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云起从来没有这样愤怒过。从他有记忆开始到现在，这是第一次。这盘耀武扬威的录像带让他剧烈地头痛了一整夜，也唤醒了他的记忆与感情。尽管还没有完完整整地全部记起，却让他清楚地知道，这个少年，绝不能失去。

就像他的骨、他的血、他的灵魂、他的生命……

不可失去。

冷云起静静坐着，直到次日天亮。

第二十二章

冷云舒早上没有醒来，呼吸悠长平稳，睡得像个婴儿。手脚蜷起来，似乎做了什么梦，小眉头微微揪起，被冷云起伸手抚平。

冷云起轻手轻脚到浴室打了个电话，最后一句命令的是“所有抓到的人用钢板压成正方形，做成箱尸”。

出了浴室，冷云舒已经醒了，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雪白的天花板。冷云起走了过去，摸摸他的额头，“怎么了？”

冷云舒脸一红，转头看他，“哥、哥哥……”

“嗯？”冷云起兴致似乎很好，鲜少地扬起微笑，在床边坐了下来，凑近一些去看弟弟脸上明显的红晕，“怎么脸红？很热？”

“不是……”冷云舒有点紧张地被注视着，绿色的瞳孔和哥哥的目光对上。好半晌，他突然抬头在哥哥脸上“啾”了一口。

冷云起一怔，旋即笑着吻回去，压着他的唇呢喃，“顽皮的小东西。”

冷云舒的眼睛霎时湿润，“哥哥……你记起来了？”

“差不多。”冷云起微笑着直起身，整理自己的领口，“我去处理一些事情，你在这好好休息，我很快回来，好吗？”

冷云舒点头，目送哥哥走出房间。

商昊在房间门口守了一夜，终于等到冷云起出来，当即一个旋身冲进了房间。冷云起没拦着他。

冷云舒正躺在床上，双手捂着脸颊。

“他对你做了什么？”商昊紧张地冲上去，低头想掰开他的手。

冷云舒缓缓把手拿开，绿眼睛有点湿润，对他露出一个像快要哭了的欣喜笑容，“……他找回了我的心。”

商昊一愣，皱眉严肃地直视他的眼睛，“你怎么能和冷云起搅在一起？你知不知道他手下死过多少人？你知不知道道上的人叫他什么？你知不知道他手段残忍、冷酷无情？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冷云舒轻柔却坚决地打断了他，清亮的绿色瞳孔直直与商昊对视。

“我从十二岁到今天，一共杀了一百二十七个人，男女老少都有，从不忌手。我杀过的每一个人的死状我都记得，杀每一个人的手法都不一样，没有重复，没有雷同。

“我在金三角被称为‘噩运天使’，Oracle，神使是我的名字，这个名字在位高权重的人心里是死亡的代名词，人人避之不及。

“至于手段残忍，我曾经奉命杀人碎尸，把尸块摆成die的形状。一家三口，那个小女孩的头是字母i上的那个点。”

冷云舒认真地转脸看向商昊。

“其实我知道你是谁，哪怕你抓我的那天我只看到了一个影子，我也记得起来。如果不是那天我刚做了眼角膜手术，你可能已经死在我手里。我的体术搏击真的不是很强，但是杀人的方法却有太多。”

商昊霎时瞠大了眼，紧抿着唇诧异地看着他。

冷云舒不语，好半晌才轻声开口。

“……他的确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但就是这个冷酷无情的人，曾经甘愿为我受伤濒死、折辱自尊、受制于人、洗掉记忆、毁掉自己、一辈子活在囚笼里。用他的一生，换我的一生。”

冷云舒认真地看着商昊。

“我摸爬滚打十二年，无数次命悬一线、和死亡擦肩而过，但是我真的从来没有放弃过任何一个生存的机会。我忍受孤独和痛苦，拼命让自己变强，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回来找他、陪伴他、保护他……什么都好，只要在他身边……这是我这辈子，唯一执着过的事情。”

冷云舒顿了顿，缓缓扬起一个近乎虔诚的笑容。

“……他是我的哥哥，是把我从黑暗中拯救出来的人，是我唯一的亲人。还有……是我唯一的爱人，唯一甘愿用一生来追随、奉献和守护的人。”

话音落下，室内陷入寂静。

商昊蹙眉，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冷云舒想了想，郑重道。

“冷家的人都是狼，如果披上羊皮、收起利爪，只是因为找到了能一直依赖、一直信任下去的人……对不起，让你错信了我……对不起。”

商昊苦笑，暗忖自己活了半辈子只轻信过眼前这么一个人，不料这么快就遭了报应。点了点头，也不多解释。再看眼前的少年，绿眼睛依旧清澈见底，给人的感觉却已然迥异。

“你不知道，你没醒来的时候每天都流眼泪，那时我觉得很奇怪，我救你的时候你都没哭，伤成那样还能撑住，应该是个意志坚强的人，可是为什么一直哭？”商昊苦笑着看他，尔后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现在，我好像明白了。”

冷云舒一愣，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我哭了……？”他窘迫地微微低下头，但旋即抬了起来，目光投向问口。他微笑着，声音温柔而清晰。

