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外面的天空夹着污浊的灰暗，同时他也知道自己有哪里不一样了。

维塔脸色苍白的凝视着自己的双手，空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东西，但他却仿佛抓住了什么。跟以前那种只能照着巫婆教的步骤诅咒他人、成功与否的机率自己完全没把握的模式不同，现在的维塔似乎觉得自己更能明白了所谓诅咒到底是什么东西，甚至产生了即使不是待在森林里，也能对他人施予诅咒的可能。

可是为什么突然间就——？他记得巫婆说过的明明是……

——强大的感情就是一种诅咒。

「一般人总是不愿意承认这点，或者他们把不在自己所能接受范围内的力量，通通都当作是邪恶的。」巫婆曾摇着酒瓶，满脸鄙夷的喃喃自语，「不管是爱，或者是恨，只要那份感情超过了人类所能承载的正常范围，就会变成祝福或者是诅咒……外头的世界总是充满过于邪恶复杂的爱与恨，反而将力量导向无人能控制的暴走地步……而我……」说到这，巫婆就开始咯咯发笑，表情阴沉得让站在一旁的维塔全身颤抖。

现在，他的能力也得到了进一步升华——维塔握紧了双手。

他的确得到了——这份几乎能将心智焚烧殆尽的强烈感情。

他从来不明白巫婆憎恨这个国家的理由，但现在却有了憎恨这个国家的理由。

——森林外头充满了污秽的诅咒。

维塔终于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知道自己同样受到了诅咒……但就算如此，他也无法回头。或者说，他压根不想回头。

邪恶的施咒者该受到反噬的报应。维塔咬着下唇，努力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

他望着脚底下残缺不全的尸块，吓人的血迹甚至溅到了德尔多斯替他买的裙子。

然而维塔没有任何怜悯，一如过去他引诱在森林里迷路的人类，然后将他们的尸体剁成肉块喂食乌鸦一样。要说现在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他凝视着那些尸体与乌鸦的眼神带上了厌恶。

「我终于也懂得什么是憎恨了。」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在这种时候才能懂呢？」

他根本不在意外头世界那些复杂的关系与说法，不管他到底是谁的孩子或者德尔多斯是谁的孩子，他唯一认定的只有自己爱着巫婆和德尔多斯这个事实，除此之外都无关紧要。所以不管到底是谁对他说谎都无所谓，维塔并不在意自己是从何处来，他在意的只有那名将自己养大的母亲被人烧死了……

「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刷白了脸孔，有些恐惧的抬起头。

「……德尔多斯？」

像是直到现在才突然想起似的，维塔有些慌张的四处张望，「德尔多斯……！德尔多斯你在哪里？」

他跳下树，踉跄了两步后便摔倒在地。

——好痛！

维塔眯着眼睛，感觉膝盖以下痛到完全无法控制，浓重的血腥味冲进他的鼻子，他这才发现自己跌进了不断冒着鲜血的尸体旁边，身上沾到了血迹，看起来十分吓人。

「德尔多斯……」他喘着气，试图撑起身体。

至此，他才突然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维塔全身僵硬。

——德尔多斯身上的诅咒消失了。

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现在的他清楚这一点——施予在德尔多斯身上的诅咒彻底消失了。

也就是说，德尔多斯不会再变成乌鸦，也没有理由再待在他身边了。

「不……」维塔的双手在颤抖，「不要……」

他狼狈的爬起身，然后又跌倒，之后又爬起来，整个人跌跌撞撞的撑着树干在森林中窜走着，身上染着血渍，脸上带着泪痕，变成褐黄色的头发凌乱不堪，仿佛发了疯似的令人恐惧。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德尔多斯……！」

他不晓得自己走了多远，也不晓得过了多久，只记得满到快令他疯狂的恐慌几乎将他淹没。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听，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打我也可以、骂我也可以，甚至杀了我也行……可是、拜托，不要丢下我，我什么都没有了……呜呜……」

他跌跌撞撞的胡乱走着，直到不知何时走出了森林、循着杂声来到了人潮多的地方，在几乎要将人融化的阳光侵蚀下，才停下了脚步。

他呆愣愣的望着不远处一场一对四的打斗，全身漆黑的青年挥着一把快到几乎让人看不见的黑剑，将所有袭击他的蒙面人给打退。但尽管如此，对方的默契也不差，在前一个人被击出的瞬间就有第二个上来递补，然后第三个趁势攻击。在这样的轮番攻击下，就算德尔多斯的剑术再好，也免不了被划伤几刀。

周围满是围观惊呼却没有人上前阻止的群众，而他的出现同样也带来了一些侧目。 维塔没有在意那些瞪大眼睛望着他的人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只是全心全意的盯着那名漆黑青年，像是见到了光。

