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青岚+番外——月夜桥下闻水声
月夜桥下闻水声  发于:2014年01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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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初遇那日,皇城中细雨纷飞; 那人一袭白衣,亭亭玉立,好似雨中梨花。 再遇那日,雕窗外艳阳高照; 那人眸光凌厉,素手怒指,仿若雪中傲梅。 他常常在想,这该是怎样一个人,才在那样纤弱的外表下,藏着一副铮铮傲骨! 他也常常在悔,如若那天…… “十年寒窗,一朝金榜,万千家财,泼天富贵, 可换你,再信我一次?” 《雪葬黄花》续作——《玉生青岚》:纨绔子弟VS弱质书生(HE) 内容标签:天之骄子天作之和豪门世家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周锦岚,方子璞┃配角:石渊,琅嬛┃其它:纨绔子弟,科举 1、细雨梨花 皇城,天子脚下。每日每日,不知要发生多少事端。大到朝廷内外,为官作宰互倾互轧;小到街头巷尾,邻里街坊拌架斗嘴。总之没有一天是太平日子。 石渊说:“放眼这京城,哪里有热闹,哪里就有周相家的三公子。” 周锦岚笑笑,劈手夺过石渊手里玉骨描金的扇子,直扇得两袖生风:“石兄此言差矣。放眼这京城,哪里最热闹?无外乎城南的人市,城北的荣华花街。我一不上人市贩卖奴仆,二不去藏香阁寻花问柳,你说这话,岂不冤煞我也?” 石渊闻言沉了脸,抄起手边的镇纸往他脑袋上敲:“还不快摹你的帖,明日在夫子那里交不了差,我可再不为你说好话。” 周三公子正张嘴欲辩,忽然闻得身后一声轻斥:“活该。” 周锦岚回头,只见一少年斜倚在书房门外,手里端着红漆木盘,盘中两杯香茗。 少年十七八岁模样,有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目光流转,眸中仿若凝水,兼之肤白胜雪,便胜似那观音座下童子。只是眉宇神色间,竟微微有股拒人于千里外的疏离。 石渊高兴地唤一声:“琅嬛!” 哦,原来这就是他家那位出身于藏香男馆的小相公。周锦岚心想,怪不得将那傻子收得服服帖帖,今日得见,果不负艳名。不过,胆子倒也不小。 石渊笑盈盈上去拉他的手,指着周锦岚,道:“这位就是我常跟你说的周相家公子,周锦岚。” 被唤作琅嬛的少年略微一愣,便作福行礼:“见过周公子。” “用不着多礼。”周锦岚摆摆手,笑得洒脱。 从石家出来的时候,已然日薄西山。周三公子带着自家随从阿生,取道大路,打算慢悠悠地走回相府。此时,天边的云霞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彩,直照在石家琉璃瓦的屋顶,闪闪发亮。周锦岚回头,看见这一番胜景,不禁叹道: “有的人就是好命,一出生就含着天下第一富的金钥匙。如今身旁又有佳人相伴,真是羡煞我等凡人啊……” 话音刚落,身后的阿生狗腿一般黏上来:“少爷说笑了,自古富不与官争。咱家老爷贵为当朝宰相,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您又是周家三公子,身份之贵自不必说。如今又要参与科考,赶明儿金榜题名,便是那天上文曲星下凡,哪里能是凡人呢?” 此番话说得妥帖,周锦岚笑着敲他的脑袋:“就你会说话。” 也是。石家行商,在朝中唯一的靠山是石老爷已故夫人的父亲——户部一品大员李言。石渊虽为庶出,但到底是石家独子,勉强唤李大人一声“外公”。只不过李言年事已高,不久即将告老还乡,李言若一走,石家的日子恐怕就不如现在好过了。 主仆二人一路走,一路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今日出门时,便说是去石渊家切磋功课,他二人自小相识,故此番回得再晚,老相爷想必也不会怪罪。也是个石渊会做人,纵然平日里故意装得痴傻些,倒也深得父亲大人信任。 只是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刚从石家出来的时候,空中霞光漫天,煞是美丽。而现在霞光没了不说,天色却愈发的阴沉。 云青青兮欲雨。 “啪、啪”两声雨滴,打在路旁商铺的屋檐上,声音格外脆响。不待人反应过来,“哗啦啦”的一阵瓢泼大雨,瞬间就湿透了地面。 “少爷!下雨了!”阿生赶忙用手遮着周锦岚的头顶,后知后觉地惊呼。 “知道了,咋呼什么?”周锦岚挥开他的手,拉着他拐进一条较小的街面躲雨。 二人站在一家小小的水粉铺子外,看着雨水如断了线的珍珠般从屋檐的各个角落淌下,也冲刷着街对面的一切景物。铺子的老板有些不高兴,但见周锦岚衣着华贵,似是个富家公子,便不敢往外赶人。 二人等了有一会儿,可是这雨始终没有要停歇的意思。 “该死,这雨得下多久啊……”周锦岚打了一个喷嚏后,不耐的抱怨。 “少爷,要不我先跑回去,再派轿子来接你?这么等下去,老爷夫人该担心了。”阿生询问他。 周锦岚抬头看看阴沉沉的天,又看看阿生,犹豫了一会:“你行么?不如等雨小一点再走吧。” “没事儿,我身体好着呢!少爷在这儿稍等,我很快就回!”阿生说着就冲进了雨里,不一会儿消失在朦朦雨丝当中。 “哎……”周锦岚低头叹气,无奈的望着淌着雨水的屋檐,等。 哪知等了足有小半个时辰,也不见阿生的影子。周锦岚开始有些着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儿?正欲抬脚往外冲,抬头看了看比方才下得更大的雨,又不自觉地缩了回来。 周三公子的身子自小便弱,别说是这么大的雨,就是冬日里多喝口凉水,也能闹到伤风感冒,一病不起。 此时的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街对面的铺子也已经陆续打烊。就连刚刚还人满为患的一家医馆,也开始陆续搬出门口的木板,准备休诊。周锦岚不敢回头看水粉铺子的老板,生怕这一回头,人家就要往外赶人了。 该死的天气!周锦岚又急又恼,不料想又打了个喷嚏。坏了,八成是刚刚受凉了,周锦岚郁闷地想。 就在这时,一个白色的身影吸引了他。 书生模样,大约二八年纪,撑着一把鹅黄色的油纸伞,慢慢迈入了街对面的医馆,又在柜台前停下,似是去抓药。 小书生长得很白,无奈隔着雨帘看不真切样貌,但周锦岚觉得,若是和石渊家的那个小祖宗相比,也未必能输了人家。 医馆年轻的掌柜麻利地抓药,研磨,然后包好递给他。末了,周锦岚看到掌柜拍了拍书生的肩,好像在安慰他什么。接着,书生走了出来,又撑开那把鹅黄色的小伞。 “哎……”想到自己也是自小在药罐子里泡大,周锦岚不由得一声叹气。 哪知这一叹动作有些大,吸引了白衣书生看向这边。 周锦岚暗道一声不好,连忙往前一步,向屋檐外抬起手去接雨,又故意大声道:“这雨怎么越下越大了……哎……” 小书生没有挪步,仍是站在医馆门前,一脸茫然地望向这边。不过周锦岚这一番上前,紧贴着雨帘,倒是把他的模样看得清了。 果然是个美人胚子:白嫩嫩,俏生生的。就那样安静地站在街对面,脸上未笑而生媚,脚下不动自绽莲;白衣袅袅,亭亭玉立,仿若雨中一朵洁白的梨花。 周锦岚不禁呆了。 小书生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然后提着药包,埋着头,快步地走了。医馆里的两个小药童开始往门口竖起木板。 周锦岚收回目光,看着滂沱的大雨,又开始烦躁起来。不料还没过一会儿,只闻得耳边一阵踏着积水的跑步声,周锦岚吃惊地看着小书生又跑了回来。 不待周三公子做出反应,这书生将手里的油纸伞放到水粉铺子门前就跑。从头到尾没有看周锦岚一眼。 “哎!你——!”周锦岚追了出去。 无奈人已经跑远了。 看着小书生捂着脑袋一路飞奔的背影,周锦岚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他低头拾起地上那把鹅黄色的油纸伞,慢慢走出了街道。 走到尽头时,回头看了一眼石刻的牌坊:繁昌大街。 第二日去石渊家说起这事时,石公子端着白瓷茶碗,笑得撒了一地茶水。琅嬛站在他身后看见了,一脸鄙夷。 “咳咳……”他用袖口微微擦了擦嘴角,装作一本正经:“我倒不信,这繁昌街又不是花街柳巷,哪里来的如斯美人?还给你送伞,莫不是个白蛇精?” 周锦岚斜他一眼,道:“我说的重点在于本公子昨儿个出门遇贵人。你怎么——” “哎,”不等他说完,石渊又不客气地打断,“你是没看清那医馆的小掌柜,那才叫一个天仙化人。你若见了他,便不觉得那书生美了。可惜,真可惜……啊!” 周锦岚本来正微愠,这一番却见到琅嬛狠狠踩了石渊一脚。看这小相公着恼的样子,倒像个被人踩了尾巴的猫,浑身的毛都竖起,煞是可爱。 石渊这才闭了嘴,一脸委屈地准备听下文。 可惜周三公子不打算继续昨天的“艳遇”,转瞬间就换了个话题: “还有两个月就开科考试,你准备得怎样了?” “不怎样,反正我也是被老头子逼的,随便应付一下得了。他老人家当年弃官从商,如今却要他儿子顶上,你说,天底下哪有这样做老子的?” “哎……”周锦岚叹气:“我羡慕你。再不济也有万贯家财做后盾,一辈子吃穿不愁。哪里像我,这辈子估计就得淹死在宦海里。” “哟,这回是真懂事儿了?不打算继续做你成天无所事事的周家三公子了?”石渊笑他。 “家父前段时间跟我摊牌,”周锦岚想起这事就难过得不行,“他说,就算考得再差,也得在朝中给我安排个一官半职的,不能叫人家看了咱相府的笑话。” “好事儿啊,草民在此提前恭贺周大人了。”石渊冲他拱拱手,一脸坏笑。 周锦岚反唇相讥:“你别得意得太早,按照你家老爷子的脾气,估计捐也得给你捐个官儿回来当。” 石渊闻言耷拉了脑袋:“怕就怕这个……就我这点小才学,还不如让琅嬛替我去考……” “哎……”末了,周石二位公子对视一眼,一同叹气。 石家漂亮的小相公恨铁不成钢:“纨绔子弟!” 晚上回到自家府邸,匆忙用过晚膳,周锦岚便一头扎进了书房。倒不是因为他心系科举,勤读圣贤,只是怕再被父亲大人逮到,少不了又是一顿训诫。就算没被老相爷抓到,被两个已然在朝为官的哥哥遇到,也免不了一阵盘问。倒不如自己识趣些,找个最不会被人打扰的地方——躲清静。 凭良心说,周家三公子周锦岚并不算十足十的纨绔子。与他这个年纪的年轻人相比,他也读圣贤书,文章写得虽不成倚马可待之势,但也不算差。与石渊那帮人比起来,他的私生活也简单,花街柳巷不是没去过,但到底也没荒唐到去男馆找乐子。 于是这回朝廷开恩科,恰逢自己又适龄,他似乎是没有理由拒绝。他唯一舍不得的,是这潇洒自由的生活。每每看到两个哥哥为了朝堂上的事情焦头烂额,他就感到由衷的排斥。 可是排斥归排斥,这书还是要读的。 周锦岚万般无奈地在书桌前坐下,随手翻开一本论语,再次从第一页开始念起: “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读着读着,眼睛就飘向了别处。 太阳刚落山,窗外下过一场新雨,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清新。书房外种着一丛翠竹,斜横过雕花窗棂,凭空添一份雅致。木窗下悬着一把鹅黄色的油纸伞,伞的边缘缀着几朵不知名的红色小花。 周锦岚想:不知道那小书生,如今怎样? 2、雨中逢故 自打上次从石渊家冒雨回来,老天爷便时不时地要降下一场甘露。雨不大,每每只刚好淋湿地面,直淋得花儿更红,柳儿更绿。用阿生的话来说,这就是雨季到了。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丝总是不经意地就蹿入周家三公子的书房,微微沾湿了书卷,惹得读书人有些心不在焉。 没事儿的时候,周锦岚总喜欢看着那悬在窗下的油纸伞发呆。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下人们都说,那伞八成是谁家小姐相赠,你看小少爷那愣愣的眼神! 