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时光不能倒流
十一看着那些留言心绪复杂,但他什么也做不了,他的症状和燕昶年描述的“Y病毒”发病症状很相似,但他不敢冒险,只能等着,等着上天裁决,然后再计划其他。
手表的日历一天天翻过,十一又一次测量体温,36.5摄氏度,这是连续三天测量到的数据了,他长舒一口气,将体温计放入背包,起身舒展身体,活动了几下,拉开背包内里的一个小袋子,拿出两颗药丸吃了。
秦来给他的药丸他每天都在吃,一直没有停,生病以后他发现,每回吃药丸后半个小时会感觉舒服一些,似乎药丸对病毒有一定的抵抗能力,他隐约猜测到,秦来给他的药丸不是普通的药,而是灵药,蕴含了一定的灵力,或许这也是他先于燕昶年进入练气期的缘故。
慢慢将药丸内的灵气吸纳入经脉,十一将山洞内的东西收拾好装入背包,顺着藤蔓攀援下去,脚踏上实地时一条黑漆漆的蛇突然从半枯的树丛中窜起,缠上他的小腿!
电光火石间,十一右手闪出淡淡金光往蛇身身上一抹,蛇身顿时断为几截!
血染红了他的裤脚,他无奈看了一眼,最后到远处溪水边将裤脚搓了搓,湿漉漉地上路。离尘术他还没有学会,否则马上就可以将衣服恢复到最干净的状态,比什么洗衣机烘干机都要好用。
虽然因为身体能量消耗太大,整个人极度消瘦,但力气却大了许多,耳聪目敏,能够看清远处细微的东西,想必是心诀的功效。
他要回云隐村。
修炼了御风诀的关系,来时花了五天时间,回去仅花了一天时间就走出老林,越近云隐村,山林的树木就越是稀疏,或许是近乡情怯,距离云隐村两个山头的时候十一停了一会,才继续向前走,一边拿出手机。当初他从家出来为了保存电量,就将手机关机了,如今再开机,居然还有一些电,他打电话回家。
丁爱丽和陶德明的手机都关机了,十一心咚咚跳了起来,浮起不好的预感,再打陶远航的手机,隔了好一会才被接起,一阵很少听到却绝对不陌生的声音从听筒传入耳朵,呜咽的唢呐声、沉重的鼓声,凄切悲凉的歌声,那苍老的女声哀哀的,让人不由自主地颤栗。
十一屏气凝神,陶远航似乎换了地方,那些刺心的哀乐小了许多。陶远航声音疲惫,喂了两声见没人说话:“哪个神经病!不说话我挂了!”
十一耳蜗嗡鸣,涩声道:“爸妈的手机怎么打不通,你那边是怎么回事?”
“是你?!”陶远航许久没说话,忽然桀桀怪笑了起来,笑声难听之极,仿佛含悲带怒强笑一样,“他妈的你还有脸打电话回来?爸爸妈妈,都让你害死了!”
十一离开的这段时间,村里连二接三的有人感染被强行拉去县医院,已经没了四十多个,不分年龄性别,各色人都有,陶德明丁爱丽也没有逃过,尸体在相关部门监督下火化,陶德明先染上Y病毒,还没有下葬,丁爱丽也跟着丈夫走了,家里正在做法事。
除了云隐村,县上,镇上,其他的村庄,也有人陆续死去,症状都差不多,城镇村庄基本都进入戒严状态,但凡出现疑似病例,马上拉走,家人也要隔离一段时间,确认没有携带病毒才允许外出。云隐村村长村主任他们对从外头回来的人管得很严,头些天只能住在村西头的老祖屋里,非得监控一个月才允许各回各家。
虽然后来有报告说Y病毒已经没有传染性,可村里的人很多都不信,不会传染那人怎么还会连二接三地死?而且死的多是平日相互接触比较多的,比如说陶老四夫妻。陶老四大儿子不知踪影,一直没有音讯,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小儿子没有被传染,陶国强老伴向来是个命硬的,也没事。
如今村里的人家大多躲着他们家的人,不只是陶老四家,其他家里曾死过人的家庭也是这个遭遇。
“以前堂哥说你是灾星缠身我还不信,你说你在外头好些年没回来,我们都过得好好的,一回来我们就遭殃,他们都死了,你高兴了吧!他妈的赶紧有多远滚多远,我爸爸只有两个儿子,你也别有什么心思,这是爸爸死之前说的,陶老四只有陶修磊陶远航两个儿子!”
