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组前三个人比赛之时，第四组六个人都是坐在更衣室里的，自由滑四分半钟，加上上场、热身、打分时间，一个人就要用去十分钟左右。

鲍博换上冰刀之后就坐在那里发呆。

雷昀……我们可以的！我们一定可以的！

但是……心里这种莫名其妙的不安是怎么回事？不，不是莫名其妙，雷昀的腿本来就有旧伤，如果真没事的话，他不会一再强调“不要紧”的，那个队医，见鬼去吧！谁信他！

他猛地站了起来往外走，把坐他旁边笑话说的口沫横飞的贝尔吓了一跳。

不过这个时候，估摸前一组比过一半了，他们自然不能老坐在更衣室了，要不是贝尔的笑话真的很有意思的话，他们早出去了。最后一组六个人，虽然来自加、日、芬、俄、中、美六个国家，至少都是会一点英语的。

鲍博带了头，谢尔盖、德米特里、池田基任都依次走出了更衣室，文森特拍了拍贝尔的肩膀：“这笑话讲不错。”然后径直走了出去。

贝尔在他背后做了个鬼脸，文森特却头也不回。

对于贝尔蠢蠢欲动欲取而代之的想法，文森特比谁都心里有数，站在这个世界第一的位置上，就意味着要应付不尽的挑战者。

好吧，我等着！

既然选择了回来，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走下神坛，从头开始，奥运冠军、世界冠军，与其他的选手，在赛场上，也并没有多少区别。

不过走出更衣室，来到场地边的时候，离得近的观众席上还是起了一阵骚动，休息两年多复出的奥运会冠军，也是本赛季四大洲锦标赛冠军，大概，他辉煌的履历表上，又要再加一个世锦赛冠军了。

文森特走向先出来的池田，两人咬耳朵，然后相视而笑的样子被现场冰迷拍了下来——有图有证据，不许抵赖！

另外谢尔盖与德米特里也捎带中枪，因为站得近了点儿，借位拍摄的结果就是照片里两个人看上去亲密如恋人。

幸好鲍博站在离冰场最近的地方，眼睛都不眨地盯着雷昀的表演，而贝尔走在最后，不然他们六个人就能YY出三对CP了

看场边的计时器，雷昀的表演已经开始一分多钟了，以鲍博对他的技术、节目编排的了解程度，开场的4T3T和4T完成一般不是问题，麻烦的是步伐之后的3A和3A2T。传统中国男单，通常4T更出色，可惜3A老掉链子，不是不能跳，成功率和质量不行，万路有这个问题，雷昀也有而且更严重，尹真就是最极端的例子。

而且，看他的动作，似乎……左脚不太敢用力的样子？第一跳3A是非常惊险地站住的，后面的3A2T可……

雷昀起跳一瞬间，鲍博闭上了眼睛，可挡不住脑海中几十年的时光飞快地从他眼前倒退。

那一年的夏天，是成熟、收获的季节，那一年，迟天一收获了自己的第二枚世青赛冠军，然后被韦方平召入成年组。

这是新规则之后，韦方平做出的最大的改变！因为迟天一的表现虽然抢眼，在国家队教练眼中，却还是不够的，不能上顶级跳跃难度编排，一上就抽。

可在国际比赛裁判眼中，迟天一有出众的滑行技术，跳跃非常漂亮，节目可以加入很多衔接，艺术表现出色，按住新规则，他的TES不会低，PCS也不会低总分当然也不低，确切地说，是相当高，青年组无人能及的高。

虽然没有完全理解裁判们待见迟天一的原因，但分数是硬道理，韦方平在分数面前，做出了前所未有的决定。

鲍博甚至还能回想起接到这个通知的时候，那种狂喜的心情，原本以为还要再混一两年的青年组，可是从下半年起，他就可以成为偶像的队友了！

孟飞、尹真、万路中国花样滑冰三刀客，现在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将来，一定会比他们更出色。

所以，才有了他歪着脑袋，坐在上铺，对站在下面的孟飞发出的挑衅：“要跳跃一千次才有一次飞起来的机会哟~”

