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风歌平静地呼吸着,没有作任何应答。
幽兰道:“你不会死的,我会救活你,让你好好离开这里,回到那些孩子身边去。我这辈子拜不成的师父,叫他们拜到了,真是嫉妒。”
幽兰轻轻叹气:“你也真是聪明,死到临头居然能拉拢云仙。我在这里半年,她一句都不听我的呢。”
任风歌嘴唇微动,声音依然沙哑着:“这算是……劫数么?”
幽兰一下子就瘪了,说不出话来。
“也许……是的呢。”幽兰说着,一滴泪珠从脸颊上滑落下来,“害你吃了这么大的苦头,真是过意不去。”
幽兰道:“你恨我吧,我无话可说。” 他把凉了些的开水端过来,想扶任风歌起来,但任风歌把头略偏过去,不要他扶。
任风歌道:“你从什么时候……决定,要离开我的?”
幽兰默然了很久,道:“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会离开你。”
任风歌闭上眼睛:“你出去吧。对不起……我不想再看到你。”
幽兰出去了,真的没有再进来。其后的两天里,他都在后殿为姬流云制作着还魂棺。定魂还魂,差别不小,几十根槐木就花去了朱雀教徒两三个月往返于洞石之天和圣殿,一溜的棺钉细料各有讲究,皆为封锁魂魄不致其外溢的鬼材,也就是锁魂之材。幽兰也只是在前人所载书册上学到过这些,从来没实际用过,曾以研究之名拖过一段时日,如今做起来,一天做两个时辰,发呆两个时辰,美其名曰,尽善尽美。
他知道任风歌需要时间才能有力气在离开朱雀圣殿后,一路支撑到回家。这一点时间是他如今唯一能为这人做的,多拖延一天便是一天。
幽兰的手极为灵巧,斧钉凿刨都用得如同吃饭的筷子、绣花的针头,他从不在人前动手制作棺木,真正制作起来,却是极快的。这一批一共八具,姬流云的棺椁最为豪华考究,余下六人为朱雀教长老,略次一等。还有一具,则是试验品的棺木。
姬流云当然不会是第一个进棺材的,那具“任风歌”的尸体,如今还停在圣殿地底的冰窖中,等待着还魂之日。
幽兰怀疑,姬流云这么着急要棺材的情形有些不对劲,就像瑞王爷到处找太息公子的时候一样。或许是同出姬氏一门,幽兰无法从他身上感知任何未来或已去的情景,但他看到过姬流云的手,那是一双十分枯败的手。不管什么时候,姬流云都不会脱下自己的衣衫,只有面容年轻而艳丽。
即使是……那种痛苦而羞辱的时候。
第五天上,在罗衣的照料下,任风歌精神渐好了一些。然而罗衣到底是个姑娘,裹伤可以,洗澡换衣服的事总不能也让她代劳。幽兰做了点心理建设,让外面的侍候人在寝房边的浴池中注好了热水,借口穿不惯丝绸的浴袍,让侍候人找了一件棉布的来。
这着实是个烂借口,不过侍候人不会计较这些,只是依着贵宾的要求行事。任风歌来时,十分抗拒,只说自己可以,一味地拒绝幽兰跟他一起进去。
幽兰道:“那你自己洗,我就随便看看。你的外伤不能沾水,自己要是顾得过来背后,我就不插手。”
任风歌看了他一眼,十分勉强地,没有再说什么。
槅门拉起,幽兰让他坐在圆凳上,帮他解开发带,用手指梳了两下道:“云仙的药还挺管用的,再有两天她就会带你离开这里了。”
他很希望任风歌能问一句“你呢”,但是任风歌什么都没有说。
幽兰道:“这次可没有朱雀教的使者送了,你得自己回去,车马和马夫都是现成的,走官道,总得要二十天才能到王城。”
幽兰把他脱下的衣裳放在一边,扶着他跨进浴池中:“这几天你得再把身体养养好,一路上换药的事就找医馆去做吧,如果实在支撑不了,就找客栈住几天。这朱雀教的侍女也真规矩,对着你的‘尸体’半天,居然没把你的钱袋摸走。”
幽兰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衣裳也脱了,见任风歌面露疑惑,笑道:“我不弄湿一回,不能跟那些侍应交代。你不想看就闭上眼。”
彼此赤裸相对,曾经有过很多很多次。但任风歌略略转过头去,真的一眼都不看,任凭他小心地避过才刚结痂的伤口替自己擦洗。
幽兰的头发很长,解下来以后一直浸到水中一大截,任风歌伸出手指绕住他水中的一段头发,轻轻绕了一下,那头发柔柔地缠在手指上,又滑开去。
幽兰浑然不觉,还在絮絮地说着,叮咛嘱咐,像一个外婆般唠叨不休。
任风歌忽然道:“你对每一个情人,都是这样的么?”