陶德明丁爱丽对这个小儿子最是疼爱,老大年纪了仍然半纵容着他,不想上班也就是说几句,舍不得下死力逼他,养成了骄纵的性格,他们就是陶远航的天,他们一死,陶远航的天也塌了。
“求你,不要回来了。”陶远航压着嗓子阴沉沉地说,“他们在天有灵,不想看见你。别让他们死了还不得安宁。”
那时候Y病毒现世还没有多久,所有人惶惶然,陶远航看见过大哥的模样,一心认定是大哥传染给爸妈的,如今爸妈没了,本以为会死在外头的大哥乍然出现,他心里怎么能平衡?他将一切都算到了大哥身上。
不啻于晴天霹雳,这个现实将十一打落地狱,且永世不得翻身,他心内郁结,连呼吸都几乎为之凝滞。
十一飞快奔跑起来,不敢贸贸然进入村子,躲在山林里扒在一棵有了年头的苦楝树后探头观望,心幽幽沉沉浸入冰水,浑身血液都无法流通,熟悉的院子里停着棺木,陶修磊陶远航和陶小妹披麻戴孝,各色人等来来去去,放在棺上头的黑白像异常刺目。顺着树干滑落在地,有好一会十一处于大脑空白的状态。
哀哀怨怨的乐声歌声还在,却仿若镜花水月,听得到,但远在天边,一点都不真实。
往事一幕幕,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里闪过。
作为长子,在高中之前,陶德明对十一抱着很大的期望,希望他能够考上大学鲤鱼跃龙门,带着这个家脱离贫困,过上好日子。一次高考失败,他用失手安慰自己,坚信自己的儿子是出色的,什么脑子被磕坏了?无稽之谈!豁出去砸锅卖铁借遍亲戚也要让他考大学!
陶德明一年到头在外头玩命挣钱,几乎没有时间和孩子交流感情,那时候手机还不是很流行,家里的经济情况也不允许,只有过年的时候能够见上一面,耳提面命,要好好学习,考上大学。
但十一是怎么回报他的?成绩一期比一期差!恨铁不成钢?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陶德明只要结果,他不管过程,一心认定儿子到了叛逆期不把心放学习上,脑子里天天不知道想些什么,整天就木着张脸,看着就让人生气!
那年十一十八岁,除夕前一天,他们住在陶老二家,时间已经久远到所有的记忆都变成黑白照片,十一却记得很清楚,他忙了大半天刚喘口气,坐在院子里吃一颗糖,那是爷爷给他的,还没含两秒钟,二婶不知道做什么回来,兴许是在外头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说了他两句,大概是什么年轻人懒骨头,不做事之类的,正好陶德明听见了,陶德明正为儿子的成绩大为光火,闻言点爆了火药桶,叫十一跪在荒草丛生的老屋院里,要他“反省反省”,十一一跪就是大半夜。
以前冬天还有些冷,大概刚过十摄氏度吧,他干完活身上热,就脱了外套只穿一件长袖衫,冻得浑身簌簌发抖,陶德明没有让他起来,他就一个人在那里跪着,天寒地冻,等到奶奶知道了来找他,妈妈是在场的,但妈妈只听爸爸的话,妈妈有些怕爸爸,她自己大字不识一个,能够嫁给有高中学历的爸爸,她一直觉得是自己前世修来的功德。
奶奶不怕爸爸,硬拉着他回去,他浑身酸软,已然感冒,回去自然又是一顿骂——
换了陶修磊陶远航,不管是哪个人,下场都会比他好得多,一个能说会道一个能撒娇会来事,不像他,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会想争辩两句,不对,以前还会为自己分辩的,但暴怒中的陶德明嗓门很大,还喜欢拿家长的架子压人,动不动就扣帽子,陶德明耿直老实,但对于一个逆来顺受的儿子还是够用的,反抗只会迎来更强烈的咆哮,而低眉顺眼沉默不语,陶德明也是越看越光火,所以逐渐的,十一就放弃了。
表面上他很温顺,说什么他听什么,实际上,只有十一自己知道,他只是觉得累,很多次,他想过离家出走,但最终都没有付诸行动。