除了老被韦方平批评“个人主义”的尹真外，孟飞和万路都在新规则下吃尽了苦头，撞得头破血流却找不着北，只能按照旧的思维方式去面对——除了加跳跃难度，还是加跳跃难度！

然后，双双受伤倒下。

在迟天一进入成年组的时候，中国男单成年组真是伤兵满营，可以拿出去比赛的，就一个3A不稳的尹真，以及TES和PCS都很悲剧的孙廷光了。

鲍博的眼皮在痛苦的抽搐，那一年中国杯迟天一获得了一席之地，孟飞却惨遭淘汰，因为在前一个赛季的全国冠军赛中，迟天一爆冷夺冠了。虽说圈内人看来这一天是迟早会到来的，但终于到来的时候，依然让大家充满震撼。

双4T、3A、双3F，五种三周齐全，无失误。要不是国内裁判拼命压他的分，三刀客会被他甩得更多。

“要低调一点，谦虚一点。”夺冠之后，自豪的父亲曾这么叮嘱过。

但是大家对他的态度并没有改变，该挖苦他的时候，尹真继续挖苦：“探戈就是趟啊趟着走，三步一回头，五步一招手，然后接着趟啊趟着走。”

“你跳探戈的时候，还不是趟啊趟着走！”

尹真俏皮地一眨眼睛，捅了一下他的腰眼：“我当然比你趟得好看。”

该鼓励他的时候，万路还是会仗着人高马大，摩挲着他的头顶，毫不介意迟天一非常介意的身高差鼓励他：“加油啊，摔跤是很痛，但是做我们这样的运动员，怎么可能不摔跤呢？”

迟天一默默腹诽：是是，学游泳的话，就不会有这个问题了！

鲍博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是的，表面上一切都如常，但那是不可能的！他的到来，使得大家都有了危机感，特别是……师兄，孟飞！

万路的稳定性特别好，尹真表现力出众，孙廷光有个好爸爸，孟飞……即使有韦方平看好他，他也必须拿出相应的表现来！

幸运的是，进成年组后的第一个赛季，就遇上了ISU严抓技术规范，迟天一的3F到了废掉的边缘，美国站没能站上领奖台，于是孟飞赢得了喘息的机会。

可是还不到一个月的功夫，迟天一就亮出了4S！当然青年组时代他就有4S储备，只是没有上而已，这次是被逼急了——3F是高级三周，基础分有5.5（后调整为5.3），在刚进成年组，PCS还不高的情况下，要想不上3F而且不损失TES，他只能采取这种办法！

第二站，法国站，他站上了领奖台，而且他也是中国第一位在正式比赛里完成4S以及两种四周跳的选手，年仅16岁就能在两套节目完成了四个四周，让世界冰坛惊叹，也让孟飞的“中国四周跳”头衔开始摇摇欲坠。

我来了，你们准备好了吗？

孟飞显然是没准备好的。

当然，年纪轻轻就上了这么高的难度，后果也是非常惨痛的，迟天一的身体出现了严重的伤病，好在他还小，如果好好养伤，安心治疗的话，下一个赛季，他的成绩会比现在更好，第一个成人组赛季，不如青年组辉煌是很正常的，迟天一的表现已经很让大家刮目相看了。

但是没有后来了。

就在大家憧憬在下半年的美国站、中国站以及四大洲锦标赛甚至世锦赛看到迟天一优美的滑行，漂亮的四周跳之时，休赛期间传来了他被逐出国家队的消息，理由是恋爱问题，还没等冰迷为他抱屈，第二波处理结果也还没下来，又一条消息把大家砸得心都要碎了：迟天一没了。

官方没有说他是怎么去世的，迟振中也宁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圈内人在压力下保持着缄默，国际上倒是议论了一阵：这么出色的一位选手，怎么不出来比赛了呢？什么？死了？恋爱问题唉，可怜的孩子，怎么就想不开呢？太可惜了……