这日,老天爷难得放了一回晴。惠风和畅,天朗气清。 周锦岚心情大好,也顾不得老相爷“备考期间,禁止闲游”的命令,脚下生风的出得门去。到了石府,赖着石渊出城郊游。 “你看这天气多好,若不外出踏青,倒真是辜负了这大好的天光!”周三公子举着镇纸,一下一下地击敲着石渊面前的几案,鼓动道。 石渊停了笔,抬头看他,眸中精光闪闪。 “咳咳……”一直坐在茶水桌前研究诗集的小相公琅嬛出了声。 石渊脖子一缩,赶紧低头。就听见他家的小祖宗用微微带着喑哑的温柔声音拖沓着开了腔: “千山鸟飞绝——” 石渊瘪嘴,慢悠悠地接口:“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石渊想了一会儿,道:“独垂寒江雪……” 周锦岚郁卒:“是‘独钓寒江雪’……算了,你还是在家老实呆着吧。” 石渊的嘴便撅得跟着个要吃食的奶娃娃一般。 刚出了石家书房大门,周锦岚便再也忍不住的“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石渊,平日里为人低调,处处一副痴傻样,生怕被人逮到一丝错处。实则一肚子花花肠子,那颗玲珑心,窍多得用马蜂窝形容都不为过。怎料到现如今被个小相公管得指东不敢往西,哪里还寻得到当初那个老狐狸影子?真真是好笑。 也罢,今日找不到人同行踏青,能看到那样一场好戏,也算不虚这石府之行。 周三公子想得通透,一路走一路感叹。到了石府大门,便看见阿生牵了两匹马已经候在石阶下。 周锦岚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下台阶,伸手揽过缰绳,摸了摸他通体雪白如玉的爱驹: “玉儿,许久不见,想不想我?” 马儿似是有灵性的打了个响鼻。 “嘿嘿!好!本少爷今日带你出城遛弯儿去——”说着,一脚踩上踏马石,便骑在了马背上。 “驾——”一人一骑很快绝尘而去。 阿生慌了,飞快上马,玩命地追:“少爷——等等我啊——” 约半个时辰后,主仆二人出了城。 一路上且行且玩,草木葱茏,尽是一派田园风光。天边一轮日头高挂,竟也不觉得热,只衬得漫天的云霞皓白,碧空如洗。 路边有不少不知名的花儿,小小的,或粉或紫,可爱得紧。周锦岚玩心大起,拦下一位老农来问,竟是豆子开的花。 那老农笑眯眯地摸着花白的胡须,道:“豆子虽是吃食,但你可别小瞧这小东西,兴许它就在你们不知道的地方有着自己的厉害之处呢!” 一番朴实的话说得有鼻子有眼,周家主仆二人只得频频点头。 大约又行了小半个时辰,眼前出现了一条清澈的溪流。阿生说,大概是种田人挖来做灌溉之用。 周锦岚不信,牵了马上前细看。 “哪里是灌溉之用,你看这溪里还有鱼。” 于是这二人的午饭便理所应当的成了烤鱼。也亏阿生想得周到,出门前竟在兜里揣了两块打火石。 “少爷……”阿生一边啃着嘴里的鱼,一边含糊不清的说,“今天回去,您可千万别说吃了这个,不然老爷夫人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呵呵,”周锦岚望着阿生笑得温和,用手撕下一块鱼肉,施施然放进嘴里,“放心吧,本少爷又怎么会出卖你?再说,是我自己硬要吃的,也怨不得你。” 阿生闻言,翻了个白眼,心里直犯嘀咕:每次你任性妄为,到最后挨打的还不是我? 周锦岚装作没看见,继续享用手中“天赐的美味”。 良久,阿生见他默不作声,又贼兮兮地过来搭话:“少爷,上次那件事儿我还没来得及问呢!那把您撑回来的伞,可是您自己个儿买的?” 看着他不怀好意的脸,周锦岚正色道:“是啊,怎么了?” “哎?奇了……我记得那天少爷身上明明没有揣钱袋啊……”阿生故意摸摸后脑勺,一脸假模假样的疑惑。 周锦岚瞧着有趣,道:“哦,我忘了告诉你。那卖伞的是个小媳妇,见本公子生得俊朗,没有收我的钱。” “啊?怎么这样?”阿生一双眼睛瞪得老大。 周三公子便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你啊……” 谁料话还没说完,一阵马儿的嘶鸣响彻天际。 周锦岚抬头远看,一人一马正急速而来。又跑近了些,那人不待马匹停稳,急忙跳了下来,连滚带爬地奔向这边,一路上尘土飞扬。 二人定睛一看,竟是相府的护院。 “三少爷——不好了!夫人刚回府就晕倒了!眼看着就只有进气,没出气了——!” “什么!”周锦岚大惊,手里的烤鱼落了地,滚在泥土里,黑乎乎一团。 京城的街道,总是繁华。无论白天黑夜,都是人挤人的热闹非凡。车来车往间,再宽敞的街面也显得拥挤。 周锦岚深知这一点,但他没有办法。他的生母,如今命悬一线。 “驾!驾——!”不住地用皮鞭抽着下身的良驹,他率先过了城门。守城的将士认得相爷家的马,谁也不敢上来拦。 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阴了下来,渐渐地,飘起了小雨。 周锦岚心急,一路上也不知踏翻了几户的小摊,吓坏了几家的娃娃,但他顾不了那么多。街上的人们老远就看见一匹白马风驰电掣而来,慌忙着纷纷让道。 拐过一个弯,周锦岚远远地看到一束白色的幡子,横在街道中央。想来是谁家死了人,正要送葬出城。 偏偏在这时候,真晦气!周锦岚在心里暗骂,却丝毫没有放慢速度。 本以为跑近了,那群哭丧的就会自动让开。哪知道他们一个个都低着头,哭声直上干云霄…… “吁——”一声马儿的嘶鸣,周锦岚来不及勒马,迎头撞上了打幡的那人。玉儿受了惊,又往后直冲了几步,险些踏着人。 可周锦岚此时哪里顾得了这些,扬鞭就要走。反正有阿生他们跟在后头善后。 “不许走!”一声尖利的叫喊,吓了周锦岚一跳。回头一看,却是那个刚刚被撞翻在地的打幡人。 只见他颤巍巍爬起来,就势横展开双臂,拦在玉儿面前。 周锦岚匆匆觑了他一眼:此人身材瘦小,穿着麻衣,戴着麻帽,八成是死者的儿子。逆着光,看不清人脸,却也见到满脸泪水,泛着莹光,嘴角还躺着血。 “你让开!”周锦岚声色俱厉。 “不许走!你得负责!”小个子嘶吼着,可能是刚才哭得过于厉害,声音沙哑的紧。说话时,整个人都在颤抖。 周锦岚正要发怒,眼睛一扫,却看见这人手里竟然拿着个牌位,只可惜已经裂成了两半。定是刚才那一撞的原因。 然而周锦岚此时脑袋急得发晕,完全没功夫跟他在这里耗着。 “我再说一遍,你让开!”他举起马鞭对着小个子威胁。 “不、许、走!”小个子一字一顿的吼回来。 “啪!”的一声,周锦岚冲着他的脸就挥了一鞭子:“晦气!” 小个子倒了地。 周围的人都看呆了,周锦岚趁机扬长而去。 “娘——娘——”一进府邸大门,周锦岚飞奔着往相爷夫人的居所跑去。下人们看着他像个疯子一般狂奔,纷纷给他让道。 “嘭”的一声推开房门,周锦岚眼中的泪水正要顺势而下。却听见房内语笑盈盈,欢歌不断。 雍容华贵的相爷夫人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在一群媳妇丫鬟婆子们的簇拥下,笑得满面红光,钗环玎珰。 “娘?”周锦岚不确定地又唤了一声。 老夫人这才注意到他的小儿子,便收了笑容:“哟,你还知道回来。我今儿去安国寺上香,前脚刚走,你后脚就出了门。你哪里把读书当了一回正经事儿!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肯老老实实在家呆着?” “母亲别气,当心身子……”说话的是周锦岚的大嫂,她一面伸手抚了抚老太太心口,一面冲着周锦岚直摇头。 心里知道大嫂对他好,但周锦岚此时有一肚子的怨气要发,正要开口。 “你可知母亲今日回府,没有见到你,气得可不轻?”大嫂继续道,“不然也不至于撒这大不吉利的谎来招你回来。” “是啊,好容易才哄过来,小叔子你也真是……”二嫂也加入了进来。 周锦岚气急,正要辩驳。却闻得院子里一阵喧哗,此时最不该出现的人出现了——当朝宰相,他的父亲大人。 老夫人连忙站了起来:“老爷……”一众丫鬟婆子们也纷纷跟着行礼。 相爷摆摆手:“夫人今日身子不爽,坐吧。” 周锦岚眼看着母亲落座,下人们又被遣散了出去,就连二位嫂嫂也不例外。心里暗道一声不好。 “跪下!”老爷子猛地一跺手里的拐杖,吓得周锦岚腿下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不孝孽子!让你在家潜心读书,你偏不听!今日又野到哪个窑姐儿的花床上去了!” 周锦岚一梗脖子,等着拐杖落到身上。老相爷却没拿拐杖打他,“咚咚咚”地敲得地面也跟着打颤: “老夫素来知道你比两个哥哥都有天赋,可你却如此的不争气!难不成真要老夫动用权势,将你硬塞进哪个清水衙门里,你就舒坦了?这次恩科,你若果真没考出成绩,让老夫在朝堂上如何立足!” 这话说得重了些,周锦岚有些不服,气鼓鼓地道:“孩儿这些日子以来都关在书房,昼夜研读,难得看到今日天气甚好,只是带了阿生出城踏青,不曾‘野到哪个窑姐儿的花床上去’。父亲大人不分青红皂白就妄自揣测,未免也太冤枉孩儿了……” 老相爷闻言,气得满脸通红:“你住嘴!私自出门你还有理了?把手伸出来!” “老爷……”老夫人连忙伸手拦在相爷的拐杖前,“岚儿只是玩心重了些,并没什么坏心。这些天他苦读诗书,也是府里上下有目共睹的。你就饶了他这一回吧!” “娘你只管让他打,打死了就当没生过我这儿子……”周锦岚一边伸出双手,一边嘀咕。 哪知此番话彻底激怒了父亲,不由分说,“噼啪”一顿拐杖落下,周三公子一双玉白般的手顿时被打得红肿不堪。 周锦岚从头到尾都闭着眼,咬着唇,一声也不吭。 “错了没有?!”老相爷一边打一边怒吼。 周锦岚不做声,便更是迎来一通好打。 见夫君下手狠了,老夫人心疼得直落泪:“老爷快别打了!打在儿身,疼在娘心啊——”说着便要扑将上去。 老相爷这才住了手,惊道:“夫人……你午时晕倒刚缓过来,这是做什么?” “娘,您真的晕倒了?”周锦岚诧异,连忙抱住母亲。 “是暑热,不关你的事儿……”老太太摸着他头发,转头又对着老相爷哭道:“老爷,看在我的面子上,算了吧……今日我派人去找他,撒谎说病危,把孩子吓得够呛,连忙飞奔回来,这下里气还没喘匀呢!可见岚儿还是很孝顺的……” “哎……”见夫人言辞恳切,老相爷叹了口气,挥挥手,“去,到祠堂给我跪一晚上。吩咐下人,谁都不准给他送饭!” “是……”周锦岚蔫蔫儿地应了,退出房门。 春末夏初的夜空繁星点点,夜里的风尚有些凉意,吹得草木“簌簌”作响。屋外间或有些虫鸣,便更衬得长夜漫漫。周家先祖祠堂里如死一般安静。 当然,这也只是外人看来。 “……我不过是顺嘴顶撞了他两句,而且句句在理,料得他也不会打我,哪里知道这次居然打得那么狠,我可是他亲儿子呀……”周锦岚盘腿坐在蒲团上,仰着脑袋,正对着祖先们的牌位聚精会神地嘀嘀咕咕,“爷爷你说,父亲这次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沉默。 周锦岚又往上看了一层:“太爷爷你觉得呢?” 依旧是沉默。 “高祖爷爷呢?”周锦岚不放弃。 依旧依旧是沉默。 “哎……”周三公子长叹一声,看来这世间是没有人能给他主持公道了。 此时,听得耳边一阵轻唤:“少爷——” 周锦岚吓了一跳,斜眼看见阿生正躲在屋外的廊柱后面偷笑。 “死奴才!你想吓死我啊?还不快滚进来!”冲着阿生一招手,那厮便提着个食盒屁颠屁颠地溜进了门。 迫不及待地打开食盒,周锦岚抄起一块鸡肉直接就往嘴里扔。看来是饿坏了。 “少爷你慢点儿,小心噎着……”阿生用手给他顺气。 “哎,这个好吃,厨娘的手艺有进步啊,你也尝尝——”周锦岚夹了一块油煎豆腐塞进阿生嘴里。 阿生嫌烫,连忙吐了吐舌头。 “哈哈哈哈……”周锦岚笑得狂放。 周家三公子酒足饭饱之后,阿生便又提着食盒小心翼翼地溜了。 周锦岚满足地摸着鼓鼓的肚子,觉得还是偷来的东西最好吃。然后把祠堂里几个蒲团胡乱拼在一起,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进去。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祠堂外虫鸣依旧,这一夜才刚要开始。 3、初夏寒梅 “少爷!少爷!大事不好了——” 周锦岚正睡得迷糊,耳边恍惚听见有人在唤他。 