教训足够深刻,陶德明以为儿子总会有一些改变吧,可是十一还是没有如他所愿,高考成绩比上一年还要差,陶德明死心了,幸好二儿子填补了这份失落,陶老四家第一个大学生,还是名牌大学,他脸上从来没有这样风光过,因大儿子引起的低落情绪也很快抛到脑后,为陶修磊办了庆功宴,即使十一没有回来,他也没有在意,只说“随他”。
虽然很早就知道在父亲眼里,自己比不上陶修磊,比不上陶远航,甚至不如陶小妹,活了三十年,他依然想不明白,同样是儿女,为什么爸爸对自己的意见这样大?是因为连续两年没能考上大学给他丢脸了?还是因为自己挣钱太少?曾经被寄予厚望的他,是如此没有出息,丢陶老四的老脸了。
……有时候他想问爸爸的,话语在舌尖转了一圈,始终没能问出口。
如今想问也问不到了,况且说这些有什么用?这个凝聚力不是非常强的家即将四分五裂,而他连他们最后一面都见不着,无论有过什么误解什么爱恨,一切都无处追寻,那些情感也没有可寄托的对象。
陶德明是将他当成了罪魁祸首,临死也不要他回去,不承认他是他儿子,辛劳一辈子,却要被一场疾病夺去性命,他一辈子少病少痛,眼看可以颐养天年,却一切都被颠覆,到死还要经受非人折磨!何止是一个恨字能够概括的?
十一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到他们坟上痛哭流涕乞求原谅?还是痛苦得生不如死?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宁愿自己一直在外没有回去,或许那样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更或者,他宁愿自己没有出生,陶德明对他的存在觉得是种耻辱,十一自己何尝没有这样认为?他总是没有什么存在感,不能为家里做出贡献,小时读书聪明过人,陶德明没少在外头夸耀,没想到大时了了,如今反而成为旁人嘲笑陶老四的借口。
他知道除了父母,没人会不计较回报对别人付出,对陶德明和丁爱丽,他怀着深深的愧疚。他辜负了他们的期望,也没法让他们和自己过得更好一些。
最亲的人离开,在他们生前他只会心怀怨怼,冷淡对待,如今才知道后悔。
他更加后悔为什么没有将心诀教给他们,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那也比什么都不做好。当初是想自己先修炼一段时间看看效果和有无副作用,就是这点犹豫,天人相隔!
只是,后悔有什么用?
陶德明走了,丁爱丽走了,他们是他的至亲,从今以后,不能再见,不能再对话,无论是争执也好,冷落也好,还是难得的温情,统统烟消云散。
第38章理想与现实的差距
按云隐村习俗连着三天法事,出殡下葬那天陶修磊在棺前摔盆,扛起旗幡走向墓地。墓地在河对岸一个山谷中,一条小溪流从东面流过,那里是陶家祖先找大师看的风水宝地,陶家人死后都埋在那一带,三年后再开棺,将骨头捡了放到宗族祠堂里。而陶老四夫妻早被相关部门强制火化,程序略有不同。
十一一直在山上等,无视白天黑暗的转换,长时间没有进食饿得腹内绞痛,没有食欲没有睡意,事实上他很难入睡。好不容易合眼,梦里来来去去都是那些往事,一会陶德明从坟里跳出来骂他“畜生!”,一会妈妈站在面前哀哀地哭,泪水从深深凹陷骷髅一样的眼眶里流出来,一会奶奶慈祥地看着他喊“景孙”……
后悔,内疚,心头一片迷茫,淡淡的绝望涌上心头。人生在世,到底是为什么而活?得意也好,失意也好,最终归宿都是尘归尘土归土。
如果因此昏死过去,那会好受一些,偏偏神经强韧,肉体的痛苦和精神的痛苦,让他大脑从来没有这样清醒,仿佛黑暗中乍现的光亮,从小到大的一切经历都统统记起,好的坏的,喜悦的痛苦的,无所遁形,想忘记也不能。
最锋利的刀刃不是别人给予的,而是自我,那些记忆折磨着他,也不想再忘记,没有退路,退路被堵死,这一刻他终于开始正视自己,无论大小事,他从来只会逃,懦夫一样躲避。如今到了这地步,他还能逃吗?逃去哪里?