但是花样滑冰是一项淘汰率很高的运动，像迟天一这样的优秀选手年年都会冒出来的。一年、两年……然后，到今天再也没有多少人能记起他了吧？

潮水般的回忆涌来，花费的时间却不过短短几秒钟，就被冰上不正常的声音打断了——雷昀的3A2T翻身了。

他本来就不擅长3A，但是在PCS吃亏的情况下，为了尽可能多多拿分，只有拼TES一条路可走。

加上这次，他的左腿……

鲍博又闭上了眼睛，那一年的中国站……在法国站之后，被迟天一的成绩激励，或者叫刺激更合适，万路训练更加卖力，发疯似地加量，然后如易明晶一样……伤了。

但是他没有告诉任何人，直到中国站比完，大家才知道有这么回事，队医也是轻描淡写的：上场之前是打了封闭的，所以成绩不算很理想。

问题是那个时候，谁不需要打呢？

他的伤，一定很痛……迟天一是伤过的，鲍博也打过封闭针，那种痛楚，经历过一次，绝不想再来第二回。但是听说，后来万路参加的比赛，很多都是这样硬撑下来的。

鲍博再睁开眼睛，看见雷昀在做燕式转，大部分男单选手是不喜欢做这种旋转的，因为对柔韧性要求比较高，成年男选手一般力量很强，但是柔韧性不行。

雷昀也一样，他的难度姿态是硬拗出来，速度慢得可以，可是为了保证定级，再难看他也要转满规定圈数，观众看了难受，但是今天鲍博只为他觉得难受——明明都要转不动了，他这个角度可以看到雷昀的脸涨得通红，他比任何人都想直起身体，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警告大脑：别撑了，身体要吃不消了！但是他的意志在告诉他还不能停下，还差三圈、两圈、一圈……

哪怕只是一刻的辉煌也好啊！错过了这一次，我就没有机会了！

终于可以结束难度姿态的时候，雷昀在冰上晃了一下，差点摔倒，鲍博也差点叫出来。

“不用担心。”

肩膀搭上了一只厚实的手掌，鲍博扭头看，却是文森特斯坦培克。

虽然还是比自己高，但两个人的身高差，却比那一次JGPF要缩小很多了，他的身影已经不能笼罩住自己的全身。

两人目光相接，这不再是长辈与晚辈居高临下的俯仰之间，而是平辈肩并肩的对视——他，已经成长为可能动摇文森特男单王者头衔的男人了。

不再是男孩，不再是稚气未脱的少年，他即将成为当年文森特一样的成熟男人。

鲍博与他对视了几秒钟，就移开了目光，倒不是退缩了，而是更关心场上的雷昀。

文森特也望向雷昀，以一种带着盖棺论定的语气说：“他不是失败者。”

如果我的直觉没错，他应该把这场比赛当做自己的告别演出吧？28岁的年纪，拖着受伤的身体，能有如此表现，他配得上英雄的称号，他是可以昂着头离开的——无论结果如何。

所以，你不用担心。

179.失控

熬夜看视频的中国冰迷心揪了起来，因为雷昀是被尹真架着坐到K&C区的，他的左腿，难道又伤了？

画面中，尹真似也在责备雷昀，“.你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就这样硬来，还好是腓骨不是胫骨，不然起不来了怎么办！”

雷昀的眉头紧皱着，看来腿伤的确很痛，但脸上却是微笑着的：“还好都比完了，已经没关系了！”

“没关系个屁！你有本事以后都不用这条腿！”一向绅士风度的尹真骂了句脏话，左腿骨折两次，以后是想当瘸子终身残废还是怎么着！

坐在K&C区，雷昀满头大汗，与尹真一起，期待地看着面前的屏幕，雷昀这套《荒山之夜》没有很大的失误，又是顶级跳跃编排，分数PCS就算了，TES要给力啊！

但是分数还没出来，耳边的噪声忽然大了一会，雷昀也扭头过去看，他的脸上满是担忧的表情，没等他站起来，就被尹真按下去了。

再往后，在全场观众的掌声里，雷昀的分数出来了：即使PCS还是上不了70分，总分却终于杀进了150，两套节目总分230+，在目前已比完的选手中排名第三。算上在他后面出场的第三组最后一位选手西园寺隆秀以及第四组的六位，中国男单，已经提前锁定一个十强席位了！