“对……这世上，我只为一个人哭。如果没有他，我就没有软弱的余地。”

门口默默矗立的冷云起，微微拧着眉，对上冷云舒投来的目光。

金发少年笑了。

＊＊＊＊＊＊

当晚，商昊接受了冷云起的谢意后离开。后半夜，冷云起的手下很好地完成了主子的死命令，不计代价地端了裴七市郊的老窝，砸了裴家所有的场子，唯一的美中不足是让裴七跑了。冷云起命人全境封锁，一只苍蝇都不能放出去，全面通缉裴七。抓住他的，后半生富贵平安；窝藏他的，一家亲眷一个活口不留。

裴七的计划其实很周密，只是冷云舒的出逃成了变数。但这并不影响他复仇的决心，尽管搜索了所有可能的地方还没有找到冷云舒，裴七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一不做二不休，把录像带寄给了冷云起。他努力拼搏那么多年只是为了复仇，不惜用倾家荡产换冷云起一回心痛。

冷云起查清了前因后果，只冷冷一笑，看向身边的容镇。

“果然是他的作风，是吧？除了他，没人能做出这么任性的事情。”

＊＊＊＊＊＊

冷云舒伸手去拿案几上的水杯，还没有拿到，已经有人抢先一步把杯子端起送到了他唇边。他有些讶异地抬头看着冷云起，对方一手端着水杯坐在了床边。

冷云起没出声，杯沿轻轻凑在弟弟唇畔。冷云舒愣愣地就着他的手喝了水，他动作小心，一滴也没漏出来。冷云舒示意不要了，他立即将杯子放回案几，回头看见弟弟怔怔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还想要什么？”冷云起见他发呆，皱眉摸了摸他的额头，“温度正常。是伤口疼吗？”

冷云舒呆呆摇了摇头。

冷云起眉心揪得更紧，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试探着召唤，“小舒？”

金发少年如遭雷殛，霎时瞠大了眼，碧绿的瞳孔缩了缩，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片刻之后，眼泪簌簌落下。

“小爱哭鬼。”冷云起皱着眉坐近，单手把他揽进怀里，另一只手调整他的姿势，小心地不碰到他的伤处，“疼的话就忍一忍，我会请最好的医生。对了，我已经派人去找郑明远，让他回来和郑明深一起给你治疗，你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康复，别担心，眼角膜我会继续找，不会让你失明。”

“没、没关系……”冷云舒像孩子一样哽咽着，胡乱把眼泪抹在哥哥的衬衫上，右臂紧紧缠住哥哥的脖颈，闭上眼睛贴近，生怕这个失而复得的珍贵怀抱会再次失去。冷云起小心地托起他的左臂，让他动作得更舒服一点。

“只不过，以后可能没法再弹钢琴给你听……”冷云舒止不住眼泪，声音断断续续。

冷云起轻声笑了，“不会的，不会留下后遗症，你的四肢会和从前一样灵活。”说着，轻轻把他从身上卸了下来。冷云舒抽着鼻子无措地看着他，表情像一只惊惶的小猫。

冷云起笑出了声，长指拭净他的小脸，“哭得好丑，像只小花猫。”

冷云舒一愣，慌忙在脸上乱抹一通，随后紧紧扣住哥哥的手，抽噎着看他，一眼都不想漏掉。他不敢开口，只是小心翼翼地看着，什么都不说。

冷云起伸手摸摸弟弟柔顺的金发，低沉好听的声嗓带着一丝无奈的宠溺，“从前不都是我一哄你你就会笑了吗？怎么，现在长大了，没那么好哄了？”

冷云舒呆呆地看他半晌，猛地扑了上去，一只胳膊死死地抱住他。

“小心伤口！”冷云起稳稳接住了他，虽然皱着眉，眼角却全是温柔的笑意。

从那盘录像带寄来，他的记忆就如同开闸的洪水，不受控制地奔涌出来。

他记得这个金发的孩子，记得他的一切，也记得他笑起来比阳光还要耀眼。

而且，记得他们相爱。

冷云舒大声哭了出来，冷云起边笑话他没出息边拍着他的背柔声哄着，直到少年哭累了，安静地抱着他陷入梦乡。

“……回来了吗？”

“……回来了。”

尾声

还没等冷云起的人找到郑明远，郑明远已经先一步赶回了国内。这几天始终围着弟弟转，几乎寸步不离。

他很快接手了冷云舒的治疗，在郑家兄弟俩的照料下，冷云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健康。除了还需要好好调养和定期检查之外几乎和受伤之前没有分别，甚至比从前更活蹦乱跳。

当然，这大部分还是冷云起的功劳。只要有冷云起出现的地方，就听得见金发少年清脆的笑声。冷云起几乎每天都守在弟弟身边，所以少年每天都笑靥灿烂。心情好，康复得自然快。

美好与宁静被某个清晨的狙击打破。

冷云舒刚刚从床上坐起来，眼睛还没睁开，已经被警戒性极强的哥哥一扑滚下了床。片刻之前冷云舒太阳穴的位置，一枚子弹呼啸而过打在了床垫上。

冷云起一手拉上窗帘一手拨通电话。冷宅的位置是经过严密计算的，周围五百米内狙击点不超过三个。冷云起命令手下第一时间包围全部狙击点。冷云舒见窗帘足够遮光，便去检查弹孔。

