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又补充道：“你是成年人了。”

这种时候却要搬出成年人的说法吗？明明平日将自己保护的仿佛是个孩子。

苏秦闭了闭眼，觉得嘴里苦涩，他枕着严戈的肩膀沉默了一会儿，慢慢道：“好。”

严戈很快给常易打去电话，九点的时间其实还不算晚。严戈自己也有私心，他想这件事越快结束越好，免得夜长梦多。

苏秦坐在沙发上安静地看着电视，耳朵里听着严戈很常易约定见面的地方。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他能理解严戈让自己独自去面对的想法，换做自己，恐怕也会这样做，可另一面，他却不愿，他希望这种时候严戈依然像堡垒挡在自己面前。将他不想面对的所有东西都拦截在外面。

他也知道这种想法太幼稚了。

苏秦叹气，见严戈挂了电话转过头来，“他过来接你。”

说这话时，严戈突然觉得心里一痛，仿佛被人锤了一拳。

苏秦没吭声，点点头，若有所思。

严戈突然后悔了，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来。隔了会儿，他装作若无其事，“我送你下楼。”

“嗯。”

常易应该就在附近，否则不会十分钟之内就到达了目的地。

黑色的奔驰在这偏僻的巷口显得很突兀，房东刚好和人打麻将回来，远远看着了，还好奇的看了看严戈他们。

常易从驾驶位上下来，面上虽和平日没两样，却泄露了几分紧张和兴奋。

苏秦看着他的脸，突然觉得恍如隔世。

严戈站在旁边，昏黄的灯光打在他的侧脸上，他面无表情，但心里却阵阵抽痛。

虽然想过这也是有可能的，可真正面临时才发现自己并不好受。

苏秦和常易的对视，那种流窜在两人之间的复杂氛围，让他觉得自己是个第三者。

他抓紧了苏秦的手，苏秦吃痛的回神，侧头看了严戈一眼。

常易绕过来帮他打开另一侧的门，道：“走吧。”

苏秦点头，可站在原地没动，常易的目光落到两人紧紧牵着的手上，露出一抹似自嘲的笑容，“严先生？”

严戈这才慢慢放开了苏秦的手。

苏秦上了车，常易关上车门，又看了严戈一眼，绕到另一头上车。严戈站在车门外，见常易俯身帮苏秦拉上安全带，他只觉喉咙里仿佛要翻出血腥气，硬生生被自己忍住了。

苏秦抬眼看他，常易开车绝尘而去。

车灯很快消失在小路尽头。

苏秦直到后视镜里看不到那熟悉的身影了，才慢慢收回目光。他始终面无表情，就算眼神已出卖了内心的波动，他的面容却没有丝毫改变。

车子开出一段距离，上了大路，等红绿灯时，常易轻轻道：“最近还好吗？”

苏秦一愣，内心的涟漪一层翻过一层，终于破开大洞，无法抑制的悲伤铺天盖地，遮掩了世界。

50

时间再往后退一年，苏秦可能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和这个叫常易的人变得如此陌生。

听到常易说出最近好吗这种台词，本以为自己能大大方方的说出好字，可事实摆在面前，他张了张口，没能发出声音。

这一刻的苏秦心里混乱极了，就和窗外夜色与路灯交织在一起的光，昏暗和漆黑分明两头却在某个交界处透出模糊不清的界限。

他无可避免的想起许多许多的往事，开心或者不开心的。

不，他和常易在一起的三年，从来就没有过不开心的时候。他总是期待着假期，期待着常易偶尔打来的电话。

那时候一切都是那么简单，简陋的屋子，身后跟着两个转悠的弟弟，他握着话筒，听着常易好听清朗的声音，周围的一切都仿佛远离了自己。他沉沦在一个常易编制出的美好的世界里，那里有未来，有希望，有所谓的爱情。

爱情。

苏秦闭上眼，微微往后靠在椅背上。奔驰车前面放着淡淡香气的香水瓶，不浓郁，和常易的人一样清淡温和。

谁能想到这个人会说出那么决绝的话，仿佛从未付出过感情。

苏秦想起当初狼狈震惊的自己，那时候的疑问也好质问也好，一句都没能顺利出口。也许他还能更愤怒一些，更激动一些，可他傻傻的接受了。

为什么接受了？现在想起来，大概是心里一直拥有的畏惧感。常家是资助自己的家庭，他们对自己很重要，常易也很重要，常易编制的梦也很重要。

那个梦让自己看到未来不是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村庄，他还可以做更多，甚至给自己的弟弟们更多，所以他总是将自己放在一个讨好的位置，不会也不敢惹常易生气。