德尔多斯分神了。

在战斗中分心是愚蠢的错误，这点他比谁都还要清楚，而他也从来没有犯过。但他现在却因为无意中瞄到了围观的群众而动作一顿，下一秒，喂了毒药的长剑就没入了他的左肩里。

德尔多斯瞪大眼睛，同一时间维塔的惊呼跟着响起，场面顿时变得无比混乱骚动。

迅速抽出刺进自己肩窝的长剑，德尔多斯一个反转借力割断了对方的脖子，之后便在落下的人头后看见朝他奔来的维塔，满脸惊慌。

「笨……！」

他低啐，感觉膝盖跟着一软，瞬间将剑插入地面稳住身子。德尔多斯抬起眼，警告似的瞪向正朝他奔来的青年，但没想到讶异的反而是自己。

维塔看起来仿佛是刚从尸体堆中爬出来的活动尸体，全身上下不是泥巴就是血水，长及腰部的头发被染成血褐色散布在胸前，衣服破破烂烂的、只剩下裙摆还能勉强辨认出是他当初买的那件的原形……如果不是因为他不在意他人外表、也知道肯定没有其他人会对他露出那样担心的表情，德尔多斯说不定还没办法马上认出他来。

他不晓得那些血是从哪里来的，但是看维塔还能活动的样子，应该不全是他的血，不过——脚……他漆黑的眼眸燃起了一丝怒气。至少那严重到几乎是浸在血里的脚伤他敢肯定是他的，昨晚看明明还不会这么严重，现在却整个烂掉了，一般人根本不可能行走。

可是现在并不是能够慢慢问理由的时候。

德尔多斯微微咬牙，挥手将长剑对着维塔的方向，警告他不准再往前，同时把注意力转回眼前仅剩的三名黑衣人。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预想中的趁隙偷袭并没有出现，反倒几名黑衣人在注意到维塔出现以后纷纷停下了动作，有些迟疑的望了他一眼，之后一名貌似带头的队长一挥手，几个人像是一开始就不存在似的迅速离开了。

德尔多斯错愕的观察着周遭，甚至跳下圆木检査是否有陷阱……不过除了怕被他牵连而纷纷散开离场的群众外，什么都没有发现。

是真的，所有人都走了……但是为什么？

然而还没有时间让他思考，眼前的维塔再度吸引了他所有注意力，只见奔到他跟前的维塔像只终于找到了主人的巨型犬，一个跃步用力扑到了他身上，德尔多斯甚至因为那股冲力而有些站不稳。

「伤！你受伤了！」维塔紧揪着他，略为疯狂的低喊。

德尔多斯微微蹙眉，感觉眼前这人似乎有哪里不大对劲。比起他的伤，维塔那副全身浸在血里的模样应该比较严重才对吧？

他没有阻止他激动的拉着他的脸颊或肩膀，也没有对他多说什么，只是默默的转头望向另外几个被他杀死躺在路边的黑衣人。维塔茫然的跟着他的视线移去，之后德尔多斯走到了其中一人身旁，弯腰摸向那人的腰侧，仿佛很熟悉似的在腰带的环节中淘出了两颗药丸。

他随手吞了下去，之后抹了抹嘴，才慢条斯理的解释：「皮肉伤不要紧，毒的话解药吃了就没事了。」

维塔茫然的望着他，然而对方却又突然回头瞪着他：「倒是你，那副模样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才离开一下就变成这样？谁准你受伤的？是谁让你受伤的？」

德尔多斯连环炮的质问，表情看起来就像是自尊受到侮辱那般生气，尽管他这次生气的理由与自己无关，但却依然自我中心。然而面对这样的德尔多斯，维塔却没有任何反应，只像是在发呆似的望着他。他的脸色苍白，眼睛浮肿，眼角泪光闪烁，由他跑来的一路上都可以看到印在泥巴上的血渍。

「说话！」

如果说刚刚是在生气，现在就是非常愤怒了。

德尔多斯一把扯住维塔的头发，显然对于对方无视于他的举动感到相当火大，但下一秒他表情一僵。

维塔哭了，凝视着他的墨绿色眼眸不断掉下泪珠。见状，德尔多斯顿时有些不知所措，连忙收回手，看起来有些狼狈。

「这不是……这不是我的血……」维塔声音微弱、断断续续的开口：「我杀死那些人了……明明这里不是乌鸦森林，也不用喂食，可是我还是对他们下诅咒了……」

闻言，德尔多斯微微颤动眼帘，已经退去了愤怒的表情变得跟平常的冷淡一样，只剩下些微的讶异。

「德尔多斯，怎么办，我被诅咒了……」他哭丧着脸抬起头，「我已经不是维塔了，而且你也不会再变成乌鸦了……所以、所以你也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话没说完，他又开始颤抖。

维塔反手紧抓住德尔多斯的手臂，表情惊恐的冲着他尖叫：「不要走！——！」

德尔多斯才刚感觉不对、还不及大骂，维塔就像是拼了命似的大叫：「不要走！拜托你！拜托！德尔多斯……！」

「妈妈都已经不在了……拜托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德尔多斯！德尔多斯！德尔多斯！」