幽兰停下手来,停了好一会儿,才继续下去:“嗯,每一个人。一夜夫妻还有白日恩呢,以后万一遇上了,还能说几句话。”
“咱们两个,以后不会再遇上了。你要好好的,就当没遇到过我这个人。”幽兰重新绞了布巾,背身间,眼泪顺着鼻梁滑落进池水中。
任风歌道:“我自己来吧。”
幽兰回身来,又笑了:“不好意思什么,我早就被你摸光了。”
任风歌很勉强地依着他的要求张开腿,却无意中看见他的腰背处有一大片还没淡去的青紫色淤痕。在背后,可疑的,仿佛经历过很惨重的撞击。
任风歌什么也没说,热气蒸腾中,幽兰一直到替他穿好了浴袍,交给等在门边的罗衣,才回过头去打理自己。他在里面又待了很久才出来,远远的浴池边,传来槅门拉起的声音。
十天之后,冰窖中的尸体被抬出来,太息公子看了一眼,略有神伤地表示死得太久了,还是葬了吧。于是朱雀教主叫来一个随身的侍女,一掌击毙,撬开嘴角塞进朱雀教的还阳丹,扔进棺木之中。这椁身不像定魂棺那样,绘着人间六道和三途川,而是镌刻了一道雄雄燃烧的火焰。还阳丹之外,还需在棺中点燃一炷引香,才能盖上。
死去侍女的同伴对此并无惊惧,反而流露出艳羡的神情,这是罗衣亲眼所见。而后,幽兰命人将大漆才吹干的棺椁抬入一间安静的殿所中,闭上了殿门。所有人都等在门外,姬流云和六位长老之三都在,高耸殿檐下夜风流动,寂静之中,诡异难言。
30.净海
子夜时分,幽兰回到自己的殿所。罗衣受他嘱托,早就悄悄回去照看任风歌,就在自己的屋子外边,倚门坐着一直等到了午夜。
差不多的时候,任风歌就醒过来了。他这些天无事可做,又不能出门,一直在吃吃睡睡地休息,几乎要生锈了。身上的伤好了六七成,云仙长鞭上的倒刺带出的伤口还在又痒又痛,但比前些天已经减轻了很多。
明天,依照云仙所言,她会安排出一个殿门轮值空当,把自己送出净海的范围。云仙还有话要与他谈,会多留他片刻。这几日朱雀圣殿中似乎发生着许多事,云仙每次来时,都只是匆匆一瞥。
任风歌默然地想着,他不关心朱雀圣殿,也不关心起死回生,即使是王爷曾经追求了这么久,还毫无所得。
他听到幽兰走进殿所的声音,但罗衣的耳音不及他,还在门边抱膝坐着。
轻盈的衣裾拂过门柱,幽兰走到桌边,自己掀开茶壶盖,倒了一杯水,然后任风歌听到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
罗衣惊跳了一下,急忙起身跑出去,任风歌听到,幽兰低声对她说没事。几句压得更低的交谈,罗衣说,任先生挺好的,明天清早他就走了。
而后再无话语,幽兰也没有回自己的寝房,就在殿中坐着,听着西北的夜风在横梁上流转。
任风歌坐起身,方才他做了一些很乱的梦,梦里全是幽兰,笑语晏晏,或者生气的样子。光洁的身体,肩背有梅花箭留下的疤痕,在自己身下激烈喘息,意乱情迷。一时又是王爷带着一群人追杀幽兰,那人不知怎么的使不出功夫了,被追得躲在一个大陶罐里。没有人帮他,后来,一个折回的杀手用剑把陶罐扎破了,一直扎出血来。
心痛得几乎死去,但又无能为力。
任风歌披上了外衣,走出仆役住的耳室,漫长的走廊只有尽头有一盏灯火,走过那盏灯火,他看见了幽兰。
穿着一身柔软的白装束,淡得好像一轮残月。
灯火将任风歌的影子投在地面,幽兰忽然发现了,回过头。
“你怎么起来了?”幽兰走到他身边,上下查看。
