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劫(二)——尼罗
尼罗  发于:2014年0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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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并不是很久远的事情,回忆起来,就在眼前。

垂下的双手缓缓握成了拳,他甚至还记得平安掌心的温度。灵魂继续向下沉,像一泓水一块冰,凉阴阴的,存着无尽的寒意。

像要驱寒似的,他冷笑了一声。扬起双臂向后一仰,他做了个中弹的姿势,直挺挺的倒在了草地上。

随即像一条长蛇似的扭曲了身体,他大睁了眼睛望着上方血红的天空。他想平安,他要平安。求之不得,求不得,他又馋又饿,他想吃人!牙齿紧紧的咬了,他似笑非笑的哼出了一声呻吟。

葱茏的花草之中似乎藏着地火,生生把他烧了个皮焦肉烂。他活着,也像是死了,是个死不瞑目的恶鬼。因为他的所爱和所求,在一朝之间,全部离他远去了。

他的首尾忽然长成了无边无际,蜿蜒着横贯了苍茫大地,所过之处,寸草不生。黑血翻腾在他的腔子里,他想杀生,他想吃人!

入夜之后,顾团还要继续前行。直隶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白摩尼在信里写得很清楚,他们是要“远走高飞”。走到哪里,飞到哪里,顾承喜心中也没个准谱。好在武官们都对他忠心耿耿,几个文官嘀嘀咕咕的不甚听话,被他一枪一个的当众毙了。

开晚饭的时候,白摩尼没食欲,只喝了一点米粥,如今饿了,便拄着手杖挪到了顾承喜身边。扶着顾承喜的肩膀坐下了,他开口问道:“小顾,还有饼干吗?”

要照往常,顾承喜一定是先把他抱到腿上坐安稳了,然后再支使勤务兵去烧热水拿饼干。然而今天他没有动,只神情漠然的扭头望向了白摩尼。

迎着他的目光,白摩尼有些莫名其妙:“小顾,你怎么了?”

顾承喜忽然微微一笑:“宝贝儿,我正在心里算账呢!”

白摩尼抬手捂住了咕噜噜作响的肚子:“算什么账?你没钱了吗?”

顾承喜抬手摸了摸白摩尼的头发脸蛋,同时语气温柔的笑道:“为了你这么个小骚货,我是又搭性命又搭前程。这笔账我算了半天,怎么算怎么感觉是吃了亏。你呢?你意见如何?”

白摩尼怔怔的看着他,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小、小顾……”

顾承喜依旧抚摸着他的肩膀和手臂:“宝贝儿,我发现你是真骚,隔三差五的非得挨顿操才舒服。真他妈的贱哪,我不上你的门,你就往我家里打电话。宝贝儿,我问你,你当时是不是想被操想疯了?”

白摩尼猛的向后一退,难以置信的打了结巴:“你怎么——你怎么——”

顾承喜笑着一摊双手:“我怎么?我没怎么,我就是后悔了。老子有的是钱,大把的银元撒出去,兔崽子要多少有多少,我缺你这么个狗屁不懂的小瘸子?再说你那个屁股,我早玩腻了。水豆腐再嫩,吃多了也淡,对不对?”

白摩尼盯着顾承喜,秋水眼中波光闪烁,是灵魂乱了:“小顾,你……你骗我?”

单薄的手掌撑了地,白摩尼一点一点的向后退了,声音中带了哭腔:“你骗我和你好,骗我跟你走,骗我给大哥写信……”

顾承喜席地而坐盘了腿,双手扶着膝盖一歪脑袋,他惫懒的一笑:“放心,往后我不骗你了。”

白摩尼定定的望着顾承喜,篝火的火光映红了顾承喜的笑脸,跳动的光影把面孔渲染成了沟壑起伏的鬼面具。仿佛是二十年来第一次真正的睁开了眼,他从那张鬼面具上,瞬间见识了整个世界的险恶!

过去他以为戒大烟便是最重的痛苦,陈潇山便是最坏的敌人。今天他才稍稍的明白了,才略略的清醒了。原来,不是的。

“我没害过你……”他没有嚎啕,然而淌了满脸的眼泪,还想和顾承喜讲个道理出来:“你为什么要害我?”

