能听个一清二楚!”

杜国风俯下了身,对着白摩尼求道:“那亲一下。”

白摩尼推开烟枪,和他嘴对嘴的亲了亲。杜国胜立刻也低了头:“我,还有我呢!”

白摩尼和杜国胜也亲了亲,然后继续呼噜噜的吸烟。杜家双胞胎像是当真迷恋上了他,可是依着他的本心,他宁愿和连毅在一起混。

虽然他们都是武夫,但双胞胎是顾承喜式的武夫,并且还不如顾承喜“进化”得彻底,那种退不净藏不住的村野粗鲁气,时常会令他感到不能忍受。

心思转回到了方才的李天宝身上,白摩尼守着烟枪出了神。他知道凭着自己的年纪,从头再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若是跟着李天宝去了天津,或许真能够另开一局牌,换个样子重新活。

他心如明镜,什么都知道,可惜只是“知道”而已。他年纪还轻,但是已经完全没了青年人所该拥有的精气神。他无所谓前途,无所谓希望,心里至多只有如豆的一点光,简直是摸着黑的在往前走,腿脚还不好,一路走得连滚带爬。一旦哪一步摔了跤失了足,那伤也就伤了,死也就死了。

他自身已然是不可救药了,名声也是坏到了不可挽回。当然,在他那个花天酒地的圈子里,没有人说他坏,而是都把他当个稀罕玩意看待,连军长肯把他当少爷宠,而且一宠宠了好几年,所以众人笑而不语的揣摩着他,统一认定了他是“妙不可言”。

白摩尼一口接一口的吸着鸦片烟,鸦片烟吸足了,可以消解掉一切烦恼。重新活?没意思。

午夜时分,白摩尼回了连宅。他以为到了这般时候,家中上下必定都是睡了,哪知上房的卧室中煌煌的亮着电灯,勤务兵穿梭似的往来出入。他进了屋子一瞧,原来连毅也是刚到家。

盘腿坐在大床正中央,连毅已经换了睡衣,也不说话,就单是苦笑。李子明面无表情的靠墙站着,用一把热毛巾用力的擦耳朵擦脖子。白摩尼看了这个阵仗,不由得问连毅:“你牙疼啦?”

连毅摇了摇头,又一咂嘴。抬眼望向白摩尼,他开口问道:“又跟那俩山药蛋子出去了?”

白摩尼笑了:“怎么是山药蛋子?”

连毅像吞了一口热汤似的,有点儿坐立不安:“玩儿可以,别出了格。”

白摩尼走到床边坐下了:“要不然我脱了裤子,你检查检查?”

连毅似笑非笑的一抿嘴,随即垂下眼帘说道:“别吵,让我安静安静。”

白摩尼抬头去看李子明:“哎,锋老今晚儿到底是怎么了?”

李子明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他是在问连毅。手指缠了毛巾又掏了掏耳朵,他平淡的答道:“推了半宿牌九,输了三所楼房。”

白摩尼推了连毅一把:“心疼啦?你跟谁玩儿的?是不是让人当冤大头了?”

连毅笑叹一声,又一摇头。

白摩尼伸手抓了他的睡衣前襟,揪着拧着往自己面前带:“要不然,我让你乐一乐?”

不等连毅回答,他转身向李子明招了手:“子明,过来,咱俩扒了他!”

李子明慢条斯理的擦着自己的后脖颈,听了这话,他没动,但也笑了一下。

白摩尼先是赌了小半宿,又吸足了鸦片烟,所以精神很旺,疯疯癫癫的直闹了一整夜。天明时分,他又渴又饿又热,独自痛饮了一整瓶冰镇过的甜葡萄酒,四仰八叉的躺了,他枕着连毅的大腿一动都不能动。连毅靠着床头半躺半坐,苍白着一张脸在吸雪茄。李子明坐在床尾,脚蹬着床沿穿袜子。

房内一片寂静,直到有人从外轻轻敲响了房门,又用压抑的低声问道:“军座醒了吗?”