微微睁开眼睛,祠堂外熹微的晨光正透过镂空的门扉倾泻进来,照亮了空气中的尘埃,迷迷蒙蒙的。 “少爷!大事不好了!快起来——”阿生推开门冲进来。 周锦岚这才意识到不是自己做梦,真的是阿生在唤他。 “是不是我爹来了?!”他急忙跳起来,一边慌忙整理着地上皱皱巴巴的几个蒲团,一边焦急地问。 “不是!老爷今儿一早上朝还没回呢!”阿生伸手去拦他。 周锦岚闻言,又瘫坐了下来,耷拉着眼皮:“那你还叫得那么急……”说着倒头便要睡。 “哎呀,不是——”阿生一把拽起他,“是昨儿个您在街上撞的那个奔丧的!他把您告到官衙去了!” “什么!”周锦岚大惊,“我不过就撞烂他一块牌位,又没伤着人!昨天他还神气活现地跟我在那儿叫板呢!” “谁说不是呢,这人也太计较了!”阿生也跟着叹气。 周锦岚慌了。以往跟几个狐朋狗友在外头胡来,无论捅了多大的篓子,过后总是几两银子就把人打发了,这闹到衙门里倒是头一回。周三公子顿时就失了主心骨。 “那……那怎么办?”周锦岚无措地问阿生,“你是怎么知道的?” “顺天府尹派了衙役,就在后门候着呢……” 周锦岚脚下一软,险些哭出来:“那我爹跟我娘……” “少爷先别担心,我看他们就是不想把事情闹大,才派人到后院来传唤。你想啊,谁也不敢在相府闹事不是?” “这倒是。”周锦岚定了定心神:是啊,谁有那个胆子敢拿相府的人开刀? 末了,手中纸扇一展,便又是那个风流潇洒的周三公子: “走!本公子倒要会他一会!” 出了后院门,一顶水蓝色的轿子正在外面候着,两个衙役在轿门边并排而站,想必已经恭候多时。周锦岚一看这情景,心里便有了八九分把握。气定神闲地挑起轿帘,回头对阿生说: “你在家里等着,少爷我去去就回。” 坐着轿子慢悠悠地前行,两边衙役开道。周三公子这一路,行得好不风光。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顺天府尹家的小衙内出游呢。其实,衙内倒是衙内,只不过不是顺天府尹家的,而是老相爷家的。 一行人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顺天府衙。 顺天府尹姓吴,乃刑部正三品侍郎。见了周锦岚煞是客气,连忙往堂后让座,叫人奉茶。 “今日周小公子大驾光临,令我顺天府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吴大人眯着一双肥猪般的眼睛,笑盈盈地看着周锦岚,倒叫他心里发毛。 周锦岚很不屑:正三品的官,一副狗腿样?说出去谁信?他两个哥哥还只一个正六品,一个从五品呢! 不待周锦岚答话,吴大人接着说道:“其实今日叫公子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不,下官今早听说,公子昨日午时在繁昌街口与人有过一些争执。下官查了一番,其实根本没必要闹上官府,无奈那苦主有功名在身,下官就是有心包庇也得走个过场不是?” 原来遇见那群送丧的人是在繁昌大街,昨日事出紧急,自己竟然没意识到。周锦岚心想,这阵子是中了什么邪?老跟那条街过不去。 “既然是有功名之人,那也必是读过圣贤书的。本公子也有功名在身,你只管叫他来便是。”周锦岚优哉游哉地喝着茶,心说,既然是个读书人,便该知道进退。欺负一届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总比欺负一个地痞流氓要来的容易。 周锦岚这话不假,他自己的确有功名在身。只不过,还没等到朝廷直接给派官罢了。 “那是,那是……”吴大人忙不迭地点头,“那么周公子在后堂静坐,下官这就升堂。” 原来人已经来了。 周锦岚冲他挥手:“去吧……” 奴性入骨的顺天府尹如得了圣旨一般,乐颠颠地往前去升堂。周锦岚就坐在堂后,隔着一扇雕花窗,堂前的事情纵然看不真切,倒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只听见前面惊堂木一响,吴大人官威一振,便是升了堂。 “下跪者……额,堂下何人?”吴大人的声音清晰地透过窗口传来。 周锦岚循声往窗外望去,隐约只能看见一个影子。那人年纪很轻,约摸十六七岁,直直立于堂中,依旧瘦弱,依旧披麻戴孝。 周锦岚笑:“哟,还真是个有功名的。” “学生方子璞,见过大人。”声音依旧嘶哑,却是极柔的,跟其人一样。 “方子璞,本官若没记错,你可是举人出生?” “是。去年秋闱,京师第七名举人。” 周锦岚一惊:竟跟自己同榜? “咳咳……”吴大人清了清嗓子,道:“那你今日而来,状告何人?所为何事啊?” “昨日学生已将案情诉与大人,大人今日缘何又明知故问?” “谁……谁说的……”吴大人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今早才知道的。” 堂下的方子璞略微一顿,再开口,便添了几分疑惑:“大人难道忘了?去年秋闱之时,学生便与大人相识,昨日冒昧登门,大人还义愤填膺,说定要与学生讨个公道……” “住嘴!”吴大人连忙喝止,“公堂之上,岂容你与本官套近乎!” 这边厢,周锦岚听了,笑得见眉不见眼。 敢情这顺天府尹平日里在京师也拉拢了不少有前途的举子,昨日里定是冒昧答应了人家要“讨个公道”。结果今日才得知这小书生要告的竟然是他,当朝宰相家的小公子…… “有趣,真有趣……”周锦岚拿手指一下一下点着桌面,神情似是在听一台活色生香的大戏。 一旁侍候着的衙役忙问:“公子听到什么事情那么有趣?” “你不知道么?”周锦岚道,“狗咬狗。” “方子璞,本官不与你争论这些。你只说你状告何人,所为何事即可。” “学生……不知告的是何人,但学生认识他家的仆役,所以很快就能把人找到。”方子璞道,“学生要告他冲撞家母灵柩,饬毁家母灵牌,还当街用马鞭行凶。” “哟,听听,我的罪名还不少……”周锦岚在窗户这边小声调侃。 衙役便笑道:“呸!什么举人,说白了就是个刁民,故意找茬儿呢!周公子你可别放在心上……” “方子璞,你说这话可有证据?” “当然有,当时街上有很多人都曾看见。为家母送葬的人都可以给学生作证。” “既是状告他人,那物证可有?” “家母的灵牌昨日损毁后便立即新做了一个,旧的就给埋了……不过学生被那马撞翻在地后,浑身的淤青都还在,就连着脸上的伤也还清晰可辨。” 吴大人想了一会儿,道:“物证没了,就光剩一身的伤,你让本官如何信你?你也可以是自己不小心摔的呀。” 方子璞急了:“那繁昌街的邻里街坊,都看见了那人饬打学生,这人证总该是真的了吧——” “你都说了是你的邻居,言辞间自然是包庇着你了。再说你又是举人老爷,以后说不定就飞黄腾达了,你要是说一,这繁昌大街上谁敢说二?” “大人!”方子璞眼见说理不通,“噗通”一声就给跪下了,“学生自幼家贫,与家母相依为命。家母以一人之力将学生抚养长大,对学生的恩情比山高、似海深!学生去年好容易考中举人,谁知造化弄人,赶上今年春闱推迟。家母命浅福薄,不待享受学生的清福,就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如今家母尸骨未寒,送葬途中却遭人冲撞,灵牌被损毁不堪!每思及此,学生之心痛如刀绞,深觉愧为人子!此情此刻,大人您可千万不能帮着歹人说话啊!”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字字归心。周锦岚不禁眉头一皱,想起自己昨日也是因为担心娘亲病危,才做出那样失格举动。今日与这书生相较,倒也深有同感。 “你快起来!今日你乃天子门生,这么一跪,要将本官至于何地?” “大人若不与学生讨个公道,学生便长跪不起!” 周锦岚这边厢撅嘴:小东西还挺执拗。 “方子璞你!”吴大人也是气急,又拿他没有办法,遂压低了声音道:“不是本官不肯帮你,你可知道你状告的是谁?” “大人何故又问此话?大人明知学生——”话说到一半,方子璞住了嘴;过了半晌,发出一阵笑声,“呵,呵呵……” 周锦岚奇怪,又往窗口凑近了些。方子璞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 “学生知道了,”方子璞冷笑道,“不是赵大人家的小衙内,就是钱大人家的小外甥,要么就是孙大人家的小舅子,再要不然,就是李大人家的小外戚、周大人家的——” “方子璞!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吴大人讶异,将一手惊堂木拍得震山响。 “难道不是么?能让顺天府尹如此护佑的人,恕学生想不到其他。”方子璞此时的声音很冷硬,小小的身体微微带着颤抖。也不知是气急,还是害怕。 “方子璞,如今科考在即,本官劝你不要因为这点小事而自毁前程。”吴大人威胁道。 “前程?”慢慢提高了音调,方子璞抬起一只手直指堂上之人,“大人你可知今年春闱为何会延期?” 不等吴大人开口,堂下的书生自顾自地说:“因为贪官污吏,因为他们权倾朝野,魅惑君上。若不是为了彻底铲除孽党,断绝官学勾结的诟病,深挖结党营私的毒根,今年春闱又哪里会延期到炎炎夏日?!” “方子璞你住口——” “而大人你!”方子璞越说越激动,挥舞着手指,愤怒难当,“身为顺天府尹,刑部正三品侍郎,执管京师一方安宁,竟然知法犯法,于公堂之上公然包庇同僚家眷,罪无可恕!如果做官都做成你这个样子,那学生这功名不要也罢!” “哗啦”一阵竹签落地声,堂上一阵唏嘘。 “来人!给我杖责一十!”听声音,吴大人已然气到了极点。 众衙役皆惊惧:“大人……这……” “怎么?本大人正三品侍郎竟打不得小小一个举人?笑话!给我打!” 周锦岚不禁站了起来,耳边只闻得一阵窸窣声响,不一会儿,堂上便想响起了责打声。廷杖落下的声音闷闷的,未见方子璞叫唤一声。 周锦岚稍稍放了心,重又坐好,端起桌面的茶水:“才打十下,对于这种油盐不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来说,未免太轻了些。昨儿个本公子可是被老相爷用拐杖好一顿教训呢!” 身旁侍候的衙役便巴巴的来讨好:“公子您有所不知,这杖责也是有诀窍的。虽说十杖看起来不多,但大家伙都是看着老爷的脸色来打。老爷若是和颜悦色,便打得叫你第二天也活蹦乱跳。老爷若是声色俱厉……嘿嘿……当场杖毙的也大有人在啊……” “什么?!”周锦岚手一抖,茶碗落了地。 吴大人这边厢正看得解气,忽然闻得耳边一声惊雷般的叫嚷—— “住手!”周相家的小公子从后堂冲了出来,直直拦在两个正在施以杖刑的衙役面前。 大堂上的众人一时间目瞪口呆。 “您……您怎么到这儿来了?”吴大人第一个反应过来。 周锦岚没有看他,此时的他注视着脚下已然奄奄一息的书生,惊讶之情溢满了胸腔。 这哪里是杖责?这简直就是在杀人。 只见这小书生的臀上,大腿上,星星点点布满了血渍。艳红的鲜血从粗麻衣服底下渗出来,如在身上盛开了大片大片深红的寒梅。 这人太倔了,哪怕出声讨一次饶也不至于被打成这样。 怎料书生还没失去意识,他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拉住了周锦岚衣襟的下摆,缓缓抬起头: “学生……不服……” 话音刚落,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周锦岚惊呆了,愣在原地,半天没有回过神。 这小书生,不就是那油纸伞的主人! 4、愧赎所为 “哎,我说你可真有意思。自己个儿在外面惹了麻烦,不带回家解决,反而扔到我这里。你当我这石府别院是什么?医馆还是客栈?”石渊抱着双臂站在门口,挑眉看着正围在床前的周家三公子,一脸幸灾乐祸。 “你有点同情心行不行?”琅嬛自屋外端了一盆凉水进来,跨过门槛时,故意溅了石渊一脸,“大夫,水来了……“ “快,赶紧用毛巾沾湿了敷在他额头上,再这样烧下去,会把人烧坏的。”大夫连忙挥手示意琅嬛过去。 “就是,有点良心行不行?”周锦岚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冲着石渊皱眉。 “是是是,你周三公子最有良心。也不知道是谁把人家害成这样的……”石渊嘀咕。 周锦岚不想跟他辩论,此时的他,正是心急如焚。 “一会儿老朽把药煎来,还得麻烦你们给他喂下。