顾承喜当即哈哈大笑了,笑够了才答道:“起来吧,咱们得往南走了!小美人儿,别哭啦,跟我上山当土匪去吧!”

白摩尼挣扎着拄了手杖想要起身:“不,我不跟你走。我回家去……我要回家……”

顾承喜起了立,把双臂环抱在了胸前:“回家?找你大哥?让他带兵回来,开炮轰了我?”

话音落下,他伸手去拽白摩尼:“别扯你娘的淡了,赶紧跟我走!”

白摩尼眼看他逼近了自己,慌忙抡了手杖去打他,一边乱打,一边又抽泣着哭道:“别碰我,顾承喜,你不是人!”

顾承喜没想到他会动手,而手杖轻轻巧巧的还真硬。手指关节挨了一下子,他疼得立刻缩了手。笑容骤然消失了,他一脚踹向了白摩尼的胸口:“你个欠操的兔崽子,还想跟我耍少爷脾气?”

白摩尼像个人偶似的,顺着他一脚的力道向后一摔,险些倒进了篝火之中。而顾承喜意犹未尽的抄了马鞭子,劈头盖脸的又对他混抽了一顿。白摩尼活了二十年,只在最不成器的时候挨过大哥的耳光。细细的鞭梢卷过他的皮肉,他疼得尖声哭叫,可是没遮没掩的滚在鞭下,他任着顾承喜抽,甚至不知道抱着脑袋保护自己。

十分钟后,白摩尼被一名副官扔上了装子弹的大马车。他的手杖丢了,身上的浅色西装被马鞭子抽出了一道一道的裂口,裂口洇出一圈的红,是皮肉破损,渗了鲜血。

一个小土匪似的小兵坐在他旁边充当看守。他昏昏沉沉的哭泣着,知道自己为个骗子背叛了大哥。自己再也回不了家了,若是半路死了,也只能成个孤魂野鬼了。

天大的冤枉,天大的委屈,他不是存了心的学坏,他是被顾承喜骗了。为什么要骗他呢?为什么非要捡他欺负呢?白摩尼趴在子弹箱子上,泪眼朦胧中看到了小兵握着步枪的手。手肮脏得像爪子,长指甲里存了漆黑的泥,小拇指还是齐根断了的。这样的一只手和黑夜打成了一片,和前方的顾承喜打成了一片。白摩尼绝望的闭了眼睛——这些人全是妖魔鬼怪啊!

顾团向南走了两天,两天之中白摩尼流尽了眼泪,流尽了,也就不流了。

他起过寻死的心,可是二十岁的青年人,再弱也是生机勃勃,只要能活,自然还是活着好。所以把这个心思压了下去,他决定不死。

不死,要活,连滚带爬的活,苟延残喘的活。他已经不再去想前途人生之类的大题目,他只想给自己留一口气。有朝一日,他还要再见大哥一次。他有话要和大哥说,不求理解,不求原谅。他只是想让大哥知道,自己被人骗了。

这一日何时到来,他不知道。他只是茫茫然的相信,会有那么一天。

那一天,不要太早。太早的话,他见了大哥会哭。而他不想对着大哥哭,因为没脸哭。

行军到了第二天的中午,顾承喜不知是动了什么心思,爬到大马车上搂着白摩尼坐了一会儿。顾承喜不说话,白摩尼也不说话。两个人互相依偎着,乍一看仿佛相亲相爱,其实目光各有各的方向。

到了晚上,炊事班埋锅造饭。白摩尼坐在树下一口木箱子上,等着吃一碗热糨子似的菜粥。

小林给他送了饭,清汤寡水的,几乎只是米汤。他慢慢的喝了米汤,根本没觉出饱,于是把碗递向小林,他当小林只是个仆役:“还要一碗。”

小林没有走,仿佛一直在等着他这句话。一手接了空碗,小林扬起另一只手,十分清脆的甩了他一个嘴巴:“妈的!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支使我?我告诉你姓白的,就算承喜留了你,你也得排在我后头!”

