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昊并不觉得是因为恐惧或者后怕。因为哪怕沉眠着，他也能从少年看似安然的脸上捕捉到一份不安。还有静静流淌的泪水中，一丝若有若无、难以言喻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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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冗长而混乱的梦。

这场梦做得太长太久，恍惚好似百年，耗尽了他半生的力气。以至于当阳光刺向眼帘时，他甚至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全身酸涩锈蚀的疼痛告诉他，他还活着。

有人敏锐地觉察了他微微攒起的眉心，俯身仔细查看，随着湿热的呼吸一同迎面而来的是轻缓沉柔的问候，“醒了？”

冷云舒想开口回应却无能为力，只能颤了颤唇。悬在身体上方的人顿了顿，然后，一只手轻轻覆上了少年的额际，“安心。”

冷云舒一怔。

“医生说你伤势过重，而且很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要多休息。”那声音继续道，额际的手已经拿开，“喝点水吧，再躺一会，不用急着睁开眼睛。”

冷云舒只能被动地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地接受小心翼翼渗入唇间的清凉液体。凉丝丝的杯沿贴着嘴唇，一滴水滑向下颌，立即被手帕轻柔地拭去。多日以来难以下咽的血腥味消失了，干枯灼烧的喉咙被清凉的水拯救。对方耐心地喂光了整杯水，用手帕擦净水渍。

魂魄终于渐渐回归躯体，冷云舒费力地转动已经僵硬的眼球，缓慢地一寸一寸掀开眼帘。左眼一片漆黑，映入右眼的是雪白的天花板，然后是床边的男人。面孔陌生，却莫名给人放心的感觉。

“终于醒了。”男人微笑道，“我叫商昊，这是我朋友的医院，没人知道你在这，很安全。”

冷云舒很想发问，许多问题盘旋在喉口。沉默半晌，他挑了一个最想知道的，“……谢谢……为什么救我？”

嘶哑的声音不像是自己的，冷云舒吓了一跳。他认真地与商昊对视，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商昊微笑着看他，没有说话。沉默片刻，终于淡淡开了口，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冷云舒看着他，并不相信这个说法。

商昊站了起来，“我去叫大夫，看看你是不是已经脱离危险。”

“等等。”不顾自己难听的声音，冷云舒急忙开口叫住他，“……我会马上离开，不给你带来麻烦。”

商昊动作一顿，低头看向绿眼睛的少年。少年的表情急切且诚恳，让他不禁笑了出来，大掌蓦然覆住那只绿眼睛，“没有必要，既然救你就不怕麻烦，还有，你确定对付得了自己的毒瘾？别多想，好好歇着。”说罢轻轻拍拍少年的脸，回身走出了病房。

冷云舒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有点熟悉，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是谁。究竟是谁？为什么救自己？

还有棘手的毒瘾，实在是糟糕得要命……

恢复意识不久的大脑负荷不了太过复杂的思绪，疲累感潮水般涌上，冷云舒闭上酸痛的眼睛，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第十九章

昏睡的结果是再度陷入混乱而可怖的梦境。他仿佛浮上虚空，以第三视角重温自己皮开肉绽、肋骨断裂、骨茬戳出皮肉的惨状。他想扑上去解救自己，可是却一下也动不了，又急又痛的感觉让他几乎崩溃。

突然，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他一怔。宽厚掌心的温暖与坚定无一不向他传送着力量，帮助他的人无疑是强大而可靠的，像要把他从地狱里拉出来。

梦境渐渐泛白，最后重归平静。

商昊牢牢攥着掌心修长细瘦的五指，看着病床上的人渐渐停止痛苦的翻腾与呓语，缓缓舒开了眉头。他想抽回手，对方却不放开。商昊一怔，旋即重新合拢五指回握。

冷云舒。

他在心底咀嚼着这个名字。“冷”无疑是一个强硬且无情的姓氏，却被配上了“云舒”这么一个温柔的名字，尤其是“舒”字，格外平和，简直与姓氏背道而驰。不过结合到一起，竟然没有半点别扭，反而天衣无缝地契合。

这个孩子的确和舒字很相称，从眉眼到气质，都是平和温柔的，让人感到舒适和煦。漂亮好看却没有媚气骄矜，还有刚才醒来的时候认真的神情，无一不美好干净。

道上关于Oracle的风传他听过不少，没想到竟然是个这样的孩子。瞎了一只眼，断了三根肋骨，满身是伤，还想着不要拖累别人，还能毫无防备地昏睡在陌生人面前，白净安然的小脸稚气得像个孩子。

商昊一向不是个心软的人，可是对这个孩子，他除了怜惜还有愧疚。毕竟是自己为了换回妹妹把他送给裴七的。他现在这个样子，自己要负全部责任。

睡梦中的孩子微微用力，攥住了他的手。

“哥哥……”

