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这一道旨意,激起了胤禩近两年来沉睡的警觉。从出生到此时,他的确是过得太安逸了,安逸到几乎要忘记了旧时的手段和心计。上一世用血泪建立起来的政治敏感姓让胤禩觉得,这道旨意一定不止那么简单。这道旨意系着的,是自己那再也确定不了的未来。从接旨之时他就开始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若说跟那天皇父去钟粹宫看他没关系,胤禩是怎么都不信的,但去看一眼就把自己弄到太皇太后那里,未免太不正常了。太皇太后如今已经年过七旬,虽然精神还算好,可绝不可能有教养皇子的精力。皇上也不可能做出这等事来,拿自己一个不重要的儿子去烦劳自己最重要的玛嬷。
不过胤禩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把他送到慈宁宫,一是为了平衡,二是因为他合适。平衡有两方面的原因,太子渐渐长大,储君之威日盛,但胤褆是长子,对太子不满,已经不是一两日了。胤禩如果一直归在惠妃名下,就是大阿哥最天然的盟友,他生母地位低微,又住在惠妃处,为了额娘,他也只能跟在大阿哥身后,站在太子的对立面上。这是康熙不愿意看到的。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皇贵妃佟佳氏怀孕了,而且表示不管生男生女,都要把胤禛留在身边。后来听说皇贵妃还请求皇上把玉牒也改了,让胤禛只做他的儿子,但皇上没有同意。若是皇贵妃生了个阿哥,这无疑就是除了元后嫡子太子胤礽之外,宫内身份最高的皇子,而且这个皇子在宫内有当着皇贵妃的额娘,有年长的四阿哥为兄长,宫外又有日渐显赫的佟家。胤禛与佟佳氏感情极深,若是成为了这个皇子的助力,那无疑是大阿哥之后,对太子的又一大威胁。
胤禩与胤褆是一母所养,又和胤禛甚为投契,天资聪颖,几乎全无母家势力,若是养在太皇太后身边,只要控制得当,将来成为太子的助力,也不至于威胁到太子,还能帮助太子缓和与那两方的关系。
事情清楚之后,胤禩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自己那天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这样早就活在风口浪尖上,日后能有好下场才怪。又想一想,却觉得一切跟上一世实在不同得厉害,宫内的斗争在上一世的此时因为有太皇太后坐镇,并没有激烈到需要将一个皇子养在太皇太后身边的程度,想知道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却也没办法仔细打听,只能既来之,则安之。
胤禩在慈宁宫的待遇很好,比在钟粹宫中好得多。自从来了慈宁宫,胤禩每日都去请安。这也是自然的,他本来就是皇上下旨来陪老祖宗的。前一世,胤禩的生活和慈宁宫几乎没有任何交集,问安也很少。老祖宗年纪大了,常来请安的也就只有皇上和太子。没出三天,他就觉得,待在太皇太后身边,其实也很不错。在那双眼睛之下,那没法思考,没法算计,只能将自己催眠成一个孩童,在曾祖母身边承欢膝下。