“有件东西,还是还给你吧。”任风歌把掌中的木雕递给他,“花过心血,总不好就这么丢掉。”
幽兰看到木雕,双眸一下子失去了光泽一般,接过来,点点头:“嗯。明天我就不送你了,这头还有事要做。以后,你自己要小心。”
任风歌道:“小心不再遇上你么?”
幽兰略笑,烛火明灭,映得那笑有些惨然似的:“不会遇上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下一刻会身在何处,没有缘分的人,就不会再遇上了。”
“……那就好。”
幽兰还是笑着:“我讨厌告别,你知道的。”
任风歌点头,转身往回走。
幽兰追上去,抱住他的肩背,小心翼翼,但又十分热切地拥着:“你真的……这么狠心,以后都不管我了么?”
任风歌道:“你何必要这样。”
“你原比我强得多,不需要我照拂。”任风歌用近乎冷漠地口气说着。
幽兰道:“我跟你一起的时候,都是真心的。”
任风歌笑了一声。
幽兰痛苦地道:“别恨我好么,我会难过的。”他垂下眼睑,亲吻着任风歌的后颈、脸颊,又伸手抚摸他的腰腹,但很快被那人略显厌恶地避开。
任风歌只是说:“不早了,去休息吧。”
幽兰拉住他:“等等。”
“过了明天,就没有机会了。”幽兰道,“如果你想报复我的话,只有今夜。”
任风歌没有回头。
“随你想怎么样。”不知道为什么,幽兰的手是冰凉的。
任风歌道:“你觉得我该怎样报复你?因为,你给我带来劫数么?”
幽兰凝望着他:“你不报复我,就表示你还在意我。”
“是么。”任风歌自语般地道。
他回过身来,重重地掴了幽兰一掌。满含愤怒和鄙夷的,虽然以他现时的力气,最多留下淡淡的指印,可幽兰却捂着嘴,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灯火明灭闪烁,一片阴影中,任风歌没有看见幽兰手指间溢出的鲜血。天又凉了,西域的夜比中原更冷,他看着幽兰默默地走出去,一个人坐在大理石铺就的台阶上,没有哭,背影看起来却那么可怜。
他想,罢了。
天亮之前的最后一刻,任风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会儿。他仿佛感到有人走进屋子,慢慢走过来,坐在床边俯下身,把头靠在他的胸口,一缕熟悉又陌生的味道绕过鼻尖。
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有个人轻声对他说,再见。
走的时候,幽兰不在,说是已经往大殿和教主议事去了。罗衣给他收拾了行装,几天功夫想着办法备妥了不少应急的东西,出去时,一路果然没有什么侍者出现,也不需要躲躲藏藏,光明正大地就走到了攀着大蛇的祭台处。
大蛇醒着,精神健旺,见到云仙顿时绕上石柱,蛇信子不时地往这边吐出来。
云仙说,今天是朱雀圣殿重要的日子,每逢这样的日子蛇总是能吃到滋味不错的人,所以特别兴奋。
这话,是一直到了净海才告诉他的,今天所有的侍候人都被放了一天假,遣到丹海城去该干嘛干嘛,据说,三天之后会有隆重盛大的仪式,昭告世人朱雀教已经掌握了令人起死回生的办法。
第一个试验品活了一炷香的时分,就被带到祭台处喂蛇了。这样神圣的时刻必然要教主姬流云第一个来见证,况且,他也没有时间了。
任风歌略有惊讶:“你是说,你们的教主已经快要死了?”