李子明披上外衣,走去开了房门。一阵轻不可闻的低语过后,李子明转身回了卧室。不动声色的瞄了白摩尼一眼,他以手撑床俯了身,把嘴唇凑到了连毅耳边,有气无声的说道:“霍静恒来了,找他。”

连毅听了,并无反应。而李子明顺势抬手捂住他半边面颊,开始缠绵的亲吻他。连毅若有所思的沉默片刻,末了一歪脑袋,避开了李子明的嘴唇。

扯过棉被盖了自己,他把雪茄递给李子明,同时声音不高不低的答道:“说我没醒,让他等着。”

第一百二十七章:谁的人

连毅缩在被窝里,打了个短短的瞌睡,心里有事,睡不踏实,朦朦胧胧的仿佛一直只是半睡半醒。他身体好,半睡半醒也算休息。后来约莫着外边天该大亮了,霍相贞也等得够了,他才懒洋洋的睁了眼睛。

一条大腿有些麻,是被白摩尼枕得太久了。低头往下看,他发现白摩尼也睡了,睡得满面绯红,花瓣一样柔嫩的小嘴唇微微撅了,简直是小孩子的睡相。盯着白摩尼看了片刻,末了他坐起身,一手托了白摩尼的后脑勺,一手用个小枕头取代了自己的大腿。

此时此刻,连毅觉得白摩尼非常幼小,而自己无比苍老,简直要有一千岁。他贪恋爱慕着白摩尼的新鲜颜色;他存在心中的旧故事,也只有白摩尼听得懂。

彻夜的狂欢让连毅的面孔苍白浮肿,头发也乱了,无须照镜子,他想也想得出自己如今的德行。无声无息的下了大床,他摇晃着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想:“我老了。”

连毅用冷水洗漱了一番,又一丝不苟的穿戴整齐了。不紧不慢的喝了一碗热粥,他抬手向后一捋新梳的背头,昂首挺胸的出了门。穿过几重院落,他的身姿是越走越挺拔,脸上也渐渐浮现出了笑模样。末了在前院的大客厅里亮了相,他已经美得像吃了喜鹊蛋似的,简直堪称乐不可支:“静恒贤侄——”他拖着长声打招呼:“来啦?”

霍相贞已经在大客厅中的硬木椅子上枯坐了两个小时。连毅自作主张的称他贤侄,他不会和人打嘴皮子官司,只好硬着头皮不理会。巍巍然的起了身,他对着连毅一点头,因为心存不满,所以格外的严肃:“连军长。”

连毅走上前去,隔着一张方桌和他并排坐了,举动之间正是香风袭人。霍相贞不动声色的抽了抽鼻子,越发确定白摩尼是跟他学出了一身的浪样。勤务兵上前换了一壶热茶,又分别为两人斟满了茶杯。连毅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随即抬起双手一捋头发,同时懒洋洋的向后仰靠了过去。扭头对着霍相贞一笑,他和颜悦色的叹道:“对不住啊!今天睡了个懒觉,让贤侄好等了一场!”

霍相贞一如既往的不大敢正视他,只微微的向他偏了脸:“听说摩尼在你这里,我来找他回家。”

连毅审视着他的侧影,看他和他爹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脸孤芳自赏的高傲相,看着十分欠揍。收回目光微微一笑,他一拍椅子扶手起了身:“找摩尼?好,没问题!”随即他踱到了霍相贞面前,背着双手一俯身,逗孩子似的低声笑道:“摩尼比我还懒,现在还睡着没起。你等等,我亲自去叫他。”然后竖起一根手指作势对着霍相贞一点,他笑眯眯的又道:“听见大哥来了,他一定高兴。”

双方的距离太近了,让霍相贞迫不得已的抬头看了他一眼。一眼过后,他颤着睫毛垂下了眼帘——连毅这个美法,对他来讲,着实是太富有刺激性。

而连毅仿佛是专门来刺激他的,见他当真受了刺激,连毅便心满意足的直起腰,转身向着门外扬长而去了。

连毅背着手,不紧不慢的溜达回了后院的卧室。李子明独自站在房门口抽烟,见他来了,也不说话,单是喷云吐雾的看着他。连毅收敛了笑容,迎着他的目光向前走。及至走到面对面的程度了,连毅停下脚步问他:“想什么呢?”