这书生所受的杖伤可非儿戏,搞不好下半辈子就得在床上过了……” “什么?”周锦岚被吓出一身冷汗,拽了大夫衣领道:“他还要备考今年的恩科呢!去年秋闱他可是京师第七名,第七名你知不知道?!” “额……这……”年迈的大夫被周锦岚的举动吓了一跳,“可,可就算是这样……” “我不管,要是治不好他,我非管叫你一家老小都不得安宁!” “周公子,你先冷静下来。”琅嬛走过来,将一块湿毛巾系上方子璞的额头,顺手拉开了周锦岚。 老大夫颤巍巍地道:“恕老朽的医术不济,但公子可以另请名医。据说,繁昌街上有家医馆,那医馆的大夫以前在晋王府做过家医,您大可以……” “你不用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周锦岚激动道,“本公子若真想请,就连皇宫里的御医都能请动,你——” “你说的是哪个大夫?”琅嬛打断了他。 “就是回春医馆的姜大夫……”老大夫低着头,嗫嚅道。 “石渊……” 站在门口的石渊答:“什么事儿?” “快去请。” “哎?琅嬛你知道这个大夫?”石公子纳闷。 “你说呢?”琅嬛一字一顿的反问。 石渊倏地就明白了什么,一拱拳:“得令!”说着就消失在了门口。 周锦岚问:“这个大夫很有名么?“ “如今距离科考还有两个月,赶不赶得上,就得看他的造化了。”琅嬛看着床上趴着的人叹气。 没过多久,回春医馆的姜大夫就被请了来。出乎人意料的,竟是个极年轻的小大夫,面容温润,清雅俊秀。 “病人在哪里?”姜大夫一进门就着急问道。 “这边!”周锦岚拉着他就往床边去。 琅嬛一动不动的看着小大夫,似是愣了神。随后被石渊拽着,出了房门。 一番检查过后,姜大夫的脸上露出了稍显轻松的表情。 “怎么样?”周锦岚连忙凑上前去问。 年轻的大夫擦了擦脸上的汗,道:“幸亏救治得及时,伤口虽然凶险些,但好歹没伤到骨头。如果悉心照料,恢复得当,便不会影响日后行走。” 周锦岚长舒了一口:“那须得多久才能好?” “伤筋动骨嘛,最快也要一百天。” “可还有两个月就考试了呀。”周锦岚急道。 “我知道,”姜大夫看着床上的人,叹气,“平日里看不出,这孩子竟如此倔强。明知科考在即,却做出此番糊涂事。焉知生不入官门,死不入地狱!这书真算是白读了……” “你……你们认识?” “他和他母亲就住在繁昌街东头,家里头靠卖伞为生。我们街里街坊的,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怎能不知?去年入冬后,他母亲一病不起,他便也常来我们医馆抓药。谁料得到刘姨几天前忽然就这么去了,唯一的儿子现在又弄成这样……” 周锦岚听着听着,脑袋垂得越来越低,竟觉得似有万千虫蚁在心头咬过一般,横竖不是滋味。 “对了,他怎么会在公子这儿?”姜大夫问。 “额……我们……我们是同年。去年秋闱,不才京师第三十一名。”周锦岚随口答道。 “公子有心了。”姜大夫点点头,以示感谢。 这天,姜大夫一直在石府忙到日头将落才告退。各式各样的药方、膳方,内服的、外敷的、止痛的……林林总总开了一大堆。还抽空去了一趟石府别院的药材房、伙房,仔细交代了药用选材、食补,还有一系列的禁忌。石渊和琅嬛作为主人,倒是一直没出现。周锦岚便跟前忙后,活像个小跑腿。 “活该……”用晚膳的时候,石渊这么总结周三公子的一天。他看起来心情有些差。 “你就别再幸灾乐祸了,我已经够焦头烂额的了……”周锦岚抱着脑袋,“呜呜”地叫唤。 “你打算让他在我这儿呆多久?”石渊问。 “到他病好为止。” “什么?!”石渊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周锦岚不理他,自顾自地回头招呼阿生:“阿生,你回府去将我常用的衣物和文房四宝收拾出来。告诉父亲我这两个月就待在石家了。” “周锦岚你别太过分——” “还有你,石渊,”周三公子顿了顿,对着他道:“一会儿休书一封给家父,要求言辞恳切,在情在理,邀请在下留在石府与你一同备考。” “我凭什么要听你的?”矜贵的石家公子脑袋一昂,挑眉道。 周锦岚笑了,夹了一口面前的菜:“不然我就去拜访一下令尊,叫他来这别院看看你藏娇的金屋,可好?” “哼……”琅嬛冷笑一声,继续吃着碗里的糖醋鱼。 石渊无话可说,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应了。周锦岚笑得志得意满。 掌灯时分,周相府的一队人马浩浩荡荡驶进了石家。 来人先是劝了周锦岚一番,见周锦岚执意要留,也就不再坚持。只将整整三辆马车里的东西,陆续搬到石渊为他准备的厢房。 “父亲大人指望我还恼着他呢?”看着忙碌的众人,周锦岚问阿生。 “可不是么?不然今日能这么放纵少爷?”阿生答。 二人远远瞧见石渊手执一把团扇而来,一边摇一边笑道:“哟,相爷这是怕我石府家贫地小,招呼不周,把三少爷的家当全给搬来了吧?” 周锦岚斜他一眼:“石公子好兴致啊,怎么还用起了女儿家的东西?” 石渊“哈哈”一笑,仔细端详一番手中里扇子,道:“谁让我‘傻’呢?” 周锦岚摇头,懒得理他。 到了月出西山,周锦岚这才算整理好了自己的住所。 石家别院不大,主体部分分为东西两条廊道,每边各置厢房两间。石渊和琅嬛住东间,将西面两间厢房让给了周锦岚和尚在昏迷中的方子璞。 二更天时候,石府别院里已然一片寂静。廊柱下的灯火已熄灭,显得院里空荡荡的。只偶尔闻得外面街上几声野狗的吠叫,和窗外轻声的虫鸣。 周锦岚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今日一整天的际遇实在太过离奇,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整理。 姜大夫说,生不入官门,死不入地狱。这话他周锦岚平日里也听过。只道是平头百姓自认命如草芥,万不得已入了官门,甭管有理没理,先打三十板子再说话。却哪里知道,一旦得罪权贵,纵你是天子门生,也一样有去无回。 而身为这个“权贵”,周锦岚现在是羞愧难当: 方子璞躺在地上的惨状,现在还萦绕在周锦岚的脑海;那白衣上的血渍如盛放的寒梅,迷得他眼前一片殷红;还有他抬头的那一撇目光,饱含了宁死不屈的执拗与满腔愤懑…… “若不是为了彻底铲除孽党,断绝官学勾结的诟病,深挖结党营私的毒根,今年春闱又哪里会延期到炎炎夏日?!” “如果做官都做成你这个样子,那学生这功名不要也罢!” 方子璞的话语倏地蹿入周锦岚的脑海。 他蓦地坐了起来,感到自己再也躺不下去了,想要下床去走走,却又良久迈不开腿。 周锦岚四周环顾着石家的这间厢房,格局和他自己在相府的房间没什么两样。家奴们真真是把他所有家当都搬来了:文房四宝,枕头几案,矮凳屏风……竟然还有那把鹅黄色的油纸伞——现在正悬挂在半开着的雕花窗口,随着窗外吹进的微风轻轻摇动。 周锦岚不禁想起了那个下着雨的傍晚。他被困在繁昌街一家小小的水粉铺子外,眼前是一家家陆续打烊的店面,和一挂如何也不肯消退的雨帘。 方子璞就在那个时候,撑着这把鹅黄色的小伞出现在他眼帘。 小小的书生,白嫩嫩,俏生生的。就那样安静地站在街对面,脸上未笑而生媚,脚下不动自绽莲;白衣袅袅,亭亭玉立,仿若雨中一朵洁白的梨花。 尽管他们是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那人临走前却好心的为他留下这把救急的伞。至今周锦岚闭上眼睛,仿佛还能听见那书生踏着积水向他跑来的声音,声声都敲打在他心坎上。 而昨天在街上的时候,怎么就没认出他呢!周锦岚恨得直敲自己脑袋。 就这样发了一会儿呆,周锦岚最终还是慢悠悠地爬下床。他伸手捞过搭在屏风上的外衣,很快地穿上鞋,走到窗边坐下,轻轻推开了窗户。 朦胧的月华洒进了屋,周锦岚这才吃惊的意识到今日是满月。大风也吹了进来,摇动着油纸伞更加欢腾的舞动。 周锦岚看着看着,就呆了。 忽然,他站了起来,蹑手蹑脚地推门出了屋,又悄无声息地摸进了隔壁厢房。 方子璞依旧安静的趴在床上,呼吸均匀,一动不动。房里的窗户没有关,月光将房间照得亮亮堂堂,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可辨。 周锦岚来到床前,俯下身来看他。 方子璞的头侧枕在枕头上,露出半边左脸。脸上横着一道触目惊心的鞭痕,血红血红的,深刻在白嫩的皮肤上,看着直教人心寒。明明,是那么俊秀的脸…… 周锦岚伸出左手掐了自己右臂一把,生平第一次恨自己恨得牙痒痒。 “嗯……”这时,方子璞轻微地动了一动,发出一阵哼鸣。 周锦岚吓了一跳,慌不择路地就要往地上趴。然而小书生没醒,八成是因为在睡梦中感到疼痛,所以哼唧了两声。 这下周锦岚愈发愧疚了。他伸出手,轻柔地理了理方子璞散在床边的乌发,小书生的头发又细又滑,还带着股舒服的凉意。 “对不起……”周锦岚嗫嚅,说完,便要走出房间。到了房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会儿,又走回去把窗户关了。夜里风大,周锦岚这么想着。 是夜回去,周家三公子这才勉强睡了个安稳觉。 这一睡,待周锦岚醒来时,竟已日上三竿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周三公子连忙翻身下床,接着,衣衫不整地冲进院里。 一抬眼,就瞧见石渊跟琅嬛二人坐在对面的廊下,逗弄着廊柱上挂着的一笼鸟儿。周锦岚连忙往右边看去——方子璞的房间里依旧没有动静。 跨过庭院,周锦岚径直走到石渊面前,问道:“他醒了么?” “谁?”石渊手里拿着一束麦秆,正逗弄得高兴。笼子里的黄鹂“啁啾啁啾”地唱着歌。 “你说呢?” “哦,原来你说的是他啊,早醒了。” “那我去看看他。”周锦岚说着,抬脚就要走。 “我劝你还是别去的好,”琅嬛开口,“他现在定不想见你。” “为什么?”周锦岚疑惑。 “那还用问么?”石渊耸耸肩,“人家现在恨你入骨。今早儿一知道我们是你的朋友,就连药都没喝。” 周锦岚犹豫了。昨日里光想着尽力弥补自己的过失,却从没考虑过万一人家不接受,他该如何是好。 “那我也得去看看……”扔下这句话,周三公子毅然决然地往方子璞的房间走去。 石渊琅嬛对视一眼,苦笑。 不过一会儿。 “我不要看见你!你走——”声嘶力竭的叫喊从病人的房间里传出。周锦岚一边弯腰道歉,一边往门外退: “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走……” “嘭!”的一声,周锦岚带上了房门,惊魂未定地看着对面优哉游哉看笑话的一对儿。 “我说什么来着?”石琅二人异口同声。 5、笼中豢鸟 “方子璞……我叫你方兄好不好?”周锦岚端着药碗,和颜悦色地对着床上的人说话,“你这样不喝药怎么能行呢?现在高烧尚且没退,万一落下病根,别说是今年的恩科,就连三年后的你也没法去考了呀!” 无奈小书生不理他。 周锦岚又在床边坐下:“还有你脸上的伤,再不擦药的话,当心留疤。一会儿我给你涂药,行么?” “谢谢,拜你所赐。”熬了一早上,方子璞总算开了口,声音冷冷的。 周锦岚笑了,赶紧趁热打铁:“那你赶紧把这药喝了,我保证不苦。” 方子璞扭过头不去看他。 强按下心头的不快,周锦岚道:“你……你到底要怎样?” “还我公道。”小书生把头埋在被子里,闷闷地说。 “这个好说,你乖乖把病养好。赔偿的事情我们好商量……” 岂料此言一出,方子璞便像个炸了毛的公鸡,回过头来猛地推了周锦岚一把:“你走!我母亲的灵牌岂是你用钱就能打发的?我今年的恩科岂是你几两银子就能补回的?!” 周锦岚闪躲不及,一碗药全数撒在了身上,黑乎乎的液体顺着丝缎的衣料缓缓淌下,打湿了床铺。 “你!”周锦岚站了起来,再也忍不住脾气,指着他怒骂,“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油盐不进的人!你出去打听打听,本公子何时这样低三下四伺候过人?我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方子璞杏眼圆睁,也同样怒气冲冲地看着他:“我不用你在这里装好人。公堂上唆使那昏官打我的气势哪里去了?有本事你就把我往死里打,总好过在你手里头活受折磨!” “好……好!”