所以他轻易的接受了常易的分手，不过两个字，就轻易撕毁了所有的梦。

那个未来的希望一下变成相框里的黑白照片，没有任何温度，那个未来里再不会有常易这个人，不会有他们约定的任何过往存在。

麻痹的神经很快被他深藏进心底，他不擅长说出自己的感情。痛苦也好，难过也好，况且也没有人可以诉说。

所以他很快将一切都藏了起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去了南城，开始新的生活。

这个世界最残酷的是什么？就是哪怕你再痛，再难过，太阳还是会照常升起，日光将他的伤痕照耀得连影子也没有，直面一天的到来从未如此困难，可他还得若无其事的过下去。

谁也不会知道自己心里的伤痕在滴血，无措而悲伤的，直到那个叫严戈的男人闯了进来，毫不犹豫的将他滴血的伤痕捂住了。

想起严戈，苏秦睁开眼，一瞬间回忆起过去的事，让他仿佛突然老了好几岁。

那种疲惫叠加而来，他直直看着前面的挡风玻璃，直到车子开进一个地下停车场，车子熄火，四周一片寂静，常易没有要下车的打算。

灰色的墙面，冷寂的石柱，周围有车亮起车灯出去，隔了会儿四周又安静下来。

常易终于开口，“为什么换了手机号？”

苏秦笑了，眼里满是讥讽，“为什么不换呢？”

“你还在生我的气？”常易叹气，他解开安全带，侧身，伸手想触碰那张脸。

曾经的苏秦不会躲开，可如今的苏秦，轻轻往后让了让。

常易的手指僵在半空，半响放下来，道：“我道歉，那天，我的心情很差。”

苏秦心里浮出诡异的感觉，他转头，黑亮的眼睛在黑暗里仿佛落满星辰，一瞬不瞬看着男人。

“心情差？”

“我父亲要我接手公司，然后……和合作商的女儿结婚。”

苏秦微微挑起的眉头放了下来，他安静地看着常易，温顺，乖巧，可眼神疏离。

常易突然一阵心慌，他发现他不了解苏秦了，他曾经以为自己了解，可如今却发现这个清秀的大男生让自己陌生的如同从未认识过。

“你结婚了？”苏秦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淡淡地问。

常易有些尴尬，手指无意识的缩了缩，“订婚了。”

苏秦这才注意到他的手指，无名指上有一颗银色的戒指。

一种淡淡的悲伤涌入心头，和之前因为突然见到常易而涌起的剧烈感情不同。这一次仿佛清风吹过安静的河面，引起了阵阵涟漪。

苏秦转开了头，眼眶有些干涩，干涩到疼痛。

他听到自己问：“如果没有人逼你结婚呢？”

常易张了张嘴，却没能说话。

苏秦笑了，“你把我送到南城，是为了让我远离你的世界？”

常易依然没能开口，苏秦接着道：“其实你不用这么麻烦，如果我知道你要结婚了，我再也不会去找你，更不会四处散播我们的事。”

常易道：“我没这么想过！”

他恼火的锤上方向盘，喇叭声刺耳的响起，在安静的停车场里听起来竟有几分悲凉。

苏秦笑了笑，没开口。

常易往后一靠，定定看着车篷顶，“苏秦，我爱过你的。”

苏秦哈哈的笑了起来，他笑得浑身直抖，笑得喘不过气，他红了眼眶，却硬忍着没有落下眼泪来。

他仰起头，眼泪倒流进喉管，嘴里满是苦涩。

“然后呢？”

常易道：“我希望你能原谅我，然后我们……至少还能做朋友。”

苏秦突然想起了不久前陈淼对自己说过的话。

——分手后还能继续做朋友的，一定没有真心相爱过。

不得不说，女生对这些事的总结总是一针见血，而如今，他是真真正正的赞同了这句话。

如果换做严戈，他恐怕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想看到他，朋友？开什么玩笑，他也相信严戈绝对不可能说出这种话来。

既然不能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从此互不相干，再别互相惦记。

他摇头，“不可能。”

常易捏紧了拳头，“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再看到你。”

他已经弄不清楚曾经对常易的到底是什么感情了，可唯一能肯定的是，他再也不想因为这个人而引起任何的心绪波澜，不仅为了自己，也为了严戈。

常易突然道：“因为严戈？”

苏秦毫不避讳，“是。”

“他有哪里好？”

苏秦眼也不眨，“哪里都好。”顿了顿，苏秦又淡淡道：“至少比因为心情差就说出分手的话的人好。”

常易温和的面容终于开始破裂，“我是迫不得已！”

“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呢？”

常易脱口而出，“我会和你在一起的！”

“以第三者的身份？”

常易哑口无言。

苏秦没想到真的说中了，他想起陈鸣，想起袁杰，又想起黄兴和周武。

世上最难把握的就是感情，但也许，有些感情你之所以毫无办法，是因为你不想想出办法。

你愿意沉沦，不过因为你不想挣扎。

这世上有多少伤人心肺的感情，不过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要你肯转身离开，没有任何感情的囚笼能困住你。

何况，有些囚笼，恐怕只是借感情之名。

苏秦突然觉得思维无比开阔，仿佛想明白了许多事。

“我要转院了。”苏秦道：“医学院。”

常易一愣，随即喜道：“你想通了？”

