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

啊，不对……应该是很久不曾有过的轻松吧。

被毫无余地的占有，享用，折磨……自己不再是被无限依赖的，而成为了，一个既无关紧要又无比重要的东西。

对这个世界而言无关紧要，对你一个人来说，无比重要。

而不是相反。

虽然我已经……在相反的世界里，生活了太久。

就这样沉沦下去。黯淡的眸子，第一次被一种类似于幸福的光彩填得很满……然后，彻底黯淡了下去。

因为他闭上了眼睛。

……

还有很久，才到黄昏。

莫名十分肯定这一点，因为自己的眼睛，能捕捉到那光线的来源，还在水平线上四十五度角以上的地方。

风儿终于改掉了在树海中狂奔的爱好，在莫名的反复建议之下。倒不是怕两人撞到树上，主要是怕惊走了本该出现的东西。

莫名在小心地感知着木精的气息。

在这样浓郁的绿色深处，如果没有居住着精灵，反而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

阳光透过层层繁茂的枝叶，落到地上时，已被染上了淡淡的绿，这绿就在脚下的树根上晕开，叫醒了青青的苔。屏住自己的呼吸，就能听到草呼吸的声音，这时只要再俯身下去，就可以感受到，泥土的心跳。

莫名正是这样做的。

风儿难得乖巧地站在他身后，一动不动，不知是因为明白莫名的苦衷，还是找不到动一动的理由。

许久，莫名终于把身子直起来，眉间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

“看来，我们还需要再往前走走。”莫名站起来，掸了掸衣上的土，刚要迈出一步去，就被身后的人一把抓住，然后像刚刚一样抱了起来。

“风儿辛苦了。”

莫名很开心地笑了，同时心里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难道以后都不能自己下地走路了么……

前面的路，越来越窄。不是因为树林在变小，而是藤蔓在增加。青青的藤，缠绕在树上，从各个不可思议的缝隙垂下来，将光线变得更加幽暗。恍惚能听到不远处有猿猴在枝叶间窜动的声音，又或者是路过的蛇在草里疾行……莫名下意识地搂紧了风儿的肩膀。

确实是因为害怕，只不过，怕的是抱着自己的这个人使别的东西受伤。

生命的气息越来越浓郁了，就在前方。

那不是植物能够具有的气息。

“风儿，停一下。”

这个指令立刻得到了执行。

“放我下来，好不好。”

很遗憾，这个似乎不行。

“那么，”莫名微微一笑，“我们就在这里，等对面的人过来好了。”

第64章：湖与人质

看来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不能说自己的预言就百分之百正确。

至少莫名这一次是估计错了。

两人在原地站了很久，来访的却只是在林中穿梭的风。莫名的大衣被风掀起了小小的一角，一同被掀起的还有身边人的长发。

可是没有人。

别说没有人，连野兔子的影儿也没有。

莫名只得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说服风儿把自己放下来，现在若是自己提出要走，显得倒像是骗他一般。

于是莫名很配合地转过身，搂住了风儿的脖子：“抱着我吧。”

继续向前。藤蔓编织成网，把幽暗的林笼罩得如同夜幕降临。清润而潮湿的空气里，渐渐出现了些许水的气息。

风儿的脚步又快起来。

“渴了么。”莫名笑笑，同时把头埋进对方的怀里，挡住从上面和旁边垂下、支出来的藤与枝。

只有水气，没有水声。

看来不是溪水或者泉水，而是一个小小的湖泊，森林深处的湖泊。

莫名被放了下来，在前面再也没有路的时候。很小心地迈出一步去，脚背就被冰凉的水沁湿了，水的清寒，沿着脚面一直延伸到身上，让人不由自主地战栗。周围没有光，幽暗的绿将水和水边的人团团包围，连水中亦有草的影子。

莫名俯下身去，掬起一捧水来，饮了下去。水很清，同时，又有着奇异的清香和微苦。

“风儿也喝一点吧。”

其实不用他说，风儿也会喝的。

体力再好的人，在山路上狂奔了这么久也会干渴，更何况还做了写比狂奔更消耗体力的事情。

风儿的发像柔亮的、紫色的藻，随着低下的头，一起浸入了水中。水将那幽紫晕开，于是小小的一片水面，都变成了紫色。

然而两个人似乎都没有发现，那紫，未必全是风儿的发色。

“扑通！”

幽静忽然被水声所打破，确切地说，是人落入水中的声音。水似乎很深，从这声音便可以听得出来。

而风儿，绝不可能是自己跳到水里去的。

莫名只是立在水边，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不害怕？”

果然，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使你不张嘴，作案的人也会先张嘴。

“怕，”莫名似乎在发愁，“也不知道他现在的水性怎么样。”

那个尖尖细细、像小耗子一般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把你手里的那个箱子给我，我们就把他弄上来。要不然的话么，哼哼。”

