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今天早报的社会版和娱乐版的头条竟是同一条新闻——怀才不遇的音乐才子因车祸意外早逝。
创作歌手方映忞在七日前的发生车祸重伤送医，而于昨晚半夜十一点五分宣告不治。
社会版是记述车祸的过程和送医急救的过程；娱乐版是详细记载他出道以来的经历、得奖纪录，几张唱片宣传照和圈内人对他的回忆和评价，整整两大版。
当徐宇烨看到报纸上血染特效的头条印刷字，表情没太大变化，但心口，那一刻确实像被人拿刀挖空了一处，很空、很疼。
徐宇烨没将娱乐版的相关新闻看完就阖上报纸丢到沙发一角。
昨晚，他度过了一个人的孤单生日；今天，迎接他新岁数的头一天，是让人料想不到的噩耗……
按下音响的播放键，一段吉他SOLO缓缓充溢在暖色调的空间里，简单的和弦，却悲伤，不是少年强说愁的那种，是打入心扉，会让心脏隐隐作痛的悲伤。
窗外淅沥哗啦地下起滂渤大雨。
天气很冷，心更冷……
是上天也在哭泣吗？
为那生不逢时、英年早逝的音乐才子……
历史上的天才大多是死后才成名的。
意外身亡的悲情，加上媒体的渲染报导，原本在唱片行下架的专辑死灰复燃地有了买气，甚至越卖越火热，短短一星期传奇似地登上排行榜冠军，还带动前一张乏人问津的专辑买气。
明明就拥有让人为他疯狂的魅力，却是在失去生命后才得以大放异彩。
如果走红的时机能早点来到，也许就不会有那场意外……？
那场车祸发生在两兄弟PUB表演结束后的回程中，所骑乘的机车遭酒驾汽车冲撞。
匆匆结束第二张专辑的宣传活动，唱片业萧条中杀不出血路的歌手为了维持生计，仍与出道前一样在PUB中驻唱。
长期的PUB表演，两兄弟一直有群很小众的死忠歌迷在未正式出道前就支持着他们，正式出道后推出的首张充满原创及艺术性的专辑也横扫了新人及音乐奖项，但得奖不代表之后的音乐路就会顺遂，再推出的专辑仍是叫好不叫座，主流市场的掌声来得真的太迟太迟……
对方映忞来说是太迟了；对方映惟来说，却是刚开始而已。
感慨的是，这样的成名方式，太讽刺也太悲哀。
两星期后，弟弟在唱片公司的安排下召开记者会，红着眼眶的青年占据了各大媒体娱乐版的版面，在他不曾看过的数不清镁光灯前低垂着头，声线沙哑地说着他有多想念自己的哥哥，他有多热爱音乐，他期许自己可以连哥哥的份一起活下去……
这个看起来很伤心又好像很坚强的男孩子，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
一个因为保护自己的人不在了，不得不逼着自己一夜长大的孩子。
1.