“M25狙击步枪，最大有效射程九百米。幸好床垫够厚，不然要打穿地板。”冷云舒将床垫里的子弹取了出来，边说边抬头对哥哥扬起笑容。

下一秒，手心已经被塞了一把冰冷的格洛克十七。

冷云起拿过他手中的子弹检查底部，不出他所料，一个刻得漂亮有力的“J”。

“是Jazz的警告，这个女人竟然还没老。”冷云起伸手摸了摸弟弟的发顶，再度拨通电话，“去查查冷震天是否入境，锁定杀手红心J近期所有活动记录。”

电话那头的人应了声“是”。冷云起放下手机。

“是爷爷？”冷云舒皱眉，碧绿的瞳孔浮现一丝忧虑。

“不会有事。”冷云起简单地安慰一句，尔后决断地下达命令，“拿好武器，开枪射杀所有妄图伤害你的人，哪怕是冷震天也不例外。”

冷云舒一怔，抬头愣愣地看着他，“哥哥……”

“他不是爷爷，而是曾经妄图利用你、而今想要杀死你的敌人。”冷云起俯首在弟弟奶白色的小脸上印下一个吻，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别对敌人心软，小舒。”

冷云舒脸色有些发白，怔然半晌，突然伸出双手牢牢抱住了哥哥的腰。

冷云起回抱住他，低头看他的脸，“小舒？”

“……嗯，我会开枪。”

“……小舒？你……”

“我会开枪！再也……再也不容许任何人拆散我们！”

“……嗯。”

冷云起把弟弟小小的身体揽进怀里，微笑得很温柔。

——正文完——

番外

穿着米黄色大熊装、带着大熊头套的人抱着一沓传单在市区的街道上漫步，见人走过就递一张健身俱乐部的传单过去，对方或推或躲，大熊也不是很在意，依旧不懈地分发。

他的漫游似乎并非漫无目的，走着走着已经进入了城市的富人区，炎炎烈日和厚重的大熊套装让他大汗淋漓。他找了个阴凉的单元门口坐了下来。高档社区里的高素质社区保安已经注意到了这只大熊，生怕住宅区里的大人物会被打扰，于是警惕地盯着他。

一辆拉风的跑车开过街区，社区保安们的目光被挡住了一瞬间。然而，车开过去之后，大熊已经不见，只剩一沓传单，被孤零零地遗弃在地上。

＊＊＊＊＊＊

米黄色的大熊身形笨重却动作利落，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电梯。楼内保安室里的保安之间眼前黄影一闪，还没回神，三个小区保安已经冲进了楼里，“看没看见一个穿大熊装的进来？那个人一下就不见了！好像有古怪！”

“看见了！进电梯了！”

“快追！有可能不是好人！”

几个保安通知同伴在各个楼梯口设防，不料找了一圈，竟然毫无收获，半个人影也没发现，那只大熊好像凭空蒸发了。几个保安正困惑着，不远处的洗手间里走出了个高瘦男人。

几个保安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靠近过去。找来找去就看见这一个人，可疑！

走着走着，男子清癯颀长的身躯突然一滞，低头捂住了胃部，看上去似乎很痛苦，修长的五指紧紧攥住衣服，身体颤抖。

“先生！您怎么了？”一个保安挨近他，带着警惕问道。

男子喘了半晌，好不容易才平稳了呼吸，抬头看向保安。

几个保安都微微一愣——这男的长得真好看！

灰白条纹衬衫、发白的牛仔裤、帆布鞋，再普通不过的衣物配上这张脸竟然优雅了起来。暗酒红的头发一点也不显张扬轻浮，反而为他带上一丝邪美。男子白皙的双颊泛着病态的嫣红，唇瓣毫无血色，黑框眼镜下的双眸温雅斯文，看起来文质彬彬，毫无危险，甚至还有点柔弱无助。

“对、对不起……打扰你们了，我知道这里不能随便进来，但是我突然犯了胃病，找地方处理一下。”男子颇为不好意思地颔首道歉，声音虚弱，“找了好几层才找到洗手间……”男子突然弯腰捂住了胃，含糊不清地说，“处理完我就走，不好意思……呕！”

男子回身冲进洗手间。

几个保安对视一眼，觉得他还挺可怜，不约而同地没再怀疑，回身上楼继续寻找大熊的踪迹。

＊＊＊＊＊＊

洗手间里，裴七对着镜子狠狠抹了一把脸，刚才还斯文温和的俊庞上，眉毛一挑，眼角一勾，唇瓣一扬，染上七分邪气。

脸红？——热的！

嘴唇白？——渴的！

柔弱无助？——装的！

回身把大熊装塞进黑色大垃圾箱，打开水龙头捧了一把自来水喝，也顾不上干不干净了。穿着那身大熊衣服跑了一天，他又热又渴，快冒烟了！不过还好，没有被任何人发现他的行迹，总算逃过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