精神恍惚间,周身灵力疯狂运转,一切都水到渠成,到达瓶颈一直无法突破,却在这个时刻连破两关,到达炼气期三层。但他没有丝毫的喜悦。
半夜,万籁俱寂,他摸黑走到谷中墓地,在爸爸妈妈坟前跪拜,又转身对着宗族祠堂的方向磕了头,继而起身,在黑暗中离开山林,绕过云隐村,顺着邻村公路去隔壁镇上。
深夜公路上不见人影,他身无分文,只能靠着两条腿走,东篱空间里并没有他能用的交通工具,摩托车在院子里,那种时候根本没有想到要开走,奶奶就睡在挨着院子一间向阳的房间里,厅门里上了门阀,开的时候会有声响,怕惊动了老人家。如果那时候他没有想这么多,事情是不是会有所改变……
几日没有换衣服,一身衣服路上被刮破好几处,沾染了树叶草汁新坟上的泥土,一头短发短短时日就长到脖颈,这是修炼心诀之后才有的,仿佛它们也被灵力滋润,蓬勃生长起来。
起先他将庚金灵力覆在手上,以气为刀割发,只是灵力运用并不熟练,如果不是事先修习了护体真气,手上的庚金气芒早就在他头上、脖颈上开几个口子了。
鲁蒙留给他的几本法诀中有一本是《五行诀》,在深山老林最后几天他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庚金诀》上,五行之中,木为本源,土为守护,金水火均为攻击手段,《庚金诀》是其中一小部分,五行相辅相成,同时修炼并不会拖进度,效果反而比单一修炼其中一种要好。
只是运用灵力的手段非常不熟练,庚金气芒理发还不如一把切水果的刀子,头发被割得参差不齐,这几天被噩耗打击,也顾不上打理,头发乱草一样散着,胡子也长出老长,活脱脱一个从山林里出来的野人。
山里人家的房子间隔都远,很少像云隐村那样聚堆的,毕竟平坦的地坪极少,大多是这一家,那一家,掩藏在高大的树木下竹林里。远方公路有夜行摩托行驶,发动机声打破寂静,渐远渐消。
手机早就电量耗尽自动关机,到隔壁镇后天已经蒙蒙亮,在镇外一条小溪旁洗脸刮胡子换衣服,做完这些他开始发呆,天色灰暗,一如他的心境。
十一此刻在镇子边缘一株香樟树下,一阵风吹过,卷着几张纸钱送到他身边,不知道是哪家又死了人。
从来没有此刻这样深地想念燕昶年,想念他的声音想念他的温度。回想两人重逢,到很自然地在一起,一年的时间里发生了许多事情,他的人生从来没有那么充实。或者是因为太充实,燕昶年太过出色,他总觉得有些不真实。害怕两人不能走到最后。
他的人生里,许多人来来去去,总没有长留的,也没有人能够真正走进他心底,燕昶年是第一个也是惟一一个。太在意,就害怕失去;期望越高,跌得也越惨。自身的经历给了他深刻的教训,一世难忘。说到底,他也只是个智力平平的普通人而已。
人疲倦的时候,受到打击的时候,很容易情绪低迷,十一已经走进死胡同,但他不知道,只是突然对未来不再抱有期望,他更害怕的是连累到燕昶年,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异变?
不能回家,也没有地方可以去,他将脏衣服收入背包里,戴了手套,口罩,连帽衫的帽子也翻过来戴着,背着背包进入小镇。
到自动取款机取钱,在偏僻角落的电话亭给燕昶年打电话。
没人接电话,第二次拨的时候被接起,接电话的却不是燕昶年,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说句“他不在”便利落挂了电话。
十一疑惑,挂了电话。另外有人要用电话,是个外乡人,跟他妻子儿子轮流通话,岁月在他脸上留下深刻的痕迹,愁苦的脸容在听到妻儿的声音时不自觉展开,露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