莫名只是眨了眨眼睛，黯淡的眸子清澈而无辜：“可是，我是个瞎子，你们要是拿了箱子不救人的话，我是追不上你们的。”

那小东西似乎有点意外：“你是瞎子？”

莫名点头：“瞎得什么也看不见。”

“你看不见我？”

“看不见的。”

那细小的声音变得有点戒备：“看不见你还往我这个方向转！”

莫名哭笑不得：“我听见你的声音是从这边传出来的。”

“那好吧，”这绑匪居然还很好说话，“我们先把他拉上来，你摸到他之后，就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

莫名点了点头。

“扑通。”

又是水声，只不过这一次，水花要比上一次小得多。想是那小东西跳进水里知会同伴去了。

莫名就在岸边静静地等。

他当然不害怕。不但是因为风儿的水性很好，而且也因为他很有把握，木精都是单纯而善良的。

虽然有时候受了指使，也做些让人有点担心的事情。

比如说现在。

可是，似乎也太久了一点。从木精跳到水里到现在，两杯茶也应该喝完了。

莫名试探性地唤了一声：“风儿。”

没有回应。水面平静得就像一面镜子，而镜子是不会说话的。

莫名又向前走出了两步去，冰凉的水毫不客气地漫上了他的膝盖，凉得像冰虫子一样。

他的表情已然变了。

因为他想起了这个世上还有一种术。

一种能让空间移位的古老法术。

又向前走出两步去，让水漫上自己的腰。

什么都没有。水里什么都没有！

风儿和那些木精，一起消失在了一个事先被设定了的空间里，换句话说，无论是谁，只要他在那样一个时间踏入水中，就必然被传送到另外一个空间里。

而现在，那个通道应该已经被关闭了。

第65章：小红鞋

夜幕降临的时候，人是无处可逃的。

所以莫名没有妄想着走出森林去，而是选了一棵还算靠得住的大树，坐下来休息。星光交织成网，森林则像是一个迷宫，只是身在迷宫里的人，急着找到的并不是迷宫的出口，而是失踪了的爱人。

莫名在等。

他知道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找自己，带着风儿的消息和交换条件。黑色药箱就在自己身边的草地上躺着，此时若有狡猾的小动物偷偷爬来衔走它，莫名也未必就追得上。

所以，对方要的，不仅仅是这个小药箱里的东西。

天眸之泪，神的法器。即便有人知道这个名字，也很少有人知道它的用法。

而莫名就是其中之一。

从那个多余的世界出发，一直旅行到现在，真的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光阴。然而有一点自己可以确定，那就是：自己手里的天眸之泪，连总量的五分之一都不到。

莫名叹了口气。

看来要这件东西的人，真的很着急。

就这样一直在林中坐到了下半夜。风更凉，莫名的大衣都开始保存不住自己的体温了，于是他只能站起来走一走。

森林像一片海。绿色一层压着一层，由墨绿到浅绿，浩浩荡荡地在大地上铺开，不需要风吹浪涌，即自成一种气势。

可惜莫名只能靠眼睛之外的感官去感受这气势了。

能够感觉得到，这个方向的山势渐渐走高，风从坡上流下来，带起林中阵阵窸窣。夜半十分，连飞鸟都在睡眠，风声是如此纯粹，纯粹到了让一个盲人的耳朵都判断失误的程度。

莫名真的没有听见前面那人的脚步声，直到那身影从树后探出头来，怯怯地喊了一声“喂”的时候。

莫名立刻向那个方向招了招手：“请问，你也是迷路的人么。”

风又起。

莫名微笑了，因为他已闻到香。

那是女人身上天然的香味，只要你稍加注意，就一定能闻得出来。

即便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女孩子。

“我是来……接你的。”细细小小的声音似乎很犹豫，“你是眼睛看不见的大夫吗？”

莫名点了点头：“看来你要接的是我。”

“那……走吧。”女孩说着，就回过头向前跑了几步，又躲在一棵树后回头看他。

莫名笑笑：“虽然这样要求有点过分，可是，我能请你拉着我走么。”

女孩迟疑着。

莫名就站在原地等。

永远不要认为孩子是最好欺骗的。他们的眼睛虽然比看惯了世俗百态的大人清澈单纯，却往往能在第一时间看出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

因为他们习惯于一直盯着你看，直看到你的目光不得不躲开为止。

莫名没有躲开，而且在一直微笑。

女孩终于跑上来，用那小小的、冰凉的手拉起莫名的手来：“这样你就不会丢了吧？”

莫名立刻表示：“绝对不会。”

……

这个夜晚似乎很长。

莫名会这样觉得，是因为自己在女孩的带领下，几乎走了一个晚上，天却还是黑的。

“到了么。”