云仙把金辕大车停在净海之畔,这车驾是朱雀教尊贵身份的标志,就算有巡守的人看到,也不会过来查问。
云仙走下车去,眺望着深邃美丽的净海:“几个月前,他练功走火入魔,已经撑不了多久。他死后,我身上的毒无人可解,我也会死。”
任风歌也下了车,他胸口的掌伤又在作痛,所幸已经不会让人目眩力虚,还可以忍耐着:“太息公子会让他复生,你不会死。”
云仙略微冷笑着摇头:“今天过后这就不是秘密了,但你也没必要知道,回你的中原,做你的琴师。走之前,我要让你把你所知道的,关于我父亲的一切都告诉我。”
云仙转身看着他,眉目中又流露出天然的威仪:“我为他寻找死而复生的办法,直到他死都没有找到。可我却错过了原本可以陪伴在他身边的八年。朱雀教的能为,只能让那条大蛇不断地假死再复活,对人却无能为力。”
是有八年了,云仙失踪的时候,是十二岁。
“我在这里与大蛇为伴,陪着一个老妖怪,跟六个长老勾心斗角,满以为以后会有很多八年让我回到父亲身边,看着他坐拥天下,夺回失去的皇位。”
坐拥天下,死而复生,甚至长生不老。
任风歌只记得,那些曲终之后的寥落时刻,王爷的脸上总是寂寞萧索的。因为这种寂寞,才要求更多,因为要求了更多,失去的也就更多。
他与云仙在净海之畔停留了三个时辰,而后东行五十里,那里有已经等候着的寻常车驾,和一个老实敦厚的车夫。
云仙还不愿意很快结束这样的谈话,把车赶得很慢。
云仙道:“还有什么?我父亲后来有没有娶妻,他有没有喜欢的女人?”
任风歌看了看她,略笑:“你很在乎这个?”
云仙道:“当然,我母亲是个青楼女子,她没有名分,却爱我父亲爱得死心塌地,一直到快要病死,才肯告诉父亲有我这个女儿。”
“她为何不说?”
云仙笑了笑,这笑容并不冷淡:“她怕我父亲觉得,她是倚仗生了孩子想要讨个名分,怕我父亲会讨厌她。其实她只是个青楼女子,再怎么努力,也成不了大家闺秀。还不如活着的时候仗着有我享享福,好过被人唾弃着去死。我父亲喜欢女儿,不喜欢儿子。”
安静了片刻,任风歌道:“如果你父亲喜欢她,就算没有你,也一样会接纳她的吧。”
云仙“哼”了一声:“你以为堂堂一位王爷,会在乎一个青楼女子么?她若来了,也就是个坐冷宫的小妾,只不过能吃穿好一些。她要是不来,过个几天也就忘了。谁会记得她。”
其实也的确是这样,任风歌想。瑞王爷一生有过许多女人,他都不记得在他与王爷相识之后,有谁提过这个青楼女子的事。
身后的净海已经在视野中渐渐褪去,他已经离朱雀圣殿越来越远了。
离开之前,云仙最后问他:“太息公子真的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可以改变人的命运么?”
任风歌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也许是因为,很多人都期盼他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因为有太多人想改变他们的命运。”
云仙点点头:“所以太息公子也是一个可怜的人。不过,我和他之间的仇,还是非报不可。”
“什么仇?”
云仙冷然:“他使我父亲死去之后还要身败名裂、不得安息,让我藏身朱雀教不能回到中原,我不会让他活着踏出朱雀圣殿。”
31.云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