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并没说话,只是冷着脸。虽然是气话,但既然说出口,康熙也想看看,胤禩究竟能坚持到什么时候,也要看看,胤礽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胤礽却用力叩首,额头磕在地毯上都是“咚咚”两声。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胤礽早顾不得别的,只是开口哀求着:“汗阿玛!胤禩是一时糊涂,他无论如何都没有这样的心思。求求阿玛,阿玛,胤禩对汗阿玛对大清的心天地可鉴,他性子外柔内刚,您这般不言语,胤禩他……”
胤禩却有些凄惨地笑笑,眼中泪光闪烁,却始终未落下:“二哥不必求了。汗阿玛既疑心胤禩,胤禩也只能以死明志。”胤禩咬了咬唇,恭敬地对康熙磕了三个头,才道:“汗阿玛,儿子不孝,不能侍奉汗阿玛了。汗阿玛所问漠西的定策,儿子已然写好了条陈放在阿哥所的书房之中。只可惜……”
胤禩没有说完,康熙便已经开始不忍,但心中的疑惑却更深了。究竟是什么人值得胤禩这样连命都不要都不愿说,这个阎进究竟是什么人有什么背景,毫无疑问胤礽和胤禩都是心知肚明的。“朕说过让你死么?”康熙语气虽然冷,但明显已经转了意,胤礽连声谢恩,胤禩却没有丝毫喜色。
很快,康熙便道:“你说出阎进是谁的人,为何太子将此事隐瞒不报,朕便信任你。”
胤禩叩首道:“胤禩不说,也是为了汗阿玛。求求汗阿玛,别再问了。阎进虽然自杀了,也不一定就是下毒的人……”这是最高明的陷害,越是如此说,这人在康熙心里埋下的怀疑就越深,就算是死无对证了,康熙也会认为他此时的确是畏罪自杀,到时候老四恐怕只能有口说不清。
“胤礽呢?你也不说?你就眼看着你亲近的弟弟送死?”
胤礽欲言又止,看看胤禩,犹豫再三,刚说出:“儿……”却见胤禩摇了摇头,又将话头收住,恳求道:“儿子求求汗阿玛,胤禩不能死,您便是不看在他是您的儿子的份上,也看在他为大清立下大功的份上吧。胤禩才十六岁,年少有为,您……”
“好,好!你们不说,朕自己派人去查。朕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值得朕的八阿哥甘愿以命相护。”
胤禩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这一局,他又赌赢了。这样一来,老四就算不死,恐怕也要脱层皮。
第七十八章:猜测
康熙看着眼前的一份密报,眉心蹙紧,再也舒展不开。很多事情,不查则已,一旦有个由头,细细去查,得到的发现实在让人震惊不已。虽然阎进一死,死无对证,可追查阎进入宫时的记录,有很多明显被掩盖的痕迹,他的名字和籍贯甚至都不是真的,线索本来已经断了,却因为一个阎进同乡太监的指证接续上。再顺着种种蛛丝马迹追查,康熙竟然发现,就在皇宫之中,有人操纵着一个很大的情报网,这个人手极长,乾清宫、慈宁宫、毓庆宫,阿哥所,甚至东西六宫嫔妃的地方,都很少有他够不着的地方。
这宫里处处都是康熙的人,可在康熙的眼皮子底下,竟然有能拉起这么大一张网的人才。康熙的第一反应,其实是老八。的确,胤禩是有前科的,他在太子身边埋了暗线,也派上了用场,可老八的人多半都集中在毓庆宫。而且凡是老八的人,胤礽心里都清楚得很,这就成了他们两兄弟的事儿,康熙是乐意他们自己解决的。况且,如果真是老八,胤礽的反应绝不会是那般。康熙明白地看出,最后胤礽实在是顶不住压力想要说的,可胤禩却摇了摇头。若是老八在明面上被他知晓的暗线钉子之外,还藏着一张这样大的网,甚至和谋刺太子扯上关系,胤礽还决定要护着老八,最后就绝不可能吐露半个字,如此,只能将老八推向万劫不复之地。
这个人,要比老八年长,在这宫里经营,总有个六七年了。老八那时候不过十岁,书读得过得去,骑射也不是拔尖的,日日吊在太子后面,领着宫里几个小霸王玩闹。那时候老八不冒尖,不显眼,请安倒是勤快,嘴也甜得很,却没见有什么过人之处。康熙又将手里的密报看了一遍,仔细斟酌,摇了摇头——不是老八。
这个人藏得很深,虽然布线的时候稍显稚嫩,可隐藏的手段却极为高明。几乎找不到能明确指向他的证据。康熙想过直接抓人来审问,却又怕打草惊蛇。当时康熙派人去关押毓庆宫旧人的地方传旨,只是皇差介入而已,那个阎进几乎回去就嚼舌自尽,决心之大,力道之狠,即便当即就被发现,也没能救得活。这样的决绝,让康熙感到害怕。不查出此人是谁,康熙觉得自己大概食不下咽,夜不安寝了。
老四?