金发少年不安地梦呓着。商昊将另一只手也盖在了两人相握的手上，眉心攒起，无声地看着他。

原来被依赖和需要的感觉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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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云舒恢复得很慢。尽管商昊寸步不离地照料，却也没能让他迅速好起来。商昊的医生朋友迟子原说冷云舒天生体质弱，又伤到了根本，要完全康复不落病根最少最少需要半年时间。

“那毒瘾……”冷云舒抬起头，求助地看向迟子原。

迟子原挑挑眉毛叹了口气，“的确很糟糕，不过染上的时间不久，戒掉不是不可能。你要自然戒断，还是药物戒断？药物戒断的话，只不过是小瘾代大瘾，你会对药物产生依赖性；自然戒断的话，太痛苦，我怕你……”迟子原看向冷云舒，递过一个无奈的眼神，“而且你现在比较虚弱……自然戒断需要极强的意志力，你可以吗？”

冷云舒躺在床上，没有犹豫，无声地点了点头。

“自然戒断？”迟子原露出赞许的笑容。

冷云舒再度点头。商昊在一旁低声鼓励，“你一定可以的，我也会帮你。”

“那好。你上次毒瘾发作是什么时间？”迟子原问。

“我之前昏迷了一整天，这样算就是三天之前。”冷云舒想了想，回答道。

迟子原眉头一皱，“三天的话……那现在就比较危险了，商昊，你看住他，他随时可能犯瘾，别让他伤害自己，尽可能给他安慰和支持，你明白。”

商昊无声地点了点头，目光定在少年身上。

“好，那祝你成功。这几天多吃饭，少活动。犯瘾之后熬过三天，症状就会减轻，不出意外的话，七到十天绝大部分症状都会消退缓解，到时候你就成功了。咬咬牙，挺过去！”迟子原轻轻拍拍冷云舒的头，笑道。

冷云舒感激地点头，“谢谢，我会的。”

迟子原给他一个鼓励的笑容，回身正要往外走，突然回头似乎想起了什么，暧昧地笑着看向商昊，“啊，对了。今天你得给他擦洗身体，别忘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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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云舒满身伤口还没痊愈，只能擦身。商昊亲自动手，冷云舒一再推拒，却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把眼睛埋在枕头里让他擦，窘迫得不敢张开眼。

商昊擦洗得认真且正经，只是在心里替这具本该完美无瑕却烙上了许多丑陋疤痕的白皙身体惋惜。一时不察，手上用重了点力气。

“咝——”冷云舒倒抽一口凉气，身上的淤血还没消，疼得他忍不住咬牙。

“对不起。”商昊放轻力道，心里暗责自己的不小心。

“没关系。”冷云舒稍稍侧过头，给了他一个笑容。商昊继续手上的动作，渐渐却发现了不对劲。

冷云舒把头埋在枕头里，身体开始不安地抖动。商昊拍他的肩，冷云舒好一会才回头看他，眼神有点迷茫和烦躁，“……嗯？”

商昊心里警铃大作，这可能是犯瘾的征兆。把毛巾往水盆里一扔，轻手轻脚地迅速翻过他的身体，让他仰面躺着。

“唔……”冷云舒皱起眉毛看着他，神智有点不能集中，“我好像……”

“乖，不要动，我们聊聊天。”商昊拍拍他的脸，拧了凉毛巾敷在他额头上，“别想其他的事情。说说你吧，说点开心的事情。”

“开心的事情……”冷云舒皱着眉半闭起眼睛，鼻尖渗出细小的汗珠，关节开始发疼。他极力牵回有点混乱的思绪，“开心的事情……哥哥。”

“你有个哥哥？”商昊握住他开始颤抖的右手，轻声问，“是亲生的，还是认的？”

“恩……同父异母。”冷云舒合拢右手，想用指尖掐进肉里的疼痛让自己清醒一点，却被宽厚的大掌牢牢攥住，阻止他自残的行为。

“他对你很好？”商昊继续问。

“他……小的时候，对我……很好、很好。”冷云舒战栗着轻声回答，“他……他把我当……当宝贝一样……宠着，呵护，溺爱……”

“很幸福。”商昊笑了，“我也有个妹妹，不过我没有很多时间陪她。”

“为、为什么？”冷云舒张开颤抖的眼帘，死死攥紧商昊的手。愈发剧烈的疼痛开始蔓延。

“因为没钱，我爸死得早，我妈改嫁了，我十六岁的时候就带着我妹妹出来混。”商昊的手被掐得有点发疼，却没有挣脱反抗，反而牢牢握了回去，“刚开始什么活都干，工人、网管、服务生、给酒吧看场子、帮人打架。”

“为了……为了供……你妹妹上学？”金发少年已经开始声音模糊，很难咬清字音，说话间夹杂着喘息。

“不是，那点钱哪够上学？挣钱就是为了勉强活着，要不然我俩都得饿死。”商昊笑了笑，笑容里没有辛酸，只有满不在意的释然，“后来长大了，变强了，我不要命，打架狠，开始被人赏识，被雇当保镖。”