“就快要到了。”女孩的体力居然很好，拉着一个盲人走了这么远的山路，一点也不喘，“你看那边的大烟囱，走到那里就差不多啦！”说到这她忽然哑巴了。

莫名忍俊不禁：“不要紧的。”

“……对不起，我忘了你看不见。”

“可是，”莫名轻轻地笑了，“我也能感觉到，那是一个很高的烟囱，几乎要顶到月亮了。”

女孩张大了嘴：“你是怎么知道的？”

莫名笑了：“秘密。”

他们继续向前走。

这是山的高处，然而，却让人没有一点在山顶的感觉。没有湿重的雾气，也没有道路忽然变陡的感觉。事实上，路不仅没有变陡，反而平旷下来了。即使不需要眼睛，也能感受到一种类似于地面上的平旷。

平旷而且荒凉。

莫名也有些意外：“这里是……”

女孩也向他一样叹了口气：“这是我们的小镇。”

小镇？山顶上的小镇？

“可是，”女孩说得很轻快，“现在这里，已经没有人住了。”

“那么，”莫名似乎在担心，“你一个人，要怎么生活呢。”

“不是一个人呀，”女孩的小鞋踏在人为铺就的石路上，传来轻快的、跳舞般的轻响，“我和妈妈、大烟囱一起住。”

月的清光从天宇中洒下来，照在这无人的街市。路向前延伸，路边的工厂和房屋静默着，与夜色一同染上了淡淡的青。不知为何，月光在这里竟是青色的，这青把一切都变得冷。

唯一和这颜色格格不入的，便是女孩的鞋。

那竟是一双红色的小皮鞋，红得发亮。

“妈妈——！”女孩显然是在和自己的妈妈打招呼，看来有一个女人，已经出来迎接他们了。

莫名这才发现，原来所有的孩子都是活泼的，之所以有文静纤柔的一面，那是因为她和你还不熟。

又向前走了几步，女孩拉着莫名的手忽然放开，然后整个小人儿都跑出去，抱住某个人的腰。

“妈妈，我把人带回来啦。”女孩在撒娇。

莫名听到一个极柔和好听的声音在回答：“小雯乖。”

那一刻，他所处的特有的黑暗世界，被狠狠地震了一下。

这个声音是……她是……

“这位先生，进来坐吧。”女人的声音很温柔，带着似曾相识的暖，“还没吃晚饭吧。”

第66章：温柔陷阱

莫名几乎要停止呼吸。

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这样相似的声音……或者说，经过了百年之后，对于她的声音，已不是很熟悉了……

“请问，”莫名站在原地，伸出了手，似乎在等待着一只柔软的手把它抓住，“你叫什么。”

这实在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在和女士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直接问姓名……幸而这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人，非但丝毫不在意，而且报之以温柔的微笑：“霜。先生怎么称呼？”

霜，霜。莫名在心里默念了两遍。这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名字，然而，它偏偏是用一个自己无比熟悉的音色说出来的。

“我姓莫。”

“外面有点儿冷，我们进屋说话，好不好？”女人像是在问自己的女儿，又像是在征求莫名的意见。

莫名当然是没意见的。如果说有，那就是她没有走过来拉自己的手。

她们的家，真的就在烟囱下面，细追究起来，似乎是和烟囱连为一体的。高大而粗笨的白色烟囱，突兀地立在山顶的小镇上，对一个能看到它的外乡人而言，应该是一个当之无愧的地标性建筑。

可惜这个外乡人看不见。

桌上摆上蜡烛，白色的蜡烛，烛光似乎也是清冷的，照着一张圆形的桌，桌上有饭菜，刚刚做好的饭菜。

莫名已对女人的手艺称赞了好几次，因为实在也是找不到其他的话题。

他相信，关于请他来的原因，她们自己会说，如果现在没有说，那是因为时候还未到。

晚饭吃完了以后，夜似乎还要深下去。

莫名已经完全没有了时间概念。

女人在收拾完了碗筷之后，很温柔地打发自己的小女儿去睡了，然后走向一直在椅子里乖乖坐着的莫名：“莫先生，我带你去你的房间吧。”

莫名很好意思地接受了。

她的家很暗。似乎用来照明的事物，只有那两根白蜡烛，人走到哪里，蜡烛就被带到哪里，现在女孩拿走了一支，女人便拿了另一只，缓缓引着莫名向黑暗的更深处走去。

安静和黑暗，只要存在一种，就可以让人想入非非，两种并存的时候，就更加危险。要知道，几乎所有恐怖或香艳的故事都发生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莫名一直跟着她走进了一个最深处的房间。

“这是似乎不像是居室呢。”莫名笑了，“太大了些。”

女人也笑了：“这是一个工厂的第一层。”而后赶在莫名可能要表示惊讶前进一步地解释，“早就废弃了，被改成了现在的样子。莫先生可以放心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