康熙被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不到万不得已,康熙绝不想怀疑到自己儿子身上。可是,越细想却越觉得接近事情的真相。让胤礽和胤禩两个皇子联手帮着隐瞒的,绝不可能只是个奴才。最有可能就是兄弟。皇子在紫禁城里长大,最亲近的人,恐怕就是兄弟。老四跟太子关系不错,又救过老八的命,老八愿意拿命保他一次,也是情理之中。有了个怀疑的对象,康熙立刻找人去调查胤禛,很快就有了结果,诸多可疑之处与之前一份密报对上,虽无确凿实证,但阎进却有九成就是老四的人。只是,老八是如何知道的?
康熙传了胤禩。
胤禩看上去精神并不好,像是连着几夜没有睡着,衣着虽然是得体的,却透着一种难言的颓唐。请安的时候也是闷闷的。康熙想起之前胤禩的模样,恍然发现胤禩几乎时时带着的笑意不见了,那种让人觉得贴心和温暖的风度也不见了,整个人像是浸在了冰窖里,不经意透着些死气。
康熙赐了坐,才问道:“这是怎么了?”
胤禩只挨个凳子的边儿,背挺得极直,一副紧张的模样。抿抿嘴,垂首答:“臣获罪思过,心中惶恐。”
胤禩没有多说,康熙却明白了。那日一时意气,诛心之言,想必是让这多心的孩子记到了心里。还真是如胤礽所言,不将这话说开了,只怕胤禩就算是缓过来,心里也始终惦记着这事。胤禩原本是个敢想敢做的,大胆设想,小心实施,原本只是想让他磨一磨性子,能受得了挫折,却不愿他因此折了翼。
“朕那日只是为了逼你,如今朕也明白了,你不愿说,有你不愿说的道理。”康熙难得和颜悦色一回。
胤禩心知,康熙说得并非实情。那样的话,若非心中存了疑虑,又怎会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可胤禩此时并不说破,戏也做得差不多,忙起身要跪下。
康熙却挥挥手,道:“别跪了,快坐吧。朕看你在外面做事的时候大开大合,到了朕跟前却时时提心吊胆的。你小时候可不是这样。”
胤禩露出个腼腆的笑容,答道:“汗阿玛龙威日盛,儿子这也是不得已。”
康熙被恭维得高兴,抚掌笑言:“这倒有几分往日的意思了。”
寒暄之后,便是正题,康熙面色很快沉下来,并没有防着胤禩,将那第一份关于情报网的密报递给胤禩,道:“你看看,有什么想法。”
胤禩恭敬地双手接过,小心展开,一看之下,不禁惊愕至极。这是胤禛的情报网。除了胤禛,胤禩大概是整个宫中对这份密报所写情形最了解的人。这里头是胤禛的家底,虽然不完全,却也将胤禛伏在表面上的棋子近乎全部罗列出来。
胤禩心里不禁暗叫一声好。原本只是想将向太子下毒的事情栽赃给老四,就算没有实证,在康熙心里存个芥蒂,也够老四喝一壶的。却没想到康熙不但查出了阎进的来路,还牵连着将老四的人几乎查了的底掉。这份密报之中的名单,胤禩也不是完全知晓,几乎每一个关键所在,都有一明一暗两线,胤禩却深知,即便是这些钉子都被康熙拔了,他还是有最后一层,真正的底牌。这是密报中没有,胤禩虽然知道他们的存在,却从未窥见踪影的,是老四的基石。
胤禩看得很认真,几乎将每一个名字都生生记了下来,康熙自顾自地批了会儿折子,思忖胤禩看得差不多了,才问道:“怎么?到如今,你还为他隐瞒么?”康熙算是在套话,他其实并不能确认,却用这折子来引胤禩的话头。
胤禩皱了皱眉,不确定康熙不把话说透的原因,只是低声说了句:“胤禩有罪。”说是有罪,却并未跪下,依然坐在凳上,将密报合起来放在膝头。
“老四也确实是个有心机的。”康熙叹了口气,又道:“朕看他这一手,也算是做得高明。你也别瞒了,能让你宁可死也要护着的,也就是救过你的老四了。”
胤禩却摇摇头:“兄弟是几世修得的缘法,无论是谁,胤禩都是如此。胤禩相信,太子也是一样。”
“若是朕查出老四派人谋害太子的实证呢?你与胤礽自小交好,就不想着为他报仇?”
