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几岁开始，身体腐烂的？”

“有记忆以来就开始了。”

“你的家人呢。”

“你指什么，”枯直视着林，“是死是活，还是他们的身体烂成什么样子。”

第49章：父者

“都有。”

霆不由得多注视了林一会，这是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会发抖。

枯却显得平静很多：“算上我，还有两个活着。我算是最严重的。”

“被诅咒的血脉，最终沦落为魔了么。”

“被诅咒的人，居然还能做祭司，不是也同样奇怪么。”

片刻的沉默。

“你走吧。”林突然开口。

“什么？”

“带上你想带上的人，快点离开这里，我帮你打开结界。”

“林，你疯了？！”霆抓住他的胳膊，用力攥下去，“且不说没有完成神交予的任务，你想要怎么打开结界？不要命了？”

林缓缓扭过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同伴：“我们不都已经是死人了么。”

霆愣住。

“找到自己的女人了么。”林重新转向枯，眸子里是平静的柔和。

“找到了。”

“还打算让这血脉延续下去么……”

“看天意吧。”

“万一她生下的是男孩，诅咒就会延续，你的儿子一定会憎恨你，即使这样，你还是想让他出生？”

枯面无表情：“能活着，已经很不错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有没有恨过自己的父亲？”

“没有。”

“从来没有？”

“从来。”

话说到这里，已经足够。

林解开自己的长袍，露出光滑白皙的肩膀，而胸膛处又是白色的肋骨。他微低下头，似乎在寻找能下手的地方，而后，在霆复杂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攥住自己的一根肋骨，用力掰下。

断裂的白骨发出清脆的响声，创口处流出的不是血或骨髓，而是一种绿色的、非常接近于植物汁液的黏稠液体。

“我将用骨，把神密闭起来的空间，划开一个缺口，你进入缺口之中，便可以逃出幻象。”

“果然是幻象么。”枯平静地盯着对方手中的那根骨头，只觉得自己胸膛里，也有什么东西断掉了一般，尖锐而惨烈地痛着。

“神要将损失减到最小，所以，把需要消失的人分别隔离到了不同维度的空间里，只有游走在空间缝隙中的人，才能看到每个地方发生的事。你现在就进入其中，”受剧痛的影响，林的声音变得沙哑，“找到你的女人，然后，用我的这根骨头打开缺口，你们一起逃到外面去。”

“那你呢？”

“我将和同伴们一起，在这里消失，当然，是在屠杀结束以后。这是我们最后的使命。事不宜迟，快走。”林将手中的骨扔向枯，对方一把接住。

不断滴着绿色液体的，白而韧的骨，在空气中看似随意地划了一下，立刻出现了一道黑色的痕。

枯最后看了一眼那和自己极其相似的人。

林也同样在看他。

如同一面镜子，同样的血脉，相近的容貌，只是，正如镜子截然不同的两面，他们将有截然不同的命运。

活下去和死亡。

枯拨开空气中黑色的创口，潜身而入，缝隙很快将其吞噬，再次闭合。

“林，你是不是认识那小鬼？”

林已将长袍重新穿好，略有颤抖的手，把面纱戴了回去：“只是同族罢了。”

“是吗？那可真是难得。”霆扫了他一眼，“长得实在太像了，和年轻时候的你几乎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林侧过身，似乎在回避着什么，许久，喃喃地应了一句。

“只是……同族罢了。”

……

游走在幻象的边缘，感觉到的不是真实，而是更强烈的虚妄。

枯看到死亡。

各式各样的死亡，在相同的时间点，发生在不同的空间，而这些空间从表面看来，没有任何区别。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弃儿。在永远的黑夜里，被废弃的高塔中，徒劳地狂奔、大喊，最后终于意识到，这里除了自己一个人都没有，然后开始恐惧，愤怒，绝望。如果说最初困住他们的是幻象，那么最终导致死亡的，则是被封闭的心。

玩弄人性的弱点，是神的无耻。

然而他现在无暇顾及这些。

越是身处于大的灾难之中，人就越执着于最切近的情感，好比世界末日来临的一刻，任何人都不会去想整个种族的生死存亡，而只想着，能和心爱的人紧紧拥抱在一起，直到最后一秒。

小可到底在哪里？

第50章：想要活着

天台，塔的最高处。

灰暗的云，有着奇异的、壮阔的纹理，像是千年古木被砍倒后留下的年轮，又像是被扔了石子的湖心。风从云里来，带着沉闷的、雨的气息，由于过于湿重，连女人的裙子也掀不起来。