太皇太后是一个十分智慧的女人,深邃的目光里透着睿智和平和。只是,她精神并不像胤禩想象中的那么好。胤禩晨起去给太皇太后请安,留下来陪她用早膳,之后一天都陪在她身边。陪她说说话,蒙语,满语和汉语串着说,经常让老太太莞尔。歇晌之后,胤禩就在太皇太后跟前学习,先是认字,谙达教过之后,拿给太皇太后来考。胤禩自然都认得,难认的字故意错上一两个。有时候还说些歪解字义的笑话。之后也背三字经。每日里只教一小段,胤禩几乎过目不忘的记性也让太皇太后小小吃惊了一把。但随之而来却是非常中肯的告诫,灵动有余,沉稳不足。让他年后开始习字,每日千字,磨磨性子。胤禩想起曾经皇父要他每日交十篇字呈御览,当时却时常偷懒。此番太皇太后一说,不知是何原因,他便真的信服了。想了想决定不用等到年后,求了太皇太后为他寻一套合适的,能抓得住的笔,备好了就开始练。
在太皇太后身边,胤禩的心里不知为何,总是十分安宁。仿佛她周身有一种气场,能让人放心,让人觉得安全。没用太久,胤禩就体会到,为何当初太皇太后崩逝,险些击垮了皇父,胤禩觉得,若是自己一直能有幸养在她身边,等到她离去的那日,自己恐怕也会有顿失所依的感觉。
胤禩很快就在太皇太后处见到了太子,此时太子九岁,已经极有储君风范。见到胤禩,也并没表现出不喜来,胤禩自有自知之明,太子几乎不可能喜欢他,他出身低,又跟大哥有关系,这样的人,胤礽要是能看着顺眼,恐怕就不是胤礽了。胤礽先是跟太皇太后一番撒娇,说了些学上学的,又说今日射了多少箭,汗阿玛也射了,都是正中靶心。见胤禩在一边,说要替乌库妈妈分忧,考校弟弟功课,一边学足了康熙的样子,从三字经里挑文字让胤禩解释,还强迫他讲了孟母三迁的故事,最后还正经地说,:“尚可,尔需再接再厉,不许懈怠,下回再查,也当如此。”正经地派头逗得大家都笑了,他自己却能忍住不笑。胤禩也没笑,很配合地把戏演足,打个千礼,正色道:“不敢当太子殿下夸赞,臣谢兄长教诲,日后必用功读书,为汗阿玛分忧。”慈宁宫里太皇太后和几个太妃便笑得更欢了,苏麻喇姑脸上也有了笑意,宫女们更是憋得难受,最后连太子都笑了。
太子先是没叫起,只是笑着,胤禩也就只能一直跪着。好一会儿之后,太子直接上前一捞,竟然就把胤禩揣在怀里了。胤礽伸手使劲儿捏了胤禩的脸,笑道:“小不点儿还挺会配合的嘛。”抱着胤禩转脸对太皇太后说:“老祖宗,您这儿这个弟弟可真可爱,长得也好,这机灵劲儿只怕保成小时候也没有呢。”
一时间众人又开始递奉承话儿,太子抱着胤禩,揉了揉胤禩脸上被掐红的一块,逗趣地说:“站都站不稳的小东西,谁教的你打千儿,还怪像那么回事儿呢,真是伶俐。”
太皇太后也笑:“你少夸他。你小时候就好得很,可曾见你阿玛这样见天儿夸的,宠弟弟也不是这么个宠法。”
太子便将胤禩放下,垂首道:“谢老祖宗教诲。”然后又扬起脸,“老祖宗怎么就能看出我宠八弟了,没有的事儿,所有弟弟保成都是一视同仁。不过八弟小些,我才抱了一下子。”
太皇太后伸手去拉胤禩,把胤禩拢在身前:“这孩子跟我有缘,保成与他亲近一些,也是使得的。你如今课业重,到我这儿的时候,便陪弟弟玩玩儿,也能松快一些。八阿哥平时也不爱嬉戏,倒跟你小时候一般,不像个孩子。你们说不定就能说到一起去呢。”
自那天之后,胤禩便经常在慈宁宫见康熙和太子。康熙两三日来一回,不坐很久,也并不跟胤禩说什么话,不过有时嘱咐两句不可任性哭闹,惹老祖宗不快之类的。太子大约七八日来一回,和胤禩搭伴逗趣一会儿,胤禩有时会将他送出去,胤礽甚至说等以后课业松一些,他要亲自教胤禩俄语和西学。
重生一回,胤禩对太子其实是同情更多的。眼下这个少年,仿佛是世间最美好的词堆砌而成的,可最终却落得那般下场。如今的太子虽然有些骄横,但看着他就会觉得,他这样的人真是有资本骄横的。从前没有深交过,见到他也是避而远之,胤禩也就从没想过,太子自小养在皇父身边,过得是怎样的生活。锦衣玉食,万人仰望是不假,可为了皇父严苛得要求,太子自己付出的努力,绝对是所有兄弟都无法比拟的。学里读经典、写策论、习字、练骑射,晚间请安过后,太子还要学俄文、拉丁文,算学等等。从进学开始,每日只两个时辰睡眠,这岂是一个孩子能承受的?
