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绩都是过去式，无论年龄，辈分，他们现在都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这就是竞技体育。

128.三之一

中国花样滑冰国家队抵达北京的时候，居然有记者等在机场采访，这是很少见的。花样滑冰是小众项目，国家队这次出征盐湖城也就带回了唯一的一枚金牌。

但在冰迷眼中，这次四大洲的成绩，不比上次世锦赛差多少——中国花样滑冰女单崛起有望，男单也有望了，而且不像女单，希望系于安贞慧一人之身，鲍博（亚军）、易明晶（第六）、黄子希（第八），人称286组合这次给大家带来了一个大惊喜。

说完官样文章之后，记者给代理总教练尹真提出了一个非常尖锐的问题：“那么，世锦赛国家队会派哪几位选手参加呢？”很显然，他问的不是女单、双人或者冰舞。

女单应该还是安贞慧与文雯，陈洁歆才进成年组，发挥不稳定，中国站大崩盘就是证明；双人三个名额，就是全锦赛前三的吴晓敏/韩永波、王睿/裴乐、何若晗/张凌峰；冰舞唯一名额给李思芸/孙振辉没什么争议。

男单，到底派谁去？

或者说，谁，才是中国男单的一哥？丁羽、黄子希，还是刚刚获得四大洲亚军的鲍博？

陪同的孟飞、谢逸群陡然紧张了起来，但是面对记者的尖锐问题，尹真却语气非常轻松地说：“双人自然是我们最强的三对，我想老将们能够调整好自己的心态的，四大洲就相当于高考前的模拟考试而已。李思芸/孙振辉这次表现也是可圈可点的。”

记者点点头，等着最重要的下文。

“女单么，当然是安贞慧和文雯，陈洁歆和王娟都不够稳定，还需要磨练。”他没点赵秋筱的名字，并不是尹真记性不好，记者顿时明白其中的言外之意，看来这位老将退役已经只是时间问题了。

接下来，尹真就吐出了四个字：“男单鲍博。”

孟飞一惊，然后了然地微微一点头。

这是尹真的决定，并没有跟孙骏遥商量。这也是一个危险的决定，代表他此刻不再愿意成为孙廷光的助手，尹真的回来，目的只有一个，中国花样滑冰国家队掌门人！

他要抓紧孙骏遥重病的这段宝贵时间，拿出成绩来。领导虽然讲情面，但更看成绩。再说孙骏遥就算能康复，还能在这个位子上待几年呢？

所以，对于那个瞪眼瞪掉了的四大洲冠军，尹真比任何人都要惋惜。不过亚军也足够了，借四大洲的东风，派鲍博去世锦赛，至少孙廷光是反对无效的。

记者低头刷刷记录着什么，尹真看了一眼身边的昔日队友今日同袍，心道：希望你带的那个孩子，比十几年前的你靠得住。

报道发出去了，因为这个记者是报道花样滑冰项目多年的专职记者，他的报道在圈内有着“准官方”新闻的美誉，冰迷们先是满心欢喜：偶也！包子终于熬出头了熬出头了熬出头了~然后又担忧：万一他又在冰场上思考人生怎么办？！

四大洲结束后国家队吃了顿年饭，然后放假了三天，鲍博和妈妈要尽快赶回老家过年，然后返回北京为世锦赛做准备。

他的父亲鲍文到火车站接妻儿。看到的父亲的时候，鲍博从没有像现在直切地感觉到自己的成长，以及面前这个男人的……日渐老去。

年幼的时候，站在他身边的时候，必须要仰头才能看到他的脸，但是现在，他已经可以与他并肩了，不知是他长高了，还是他佝偻了——他每日运动场上蹦蹦跳跳，挥洒着汗水；而他则窝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图纸，一干就是一整天。

看到儿子，鲍文非常高兴，甚至有几分哽咽。前年差不多这个时候，儿子还躺在病床上，苦苦与死神做斗争，那个时候，他与妻子只有一个念头：活下来就好，其余的，不再苛求。

第二年，妻子就辞职跟去了北京陪练，而他也更加卖力地工作，只为妻儿在北京能过得舒坦些。也许是苦尽甘来，鲍博不久就完成青年组大满贯，进成年组之后虽有波折，好在人没事，现在四大洲又拿到的是十几年以来的第一块男单成年组比赛奖牌……