“想通了。”苏秦淡淡的笑了起来，笑容明媚，让常易看得呆了。

“从今以后的路，和你再没有关系了。”

苏秦解开安全带，开门下车。

停车场里的冷风带着水泥味袭来，苏秦突然觉得解脱了。

常易开门追了出来，“苏秦！”

苏秦站住了，没回头。

常易的声音在停车场里荡起僵硬的回音，“你真的不再考虑了？”

“我根本就没考虑过。”苏秦一字一句，“常先生，你要结婚了，请为你的妻子想想。”

苏秦突然有些可怜起那个未曾谋面的女人，但那也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了。

常易突然恨声道：“你的学费！我随时可以收回来！”

如今他已接手家族公司，许多事已是他在做决定了。

苏秦脚步一顿，闭了闭眼，“如果你要这么做，我没办法阻拦，但我会感激常家为我做的一切，如果可能，等我毕业以后，我愿意报答你们。”

常易一步一步走过来，拉住苏秦的手腕强迫他转身。

“我要你现在就报答！”

苏秦定定看着他，闭上眼睛，“我现在没什么可报答你的。”

唯一有的，不过是常易以前没有拿走的这具身体。

常易静了很久，久到苏秦都站得乏了，常易松开了他的手。

“你走吧。”

苏秦睁开眼，有些诧异的看他。

“我还没卑劣到这种地步。”常易自嘲的笑了，“苏秦，我后悔了。”

也许孤注一掷和苏秦在一起，如今得到的就是这世间最珍贵的东西。

苏秦慢慢地勾起一个笑容，极淡极轻，但他没再说任何话，转身离开了。

风从两人之间吹过，将那最后一点关系也斩断的干干净净。

常易在车边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随后慢慢吐出。

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竟显出几分悲怆。电话响起，来电显示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他接起来，声音略带沙哑，却依然温和。

“喂？”

那头的女人不知说了什么，常易淡淡笑了，“我很快就会回来了。”

眼泪无声的落下，滑落到嘴角，很咸很苦。

“嗯？没什么……咳咳……嗯，呛到了而已。”

“嗯，我知道，我也爱你。”

……

苏秦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公交站，还好有回家那条线路的，中途可以转车。

他在车牌下站了会儿，又慢慢蹲下来。

——小孩子不能抽烟！

——你以后做医生吧，我开家医院，你做我的天使。

——小秦，我想你了。

——等你考上大学，我们就做吧。

——色狼？哪里色了？我可是有好好等你成年！

苏秦将那些过往一点一点翻出来，翻出来一页，就撕碎一页，彻彻底底的撕碎，再不是藏起来，而是再无留恋。

已经没什么好藏的了。

记忆里常易微笑的面容渐渐模糊不清，甚至想不起他说那些话时，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

直到撕到最后一页，所有的感情都凝固在那一个点上。

——我们分手吧。

再见了，常易。

苏秦站起来，看见迎面开来的公交，它将带自己回家，回到那个真正该属于他的地方。

辗转两辆车，等苏秦回到那熟悉的巷口时，路灯下站着一个人。

他的站姿和自己离开时几乎没变。严戈叼着烟，就那么看着夜色，他浑身带着自己熟悉的气息，让人放下心来的归宿感。

“严……”

他一开口，却发现自己嗓子哑了。清了清喉咙，再想开口，却发现说不出话来。

迟到的眼泪终于决堤。

“苏秦！”严戈急急忙忙跑了过来，他抱住苏秦，像是这样就能让自己放心。

浑身的烟味，苏秦皱眉，不知道他在这里抽了多少根。

可此时连这些烟味也如此好闻，他将头埋进严戈的胸口，尽情的让眼泪打湿男人的衣衫。

严戈低低的哄着他，时不时低头吻他的脸。

吻掉的泪滴却更加汹涌而出，严戈着急，“那小子欺负你了？”

苏秦摇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眼泪会在见到严戈的时候落下来，可此时他什么都不想说了，只想就这样让严戈抱着，哪怕抱到世界末日。

“我爱你。”苏秦突然沙哑道。

严戈一愣，随即眼眶居然也红了起来，他吸了吸鼻子，露出了笑容。

“我也爱你。”

——正文完——

番外二

期末很快到来了，母陈浩还专门上门找了苏秦。

“别忘了我们的约定。”他戏谑的笑着，看起来像个样貌帅气的流氓。但苏秦如今对他的印象却并不如一开始那么差了。

要说为什么，是因为袁杰和陈鸣的事很快被传开了，而这个要面子的母陈浩，居然没有因此而鄙视自己的表弟，反而是挽着袖子冲来药学院逮着袁杰狠狠揍了一顿。

苏秦至今还记得他当时愤怒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假装出来的。

“我的表弟你也敢动！你他妈找死！”

袁杰连续被揍了两回，脾气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跟母陈浩抱在一起打了个天翻地覆，还是周围其他人回神才好不容易将他们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