胤禩第一次觉得做个太子党也不错,躲在太子身后,什么大风大浪,都有前面那个目标大的挡着。胤禛以前不就是如此么?胤禩想,好久没见过胤禛了,不知道他最近怎么样,皇贵妃怀孕了,他会不会有什么想法?但是,胤禩其实没什么空管他,因为小年那天,宜妃也诊出有孕了,他的九弟,就要来了。
第六章:九十
康熙二十二年二月初十,皇八子胤禩两周岁的生日。太皇太后此时正准备去五台山,两天之后就要起行,却还是给这个在慈宁宫客居许久,日渐得她喜欢的曾孙子过了个生日。
慈宁宫配殿内八阿哥的居所摆了一桌菜,太子坐主位,诸位皇子中,除了胤祚生病没来,剩下的倒是都到了个齐全。胤禩一个个行过礼去,只胤禛的面色不太好看,胤禩也理解,毕竟自己亲弟弟病着呢,额娘又怀孕了。却错过了,胤禛此时根本不知道胤祚是他的亲弟弟。
胤禩看看桌上除了他以外六个皇子,似乎除了三哥和七哥,众人此时都与他关系不错:大哥和他名义上是同母;太子最近来慈宁宫明显勤了,和他关系也极好;四哥算是从小就跟他关系好的;五哥因为常被皇太后抱来慈宁宫,这几个月和他在一块时间最长。兄弟们平时很少聚在一起,加上这回太子也在,气氛有些僵硬。
因为不是用膳,而是请客,兄弟们是要说话的!胤禩不得已,只得小心的找着话题,争取每个人都照顾到,问问哥哥们先生们都是什么样子啊,谁得了汗阿玛赏啊,骑马射箭是不是很有趣啊,时不时还要用蒙语和五阿哥胤祺说几句,谁让这位听不太懂汉语呢。七哥话说不利落,吃饭还要乳母抱着喂饭,胤禩时不时也要照顾到。
一顿饭吃下来,胤禩只觉得自己嗓子都快哑了,好在后来气氛热烈了一些,几个大的也都逗逗小的,太子还讲了此去五台山一趟路上的风土人情,当然不是他自己看到的,他还没去,他是从书上看的。
饭吃完了,兄弟们一一告别,太子留到了最后,原因也简单,作为胤禩近些日子的“半师”,太子要留下来嘱咐几句。大阿哥临走前还有些郁闷,说明明他才是小弟的正经兄长(作者乱入:大殿下,您跟其他兄弟一样,跟八爷都是同父异母,不要搞特殊!),怎么太子一副老八我罩着的架势?胤禩当然也感觉到了,送出去,还不得以安慰了几句,回来应付太子。
太子一看人都走了,这才叫贴身太监拿出个物事来。一个精巧的琉璃笔架,剔透晶莹,五光十色。胤礽亲手递到胤禩手里,说:“适才礼单上那些都不算好,都是依着成例的,这笔架孤看着精巧,颜色也好,八弟不是开始习字了嘛,哥哥也没什么好送的,这小玩意儿你摆着用吧。”
胤禩自然是知道琉璃贵重,看这笔架色彩极好,定非凡品,不过也不是什么大物事,也并非收不得。郑重地收好,打了个千:“臣谢太子殿下赏赐。”
太子笑着把胤禩抱起来,胤禩心里一阵郁闷,自第一回开始,每次他一打千,太子定要抱他起来,胤禩反抗过几次,均以无效告终。偏偏胤礽习武日久,手臂极是有力,抱他抱得还极是稳当,轻易都不撒手。胤礽道:“今儿孤原本答应了老祖宗,帮你照顾客人的,可谁成想你比孤还本事呢。要不怎么行八呢,可不是八面玲珑嘛。这还当不得赏啊?孤说呀,这还赏得不够。孤回来时,八弟要是功课做得好,到毓庆宫去好好捡两样好的带回去。”抱着胤禩坐了,又问“八弟明儿就搬回钟粹宫了?”
“是。”胤禩点点头,神色也有些黯然。
“你别太往心里去,这趟没带你是因为你太小了,怕病在外面,等老祖宗回来了,定然还接你回慈宁宫的。这一趟也就一个月,多不了,三月里就能回来。要是钟粹宫有奴才敢欺负你,你该收拾就收拾,收拾不了的回来孤给你做主。”胤礽安慰着。
胤禩:“太子殿下放心,胤禩没事儿。好歹也是皇子,哪能叫奴才欺负了去。”
胤礽:“孤可是听说惠妃母那儿的下人打你小时候就不太恭敬。良贵人没提品级,不过待遇皇父给升了,如今已经按嫔的份例了,每日你给惠妃母请过安之后,可去她那儿待会儿。良贵人搬出来也是迟早的事儿,有个嫔位,你也不用放在惠妃母那儿了。”
胤禩惊讶地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这……是不是不合规矩?”他记忆里,额娘封嫔是康熙三十九年,就算那时也没搬出来住过,一直住在钟粹宫里,后来进了妃位已经是病危了,从没有过居一宫主位的时候。现在听太子这话,仿佛不但额娘进位有希望,连居一宫主位都是有可能的。
胤礽笑道:“没什么不合规矩的,皇父都点头的事儿,还能让你操心了去?孤可给你帮了忙了,这算不算大礼?”