小林巴掌不大,力气不小,打得白摩尼一晃。眼神像刀子似的又扎了他一下,小林一转身,气冲冲的走了。

白摩尼愣了半天,末了隐隐琢磨出了小林那话的意思。琢磨出就琢磨出了,他没往心里去,只想着下次要提防这小子,别再挨他的打。脏兮兮的、缺了一根小拇指的小兵大概是还在吃饭,而他没了手杖,所以只能等待小兵来搀扶自己回马车。

等着等着,他发现自己的斜前方出现了两个很肮脏的小子,全是军官服色,长得一模一样。两个小军官姿势统一的捏了一块烤白薯,步调一致的先舔后咬再烫得吸气。像在万牲园看猴子似的,他们认认真真的一边吃一边盯着他瞧。瞧过了好一阵子之后,双胞胎啃着白薯皮,带着一嘴黑灰并肩撤退了。

第七十三章:清静

霍相贞在城外的军营前下了马,改乘汽车进北京。马从戎正襟危坐的陪在一旁,目光越过前方元满的后脑勺,往远处看。眼看得远,心看得近。他倒要瞧瞧大爷能够冷静到几时!

霍相贞向后仰靠着闭目养神,双手撂在大腿上,居然还横握着一根马鞭子。一路上他不露声威,不动声色,仿佛是很有主意,很有城府,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然而在最后一刻,他带着根马鞭子上了汽车。

马从戎不看他,只斜斜的伸过了手,抽出了马鞭子放到座位一侧。霍相贞的手指微微一动,似乎还想合拢了手指握紧。然而在一瞬间的迟疑过后,他松了手。

他累极了,早就累了,心累,从北戴河累到北京,又从北京累到了保定。一股邪火烧出了他的邪劲,原来总说顾承喜邪,现在他想其实自己也邪。像是一具被鬼魂附了体的行尸走肉,他累得气都要喘不动了,可是还能单枪匹马的对着顾团方向连开三十炮。

三十声震天撼地的巨响,算是他最后的话。他对小弟,最后的话。

兵没了,还能再招,招一千,招一万,招十万!可是小弟只有一个,他不能哑巴着和小弟道别。

三十声炮,山崩地裂过后,空余过眼云烟。

车队停在了霍府门前。卫兵跳下汽车踏板,拉开了后排车门。马从戎先下了汽车,然后虚虚的搀扶了霍相贞。霍相贞还高高大大的昂首挺胸着,一如往昔的迈步跨过了大门槛。马从戎紧随其后,再往后的是元满。元满一直提防着霍相贞治他的罪,从北京提防到保定,又从保定提防回了北京,吓得茶饭不思,生生的黑瘦了一圈,并且从早到晚紧闭了嘴,不敢再放自己口中的金光。然而霍相贞一直没提他的失职,彻底不提,宛如忘了一般。

一路走到了后头的小,元满犹犹豫豫的停在外,马从戎跟着霍相贞上了台阶。霍相贞平时回了家,总会先进客厅喝一杯茶,或者进书房处理公务。然而今天他直接上回了卧室。马从戎给他端了一杯凉开水:“大爷不先冲个澡?”

霍相贞坐在床边,垂头脱了衣裤鞋袜:“我睡一觉。”

马从戎看他不肯要水,于是自己举杯喝了一口:“好。”

霍相贞打了赤膊,穿着白绸裤衩抬腿上了床。马从戎弯腰给他展开了一条毯子,而他坐在大床中央怔了怔,忽然开口说道:“我可能是要病。”

然后他仰卧着躺了,望着天花板长吁了一口气。随即又闭着眼睛翻了个身,他背对着马从戎睡了。

马从戎端着杯子悄悄退出了卧室,又慢慢的关严了房门。蹑手蹑脚的下了,他派勤务兵去了一趟厨房,给自己端回了一盘子五颜六色的果冻布丁。他是爱吃甜食的,独自坐在客厅里,他脱了外面军装,换了一身短衣。吹着电风扇吃着凉布丁,吃着吃着,他忽然一笑,随即微微的嘬圆了嘴唇,“刺溜”一声,将一块软颤颤的布丁吸入了口中。

及至将一盘子果冻布丁吃光了,他翘着二郎腿往后一靠。冰凉的舌头舔了甜蜜的嘴唇,他料想霍相贞一时半会儿的不会醒,所以又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烟卷修长,手指修长,他整个儿的人也是修长。深深的吸了一口,他从鼻孔中呼出两道长长的烟。懒洋洋的“嗯……”了一声,他自言自语的轻叹:“清静!”