李子明将烟头掐灭一扔,然后双手插进裤兜,居高临下的对着他一笑。

连毅抬手拍了拍他的脸,侧身绕过他迈过门槛。进入卧室停在床前,他这回毫不犹豫的出了手,硬把酣睡中的白摩尼摇晃醒了。

白摩尼没什么酒量,冰凉的白葡萄酒被他当成饮料灌了一大瓶,导致他在解渴去热之余,立刻醉成了一滩烂泥。昏天黑地的睡了一阵子,如今他骤然受了惊扰,虽然睁了眼睛,其实心里还糊涂着。在连毅的拉扯下,他晕头转向的坐了起来,眼睛是涩的,舌头是苦的,头脑是木的。就着连毅的手喝了一杯冷茶,他舔了舔水淋淋的红嘴唇,眼中略略的有了一点光亮:“干什么?觉都不让睡了?”

连毅坐在床边,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短头发:“儿子,有件好事儿要告诉你。”

白摩尼打了个哈欠,然后不耐烦的转向了他:“我能有什么好事儿?”

连毅笑道:“霍静恒来了。”

白摩尼眯着眼睛看着连毅,看了半晌,没表情也没动作。最后突兀的笑了一下,他问连毅:“谁来了?”

连毅直视着他的眼睛:“你大哥,霍静恒。上次你救了他,如今他知恩图报,也来救你了。”

白摩尼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瓶酒。

他还是没表情,没动作。躯壳是死的硬的,内里的鲜血却是伴着酒精,冰凉的开始缓缓流动,所过之处,全凝了霜。大哥来了?大哥怎么来了?大哥来找自己了?大哥说这次他要是干好了,就来接自己回家——大哥这一次可不是真干好了?

慢慢的抬起了一只手,他捂住自己的一侧面颊。手掌软而干燥,顺着面颊颈侧一路下滑。怜惜而又无奈的抚摸了自己,他像个混迹人间的妖精似的,忽然有了种无处遁形的恐慌。跟大哥回家?就凭他现在这个样子,就凭他现在这个名声,回家?

他已经定了形入了辙,想再洗心革面,除非扒他的皮抽他的筋,让他死一回再重新活。真的要重新活吗?难啊!

况且大哥对他的事情,到底知道了多少?大哥是个最要面子的人,而他的风流逸事,单挑出哪一桩都是丑闻。也许现在大哥还不知道,现在不知道,总有一天要知道的,知道了怎么办?大哥是个多么干净的人,能受得了?

他自己也能混着度日,所以不想玷污了大哥。旁观者清,越是距离大哥遥远,他越感觉自己是大哥的累赘。再说大哥三十出头了,也该娶妻生子了。届时整整齐齐的一家子人,带着个非亲非故的残废瘾君子,算什么事?偏他年纪还小,由着他活的话,也许十年八载都死不了。

他越想越是不行,彻底的不行。可是在全盘的否定之中,他又隐隐的藏了个小念头——如果能有一所秘密的房子,让他与世隔绝的安身,只有大哥知道地址。想见的时候见一面,只有他们两个,像是在世外桃源,也像是在梦中。

反正他是不敢正视现实,在现实的世界里,他没活好。

小念头和大主意在他心中荡了秋千,把他荡成了一瓶汩汩摇晃的酒。大主意是早定了的,小念头却是刚刚滋生成型。血流渐渐平稳了,他的身体也慢慢回了暖。犹犹豫豫的抬了眼,他忽然发现连毅一直在注视自己。双方目光相对,连毅微微一笑:“宝贝儿,你是怎么个意思?”

白摩尼沉吟着开了口:“我……”

“我”字之后,没了下文。而连毅也不追问,直接又一拧他的脸蛋:“我让你们见个面,是走是留,我不管,让你们当面锣对面鼓的谈,如何?”

然后他抬头向外下了命令:“子明,调十名机枪手,别闹出大动静!”

白摩尼心中一惊,登时抬手抓住了连毅的袖子:“你干什么?”

连毅似笑非笑的转向了他:“没什么,保护你的安全。”

随即把白摩尼揽到了自己的怀里,连毅和声细语的继续说道:“是我的人,我就保护;不是我的人,我就不保护。是不是我的人,我不强迫,全凭自愿。”

歪头凝视了白摩尼的脸,他笑吟吟的又问:“儿子,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白摩尼睁大眼睛斜睨了他,瞳孔中闪烁了寒冷的水光。忽然冷笑了一声,他开了口:“没想到你这么舍不得我,可我大哥是能让你白杀的吗?你老人家这样吓唬小辈,真是没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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