周锦岚气到极点,不想继续和他争论下去,转头摔了门,扬长而去。 一路上气呼呼的边走边跺脚。 好你个方子璞,本公子耐着性子在你那里耗了一上午的时间,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你就是用这个态度对待本公子的?要不是本公子于心有愧,早不干这委屈人的差事了!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周锦岚边走边骂,一转眼就到了饭厅。 石渊和琅嬛正在享用午餐,一桌子鱼肉荤腥、山珍海味,看着就让人流口水。 顺手接过小丫头递过来的饭碗,周三公子抄起筷子就往嘴里送。 “又被骂出来了?”石渊“好心”问道。 “嗯……” “哎……这都两天了……你说这人也真是傲,你周相家三公子亲自出马,劝了整整一个早晨,竟然一点作用都不起?”石渊叹气。 “吃你的吧,”琅嬛给石渊碗里夹了一筷子青菜,道:“要我说,的确是周公子有错。饬毁其母灵位在先,无异于杀母;公堂上滥刑在后,无异于夺命。如此杀母夺命的深仇大恨,人家岂能轻易原谅你?” “滥刑的不是我,是那个昏官!”周锦岚连忙为自己抱不平。竟然连琅嬛都这么说,我这是招谁惹谁了? “总之,我看那姓方的表面上文文弱弱的,这底下里可不是个省油的灯。”石渊咂嘴,一脸看笑话的表情。 “哎……”周锦岚长叹一声,满腹都是委屈。 “方兄……到时间该换药了……”周锦岚轻手轻脚地推开方子璞的房门,又一次挤出了笑脸。 “哼!”床上的人冷哼一声,“不劳周公子伺候……” “哎,快别这么说,今天早上是我的不对,我太冲动了。这厢里给你赔不是来的。”周锦岚腆着脸,凑到了床前。 “你看,咱们平心而论,打你的是那姓吴的府尹,不是我吧?最后我还冲出来救你了呢!” 方子璞不做声。 “再有,就算我冲撞了令堂的灵柩,那也是因为我这边事出紧急啊。那天我得知母亲病危,可把我吓坏了,这才火急火燎的打了你嘛!” “你母亲病危?”方子璞轻声问。 “额……是啊……”周锦岚提到这事儿就气不打一处来,“后来才知道是他们合伙骗我呢……” 方子璞闻言,横眉倒竖:“我看骗人的是你吧,这种理由你都想得出来?你是怎么做儿子的?” “我——”周锦岚眼看又要发火,无奈自己理亏,便道:“算了,这事儿不提也罢。你快把裤子脱了。” “你要干嘛?”方子璞警觉得很。 “上药啊!”周锦岚晃了晃手中的小药瓶,“回春医馆的姜大夫放这儿的,嘱咐十二个时辰换一次。” “姜大夫来过?” “是啊,我……我特意派人去请的,你的病就是他看的。” 方子璞皱眉:“你放我回家,这些事情我都可以自己来。” “你现在坐都不能坐,怎么自己来?再说,你家里还有人照顾你么?” 这话戳了方子璞痛处:“那也不要你在这里假好心。” 周锦岚张嘴欲辩,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下去,“来,我给你上药,我保证不会弄疼你……” “我说了不要。” 周锦岚便紧绷了脸:“你是要我给你上,还是一会儿派个丫头来?你自己二选一。” 方子璞脸上一红,怒道:“我谁都不要,你走!走得越远越好!” 又被下了逐客令,周锦岚真真是拿他没辙,伸手将药瓶扔在床上: “我不管你了,你自己爱怎样怎样!”说着就出了房门。 周锦岚本打算上自己房里歇会儿,刚一出门,隔着庭院就看见石渊又站在对面逗鸟。琅嬛不知去了哪里。 周锦岚此时有一肚子苦水要吐,又怕石渊笑话他,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石渊抬眼瞟见了他,笑道:“周公子可是有话要说?” 周锦岚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对面廊下。 看着他的狼狈样子,石渊是又觉着无奈又觉着好笑:“怎么样?不好相处吧?” “简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当初见他第一眼的时候,并不觉得是这样的人啊。”周三公子委屈道。 “相由心生,只不过你刚好触了人家的霉头,这才不给你好脸色。话又说回来,他知道那天拿了伞的人是你么?” “八成是不记得了。” “那就别告诉他,省得又给人家心里添堵。” “哼,就知道你嘴里没好话!”周锦岚心里膈应,转身就走。 石渊在他身后,正为鸟笼里添水,忽而提高了声音道:“哎……鸟儿啊鸟儿,你还记得你初来石府的时候么?明明是个小畜生,却心高气傲得很,竟然绝食了三天。” 周锦岚停下了脚步,注意听着。 石渊不看他,继续对着笼中的黄鹂说话:“结果本公子现在还不是把你收得服服帖帖的?”说着,偷偷瞟了一眼周锦岚,继续道: “要说这养动物啊,尤其是敏感怕生的小动物,需要极其注意。接近他们时要注意,要温柔,要有耐心,不能威胁,更不能使用暴力;和他们培养感情时更需要注意,不能性急,得按部就班的来,起码得知道投其所好……然后才能一步一步地达到目的,须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要温柔,要有耐心,不能威胁,更不能使用暴力?不能性急,得按部就班的来,起码得知道投其所好?周锦岚使劲琢磨着这两句话的含义。 温柔……耐心……投其所好…… 周三公子脑袋里忽然灵光一闪,正打算开口致谢,回头便看见石公子被自家小相公狠狠的揪住了耳朵: “你说谁是小动物呢,嗯?” 哈哈,原来这里就有个成功的例子!周锦岚心中暗喜,决定什么时候得空了再跟石渊道谢。 第二日,周锦岚起了个大早。优哉游哉地用过早饭后,在方子璞的门外拦下了正要往里送餐的小丫头。 “给我就行了。” “可是……这……”小丫头很是犹豫。 “怎么,信不过本公子?我还能给他投毒不成?”周锦岚故意道。 “不是!”小丫头连忙将托盘放入周锦岚手中,“那就烦劳周公子了。” 周锦岚端着托盘,目送小丫头远去,继而胸有成竹地推开房门: “方兄,我给你送早膳来了。” 门内的人显然没料到来的人会是他,微微吃了一惊。 周锦岚将托盘放到床边的矮几上,道:“快趁热吃吧,我一大早特意在厨房叮嘱厨娘做的。” 出乎意料的,方子璞这次没拿话来噎他。许是饿了,只见他伸出双手,艰难地端起了饭碗。只是因为两只手肘还要负责撑起上身,所以这饭吃的很是缓慢。 “你这几天都是这样用餐的?”周锦岚问他。 方子璞不答。 “那得吃到什么时候?等你吃完,饭菜还不得凉透了?”周锦岚说着便去夺他手里的筷子。 “你干嘛?” “喂你呀。” “不需要。”方子璞毫不客气的回绝。 岂料周锦岚也不恼,依旧满脸带笑。不一会儿,从身后掏出几册书本,献宝似的递到方子璞跟前:“方兄你看这是什么?” 方子璞眼前一亮。 “我想你在这里也是寂寞,再加上又是备考时期,不看书怎么能行?”周锦岚说着,将书本放到方子璞床头,“这些书都是我用过的,我才学虽不如你,但去年秋闱好歹也考了三十一名。这上面的批注,有用的你就看看,没用的……你就当笑话看。” 见方子璞不做声,周锦岚继续道:“我那里还有好些书,你若是需要了,只管唤人上我那儿去取。还有文房四宝什么的,一概不缺的……” “我还能参加今年的考试么?”方子璞端着饭碗,似是在自言自语,却又是问向周锦岚的。 “当然能!昨儿我听琅嬛说,他有个认识的人曾经受了很严重的箭伤,在姜大夫那里两个月就调养好了。”周锦岚拍着胸脯,信誓旦旦。末了,又补充了一句:“只要你配合治疗,按时吃药、换药……” 方子璞不答话,只是安静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一口,又一口。 那日午后,方子璞正趴在床上看书,忽而闻得门外一阵嘈杂。接着,便有三五个小厮吆五喝六地准备往房间里挤。 “你们干什么?”方子璞放下书册,问道。 打头的一人恭恭敬敬地答:“应周公子之命,前来给您送点东西。” 随后,便有两个人抬了老大一张几案,高度正好能驾到床上,用做读书之用;接着就是大摞大摞的书册,《论语》《孟子》《中庸》《大学》……四书五经一册不落,另外还有用来解闷的演义、诗集等书。再然后就是各式各样的文房四宝,端砚、徽墨、宣纸……光是笔架上的宣笔就有十一支之多,而且大小不一,粗细不等,一看便知是上上乘的东西。真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这些都是你们公子要送来的?”方子璞讶异。 “是,”刚才答话的小厮垂手而立,“方公子还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跟小的说,小的一并给您办齐了。” “不用了,你们走吧。”方子璞挥挥手,示意他们出去。 几个小厮会意,迅速的离开。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周锦岚姗姗来迟,甫一进门就问: “东西还够用么?还需要什么只管告诉我,我再去帮你拿。” 方子璞刚收了人家的东西,这会子绷不住脸,随口应道:“并不曾缺什么,不劳周公子费心。” 周锦岚见他态度似有松动,笑在心里,却严肃在脸上,继续道: “我知道我做的这些不足以弥补我犯下的过失。今日在下斗胆,去了一趟安国寺,立了令堂的牌位安放在那,日夜由高僧念经供奉,希望令堂在天有灵,能够原谅我。” “你为家母在安国寺立了牌位?” “额……我又冒犯了?”周锦岚故意装作小心翼翼的看着他的脸色。 “没有,”方子璞低了头,犹豫了半晌“谢……” “什么?”周锦岚一挑眉。 “没什么。” “哎……”周锦岚叹气,“那就先这样吧。方兄要记得按时吃药,换药的事情就叫那些小厮来吧。我就住在隔壁厢房,有什么事情就唤我,我听得见。”说完,便不再多留,转身走出了房间。 晚膳时分,石渊贼兮兮地凑过来,将周锦岚拉到一旁:“今天怎么样?” 周锦岚笑得十分得意:“耐心谦和的赔笑脸,温柔恭顺的送东西,投其所好的立牌位,你说会怎样?” 石渊拍了他一巴掌:“有你的!看来这小书生也不是个完全不进油盐的主儿……” 周锦岚笑着挥开他的手:“只是刚有好转,还不能松懈。他对我还是爱理不理的。” “正常,要面子嘛,”石渊说着,拉下周锦岚的袖子,低声道,“我们家那位小祖宗,刚进府时一样闹得惊天动地的,光是价值连城的瓷器就砸了我不少,我还不是笑脸相迎着?这才好容易有了今天……你得学会忍。” “嗯嗯……”周锦岚觉得深有道理,忙不迭的点头。 “哎?不对,听你这么一说,倒觉得我俩的关系怪怪的。”周锦岚伸出双手上下搓着手臂,感到一阵恶寒。 “呵,你俩什么关系?”石渊笑问。 是啊,我俩什么关系?要说是仇人,如今互相还能心平气和的说上两句话;要说是朋友,那也绝对不是,哪有朋友见了面就剑拔弩张的?真要谈上关系的话…… “那就是一把伞的关系了……”周锦岚认真答道。 “噗——”石渊笑得直不起腰来。 周锦岚难得严肃一回,气得拿手直敲他脑袋。 不远处,琅嬛望着这俩纨绔子贼兮兮地一边笑一边闹,便也绽开了漂亮的笑容: “也不知道又打着什么鬼主意呢……” 6、贵人襄助 石府别院的清晨,一如以往的安静。只偶尔听见树上不知名的鸟儿婉转啼叫,还有下人们打扫庭院时扫帚刮擦过地面的“沙沙”声。 周锦岚三口两口扒完早饭,放下筷子,擦擦嘴。 “这么快就吃完了?”石渊嘴里喝着稀粥,含糊不清的问他。 “去看看方子璞。”周锦岚说着就要起身。 “哈哈,”石渊笑道:“我说你是真上瘾了还是怎么的?” “什么意思?” “伺候人呀,这两天逮着空儿就往人家房里钻,不是上瘾又是什么?” 周锦岚看着他意味不明的笑脸,甚是不解。转头看琅嬛,琅嬛一边吹着碗里的热汤,一边笑着摇头。 “不知道你们搞什么……”周锦岚皱着眉头,很快离了席。 今日天气晴好,踏着别院的石子路,享受着早晨温和的朝阳洒在脸上,周锦岚的心情也格外舒畅:经过这些天的相处,他自认为已经逐渐摸到了方子璞的“脉门”。 自打那一日又给方子璞房里送去了大批的诗书字画、笔墨纸砚之后,这小书生便安静了许多——整日沉浸在书山卷海里,总比整日对着他横眉倒竖要强。尽管对待周锦岚的态度离“好”字还差得很远,但至少已经不会动不动就歇斯底里地往外赶人了。 周锦岚一时得了便宜,便愈发放松了开去。隔三差五的就要往方子璞那里送点新奇有趣的小玩意儿。或是街面上淘来的糖人儿,或是逛书斋时偶得的孤本,再要么,就是甘饴轩新出的小点心。