他真的不敢也不再想苛求什么了，现在这样就很好，他非常满足。

因为家里厨房里是堆积如山的脏碗，冰箱里也没什么新鲜菜，现买来不及，一家人就上街挑了装修最漂亮的饭馆美美吃了一顿，鲍文还难得端起了酒杯，回家的一路上都在说醉话，进了家门之前，鲍文还特别买了一串鞭炮放，说是去晦气——鲍博的这个赛季虽然成绩耀眼，但整个赛季状况不断，为了鲍博，鲍文和叶梦琪做什么都心甘情愿，要不是时间紧，他们甚至打算带着儿子去附近的几所寺庙都上个香求菩萨保佑。

“……别听你爷爷胡说，咱老鲍家是旗人不假，哪是什么正白旗瓜尔佳氏？说出来丢人，说好听点是包衣，说难听点是人家的家奴！哪怕做了大官儿，骑着高头大马在街上走，见了本旗的都统佐领还要滚下来磕头行礼！还是世袭的！一家子奴才秧子！……再说，再说咱家祖上，也没出过什么高官儿……可是我鲍文有个好儿子！好儿子！”听得鲍博又好笑又辛酸。

本来在洗碗的叶梦琪站在厨房门口叉腰骂道：“喝了几口酒就在那胡咧咧了！户口本不上明明白白写着汉族！”

半躺在沙发上的鲍文假装没听见老婆的呵斥，傻笑道：“笨鸟怎么办？一、笨鸟先飞；二、笨鸟不飞，下个蛋，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咱是笨鸟，可咱不能把蛋的前途都耽误了啊，别人都飞远了，追不上了怎么办？嗯？可惜老头子没见着这一天”鲍博的爷爷，在他上学之前就因为肺气肿病故了，没能看到孙子争气的时候。鲍文说着，手还笨拙地刮刮儿子的脸。

鲍博拉着他的手晃来晃去：“您笨，我的聪明哪儿来的呢？”

鲍文被来自儿子的恭维逗得心花怒放：“好！好！不愧是……”

“切！又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了，”叶梦琪又钻出了厨房：“不会是像我吗？就凭你那熊样儿！”

鲍文这次是真没听见老婆的话，他头一歪睡过去了，鲍博将父亲扶上了床，给他脱了鞋，盖上被子，就进厨房帮母亲干活儿了。

叶梦琪红了眼圈，只说：“唉，不用，不用，虽然嫁了你爹那个不成器的，有你，我这辈子都认了。”

她身上穿着一件黑棉袄，款式仿名牌，仿得十分拙劣，面料也非常低廉，也就比地摊货好上一点点。

为了鲍博学习花样滑冰，当年的公主已经成了一个灰头土脸的老妈子。但是叶梦琪并不后悔。鲍文虽然挣不来大钱，但老实本分，勤勤恳恳，好的留给老婆孩子，剩下的才是自己的。而且为了鲍博这个儿子，吃再多的苦，都是甜的。

鲍博从衣兜里掏出一大叠人民币，这是四大洲亚军的奖金，当然上交了部分，剩下都是自己的，练花样滑冰这么久，终于可以往家里拿钱而不是从家里往外掏钱了。但是叶梦琪不要，鲍文也不会要。

“你收着罢，咱家的东西，将来不都是你的吗？外面比赛的时候，不要老是想着省，该吃的吃，该喝的喝……”

鲍博睡在家里的床上，看着为迎接自己回来而特别新买的电脑，拉的网线……其实他在家根本住不了几天。

是否这就是上天的补偿？

129.个性

鲍博回家过年的时候，留在北京的其余两位“刀客”的日子却并不那么好过。

大年初二，回到北京训练中心的黄子希易明晶遇到了孙廷光，互道了新年好这些之后，表兄弟俩自然要问问孙骏遥的病情如何。

孙廷光满面愁容，除了父亲的病情没有什么起色之外，当然就是围绕国家队总教练一职的明争暗斗。

他不得不承认，尹真，果然不是省油的灯。父亲不过离开了几个月，他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发展出了势力：祁培玉、彭春梅、余汉桥、黄慧珠……国家队教练组，甚至各个俱乐部的教练被他拉过去了一多半儿！问起来，那些人的借口也理直气壮：司机能给我们更多资源！