霍府的厨房设有西餐部,厨子的手艺是相当的好。奉了秘书长的命令,大师傅特地从东交民巷的白俄馆子里买了来自西伯利亚的新鲜羊排。把羊排细细致致的烹调了,厨房的听差将晚餐一样一样运进内餐厅,结果发现餐厅里只有秘书长一个人。

马从戎吃着羊排,喝着洋酒,没有思想,纯粹只是吃,只是喝。从开胃汤到饭后甜点,他吃得一声不吭,一丝不苟。最后放了刀叉擦了嘴,他又给自己剥了一颗巧克力糖。含着巧克力糖起了身,他上去瞧霍相贞。

霍相贞骑着毯子还在睡,脑袋窝在了枕头一侧,躺得不对劲,喘得也不痛快,呼哧呼哧的总像是要打鼾。马从戎伸手把他的脑袋搬正了,又用手掌贴了贴他的额头。有一点发烧,但是不很热,可以不必管。

转身出门下了,他在外逮到了惊弓之鸟一样的元满。元满惶惶然的问他:“大帅醒了吗?”

马从戎先是摇头,随即一拍他肩膀:“副官长,跟我上花园子里打网球去?”

元满没有他的好兴致,然而一味的徘徊也不是长久之计。落网之鱼似的在马从戎手下一扑腾,他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句:“打网球?”

马从戎笑道:“好容易天下太平了,咱们还不轻松轻松?大帅不醒,我不敢回家,索性自己找点儿乐子!知道你网球打得好,怎么着?肯陪大帅打,不肯陪秘书长打?”

元满苦笑着退了一步:“不是,不是不是。哪能呢?”

马从戎打了整个傍晚的网球,然后回沐浴休息。翌日清晨起了床,他上去看霍相贞,发现霍相贞还在睡。

马从戎下吃了早餐,然后乘坐汽车出了门,陆永明的大少爷一直想见他一面,总是推辞拖延着不见也不好。陆永明有了几岁年纪,在他面前倨傲不对,谦卑也不对,所以有事和他联系之时,全派大少爷出面。和陆少爷谈笑风生的度过了小半天,他下午又被安如山请了去。安如山问他:“顾承喜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大帅对他够意思呀,他为什么闹反叛?”

马从戎欲言又止的看了他一眼,左手指转着右手指的翡翠戒指:“安师长,其中的缘由,一言难尽啊!”

安如山探着脑袋继续问:“听说,大帅还把他放跑了?”

马从戎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摇着头笑叹了一声:“安师长,实不相瞒。你这个问题,我不好回答。不是说不清楚,而是说不出口。总而言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要看帅府的人口少,少归少,一旦有人闹起幺蛾子了,动静未必就比大家族小。”

安如山把脖子尽量的伸长了,恨不能对马从戎耳语:“说是里面还有白少爷的事儿?”

马从戎垂下眼帘,笑而不语。及至安如山将要把脖子缩回去了,他才微微皱了眉头,仿佛无法言喻似的,他在胸前转了个太极云手,要以动作弥补语言的不足:“他们是一种——一种很混乱的关系。凭着白少爷的身份,大帅自然是感觉丢人现眼。不过话说回来,现在男女之间都讲了恋爱自由,白少爷自己愿意和顾团长——”又一个云手:“大帅也无权干涉不是?”

安如山像一只健壮的长脖子鹅,直盯着马从戎思索了半天,才领会了他的手势以及语言。

马从戎收了手,对着安如山一点头:“安师长,保密,一定要保密。”

安如山也点了头:“哦,放心,我一定保密。你让我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傍晚时分,马从戎拎着一保温桶冰激凌回了霍府。

霍相贞还是在睡。马从戎料想他两天一夜不吃不喝也死不了,于是下进了客厅,他一个人吃了一桶冰激凌。吃完之后,回房睡了。

第三天的清晨,霍相贞醒了。

马从戎站在床边,他坐在床上,一脑袋头发七长八短的全起了立,面孔也浮肿得失了清晰轮廓。半闭着眼睛垂了头,他醒着也像睡着,一言不发,一动不动。马从戎大着胆子摸了他的脑袋,他也没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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