“当……保镖？”少年有一种眼皮肿起来的错觉，越发躁动的神经负荷不了混乱的思绪，只能顺着他的话往下问，身体开始一颠一颠地起伏。

商昊擦了擦他颊边的汗，看来裴七给他注射的毒品纯度很高，这样发作起来只怕会很麻烦。想了想，他拿起了脚边早准备好的绳子，站起身边说话边把绳子往冷云舒身上捆，“对，保镖。雇我的那个人在道上挺有地位，时间长了就逐渐开始信任我，后来觉得我很可靠，就让我做他手下的一个地盘老大，还把他女儿托付给我了。”

“真……真离奇……哈哈……”冷云舒任他捆绑，没有反抗。捆起来比较好，省得自己伤人伤己，“你……捆牢一点……”

“我知道，捆得很牢，你挣不开。”商昊笑着安慰了一句，接着说下去，“的确挺离奇的，接下来更离奇。我没保护好他女儿，他女儿被人杀了，是仇杀。”

冷云舒一怔，歪着头看他，神智回来了一点，“……那个人，是不是……很生气？女儿死了……他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啊，他知道不是我的错，只是把我逐出了他的地盘。”商昊打好了绳结，摸摸他的脸，“你好烫。”

“恩……像被火……烧……”少年嘘嘘喘气，对他扬起一个虚弱的笑容，“没关系……继续……说，然后呢？”

“然后我就来了这，认识了迟子原，在这地方混出了点小名气，靠来路不明的钱糊口，日子过得还不错。”商昊轻描淡写地概述了自己现在的生活，开始用剩下的绳子捆他的腿，“疼吗？是不是太紧了？”

“没、没事……你继续……捆……”冷云舒动了动腿，对商昊摇摇头。

骨头缝里泛起的尖锐疼痛逐渐击溃他的防御，神智开始昏乱，和那天晚上第一次发作的症状很相似。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担心自己发狂之后会干出什么了不得的事。

“你……找东西……堵住我的嘴……一会我会……叫……很吓人……”冷云舒的胳膊已经开始痉挛，他死死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快堵住我的嘴……”

商昊已经牢牢捆住了他的腿，回头看他潮红的脸色，叹了口气把毛巾拿下来洗一遍再敷上去，“堵着嘴难受，你叫吧，这是医院后边的废楼，没人。”

冷云舒倔强地摇摇头，眼前开始闪白光，“你快……堵住我的嘴……”

商昊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闭上眼睛，撑住。想想你哥哥，还有小时候开心的日子。受不了了就大叫，没关系。”

从牙关里泄露出来的喘息已经带上痛苦的呻吟，右手死死攥住床单。忽然，五指被掰开，然后一只大掌握住他的手。

“受不了就攥紧我的手，掐或者挠，随你。或者如果你愿意，咬我也可以。”

尔后，颀长健硕的身影覆了上来，在他鼻尖轻柔地落下一个吻，“不想叫就咬我的肩膀，好吗？”

“唔啊啊……不……你……走……”

“没关系，别这么辛苦，咬我吧。”

“嗯哼……你快……啊啊啊啊！”

第二十章

自然戒断，失败了。

第三天下午，冷云舒陷入深度昏迷，生命体征逐渐微弱，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迟子原检查过后，无奈地摇了摇头，给他静脉注射。

商昊紧紧攒着眉，抿唇不发一语地看着床上已经消了人形的少年。

“只能药物戒断了，慢慢来吧。”处理妥当后，迟子原满脸疲惫地拍了拍商昊的肩，“他现在的身体太弱了，禁不起自然戒断，而且也没有足够的精神支持。”

商昊不语。

“你也太累了，守了三天了，他暂时没事，休息一会去吧。”迟子原想把他推出病房，商昊却顿住脚步，怎么推也不动。迟子原无奈地看了他一会，叹着气走出了病房。

商昊无声地看着少年，黑眸里闪现近乎悔恨的光芒。

舒，如果你哥哥在这里的话，你一定能继续坚持下去吧？

对不起……原来我根本，给不了你足够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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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以后，冷云舒已经可以下床活动。毒瘾在以极度缓慢的速度减轻，药物戒断用处不甚明显，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进步。

不想再麻烦迟子原，商昊把他带回了家。终于离开医院的方寸天地，少年心情格外的好，一路笑语不断，笑容没有褪过。商昊看着他的笑容，只觉得连日以来的憋闷与辛苦一扫而空，甚至对未来照顾他的日子产生了隐隐的期待。

商昊没有显赫的家世背景，从小领着妹妹讨生活，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可照顾冷云舒这一个月来，他几乎处在避世的状态。虽然劳累费神，却格外安稳平静。加上金发少年每天坚强地扬着笑脸，竟然让他有想一直这样过下去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