每每送完了东西,还要借口多坐会儿,也不管方子璞听是不听,只一个劲儿的说些外面新得来的趣事儿。 “据说礼部高大人的小妾前两天刚给他添了个儿子,这两天正乐着呢。这下可热闹了城中赶考的举子们,打着‘贺生辰’的旗号,不知往高府送了多少礼……” “今早赶着去了一趟书院。偌大的书院冷清清的,大伙儿多数都在家里备考了。老夫子一个人也怪寂寞的……” “前些日子去翰林轩买笔,听老板说今年的生意好得不得了,许是大家都攒足了劲,定要考个好功名呢……” “我昨儿听说今年主持会考的是礼部新任侍郎刘大人,那些把礼都随入高家的人可是把肠子都该悔青了……” 一番话“噼里啪啦”讲下来,直说得口舌冒烟;偶尔见到方子璞心情好,便也随口扯些有关他的事情。 “方兄近日读书可也有了什么心得?在下愚笨,愿听方兄教诲……” “方兄脸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样一来,又不知该迷煞多少女子……” “今日天气晴好,我让人在院子里搬了贵妃榻,方兄何不放下书本,出去晒晒太阳?” 如是一番,巧舌如簧,舌灿莲花,便是天上的仙女儿也该被他鼓动下了凡来。 只可惜,小书生也学会了一种新的对抗方式。通常情况下,无论周锦岚在他房里呆多久、干了什么、说了什么,方子璞只一概当他不存在。即便是心情好的时候,也只是“嗯嗯啊啊”几声,胡乱应付他。 “方兄,今日感觉可好些了?”一进门,周锦岚就迫不及待地与他套近乎。 “嗯……”方子璞依旧是趴在床上,手里握着一卷《谷梁传》,嘴里正念念有词。 周锦岚见状,心情大好,看来这小书生已经把他每日的造访当作了平常之事,连忙笑道: “方兄天资聪颖,又整日勤读诗书,这次会试,就算是高中会元也未为可知。” 方子璞翻过一页纸,只当没听见。 周锦岚也不气馁,笑盈盈地从袖子里拿出一串小叶紫檀木佛珠——这个东西,他已经准备很久了。接着,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将佛珠放在几案上。 小小一串珠子不算沉,泛着古朴的光泽,细细一闻,还有些淡雅的香味。 不出意料的,方子璞抬起了头:“这是什么?” “佛珠,”周锦岚笑言,“昨日去安国寺给令堂上香时,特向住持讨来的,据说由高僧开过光。现赠与方兄,望能佑你早日康复,科考高中。” “不要,你拿回去吧。”方子璞淡淡的说。 周锦岚道:“你前几日说,书册和文房四宝乃是暂且借来一用,不肯收下便也罢了。这佛珠乃是有佛性的东西,既然送了出去,又岂有收回来的道理?” 方子璞愣了一愣,道:“你说……你为家母上香……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这颗心就连拜佛时都没那么诚过。”周锦岚忙点着自己胸口发誓。 方子璞低下了头:“那我……便收下吧。” “呵呵……”周锦岚笑眯了一双眼。 接着,就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房间里安静得只能听见方子璞偶尔翻动书页的声音。 周锦岚安分的坐在几案旁的矮凳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小书生。方子璞也不知是真没看见还是假没看见,从头到尾一副“任君观看”的淡然表情,竟也不觉尴尬。 周锦岚闲了,随手拿了一本《大学》来读。无奈都是些烂熟于胸的内容,看了一会儿便觉乏味。斜眼一瞟,看见前几日送来的宣纸已被用过,白纸黑字,静静地叠放在几案上,好大一摞。他偷偷看了一眼方子璞,见他没注意自己,便轻手轻脚地抽了一张出来。 小书生的字很好看,下笔有力而潇洒,秀丽中又不失英气。 果然字如其人,周锦岚暗道。 “请你放下。”方子璞的声音忽然传来。 周锦岚一惊,不小心打翻了几案上的茶水,赶紧手忙脚乱地拿袖口去擦。焉知这缎面的衣料不吸水,越是努力擦,湿掉的面积就越大。不一会儿,几案上的宣纸就全浸湿了。 “哎……”方子璞叹气,“你不用这样的。” 周锦岚暗道一声不好,忙去看他的脸色。 谁知方子璞没看他,手里端着书本,慢慢地道:“我这几天一直在考虑……我想,你若真是那仗势欺人的纨绔子,现在也犯不着如此讨好我。我这心里虽未完全原谅你,倒也不像原来那么恨了。” 这番话语气恳切,倒像是真心话。 明明是一直想要的好结果,但真正发生了,周锦岚一时反而说不出话了。 “再则,周公子也是备考之人,不用成天费心思往我这儿跑。改日在下若能下得床榻,便会自行离开,不劳公子操心。” 周锦岚愣了会神,努力想弄清楚这话里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两清了?” “是。” 从方子璞房里出来良久,周锦岚还是迷迷糊糊的,仿佛踏在云端一般,找不到实感。 “周公子想什么呢,那么入神?”一声询问打算了他漫无边际的思绪,是琅嬛。 “哎……”周锦岚一声叹气,便坐到了廊下的栏杆上。 “又起争执了?”琅嬛也跟着坐下。 “没有……” “那你为什么愁眉苦脸的?”琅嬛不解。 “他说我们两清了;他还说,等他病好了就会自行离开,不劳我操心。” “哟,那是好事啊。说明你这些日子来的……劝解有效果。”琅嬛笑道。 “我知道,可……可我总觉得这跟我的期望不一样……”周锦岚眉头紧皱,很是烦恼的样子。 “如何不一样?你又是怎样的期望?” “我……我不知道,可我总觉得,他这番若是走了,我们就又会是陌路人。那天石渊问我,我们俩是什么关系,我只能回答是‘一把伞的关系’。可是我好像……我,我又不想这样……” “呵呵,”不料琅嬛却笑了,“想不到一贯风流潇洒的周相家三公子,竟是个纯情的。” 周锦岚红了脸:“你在说什么啊?” 琅嬛扬了扬眉,笑道:“难道不是么?我还道你这么些年跟着石渊胡混,不说是万花丛中过,也该是身经百战。却没料到,你竟然能为这点小事烦恼。” “我不明白。”周锦岚摇头。 “你喜欢上人家了。”琅嬛语重心长的一语点破。 “我?喜欢上他?这怎么可能?!”周锦岚大吃一惊,下巴半天合不拢去。 “哎……既然你自己都这么说,那我也爱莫能助。”琅嬛站起来就要走。 岂料周锦岚抓住了这话里的重点:“助?你要助我?” 琅嬛俏丽一笑:“你对他再怎么好,那也只是你一面之辞。你说,这时候若要有个贴心的哥哥对他旁敲侧击,效果会不会更好?” “贴心的哥哥?你?” “我比他大不了两岁,也一样都是苦出身,在你们这场纠纷里又一直是个局外人。你这个顺水人情,我不做还能有谁能做?” “可他未必会听你的呀。” 琅嬛瘪瘪嘴:“前段时间人家不愿见你的时候,还不都是我陪着……” “真的?”周锦岚也站了起来。 “你等着瞧好吧。”琅嬛笑着冲他挥挥手,转身走了。 第二日一早,周锦岚踏着晨雾出了门,本来打算亲自上翰林轩再买点宣纸回来,谁知道科考在即,竟然兜售一空。想着就这么空手回去也不好,便转道去了甘饴轩,买了半斤上好的杨梅果子。 这段时间以来,方子璞是真心配合治疗。尽管那些煎好的药看上去黑乎乎一团,还翻着刺鼻的气味,他却能眉头都不皱一下的一气喝完。看那样子,好像他早一天好,就能早一天脱离苦海似的。 其实,周锦岚也不是不愿他快点好,这要放在半个月前,他巴不得方子璞第二天就能活蹦乱跳的下地走路,好减轻自己的罪恶感。而现在,看着小书生越来越迫切地想要下地走路的样子,说实话,他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一路走一路想,不知不觉就回到了石府别院。周三公子轻车熟路地正要往小书生房里钻,却听见里面一阵银铃儿般的笑声。 没错,是笑声。周锦岚第一次知道方子璞原来还会笑。 于是,他蹑手蹑脚地爬到窗户下面,将窗户推开了一条缝,偷偷摸摸地往里看。 琅嬛首先进入了他的视线,他正坐在床边,手里正削着一只苹果,笑盈盈地看着另一头。 无奈窗户缝儿太小,看不到方子璞,周锦岚又伸手将窗户推开了些。这下,方子璞也进入了他的眼帘,却是坐着的。 他已经能坐起来了?周锦岚的心一阵狂跳。耳边只听得屋内二人清晰的说话声。 “真想不到,那样一个眼高于顶的周相家三公子竟会在课上做这种幼稚事……”说话的是琅嬛。 “可不是,我第一次在书页里看到这小画像时,也吓了一跳。旁边竟然还明目张胆的写着‘程老夫子英容’,真真是笑人……”方子璞手里拿着一本书册,笑得脸色都有些泛红。 周锦岚凑近了些,细端详那本书,好像是……自己在学堂里用过的《中庸》! 他猛地一拍自己脑袋!那时自己上课无聊,在书的眉页上画了程夫子的肖像,自己怎么就给忘了呢?最糟糕的是,还把它借给了方子璞! 周锦岚一时间肠子都悔青了。 “哈哈,你看,其实周公子还是挺有童趣的,”琅嬛削完了苹果,将它递给方子璞,“就是行事焦躁马虎了些,心眼却不坏。” 方子璞低头咬了一口苹果,便不做声了。 琅嬛继续道:“那天的事情,想必你也是一知半解。我从石渊处晓得,那天相爷夫人为了招他回去,竟撒谎称自己病危,他这才火急火燎的在大街上行马……” “真巧,他也是这么说的……” “巧什么?这本是事实,我又何必跟他们一同编瞎话来唬你?” “我……” “我知道你心里还有膈应。也是,如果谁对我做了那样的事,我同样会恨之入骨。不过话又说回来,那天在那顺天府衙里,要不是他冲出来制止,你就是被那狗官打死了也未可知。” 见方子璞不做声,琅嬛又补充道:“要我说,就他周三公子那么个谦和温吞的人,怂恿那狗官的事情也万不是他能干出来的。” “谦和温吞?你可是用错了词?”方子璞道。 “没有。只不过你一上来就和他剑拔弩张、水火不容的,这才会觉得他刁蛮不讲理。”琅嬛拍了拍方子璞的被子,柔声道,“这段时间他对你怎样,你也看见了。没错,他的确是个纨绔子,那些个大家少爷的脾气他都有,只不过能这么用心待一个人,可见他却是善良的。” “嗯……”方子璞咬着苹果,又一次沉默。 琅嬛见他低头沉思的样儿,便大方的笑了开去:“退一万步说,你们是去年秋闱同生,这次如若又一同中了会试,以后在朝廷里便是同僚。按说有这么深的缘分,应该是冤家宜解不宜结才对,不是么?” “是……”方子璞犹豫半晌,终于开了金口。 这边厢趴在窗户底下的周锦岚大喜过望,激动得整个人都在发抖:琅嬛啊琅嬛,不愧是当年藏香阁的红牌啊,这哄男人的本事真不是盖的! “这佛珠,是他赠我的,说是为家母在安国寺上香时向住持讨的……”方子璞轻柔的话语从窗口飘来,“那时我就想,他既然能为家母上柱香,原谅他也就罢了,只是一时还没想通……” “那现在想通了?觉得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琅嬛趁热打铁。 小书生点点头:“是。” 周锦岚一听,兴奋得满脸放光,不曾想竟激动得跳了起来,脑袋直接撞上了打开的窗户框儿。“嘣”的一声脆响,就连整个地面都好似在打颤。 屋里的二人吓了一跳,一齐望向窗边。 周锦岚站在窗口,尴尬地摸摸后脑勺,继而晃了晃手中的杨梅果子,笑嘻嘻道: “梅子,梅子掉了……” 7、玉生青岚 “梅子,梅子掉了……” “噗——”最先笑出来的是琅嬛,“偷听,真不是大家公子所为……” “我没——梅子掉了嘛……”周锦岚装得一脸委屈的使劲揉着脑袋,“一大早专程去甘饴轩买的。我看方兄喝的那药实在难以下咽,这才……才……” “不苦,真的。”方子璞看着他道,脸上带着隐忍的笑容。 那日下午,周锦岚和琅嬛都待在方子璞房里。陪他读书,陪他闲聊,间或嘲笑一番周三公子写在书册里的“批注”。周锦岚本以为自己和小书生同是读书人,共同话题应该更多些,谁知道那琅嬛虽是烟花地出身,却有一肚子才学,看过的书竟似汗牛充栋一般。也无怪石渊曾玩笑说:“就我这点小才学,还不如让琅嬛替我去考……” 整整一个下午,许是碍着琅嬛的面子,方子璞倒是多多搭理了周锦岚,惹得小周公子高兴得合不拢嘴,就连那晚做梦时都是笑着的。 说来也巧,自从那次“偷听”事件以来,方子璞对待周锦岚的态度就变了。 起先周锦岚还当是他是因为能坐起来了,心情好了些,所以看自己也顺眼了些。谁知这小书生竟是个如斯爱憎分明的,歹起来时是个刺猬,好起来时像只家猫。 这日午时,周锦岚正站方子璞房间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可惜今天他老老实实研读了一上午四书五经,无暇上街买些什么,也就没有了去叨扰人家的由头。 “别站在外面了,进来坐吧。”方子璞的声音幽幽地自里面传来。 周锦岚一惊,轻轻推开了房门:“方兄如何知道我在外面?” “你的脚步声。”方子璞从书山卷海里抬起头,笑道。 他已经能很好的坐起来了。周锦岚前两日派人专门做了一方能安放在床上的矮桌子,送到了方子璞房里。 周锦岚有些窘迫,慢慢地挪到床边坐下,道:“我就是来看看你,今日感觉可还好些了?” “好多了,再不像前段时间那么疼,估计过些日子就能下地了吧。”方子璞脸上的表情淡淡的,一边说着话,一边望向窗外。透过窗口,正好可以看见庭院里的一从月季,还有石渊挂在对面廊下的一笼黄鹂。 “那是再好不过了,”周锦岚笑笑,“姜大夫医术真好,这才不到一个月呢。赶明儿我得去回春医馆送块牌匾。” “要送也是我送,你凑什么热闹?” “这怎么能是凑热闹?你腿上的伤怎么说也是因我而起,我——” “你已经为我做得很多了,”方子璞对他点点头,“我也知道自己性子太直,这样不好。” 周锦岚一愣,继而笑道:“现在知道还不晚,趁你没入朝堂前,兴许还能改改。” 方子璞沉默了,半晌,开口道: “周公子的科考准备得怎么样了?” “哎……”周锦岚闻言直叹气,“不怎样,我只要能通过会试就千恩万谢了,也不算给咱相府丢脸。” “如今还有一个月就要考试了,若是不抓紧……” “你也说只有一个月了,该念的书早该念了,该背的文也早该背了。依我看来,胜败早已成定局。不过还剩一样试策,这个嘛,就看你对时局的见解是否独到,对实务的了解是否通透了。” 方子璞低了头:“我们这平头百姓的,哪里懂得这些。倒是周公子你,令尊和两位兄长都在朝为官,想必也能助力不少。” 周锦岚想,何止是助力试策,就连考试结果都能一并帮了。无奈当着方子璞的面不好说这些,便劝道:“哪能呀,家父和兄长向来不与我谈论朝廷之事,我自己更是一知半解,自身难保啊。” 方子璞想了一想,道:“既然试策不能保证,那还是勤读些书,将文章写得漂亮点吧。” “以方兄的才华,想必是一定能考上的。但不知……” “什么?” 周锦岚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了口:“我原以为以方兄如此人品,不该对功名利禄如此执着,但不知,方兄竟如此看重此次恩科……” “周公子可是在想,方某人一介书生,好歹也中过举人,便是考不上会试,回去私塾教书也是好的?” 周锦岚轻轻点头。 方子璞严肃道:“但我此番考试,一则为的是家母在天之灵有个安慰;二则,如蒙朝廷不弃,派做官员,在下也想以一己之力福泽一方百姓。” 周锦岚略有些惊讶,细细端详小书生的脸,那神情,万不像是在玩笑。 原来,这小书生还真非池中之物,不仅性子耿直,就连抱负也是远大。只白白可惜了那么柔美的相貌。 周锦岚忽然觉得方子璞像极了某种他见过的东西,是什么呢? “豆子虽是吃食,但你可别小瞧这小东西,兴许它就在你们不知道的地方有着自己的厉害之处呢!” 上月出城踏青时,那老农的话忽的窜进脑海。 “豆子……”周锦岚笑着呢喃。 “什么?”方子璞疑惑的问道。 “嗯?没什么……”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周锦岚听了方子璞的话,读起书来倒真是比平日里更加用功了。方子璞也好像受了他的影响,再不像往日那般成天捧着书本研读,偶尔也会放下书,和琅嬛或是周锦岚下一盘棋。 只有石渊一点没变,还是那么吊儿郎当的,好像一个月后的科举完全不干他的事一般。 “周公子,我说你最近好像挺用功啊。”晚饭桌上,石渊一边嚼着嘴里的菜,一边调侃周锦岚。 “那是,本公子天赋异禀,一旦下决心用功起来,别说是会试,赶明儿给你考个状元回来,你信不信?”周锦岚将手里的瓷碗递给在一旁侍候的小丫头,示意再盛一碗。 琅嬛笑道:“他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就连读书都比平时更加有力气了。” “哈哈,”石渊望着周锦岚笑,“看来这小书生非但不是你的灾星,反倒是福星啊……” 周锦岚一筷子敲过去:“吃你的吧,话那么多……” 用过晚膳,周锦岚慢悠悠地往自己房间走。刚准备推门进厢房,就听见方子璞房里“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吓了他一跳。 “怎么了,方兄?”周锦岚慌忙推开方子璞的房门。 只见方子璞不知何时下了床,正倒在靠窗的茶水桌边,“哎哟哎哟”地叫唤。 周锦岚一下子心疼得不行,赶紧上去查看。 方子璞此时抬起头来,脸上却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笑容:“我好像能走了……” “你……你是自己走到这儿来的?” “嗯,只是刚走到半路,就……”尽管趴在地上,但小书生仍旧高兴得满脸放光。 “没有伤到哪里吧?”周锦岚抛出了最关心的问题,只是碍于礼节,不然他早就伸手掀开小书生的衣襟检查了。 “没有,只因许久不走路,有些不稳罢了。” 周锦岚这才放了心,微微送出一口气:“来,我来扶你……”说着,便将方子璞的一只手臂驾到自己脖子上,搂着他的腰,想要搀他起来。 无奈方子璞刚摔了一跤,正是两脚无力的时候,此时完全无法站立,全将一副身子靠在周锦岚身上。 周锦岚心里一急,顺手就将怀里的人打横抱起。如他所料,小书生个子娇小,抱在怀里又软又轻,竟像一捧棉花。 “哎!周公子!”方子璞没料到会被他抱起来,一时间羞得张小脸通红通红。 周锦岚一边抱着他走向床铺,一边说:“一时情急,方兄便忍耐一会儿吧。” 将人轻轻地放下,又为他整理好被褥,掖好被角,周锦岚这才罢手。 这时,“叽叽喳喳”一阵鸟叫,将二人的视线引出了窗外。原来是对面廊下的那只黄鹂。此时,温暖的夕阳照着鸟笼,在石渊和琅嬛的房外投下好看的剪影。天边一抹灿烂的火烧云,煞是好看。 周锦岚不禁想起初遇方子璞的那天,还没下雨之前,就是如此美丽的黄昏。 “你在看什么?”方子璞收回了视线良久,见到周锦岚还在痴痴地望着窗外,问道。 周锦岚连忙看了回来,略一思忖,指着窗外的月季,道:“你瞧,你刚来的时候那月季还是一丛花苞,现在都开得这么灿烂了。” 方子璞闻言,又往窗外看了看。还真是,想自己刚到这石府别院时还不到四月,一晃现在都已经五月了,月季花自然是开得茂盛了。 周锦岚接着道:“如今方兄已能够下地,再适当锻炼一番,就不怕赶不上考试了。” 周锦岚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望着窗外,也不知在感叹什么,眼里满满的竟是惆怅。 方子璞道:“到时与周公子考场相见,若能同榜高中,定要一起报效国家。” 周锦岚转头看他:“真的?” 小书生认真地点头:“嗯。” 看着小书生眼里流转的目光,周锦岚竟有些恍惚:“那……我们既是同生,就别叫周公子那么生疏了,你唤我锦岚便好。” “锦岚……兄。”方子璞一字一顿的说道。 虽然不如自己预期的那样,但周锦岚觉得这样的结果也勉强能接受:“嗯!那我叫你……子璞兄?” 方子璞笑了:“你若愿意,叫我玉郎便好。” “玉郎?” “嗯……在家的时候,母亲和邻里都这么唤我。” “诶!”周锦岚连忙一口答应。玉郎……玉郎……真是个跟人一样的名字。 “加把劲儿……你可以的……” “就快到了……再坚持一下……” 一大早儿,石府别院的小庭院中,如期传来了某人轻柔的鼓励,间或夹杂着时断时续的“咔哒咔哒”声。 石渊刚从饭厅用过早餐,正准备回房,就看见了这一幕。 小书生不知什么时候出了房门,正架着一副拐杖在细石子铺的平坦小路上艰难地向前行走。周锦岚站在他前面,只隔着一个人身的距离,双手微微前伸,似是在牵引着他,又似是在随时护他左右。 “别着急,慢慢来,不可能一步登天的……”周锦岚耐心地指导着方子璞,就像是在教导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婴孩。 “不行,我撑不过去了……”方子璞面有难色,满脸是汗。 “再坚持一会儿,你看,我们走到这丛花旁就停下,好么?” 小书生咬着嘴唇,从齿缝里挤出一句:“不行……” 接着,耳边就听见“啪嗒”一声响,方子璞连人带拐杖跌到了周锦岚怀里。 “你没怎么样吧?”周锦岚笨手笨脚地搀起他,焦急地问。 “没……” 方子璞看起来很累。周锦岚赶紧把他扶到一旁的小亭子里坐下。石渊这边厢看得过瘾,便干脆抱了双臂在一旁看热闹。 “都怪我不好,要你走了那么久……”周锦岚从怀里掏出一块方帕,轻轻地给方子璞擦汗。 “周……锦岚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不碍的,是我自己不争气。”方子璞抬头冲他笑。 这一笑,在周锦岚看来竟是十足的天真无邪。周锦岚心想,毕竟年纪还小吧。 “对了,我还没问过呢,玉郎你今年多大了?” “十八。” “十八?看起来倒比实际上小些……” “那锦岚兄呢?” “我?”周锦岚不好意思的笑笑,“我比玉郎虚长一岁。” “原来是这样……” 石渊这时候插了进来:“哟,两人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还‘玉郎玉郎’的叫着?” 方子璞一见是石渊,忙不迭的点头致礼:“石公子。” 石渊本是个自来熟,就势在方子璞身侧另一边坐下:“玉郎,你别听他胡说,他今年都二十五了。你看他生得那么老相,哪能是十九的人呀。” “你才生得老相呢!”周锦岚抄起手边的锦扇就敲了石渊一把,“还有,‘玉郎’是你叫的么?那是本公子——” “玉郎——到时间喝药了。”琅嬛端着一碗药,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庭院。 “诶,”小书生乖巧的点头,伸手接过药碗,“谢谢琅嬛兄。” 周锦岚惊讶,瞪大了眼睛瞧着琅嬛。琅嬛忍着笑不理他。 “玉郎,慢点喝,小心烫……”石渊也趁机凑过了嘴,对着方子璞手里的碗口吹啊吹。 “没事儿,不妨的。”方子璞笑得腼腆,一扬脖,喝干了碗里的药汁。还不待他从碗里抬起头,石渊就往他嘴里塞了一块东西。 “是什么……”方子璞嘴里含着东西,瞪圆了一双杏眼,僵硬的不敢下咽。 “琅嬛昨晚做的梅花糕,很甜的。”石渊说着,和琅嬛相视一笑。 小书生这才放心的咀嚼了起来:“谢谢石公子,谢谢琅嬛兄。” “不谢——”那二人高兴地伸出手,一同摸了摸小书生的头发,一脸的宠溺。 这边厢的周锦岚已然气得七窍生烟:“你们还有事吗?没事就各干各的去。石渊,你昨天又没看书吧?” 琅嬛笑了:“何止是他?周公子不是也没碰过?如果老相爷知道你在这石府整天不务正业,定要拿着尚方剑赶你回去。” 周锦岚一时语塞,只得尴尬地瘪瘪嘴。 琅嬛继续道:“石渊你快回房温习去,今日的成果我晚上要检查。” “啊?”石渊皱起了眉头。琅嬛又一个白眼扫过去,这石家公子就乖乖地溜了。 “啪”的一声,房间的门被郁闷的石公子关得震山响。 “周公子也回去看看书吧,离开考还有不到半个月,再怎么说也该巩固一下知识。”琅嬛又看着周锦岚道。 切,管好你家的那位还嫌不够,又管到本公子头上了。周锦岚心下里不屑,正要开口婉拒—— “琅嬛兄说得对,这几日锦岚兄总是陪着玉郎,玉郎心里也是过意不去。万一耽搁了锦岚兄的大事就不好了。”方子璞眨巴着大眼睛,看起来倒是真心为他着急。 “可是……”周锦岚张口欲辩。 “没什么可是的,这里有我照应着呢,你就安心看你的书去。”琅嬛笑道。 周锦岚看着琅嬛不怀好意的表情,又瞟了眼方子璞,最终选择妥协。 “好吧……”说着,拖着委屈的身子往自己厢房挪动。 刚一进屋,随手拿了本书在桌边坐下,周锦岚便听见庭院里响起了琅嬛那温和又稍带着喑哑的嗓音: “那我们继续吧,来,跟着我慢慢走……” “咔哒咔哒”拐杖敲击着地面的声音随之响起,直敲入周三公子的心房,叫人无论如何也看不进书。 “啊——”周锦岚抱着头倒在坚硬的书桌上,仰天长啸。 8、夜舞鱼龙 人间六月,春去夏来。石府别院里的芳菲早已散尽,只除了满庭满院的月季,依旧是繁花盛朵,好不热闹。天边一轮日头高挂,闷闷地炙烤着大地;偶尔有一丝风,却也是夹杂着热浪滚来。 此时正是午膳时间,自从小书生能够下地走上两步,每日的膳食便搬到了饭厅与周锦岚他们共用。 