“不是四哥。”胤禩非常肯定地回答,“臣所以不愿告诉汗阿玛,无非便是怕您怀疑四哥。但这件事,臣相信不是四哥做的。”胤禩为胤禛辩驳,倒不是真的发了什么慈悲心。而是他要把维护胤禛的戏一直演下去,演得越逼真,之后胤禛的退路就越少。至少,胤禛是难以将这件事反过来再嫁祸给胤禩的。胤禛要脱罪,要么查清事实的真相,要么便下手栽赃,在将这祸水引出去。
“阎进已经畏罪自杀。”康熙言道。他虽然也觉得事有蹊跷,却想听听胤禩的看法。
“他可能是怕四哥的其他秘密暴露出来,比如,您手里的密报。毕竟原本他面对的只是柯岱,如今却是汗阿玛的人。阎进年纪小,心里头一个秘密藏了太久,遇事害怕,也是有的。”
“这未免牵强。”
胤禩头略微抬起一些,故作沉吟一会儿,才说:“单凭四哥一个埋在毓庆宫的钉子自杀,就判定四哥与二哥被害有关,也有些牵强。”
康熙却并没被说动,心中还是没有打消对老四的疑虑,问道:“那你认为,这事情是谁做的?”
“臣不知道。没有确凿的证据,臣谁都不想怀疑。”胤禩的回答十分谨慎。
“你手上的密报,上面的情形你也都了解了,都是老四这几年暗中培植的耳目。如此图谋不轨之心,昭然若揭。”康熙说着,用力拍了一下桌子。
胤禩长长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沉默了片刻,才回到:“汗阿玛,这名单上的,未必就是四哥的人。”
“你又怎么知道,阎进是老四的人?”
“臣不知道,只是猜测而已。”
“为何不猜别人,偏偏猜是老四?”