胤禩心中也是感激的,在胤礽怀里搂住他的脖子,道:“二哥大恩,弟弟无以为报!”
胤礽:“这可不就是不报了嘛!你在京里好好读书练字,回来孤要是查出错漏来,可别怪孤不讲情面。”
胤禩含笑应了,又说了一会儿话,见天色已晚,胤礽自回去不提。
之后胤禩的日子又恢复了从前的简单,除了练字之外,大半时间都用于请安串门子了。
每日给惠妃请过安,便是陪额娘一会儿,然后大老远跑到慈仁宫去给没出宫的皇太后请安。顺便也能见见五哥,时不时拉上五哥一起去翊坤宫看看怀孕的宜妃娘娘。宜妃正在养胎,请安都免了,五阿哥想见额娘,便只能去翊坤宫看。说来也怪,五阿哥自己去,太后从来不放心,每回八阿哥一来,倒能带着自家五哥跑趟翊坤宫了。
胤禩对胤禟充满了期待,在这宫中,他没什么人真的相信,没什么人可以托付,除了他还没出世的九弟和十弟。他自然想从他们未出娘胎开始,便能时常看看,不求日后他们再一次死心塌地的托付,只求这一世能让他们一生平安喜乐。
当然,他表面上的说辞是,他终于不是这紫禁城里最小的阿哥了,他要做哥哥了,自然兴奋。旁人也只觉得他可爱,没什么怀疑。因此,同时怀孕的佟佳氏那里,他为了掩人耳目,不显得太过奇怪,也时常过去。
多半是从西六宫回去的时候,去乾东三所叫上上学上得头昏眼花的胤禛,一道去承乾宫请安。皇贵妃对他温和,却防备,完全不像宜妃那样热情,胤禩当然也毫不在意,皇贵妃这里本来就是顺带的,掩人耳目顺便跟老四培养感情。
胤禛和胤禩上回的小矛盾已经被胤禛忘得一干二净了,本来就是捕风捉影的事儿,而且胤禛又有了新烦恼。胤禛知道了住在永和宫的德妃才是他的亲生母亲。
说来倒也奇怪,胤禩是良贵人生的这事儿,宫里从来没避讳过,就是惠妃也大方的承认自己只是养母,可胤禛就不同,直到佟佳氏怀孕之前,他从没想过自己不是额娘的亲生儿子,而是从别的娘娘那里抱来的。佟佳氏怀孕之后,他也有些额娘有了弟弟会不会不喜欢自己的那种小孩子的恐慌,于是这事儿搞了个乌龙,有人以为他知道自己身世,来劝慰,就把这个大秘密暴露了。胤禛开始向自己阴沉的性格迈向了第一步。
这件事儿将胤禛和胤禩拉得很近。胤禛本来就与胤禩不错,加上此时同病相怜,不自觉地就向他吐露了不少心事,从前那种小大人的感觉,在这桩事情的压迫之下土崩瓦解。偏偏德妃对胤禛总是故意冷着,胤禛内心便处于一种极度不安全的状态,生母抛弃他,养母虽然很好,可很快就要有自己亲生的孩子了,于是小小的胤禛心里各种纠结。
胤禩先是冷眼看了一段,胤禛说,他就听着,也不怎么安慰,只是顺路的时候陪他请安。
直到有一天胤禛把他邀请到乾东三所,几乎一刻不停地说了两个时辰,分析他能想起来的德妃见到他的各种话、眼神,分析皇贵妃以前故意不让他和德妃接近,分析皇贵妃怀孕之后对他的种种不同……只听得胤禩耳朵起了茧子,内心叹道:从来没发现四哥这么话痨啊!看来批折子爱废话的由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
最后胤禩终于逼疯了,只得愤愤道:“四哥到底想怎么样?继续留在佟妃母那儿,还是想回德妃母身边?”
胤禛一愣,想了想,道:“自然是留在额娘身边。”这个额娘,显然指的是皇贵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