连着几天地狱般的赶稿，终于在要爆肝之际将大结局的漫画稿子交给赖在工作室吃住好几天，甚至打算搬来与他长住的魔鬼编辑带回出版社。
赶走了编辑和助理，回房间洗完澡换上宽松的睡衣，随便用毛巾擦拭还湿答答挑染过后的蓝紫色头发，让男人多了几许放荡不羁的味道。随意趴躺到床上，打开笔记型电脑，用一双明显睡眠不足而迷蒙的眼睛盯着萤幕上的MSN视窗。
沉默之声：Hi Hi！今天怎么这么晚！
自由的鱼－爆肝了！：刚交稿，都要变死鱼了，只能瘫在床上打字。
沉默之声：那还不赶快上床去睡觉！
自由的鱼－爆肝了！：我上床了啊～～不过没听你唱催眠曲睡不着。
沉默之声：咳咳！清喉咙……开始罗……睡吧睡吧乖小鱼～～一眠大一寸～～睡吧睡吧乖小鱼～～一眠大一尺～～……
自由的鱼－爆肝了！：乱唱= =”
沉默之声：o（∩_∩）o
自由的鱼－爆肝了！：别闹了。再来我有一个月的假期，要不要出来见个面顺便去玩？
萤幕上沉默了两秒。
自由的鱼－爆肝了！：我要去日本喔～度假兼充电。
沉默之声：可是我不太方便耶。
自由的鱼－爆肝了！：是旅费问题？还是工作时间排不开？
沉默之声：都不是，是我行动不便。
自由的鱼－爆肝了！：你伤残人士啊！？
沉默之声：差不多。
自由的鱼－爆肝了！：真的假的＝＝+，那我更加要去慰问你一下了！
沉默之声：哈哈！伤残人士没啥好看的。
自由的鱼－爆肝了！：装啥神秘？小心我把你吊起来揍一顿＝＝
沉默之声：好暴力啊～～（抖）
自由的鱼－爆肝了！：哼哼！会怕就好。
沉默之声突然丢一个影像档给他，徐宇烨接收后打开一看。
自由的鱼－爆肝了！：你画的？
沉默之声：小的不才在这里请求大漫画家给个评语吧。
自由的鱼－爆肝了！：这是幼稚园小朋友的涂鸦吧XD
沉默之声：o（^++++^）o哈哈！
自由的鱼－爆肝了！：喂！我可不是在夸你！
沉默之声：你明明就是在夸我呀～～
自由的鱼－爆肝了！：难道你真是幼稚园的小鬼！？
沉默之声：我不是小鬼！我已经二十五岁了！
哈！还不两三句就乖乖被他套出话来！徐宇烨玩心大起，逗着他玩。
自由的鱼－爆肝了！：那还是小鬼呀～来，叫哥哥。
沉默之声：哥哥。
自由的鱼－爆肝了！：真乖！摸头。
沉默之声：晕！我不是小孩子XD！！
自由的鱼－爆肝了！：你真的每天宅在家不出门的吗？
沉默之声：嗯，我是阿宅。
自由的鱼－爆肝了！：比我还宅，难怪那么阴沉= =
沉默之声：哈哈！o（∩_∩）o
可是又充满了希望。
画面上阴暗又鲜艳的色彩混合渲染一大块面积，饱含力道与强烈矛盾的色感，让人眼睛一亮。
沉默之声：很晚了，我弟快回来了，要下线了。
自由的鱼－爆肝了！：你弟你弟！见弟忘友！
沉默之声：你吃醋啊？
自由的鱼－爆肝了！：咬你！
对方丢来一个夸张的捧腹大笑动画档，接着离线了。
离线后发现也确实够……早了，徐宇烨顺势就往一旁的床头倒，耳边响起熟悉悠扬的乐声。
极为熟悉的旋律，每当那充满渲染力，总能直闯心窝撩起心弦的嗓音响起，就如同在耳边低语般，暖暖地，让人心安又充满力量的。
沉默之声，是他半年前在网路上偶然碰到的网友。
他们最早是在OnLineGame上遇到，沉默之声显然是个完全的游戏嫩咖，顶着1的等级在游戏画面中摸不着头绪地左转右转绕圈圈，他就觉得好笑，好像是马路中央一个找不到路的小屁孩，紧张、旁徨。
于是他主动邀他加入自己的家族，客串NPC一步步引导他入门，两人还交换了MSN。
线上游戏初次的挫败经验显然打击了他玩游戏的兴趣和信心，那次之后沉默之声的帐号就没再出现在伺服器上。隔了好段时间，连徐宇烨也差不多忘了有这号人物的时候，那个始终是离线状态的小绿人无预警亮了，赫然看见那个ID，徐宇烨才想起好像曾经加入这么个联络人。
对方主动找了自己谈话，渐渐就聊开了。
当他知道自己就是他喜欢的漫画作者「冰鱼」时，显得十分兴奋，常常和自己讨论剧情，偶而自己创作上碰到瓶颈时，他也会提供意想不到的不错点子。虽然只是网路上的朋友，徐宇烨对他的信任在相处中与日俱增，他也就不吝啬地透露未公开的剧情，甚至在交稿后未上市前，就先把电脑稿传给他先睹为快。
他很清楚在网路上对未曾蒙面的人如此交心是件很危险的事。万一他窃取自己的创意剧情或是将剧情提前公开，都可能对自己及刚起步的漫画事业造成极大的打击。
但是，总有一种说不来的感觉，就只是那字里行间的交流，他可以很笃定的相信对方不会这么做。
相对自己的坦诚以对，沉默之声对他自己的私事却是几乎只字不提，不愿使用视讯或麦克风，只愿意用文字交流。
从他的文字口气里可以判断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再更进一步交往后，他知道他从不出门、靠写点什么赚稿费。这么宅，他猜应该是网路作家之类的，但询问之后的答案却是否定的，这也让他再想不出还有什么职业会是适合他的。
也许真如他自己所说的，是个伤残人士吧？例如……哑巴？要不他怎会取个「沉默之声」的腻称？可是就算真是哑巴或是双脚残废，也不至于连个门都不出吧？
真不知是在装啥神秘！？
2.