她站在天台的边缘，面向塔内，再退一步便是混沌的虚空。她的面前站着一个人，一直在看着她微笑，没有上前的意思，也没有后退的打算。

“还是过来一点吧，站在那有点危险。”他伸出一只手，像是要拉她过来。

她立刻摇头，再开口时，情绪变得激动：“我不能相信你！”

“那要如何才能相信呢，”他笑笑，“你说个方法，我照着做。”

“……我想不出来。”

他试探着，上前了半步：“要不然……”

她没有说话，却决绝地向后退了半步，凉鞋的后跟惊险地踩到了天台的边缘。对方吃了一惊，立刻向后连退两步。

“你怎么证明……你是我的母亲？”她突然发问。

他的眸子黯淡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无法证明。”

“你又怎么证明，神的另外一只眼睛在我的身体里？”

“这个，倒是很容易。”他歪了歪头，清澈的目光温柔而深邃，“我把它拿出来给你看。”

她一直盯着他，没有丝毫的放松：“怎么拿？”

他笑得有点苦涩，指了指自己的唇：“恐怕得允许我吻你一下。”

她用力摇头：“你会把我的灵魂一起吸出来的！到时候这个身体就是你的了，这就是你的目的，对不对？”

他同样摇了摇头：“不会的，但是，确实要暂时借用一下你的身体。”

小可的呼吸变得急促。莫名看得出来，她的恐惧在加深。

“你是神，对吗……从我很小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你时就是？”

莫名点头。

“而你是我的母亲……在一千年以前，就是用我现在的身体，生下了我？”

莫名没有否认。

“就是因为你把神的眼睛寄存在了我的身体里，我才一直不能长大……保持着孩童的形态，整整……一千年过去？”

“对不起……”莫名低下了头，不敢迎上她的目光。

“而我现在又要把身体借给你，只因为你这具造出来的身体，不能承受神的双瞳带来的压力！”她大声喊了出来，声音颤抖，“用完了之后呢？你要和父亲同归于尽，这具人类的身体是不是要立刻化成飞灰？！你很早以前就说过，我是这个世界的终结者，终结了之后呢，是不是连我也终结掉了——”

“……”

“你从来都没有为我想过！没有为外婆想过！！你用了她女儿的身体，那么久……她直到死，也不知道真相！”

莫名抬起头，注视着她，目光温柔而忧伤：“对不起。”

小可闭上了眼睛，深深呼吸。风从她身后吹来，带着湿凉的力度，似乎要把她推回到天台上。

“妈妈……”

莫名猛地一震。

“从来没有……这样叫过谁呢……就是想，叫叫看……”

她的眼睛依旧闭着，声音渐渐变得温柔。

“我所拥有的，是怎样的一个乱七八糟的人生啊……记忆是错乱的，身体是别人的……之前一千年里，心智已经长成却还要困在孩童的身体里，不能自由行动，甚至无法正常地说话，除了外婆几乎见不到别人，一度想着，还是死了的好。但是，但是现在……”她睁开眼睛，泪水扑扑地落下，“我不想死了……我想活着，想去一个热闹的、有很多人的地方，想和他一起生活，想学着买菜，学着其他的主妇那样，在晴天里把洗好的床单挂在院子里……我还想要自己的孩子，想教他说话，看他学走路……我不想死，不想死行么……”

她向前跪倒在地，攥起的手用力捶着坚硬的地面，几下就出了血痕。

“身为神的女儿，却没有神的觉悟，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是，想活着，想活下去！我想活下去啊妈妈！！”

猛然抬头间，她看见，他也以同样的姿势，跪倒在了她的面前。

同样的，泪流满面。

第51章：神的容颜

此时，此地，已不存在什么神，有的只是一个想活下去的人，和一个想为人父母而不配的人。

“就这样吧。”

轻轻的叹息，如同羽毛落地。

泪水使得视线模糊，她看着他，却看不懂他。她不明白“就这样”代表着什么，然而，却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了一丝希望。

“好孩子，活下去吧。”

她听到他这样说，继而，自己被他紧紧地抱住了。

很紧很紧。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的自己，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孩子，记忆从虚无中产生，逐渐变得清晰，繁琐。她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时的场景，那是一个灰暗的下午，在那个介于黑与白之间的，灰色的世界里，自己被外婆抱着，沿着无人的街道缓缓前行，外婆的裙摆被积水弄湿……然后他出现了。