本赛季大奖赛，男单六个人，女单四个人、双人四对、冰舞三对都送出去了，如果明年可以送更多出去，这样祁培玉带的林航、孟飞带的李峻林就有机会了，而且还允许国家队和地方队的优秀小选手自费参加没有双人的另外三站JGP以及B级赛，国家队帮忙出证明，办签证！

像陈洁歆绝对举双手欢迎，她本赛季SB进不了前24，就指望着参加B级赛刷国际比赛积分呢，反正家里有钱！

这种举手之劳、花不了多少预算就是麻烦的举措，孙家父子以前一没这个能力，二没这个心思——有这个能力也喜欢把资源捏在自己手里，不像尹真，你好我好大家好，反正他并没有嫡系子弟兵，无所谓偏心谁，选手们只要攒足劲努力表现就好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一碗水端平，标准是一样的，大家也就心平气和了。因此当鲍博去世锦赛的决定下来之后，国家队内除了孙廷光竟然没有反对声！

这还罢了，当管理中心领导为下人总教练人选私下找人谈话的时候，几乎所有的教练都一致认可了尹真！

孙廷光上台，必定还是延续孙骏遥在位时候的格局，孙家子弟兵吃肉，大家只能在后面捡一点汤喝。换尹真上来，虽然他野心颇大，不知道他会怎么个折腾法，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起码会让大家都有一点肉吃。

在圈子里这么多年，孙家在上层是有自己眼线的，眼下得到了对自己极为不利的消息，孙廷光怎能不急！

“最近训练怎么样啊？”孙廷光顺口问。

“尹教练对我们很严，大家都挨批了。”易明晶显然有点沮丧，“连包子的滑行都被他批得一无是处”

就不要说我们了，相对来说，尹真对他们俩倒是好得多，让表兄弟俩觉得非常不安，生怕是尹真对他们放低了要求，他们的教练孙骏遥就是这样，对于自己不喜欢的选手，连一个字都懒得多说。

其实是他们多虑了，这半年来，尹真对国家队主要选手的优缺点早已了然于心，只是黄子希易明晶与鲍博不一样，毛病不是短时间改得掉的，鲍博又要参加世锦赛，他现在不可能抽出整块的时间来辅导他们，只能先让这表兄弟稳住现有水平，等赛季结束了再说。

孙廷光“唔”了一声，心中五味杂陈，尹真对鲍博严厉是可以想见的，一旦鲍博在世锦赛上进了前十，为男单明年挣来了两个名额，他就有了资本，而自己就可能真没什么胜算了。

这么多年来，孙家父子就没带出过一个拿得出手的选手，韦方平虽然就十多年前的那三刀客，但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当安贞慧连续两次得到GPF冠军，紧接着四大洲夺冠，世锦赛亚军的时候，孙廷光不是没有后悔的。

但是后悔有什么用，怪只怪老爷子脾气太执拗，安贞慧这个小姑娘性子也倔了点儿。眼下，也就只能把希望放在这对表兄弟身上了，虽然孙家班还有女单的王娟、谢诗倩、双人的曲蕊/刘元凯，短时间内都看不到什么出头的希望。

强大自己，打击异己是官场逻辑，但尹真居然对这俩孩子一视同仁，倒也是难得的公平人，至少对选手来说，他们一定更喜欢尹真这样的总教练。

到了冰场一看，来的大多是孙家班的人，不过想想也正常，孙家父子带的选手大多是北京俱乐部的选手，近水楼台，其他的国家队选手多是东三省的，回国家队还要坐火车坐飞机，现在不是还在火车飞机上，就是被堵在北京的N环线上了。