胤禩将两年前那夜的情形简单说了,这种时候不宜说谎,毕竟,这事是胤禛也可能提起的。在康熙面前,表现得越坦诚,也就越容易得到信任。
康熙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为何你明知道阎进是老四的人,却依然留他在毓庆宫里?据朕所知,毓庆宫里被你清理得挺干净。”
胤禩一时语塞。的确,当时留下阎进,便是为了这种关键时候,可这样的理由如何能回禀康熙?这话,究竟该如何回才好?一个不小心,恐怕就是前功尽弃。
胤禩只能奉行坦诚的原则,回答道:“臣是想,既然知道阎进是四哥的人,也许能透过他,让四哥知道些太子想要让四哥知道的事情。”
康熙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胤禩会说得这么明白,但很快就笑了,话既然挑明了,便也没什么值得怀疑,康熙甚至说:“大概朕也收到不少你们想要朕知道的消息。”说完又加了句:“鬼灵精。”
胤禩听得康熙难得的玩笑之言,心里却暗生些不安出来。阎进自杀已经有十天了,老四却没有任何动作。如今又被康熙将消息网翻扯出大半,这样沉重的损失,老四绝不可能安坐。暴风雨之前的宁静让胤禩觉得后心发凉。
老四也该是出招的时候了。
第七十九章:明悟
太子和胤禩同时被斥责,免了朝闭门思过,朝堂上难免有些波动。太子是一国储副,自然是众人关注的核心,八阿哥最近圣眷正隆,在对噶尔丹一战之中立下汗马功劳,两人都是得宠的皇子,竟然同时被罚,不免有些人开始动了不安分的心思。消息灵通的,知道此事和皇贵妃多少有些关系,话里话外弯弯绕绕的,向佟国维打听,却被一通搪塞,闹不清个究竟。原本热热闹闹议功议罪的朝会,便少了些争锋,多了点儿暗涌。
胤禛却是从那天开始就觉得事情朝着他不想看到的方向发展了。虽然胤禩和太子都没落到好,得了个闭门思过的处罚,可无非是一个在毓庆宫,一个在阿哥所,休息数日,不必上差而已。
胤禟起先还担心得要命,私下里声讨太子,怪他拖累八哥。可到了阿哥所看过胤禩之后便什么也不说了,连着三日早早从学里回来,拉着老十和十四一起去乾西头所。胤禛对他们都做些什么好奇得很,可他此时却不能妄动——有人在查他的人。
胤禛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直觉却让他敏锐地感到这与胤禩脱不开干系。无非是你来我往,胤禛也不惧他。本来觉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可胤禛还是小看了胤禩。
一夜之间,胤禛用了七年,极其隐秘和艰难地建立起来的情报网,几乎被连根拔起。胤禛的心在滴血,这是他多年经营的心血,可他却没有为这心血哀悼的时间。
几乎在同时,胤禛得到阎进畏罪自杀的消息。那一瞬间,胤禛心里的迷雾仿佛一刹那散开,却又倏忽之间乌云密布。胤禛觉得自己掉进了一张大网,从一开始就是有人设计好的,太子生病、中毒、将毓庆宫人秘密关押,直到引诱他,作茧自缚。胤禛本觉得自己藏得深,动作又不大,这一招算是妙到了极致,却没想被反咬一口,竟致万劫不复。
胤禛又一次感到了那种临近死亡的恐惧和绝望,如很多年前在那个缓缓下陷的泥潭之中,一点一点,接近死亡。
从阎进自杀,到胤禛知晓,整整十五天。胤禛仔细回想去乾清宫请安时皇父的神情,越想越是心惊。康熙只怕早就开始怀疑他,疑的还不是他私自窥探帝皇行止,而是妄图下毒谋害太子。
这是天大的罪名,甚至不必有任何证据,只要康熙心里有一丝一毫的怀疑,他便永远都翻不了身。别说自己这么些年以来一直藏在心里的野心,就是想活下去都难。
胤禛只觉得浑身发冷。胤禩,只能是胤禩。他生命之中最难忘的夜晚,胤禩在畅春园罚跪,那时胤禛刚进入朝堂,想着要是他闯了什么祸,自己定然想方设法帮他。那时候,胤禩问过他,阎进是不是他的人。胤禛记得,自己当时没有回答。
胤禛越不愿往这个方向想,就越不由自主地去推测胤禩到底是怎么阴谋漫算,一步一步将他引上如今这境地的。胤禛冷笑一声,想起那日远远看着胤禩跪在乾清宫外的背影,隐隐生出的愧疚和心痛,不免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胤禛原本以为,他们可以对立,可以相争,可绝不会置对方于死地。无论是谁得到了最后的胜利,他们都会活着。可就在这时,胤禛才明白,自己的天真和可笑。他从一开始就输了。
胤禩根本就是想要他死,可他却想让胤禩活着。权利之争,根本就是用命在搏,一刹那的仁慈和犹豫,便是将脖颈伸向敌人的屠刀。从他决定以胤禩为对手的那天起,他们之间早已注定,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胤禛终于明悟,可惜,太晚了。
他们都是为权利而生的,爱情只是一个偶然之间的意外。胤禛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如同很多年之前,他知道额娘不是他的亲生母亲时那样,双手环抱住自己,他要强大,要更强大,要重新站起来,要斩断毫无意义的情丝。他还是一个人,永远,都只有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