在前往日本之旅前的短暂空档里，徐宇烨又忙了起来。
自由的鱼－日本！我来了！！：怎样？给点意见吧。
档案传完，徐宇烨就迫不及待地问。
他才刚交出去完结篇不久，出版社就在催新故事的稿子，要他先把新章的纲要交上去才准他去休假，说什么打铁要趁热！
妈的！当他是柳丁在压榨吗！？
他将新篇的序章撰稿传给沉默之声，想听听这小子的意见。毕竟他的意见大都很受用。
对方很快就又出现在MSN上。
沉默之声：你这主角的设定会不会太完美了？
少年漫画的元素，不外乎梦想、热血、友情、奋斗……而会唱歌、会创作，外型又出众的天才型歌手。人物设定确实很有当主角的条件，但完美的另一面就是不够人性。
不似他第一部漫画里的主角，有血有肉。
自由的鱼－日本！我来了！！：不好吗？
沉默之声：我觉得天才两字，是抹煞了被称为『天才』的人在没人看到的地方所付出的努力，也是对努力了很久的人，却达不到『天才』境界的人的打击和漠视。
自由的鱼－日本！我来了！！：啧！你啥时变这么有哲理了？
沉默之声：我是真的这样觉得呀～世上不可能有天才呀！至少不可能有什么都很会很精通的天才。天才的意思应该就是上天赋予的某项才能，就是天份，但是天份只是让人能更快达到某种目标的资质，只有天份却没有比别人努力、学习和付出，只是浪费天份还是没用，不是吗？
自由的鱼－日本！我来了！！：话是这样没错啦……
可是他这主角的灵感，就是来自一个音乐天才的身上……至少他是这么认为。
沉默之声：这是少年漫画，少漫最主要的就是热血奋斗的过程，这如果是天才……要成功会不会太容易了？少了过程就少了很多趣味，像你之前的那本漫画，里面的叶于就是从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的冲动少年开始的，让读者一起陪他成长，这样读者才会有共鸣，才会感同身受，通常太完美的人在故事里，只能是配角。
自由的鱼－日本！我来了！！：但这是个不得志的天才。
沉默之声：像毕卡索？
自由的鱼－日本！我来了！！：类似，但我不想他死后才成名。
对话框停滞了很久，下方不断出现「对方正在输入文字……」的讯息。
徐宇烨耐心地等着对方送出讯息。
沉默之声：你的灵感是从那里来的？
徐宇烨实在太意外敲这短短几个字，需要用掉沉默两分钟的时间。
自由的鱼－日本！我来了！！：哈哈！被你发现了吗？就是『他』呀！
沉默之声：谁？
自由的鱼－日本！我来了！！：你是真不知道吗？方映忞呀！
沉默之声：你怎么会想拿他当主角？
自由的鱼－日本！我来了！！：老实告诉你吧，其实我以前和他读同所学校的。
沉默之声：你们是同学！？
自由的鱼－日本！我来了！！：不是，只是读过同一间学校。
沉默之声：那你们认识呀？
自由的鱼－日本！我来了！！：见过面不算认识，他应该是不记得我吧。其实当时我有点讨厌他。
沉默之声：讨厌他？为什么？
自由的鱼－日本！我来了！！：我不知道怎么说，那时还小吧，也算是不懂事啦。
他没说讨厌只是一开始，到后来就完全不是那回事了。而徐宇烨对这话题还有些不好意思，随即又转回正题。
自由的鱼－日本！我来了！！：我们言归正传，总之虽然不是全照着他来塑造这角色，不过却是以他为原形来发想的。