尹真倒是早就来了，听说他过年也没回去，反正他家是洋派风气，父母不大管子女的私事，老大不小也没谈个女友，孟飞爹妈还催催，他爹妈可能连问都没问过。

孙廷光不安地左顾右盼，可惜除了他俩，在场的都是选手，唉，观众席上那个穿黑色羽绒服的是家长？怎么没见过？

看到孙廷光来了，尹真倒是主动问了个好，寒暄一番之后，来得更早的冰舞选手就上冰了，黄子希易明晶这几个孙家班的选手则在一旁热身等待，尹真就和他们聊上了。

这次四大洲锦标赛，黄子希居然是男单成绩最差的一个，冰迷有些诧异，他自己也非常羞愧：原来就比不过鲍博，现在连表弟都比不过了。整个新年，他的情绪都非常低落，甚至有一种“没脸见人”的感觉。

但是尹真提都不提已经过去的四大洲锦标赛，而是跟他们聊起了还有半年才开始的下一个赛季。

下一个赛季，非常重要的奥运会前哨赛季，各个国家的选手都绞尽脑汁要在这个赛季好好攒印象分、抢名额，无论哪个项目，都少不了一番火拼的。

虽然不能指望给送出去训练编节目之类的，连鲍博这个四大洲亚军估计都不能指望肯定有这种待遇，但尹真想问问他们对新节目有什么想法没有。

易明晶抢着说：“我不要滑梦幻风了！现在他们都叫我‘花仙子’还有‘公主’了！”

尹真心道：老实说《花的圆舞曲》就是你最出色的一套节目了！多么扬长避短啊！当然这话他是不会说出来的，他说的是：“哦，那你喜欢什么风格的节目呢？”

易明晶正做着劈叉，于是一手撑地一手撑下巴：“像包子那样的”

尹真囧了：揽瓷器活儿要看看自己有没有金刚钻啊！你跟你表哥乐感差成那样，还要走舞曲风！还要跳爵士、探戈！在场上一旦拍子没合上，马上就会被看出来啊！

可尹真就是尹真，他是不会直接把这种打击人的话说出来的：“行，我这里有全套的探戈CD，中午到我这里来试试。”不管转型成不成，起码能让他们认识到自己提高舞蹈水平多么重要，也值了，然后他转向了黄子希：“你呢？”

黄子希好像从没有想到尹真会征求自己的意见，楞半天才反应过来尹真是问自己对新节目的想法，他嗫嚅了半天，才挤牙膏地说：“教练你说吧。”

尹真叹了一口气，他现在不怕像鲍博这样的刺儿头，也并不觉得陈洁歆这样的公主病有什么不好，起码他们都够个性，个人风格鲜明。作为一个教练，他需要的就是引导他们的个性，向好的方向发展，这年头，坏小子都有大把拥簇，可爱小公主更是宅一族的最爱，说一千道一万，什么风格都有人粉，就怕你没个性！

很不幸，黄子希就是这样一个没个性的选手。他是家族同辈中最年长的孩子，大的天生要给下面的弟弟妹妹做榜样，何况他还有易明晶这个与他走一条路的表弟，什么事情都力求考虑周全，为别人着想为表弟着想，久而久之，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的想法是什么了。

所以，就任凭孙俊遥或者编舞给编了完全不适合自己的《匈牙利舞曲》和《帕萨卡利亚舞曲》！

几年前，鲍博因为不满意章沛霖给编的《ChillyChaCha》，闹了一个多月，宁可搞得自己冠军赛上不了台子也不肯用，如果他像黄子希这样乖乖听话服从安排，大家就看不到世团赛上惊艳无比的《拉德斯基进行曲》了。

尹真与两个孩子说话的时候，孙廷光一直很紧张地在旁边，观众席上那位疑似家长不知何时也走过来旁听了。按说尹真目前是总教练，过问选手的训练情况是理所当然，但孙廷光可不这么想：尹真这是要架空他们父子么？

“你的节目我没有看全，是从十五岁的第一次上全锦赛看起的。”

黄子希有点意外，他和大多数国家队选手一样，开始认为尹真是前国家队选手，肯定有内线，而后来觉得尹真“神棍”，知道得也太多了，当然现在他明白了，那只是功课做得多而已。

“《土耳其进行曲》和《珍珠港》，16岁是《引子与回旋》和《黄河》，17岁是《月光》和《F小调幻想曲》，今年是《匈牙利舞曲》和《帕萨卡利亚舞曲》，没错吧？”到底是读了这么多年书的人，别的可能不行，记性绝对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