「冷静下来——！」德尔多斯几乎是用吼的，这才感觉到怀中的挣扎在抖了一下后终于停下。

维塔靠在他胸前，眼泪一滴一滴的掉落。

「我并没有要离开。」德尔多斯喘了口气后冷静的说：「我只是想替你找些食物，你这种状况不吃东西不行……」

维塔愣愣的望着他。

「可、可是……可是你的诅咒解除了不是吗？」

「什么？」

「诅咒。」他重复道，「我知道的，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不过在你身上下的诅咒确实已经消失了……当我一醒来看不到你，而且知道你的诅咒已经解除了以后……」他的眼泪又扑簌簌的掉个不停，「我想不出来、你还有什么理由留在我身边……」

德尔多斯挑了挑眉。

「这里是你的国家，你的城堡，而且你已经不会再变成乌鸦了，所以你理所当然的会回到这里……」

德尔多斯眯起了眼。

「我早说过不准你擅自替我决定的吧？」他冷冷的说。

「呃？」

「就算我离开了一下，那也是因为你会被我连累。毕竟很明显的，有人想要我的命。」

维塔露出了个古怪的表情，摆明就是「你是德尔多斯吗？」的质疑脸孔。德尔多斯感觉青筋冒上了脑后。

「不管你信或不信，也不管你愿不愿意，」他压着怒气低吼道：「我已经决定，等所有事情结束之后就带你走。」

维塔有些茫然的望着他，不太能理解他在说什么。

「现在你的母亲死了，所以你没必要停留在这里……」

「我要留下！」维塔慌张的打断他，德尔多斯因此挑了挑眉。

「我要复仇！我要复仇！我绝对不能就这样放过那些杀死妈妈的人！」他高喊，神情又变成刚才那种仿佛着魔似的疯狂，「我不能离开这里，我……」但话说到这，他又脸色一变，紧张兮兮的抬头瞄着德尔多斯。

「你想杀死王族？」德尔多斯冷静的问。

维塔身体一抖。

他想要复仇的对象是德尔多斯的家人。维塔恐慌的想到。

不，不对，说不定他们并不是德尔多斯真正的家人……如果刚才那几个黑衣人说的是真的话——

可是与这些都无关，重点是，如果德尔多斯和他一样，都是将他们当做自己真正的亲人……那么他真的要向王族出手？

维塔脸色一白，感觉恐慌与无力几乎快将自己淹没。

「我不会阻止你。」然而德尔多斯却这样回答他。

「……什么？」

德尔多斯没有多解释什么，只是反问：「这就是你说的诅咒吗？」

维塔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之后茫然的点点头。

德尔多斯嘲讽的一笑，「拥有憎恨心就是你受到的诅咒吗？还真是没什么杀伤性。」

「你、你真的没关系吗……？我是……」

「我认为这样反而正常多了，」他以满意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维塔，「说不定你会变得聪明点。毕竟人挨打了还不懂得还手，简直就是没用的靶子。」

……意思是说他之前都是没用的靶子吗？维塔突然间为自己感到难过，不论是从前或是现在。

「不过，你有想到要怎么做吗？」

维塔沉默了会，然后才回答：「……按照原定计划，以选妃的名义去参加王子的舞会，趁机接近他们，找出当时下命令烧死我妈妈的人……还有，如果妈妈的心愿是想要王子出丑，那我也……」

「……我想她应该不是想要王子出丑。」德尔多斯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语。

「咦？」

「算了，无所谓，就做完你想做的事好了。」他摆了摆手，大方的同意他的要求，「我这边也有些事情要处理……舞会结束之后一切也结束了。」

「结束……？」

「到那个时候，你就得跟我回乌鸦森林。」

维塔瞪大了眼睛，表情有些呆傻。

「……回森林？你要跟我回森林？」他茫然的反问。

德尔多斯不悦的抬高一边眉毛。「不是我跟你，是你要跟着我。」

「跟着你？回森林？永远？」

「你当然不能说不。」他嘴角勾起了张狂的弧度，像是君临天下的帝王，高涨的霸气容不得他人拒绝。

维塔仿佛看到了德尔多斯被人畏惧时黑色暴君模样，他瞪大了眼睛，像是要将这样的表情深深刻印在脑海中。

这样一个光是眼神就能让人恐惧的男人，却让他喜欢到无法移开视线的地步。

第六章：尘封的深宫秘史与遗失的毒苹果

她曾经以为自己找到了全世界的幸福。

当那个男人牵起她的手，温柔的为她套上戒指，信誓旦旦的说这辈子他真正爱的只有她时——她甚至高兴到喜极而泣。

为了与他在一起，她不顾所有家人反对，也不在意那名男人的家财万贯，不在意他成山的妻子，放弃了自己的一切，就只为了待在他的身边，拥抱他，亲吻他，为他生孩子。

然后她真的为他生了个孩子。

肚子被割裂般的疼痛让她痛苦得哭号，冷汗浸湿了全身，但尽管如此，为了那个男人，为了他们的结晶，她还是咬牙撑过去了。

孩子被男人安排来的产婆带到了隔壁房间，他们说是个漂亮的女孩。她因为松了口气而晕了过去。

当她终于由昏迷中清醒过来时，她看到了自己的宝宝，是个跟她父亲一样有着漂亮金发的女娃，她很庆幸，至少这个美丽的女孩不是像她那被诅咒似的黑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