还有自己他的一点私心和渴望……手指搁在键盘上，最后还是没发出去。
沉默之声：可是这太理想化了。要人性点……像你上一本漫画的主角叶于一样。
像叶于一样……
徐宇烨嘴边扬起一丝苦涩的笑。
叶于……会那么有血肉有人性，不是没原因的……因为世人没人比他更了解叶于……
也许就是因为他不够了解方映忞……所以笔下的他才会无血无肉无人性吧……
方映忞于他，虽然有过几次的接触，但之间也不过只能算是陌生人吧……？
他不喜欢用「陌生人」这个词来形容他和方映忞之间的关系，再怎么说他们也是见过几次面、说过话的学长学弟关系……而且方映忞应该会记得自己……就凭自己曾对他做过那么过份的事……
徐宇烨想得出神，本能而熟稔地点起了一支烟。
而这个萤幕对面的人……沉默之声，他又真的了解过他吗？
他们之间，也算是「陌生人」吗？
方映惟在床上躺了会，明天大早就要飞往日本拍摄新专辑MV，可是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一年前，他的人生从谷底翻上了云端，付出的代价却是令他迄今仍无法承受。
一阖眼，胸口就闷得快要窒息。
他突然起身，穿着单薄的睡衣，打着赤脚进到隔壁的房间。
保险金和赔偿金是很可观的金额，那是哥哥用生命换来的，享用的却是自己。
即便生活变得优沃，他也没有搬出和哥哥原本两房两厅的老旧出租小公寓。
就跟一年前一样，房间的摆设都没变。只是哥哥存了很久的钱才买到的木吉他、电吉他和音箱都已经不在了，小小的空间也变得空空荡荡。
他疲惫地倒在太久没有接触体温而变得冰冷的床铺，身体本能地缩成一团，双手掌紧扣住胳臂，忍不住微微颤抖。
记忆在脑海里，一幕幕，既混乱又鲜明。
他想起那一年，十二岁的哥哥在搬走的住户房子前捡到一把被丢弃的木吉他，好奇地拨弄那音跑掉的弦，笑得好开心。
他想起那一年，哥哥坐在自己身边，拉着他的手教他弹吉他的模样。
他想起那一年，哥哥写下他第一首创作歌曲，献宝似地拉着自己在一旁当听众，一弹再弹。
他想起那一年，他十六岁生日，哥哥存了整整一年打工的钱，买了把民谣吉他，笑着说是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他想起那一年，哥哥带着他往餐厅和PUB四处跑，他第一次听到台下听众的掌声。
他想起那一年，他们拿到了第一份唱片合约，第一次进录音室，第一次拿到自己的唱片……
他想起了去年，哥哥躺在加护病床上，一动也不动……
那个时候，他的世界天崩地裂。
那个时候，他的人生彻底变调。
那个时候……
哥……你后悔过吗？
3.
下了线，徐宇烨没有立即关掉电脑。
沉默一刀戳中要害，也引发脑筋里的那点灵光，害怕此时灵光一闪的灵感转瞬就消失无影无踪，所以即使已是大半夜，即使瞌睡虫不停来轰炸，他仍强振了精神，冲了杯特浓咖啡，立即回到电脑前将纲要全部Delete，重来一次。
熬到天亮，又饿又困，可是他根本没有气力吃早餐，也不想吃，大字型躺在床上，屈起的一只胳臂遮在额头上挡住透过窗帘缝隙洒进的强烈日光，任瞌睡虫侵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