没有一点预兆，却也并不突兀，像是完全融入周围灰色的背景中，又仿佛比周围的一切多了一点光彩。他穿着灰色的大衣，拿着手杖，微笑着迎面而来，他一直在看自己，然而又根本看不见自己。

她记得那时候，自己朝他伸出了小手，却怎么也记不起，在他的怀里，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了。

直到现在这一刻。

自己的身体里，有他的血在流淌，虽然事实上，这只是一种修辞方式。被爱着自己的人紧紧抱着，能够像婴孩一样蜷缩起来，安心地哭泣，深知他一定会保护自己，坚信只要有他在就不会有事，因为对方会用全部的生命，护自己周全。

这便是母亲的含义。

他突然把她放开，在她没有反应过来时，站起身，把她也从地上拉起来，然后开始了狂奔。

“啊……”

这是什么样的速度……为什么，甚至感觉不到自身的移动？世界，被划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部分，一部分是自己和他，另一部分，是其余的一切！像光，切开了物质的存在，不，连精神的存在也……

“给孩子想好名字了么？”

“诶……”

他回头，笑得温柔：“也是，还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妈妈……”

“小可，听好。接下来，我会把你送出这个空间，你所爱的人，就在空间的边缘等待。我的眼睛，就留在你的身体里，它可以净化诅咒，你们的孩子，可以像平常人一样健康的成长。”

“可是……可是这样，你不是就只剩下了一只眼睛么？之前你说过，要和父亲……”

“不一定要同归于尽呢。”

“……？！”

“只是，想要一起去一个地方而已。”不知不觉中，他的脚步停了下来，然而周围的一切，依旧以惊人的速度飞快倒退，像一场虚华的梦境。她在梦境中看到了过往的光阴，和曾经相识的人们，然而更多的是陌生的影像，它们展示着她从未涉足过的神秘风景，和各个时间空间中生活着的人与生灵……这就是，神的视野？

“不是终结，只是另一种开始，而且，会是美好的开始。”他在微笑。她突然意识到，他的身体在变得虚灵，确切地说，是在由实体的物质，转化成光。

而且，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看到了，神的容貌。不是通过自己的眼睛，而是体内有什么东西，在对面前发生的事做出回应——

光芒充溢于被神所封闭的空间，而在全部的绚烂中，神的眼睛，能看到最极致的绚烂。

她已然不能动弹。

神的……容貌……

无法形容，无法描摹，甚至无法在脑海中留存下来！

那是逾越了常理与普遍法则，凌驾于整个现实世界之上的奇迹。

……

“你怎么会在这里？”

“嗯……我来找你了。”小可的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淌，她说不清自己现在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只是靠在他的怀里，不住颤抖。

“不说这些了，我们快走。”枯把她抱了起来，“好像要崩毁了，这个空间。”

“是要崩毁了。”她轻轻地说着，语气激动却温柔，“看到前面的门了么？打开它，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好。”

第52章：讲完的故事

前方，是一扇再普通不过的门，然而它的背景，却是整个世界。

创生与毁灭，原本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在一切被颠覆的时刻，不会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只会有一声轻轻的叹息。

幸存者的叹息。

门被打开，他抱着她跨出一步，就在他要随手把门带上的一刻，她突然从他怀里伸出手，抢先关上了门。

“这样就完成了。”她的眼睛里含着泪，但却是微笑的，“我把它终结了。”

……

他合上膝头的书，微笑：“讲完了。”

“唔？这样就完了吗？”“喂，讲故事的，你骗人！明明还有很多事情没有说明白的！”

天空是莹莹的蓝，上面飘着几缕云丝，它们由于单薄而被阳光穿透，白得耀目而透明。

“那么，你们想知道什么呢？”他笑了，站起身，掸了掸斗篷上的灰尘，“快到午饭时间了，妈妈一定在家等急了。”

“呜呜……真狡猾！”“讲故事的，你明天还来吗？”

“或许来，也或许不来呢。”

“可是故事已经讲完了呀，你明天会带新的故事来吗？”

“会的，一定。故事是永远也讲不完的，完结的只是事实，生命和感情，会一代代传续。”

“唉……果然，还是很介意最后发生的事情啊。”“就是，想知道大家最后都怎么样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