雷昀，这个铁打的汉子，此时也不禁热泪盈眶，就差没跟尹真抱头痛哭了，不过尹真却站了起来，眼睛望向别处，那咬牙切齿的表情看上去甚是不爽。

无他，某位小爷又犯二了！

摄像机没有拍到的地方，鲍博正在试图翻越准备区和休息区的护栏，应该是想过来看看雷昀的伤势的，好在前有孟飞拦着，后有贝尔、文森特把他拎回去了。尹真和雷昀所在的K&C区位置比较高，看得那是一清二楚！

翻栏杆的时候，孟飞在哄他说雷昀的腿没事，文森特就没那么好的耐心，当即一巴掌招呼上了：“Bob，你要干什么？你的比赛还没结束呢！”

这拍在脑门上的一巴掌力度不小，鲍博本来已经踩在了栏杆上准备翻过去，被打得身体一晃，贝尔趁机架着他的腋下，把他拖了回来。

工作人员赶紧过来警告鲍博：“请遵守比赛秩序！”

贝尔虽然把他架了下来，为了压制他的挣扎，也很费了点儿力气，生怕他再暴走一回：“Bob，冷静一点！不管发生了什么事”

先把比赛比完啊！第三组就差我那前师弟了，他比完就该我们了！

鲍博低着头，看不见表情，贝尔有点紧张地盯着他，生怕他又来什么不理智的举动。反而是文森特抱着胳膊，冷冷地打量对面的鲍博。

这样轻易就失去了理智和平常心哪里能够当我的对手！Bob，看来我可能高估你了。

本组其他三位选手：德米特里、池田基任、谢尔盖也围过来了，这诡异的气氛弄得他们也非常迷惑，德米特里常来美国，英语说得溜，拉着贝尔问发生了什么事；池田与文森特是冰迷眼中的好基友，眼神便能传情达意：喔，那小孩不够冷静？是吗，我可不这么觉得，你是还没吃过他的亏，你这个赛季没比过GP还有GPF嘛，他被逼急了很可怕的，好吧，你看了就知道了，总之我不觉得他心理素质不好。

谢尔盖在GPF的时候欠了鲍博一个人情，于是径直走到鲍博面前问他：“发生什么事了？你还好吧？”

“很抱歉。”终于抬起头的鲍博第一句话是对在场所有人说的，包括工作人员。

大家松了一口气，好歹恢复正常了。

第二句话就是对贝尔、文森特说的了，感谢他们阻拦了他不理智的行为，贝尔连说没关系，又问他刚才是怎么了。

文森特朝K&C区看了一眼，正好池田也在往那边看，两人视线相对，心中明镜一样。不过看法就大相径庭了。

文森特自然是摇头再摇头：队友是队友，你是你，这又不是集体项目，关心他不如比好自己的比赛，还扰乱了赛场秩序，没有教养，不懂礼节！

池田则是这么想的：感情这么好，唔也许那个人，就是他的精神支柱，不过那位选手，年纪挺大了呀，听说之前还受过伤。唉，刚才不该对他那么有信心的，这样要靠别人才能走得远的选手，不要说是我的对手，连当隆秀的对手都不够格呀，居然能在四大洲把中村河野压得死死，还胜过隆秀，去年四大洲更是算了，说出来真是难以置信

至于另外三位欧美选手，显然没这么细的心思，德米特里也就感叹下，跟贝尔八卦两句：“我知道中国队有个比你师弟还漂亮的选手，他这次好像没来？”

贝尔回答：“听说是受伤了。”四大洲比得比大抽货塞弗还烂嘛。

德米特里一耸肩：“真可惜，我挺想见见他的。”他说完这句话就发现鲍博好像是瞪了他一眼，瞧过去的时候，鲍博已经扭头看即将开始表演的西园寺隆秀了。

隆秀本赛季自由滑曲目是《绿袖子幻想曲》，由佛汉威廉斯改编自英国民歌《绿柚子》——一首流传很久的爱情歌曲。应该说，马切特对西园寺隆秀的艺术表现力的把脉实在太准了，西园寺隆秀最擅长的就是这种感情细腻委婉的抒情节目，而且……就如鲍博的《MerryChristmas，Mr.Lawrence》一样，西园寺隆秀真的将那种求之不得，黯然神伤地微妙感情演绎了出来。那一低头的黯然，那轻颦的眼角眉梢，无不让人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