这些日子以来,周锦岚觉得,只有此时的小书生才是真正的小书生。只是整个人安静地往那儿一坐,便脱出浑身的恬静与乖巧来。也无怪石渊和琅嬛都那么喜欢他,一口一个“玉郎”,唤得比亲兄弟还要亲。 “玉郎,你的伤刚有起色,得多吃些补补。”石渊挥舞着筷子,从汤盆里夹了一块排骨放进方子璞碗里。 “笨,伤筋动骨的自是要喝汤……”琅嬛笑着嗔怪他,素手微抬,又为方子璞盛了一碗汤。 小书生受宠若惊,捧着瓷碗,道:“谢谢……但真的够了,再多就吃不下了。” 众人看他一脸严肃的样子,个个都忍俊不禁,就连一旁侍候的丫头们也是一副笑脸。周锦岚感叹:这人啊,是如何能在刺猬和家猫之间如此变幻自如呢? 见周锦岚半天不说话,石渊开腔问他:“锦岚,今日城中有庙会你可知道?” “庙会?既不逢年又不过节的,哪里来的庙会?” “你有所不知,”琅嬛接口,“高丽国的国王派人送了许多珍奇来朝贡,其中竟然还有一个杂耍班,皇帝看着甚为喜欢,便赏使者们庙会一台,与民同乐。” “这么说,庙会上会有高丽人咯?”周锦岚有了兴趣。 “是啊,应该会很热闹,”石渊咬着筷子高兴地说,“五天后就是会试,琅嬛答应我一起去凑个热闹,也好放松一下。你愿同去么?” 周锦岚刚欲张嘴说好,愣了一会,扭头看看方子璞。他正安静静地吃着碗里的东西,似乎不大感兴趣。 “我……还是不去了。”周锦岚强按下心中升腾起的玩心。 “哎?你不最爱凑热闹的么?”石渊道。 周锦岚又瞥了一眼小书生,坚定道:“不去,在家备考。” 哪知道琅嬛将他的一言一行都收入了眼底,微微一笑:“玉郎,你去吗?” 方子璞许是没料到会问到自己头上:“我?” “对啊,”琅嬛温柔的点头,“和我们一起。” “我……我平日里不大出门,再说我现在的腿脚……”小书生干巴巴地嚼着嘴里的米饭,慢慢挤出这么一句话。 “你昨天不是扔了拐杖还能绕着这别院走两圈么?我觉得问题应该不大。” “真的?你扔了拐杖?”周锦岚惊讶。昨天他和石渊又被迫在房里读了一天书,得以陪伴方子璞的人只有琅嬛一个。 “嗯……”方子璞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那就这么说定了,咱们四个一起,今晚掌灯时分在门口会合。”琅嬛很快就下了决定,“你要是走不回来,就让你的锦岚兄背你。” “可是……”方子璞脸一红,许是还在犹豫。 “没什么可是的,”石渊放下手中的碗,笑着敲了敲桌子,“我这别院的事情,都是琅嬛说了算,你要是敢不听他的,管保叫你明早没有饭吃……唉唉,疼疼疼,别揪耳朵呀……” “噗——”周锦岚和方子璞一同笑出了声。 入夜,大街小巷的灯火陆续地明明灭灭亮起来,夜空中的星星也逐渐显出了莹莹的微光。 站在别院门口,周锦岚不放心地又问了一遍:“你真的没事么?” 方子璞看了一眼琅嬛,小声道:“我想,应该……没事吧。” 琅嬛笑了:“昨日好说歹说才让你扔了拐杖,我看你呀,就是不敢放心地去走。其实早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 石渊问:“你怎么知道?” “我小时候受过的伤无数,哪一次不是不到两个月就下地了?再者,姜大夫又是个保守的大夫,只知道说什么‘伤筋动骨一百天’,这话能信么?最先请的那个老大夫还说他下半辈子兴许就要在床上过了呢!” “啊?”方子璞吓了一跳。 “别听他瞎说,那大夫就是个庸医。”周锦岚赶紧安慰。 “所以啊,不找个人逼你一把,你永远不知道自己能走多远。我这是为你好。”琅嬛语重心长。 “哟,好大的道理呀。不知是哪位智者教你的?”石渊笑他。 “我师傅。”扔下这句话,琅嬛自顾自地跨出了门。 “什么?你再说一遍是谁?”石渊赶紧去追,只留下周方二人还站在门内。两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脸的不解。 末了,周锦岚伸出一只手来,道:“来,我搀着你,咱们慢慢走。” “好。”方子璞低了头,将手搭在周锦岚的手臂上,感到他的臂膀很稳重,很安心。 值得一题的是,石府的别院虽小,但却处在城中最繁华的地方,离那庙会举办之地仅隔了一条街。 周锦岚他们一行四人刚走出别院所在的街道,老远就听闻一阵喧闹声。眼前的大街被道路两旁的摊贩挤了个水泄不通,大大小小的铺子外挂着各式各样的灯笼,直照得整条街道竟与白天一般亮堂。 仔细一瞧,街面上卖什么的都有:胭脂水粉、绫罗绸缎、玉器古玩,还有风筝摇鼓、面具花绳、钗环玉佩……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应有尽有。男女老少们盛装华服,出得门来,享受着京城特有的热闹。 “哇——”方子璞和石渊一同惊呼了起来。 周锦岚和石渊好奇地望着他俩。 “琅嬛!我们去那边看看!”石渊竟像个孩童一样兴奋,拉起琅嬛的手就往外冲。 周锦岚无奈地笑笑,扭头看看方子璞,小书生将一双大眼瞪得如铜铃一般,丝毫不掩饰心里的惊讶。 “看样子,你倒真是不常出门。” “嗯,以往在家的时候都是关在屋里读书,很少出家门……” “那今日可以好好玩一番咯!”周锦岚开心地道。 “好。”方子璞乖巧的头,眼睛笑成了一弯月牙。 待二人慢悠悠地往前走时,发现石渊和琅嬛已经消失在了人群中。起先方子璞还焦急地要找他的“琅嬛兄”,没过多久就被周锦岚用各式各样的新奇物分散了注意。 二人来到一个卖面具的摊子前。 “玉郎你看,”周锦岚拿起一个奇丑无比的面具,“真有趣儿”。说着,就往自己脸上带。 “真丑。”方子璞笑他。 这时,中年摊主凑了过来,笑盈盈道:“这是夜叉,凶得很,自然美不到哪儿去。不过二位公子若是买一个回去挂在墙上,倒是可以祛灾辟邪。” 周锦岚闻言,将面具拿了下来,又仔细端看一番,道:“怪不得那么眼熟……” “你以前见过?”方子璞问。 “不就是你咯?刚来石府时的样子。” “你!”小书生着恼,作势要打他。无奈那周三公子早有防备,话刚说完就避了他足有一丈远。 “哼,不理你……”方子璞侧过头,一步一顿地继续往前走,来到一个贩卖木制品的小摊前。周锦岚赶忙跟上,走近一看,才知那摊主不光卖木制品,竟还举办了个小小的猜谜活动。 “这桌上的木牌下面都刻了谜。公子你付五文钱,小的就给你翻过一个来看,若是公子一连猜出五个谜底,这摊子上的物品就任你挑一样。若是猜不出,这木牌就留给公子做个纪念,如何?”年轻的摊主兴高采烈地向二人介绍规则。 看着方子璞跃跃欲试的样子,周锦岚高兴地掏钱袋:“那就先翻五个吧。” “你要猜?” “不是我猜,是你。”周锦岚笑着,将一锭碎银子放入摊主手里。 “好咧!”摊主接了钱,眨眼间就翻开了五个木牌。这时旁边也有了围观的人,纷纷走近了看。 方子璞轻轻念出第一个谜面:“前日傍晚,昨日傍晚,今日傍晚,明日傍晚……打一字。” “这是什么?”周锦岚皱皱眉。 一旁凑热闹的人似乎也被难住了,一时间竟连插嘴的也没有,只剩下唏嘘一片: “哎……这也太难了……” “就是,摆明刁难人家小公子……” 方子璞倒是镇定自若,一边想,一边念叨:“前日傍晚,昨日傍晚,今日傍晚,明日傍晚……四个傍晚,傍晚就是‘夕’……四个,那就是‘罗’字了。” 一言毕,惊得摊主直叫好:“公子真是智慧,答对了,就是‘罗’。” 此时,后面传来了几声零星的鼓掌。 方子璞不好意思地笑笑:“哪里哪里……”便又去看下一个。 下一个的谜面是“春满大地”,谜底是一句苏轼的词。这个容易,周锦岚一见便知晓了谜底,只看着方子璞如何回答。 “天涯何处无芳草。”果不其然,小书生几乎是立刻报出答案。 “对,对……”摊主忙不迭儿道。 再下一个的谜面是“五句话”,谜底是一句成语。 “这个也简单,三言两语。”方子璞笑道。 第四个谜面是“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打一药名。 “药名……”人群里有些骚动,“这谁猜得出来?” “当归。”方子璞想了想,答道。周锦岚一愣,不禁在心里赞叹起来,若不是自己久病成良医,估计也不会知道答案。 再然后,就到了最后一个。谜面只有一个字——“皇”,依旧是猜一个成语。 “这个……”方子璞蹙眉,想了良久也想不出个头绪。 周锦岚这边厢眼骨碌一转,笑道:“可要我帮忙?” “你知道?”小书生一脸不相信的样子。 “当然知道,”周锦岚将手中一直摇着的纸扇一收,指着方子璞道,“答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何解?”这下,方子璞更加疑惑了。 “店家,不好意思,今天我们可要从这一摊子东西里挑一样走了,”周锦岚故意不看他,转身对着摊主道:“答案是,白玉无瑕。” “原来是这样,玉无瑕,就是‘王’字!”后面有人“好心”充当了解说。 再回头看那小书生,满脸通红通红的,就像个被人围观的小媳妇。 “二位公子好才华,”店家满脸含笑,指着满满一摊东西道:“小的在这里摆摊那么久,还没有遇见过能一次猜对五道谜语的人。这里的东西,二位喜欢什么,便随便挑吧。” 周锦岚弯腰,这才细看了摊主摆出来的东西。有木碗,木勺,小木盘,木簪子……粗粗一观,倒没有他们能用得着的。 “这梳子怎么只有一半?”这时,方子璞拿起手边的一块木梳。 周锦岚循声望过去,只见那木梳约有手掌大小,在昏黄的灯火下泛着古朴的光泽,齿边上还刻着一枝栩栩如生的桃花。 “公子好眼力,”摊主一边夸一边从小摊底下拿出一个漆盒子,“这桃木梳本就是两截,小的拿出一半放在这里,为的是防盗……”说完,还不好意思地笑笑。 盒子打开了,里面果不其然躺着另一半梳子,与摊上摆着的刚好凑成一对。 “这有什么讲究么?”周锦岚拿起盒子的梳子,试着要与方子璞手里的对上。 “二位公子有所不知,这个梳子叫鸳鸯梳。合在一起太大,只有拆开了才能用。这拆开了是梳子,合在一起,那就不叫梳子了。”摊主耐心地解释。 周锦岚听得奇怪,望了一眼方子璞。小书生没看他,正聚精会神的对着手上的梳子。 “合在一起又叫什么?”周锦岚问。 “合在一起……”摊主话说了一半,笑得贼兮兮,接着道:“公子拿回去可以送给心爱的姑娘,取鸳鸯永结为好之意。” “什么为好?”方子璞从梳子上面抬起头来,问道。 “管它呢,我们就要这个了。”周锦岚不待摊主回话,拿了盒子,推着小书生就走。 “哎?不再看看了?” “不看了,这梳子挺好,多新奇。”周锦岚哄到。 身后传来围观者们的调笑声:“这位小公子可真是……” 周锦岚一边搀着方子璞走,一边不住地回头看,直到再也看不见那小摊,才放下一颗心。 “锦岚兄你在躲谁么?”方子璞很奇怪。 “额,没有啊,我在看看能不能找到琅嬛他们。”周锦岚说着,还故意四处张望。 “别找了,估计是彻底走散了,”方子璞抿嘴,接着又开心地举起手中的梳子,“锦岚兄你看,真的可以合在一块呢!” “是啊……”周锦岚心里打着坏主意,慢慢的说,“玉郎,刚才猜谜的时候我也帮过你吧?” “嗯。”小书生点头。 “那这梳子……是不是该我俩一人一半?”周锦岚小心地出口试探。 “不行。”小书生冲口而出。 周锦岚一惊:“为什么?” “猜谜的钱是你付的,梳子应该归你才对。”方子璞说着,将合起来的两块梳子一起塞进了周锦岚怀里。 原来是这样,周锦岚舒了一口气。 “可是谜语大多是你猜的,没有你,这梳子咱也赢不回来,所以还是咱俩一人一半的好。”不待方子璞反驳,周锦岚就将桃木梳掰了开来,取其中一半,轻轻放入方子璞手中。 方子璞凝神看着手中的木梳,有些犹豫。 “再说了,这梳子本来就是你看中的,都给了我怎么行?”周锦岚又添了一把柴。 小书生这才乖乖点了头。周锦岚喜得差点笑出声来。 又往前走了一点,二人听见一声震天的锣鼓响。接着便见到四周的人都开始蠢蠢欲动地往前方聚集,而且人群越汇越多。 “这位大哥,前面有什么事呀?”周锦岚拦了一位男子来问。 岂料那男子却没停下脚步,远远扔过来一句:“高丽国的杂耍班,再不去就看不着咯!” 周锦岚和小书生对视一眼,道:“去么?” 方子璞面有难色:“我可能不大方便……” “只要你想去就行。”周锦岚拉了他的手,“没事儿,有我呢!” 小书生闻言,愣在了原地好一会儿。 二人一路竟好似穿过了千层人浪,艰难地往前行进。方子璞的腿脚刚好没两天,在人群里被挤得晃来晃去,周锦岚笨手笨脚地去护他,无奈不得法,最后干脆把人整个儿圈在了怀里。 好不容易挤到了人群最前面,眼前却被一顶小吃摊的帐篷给挡了。耳边听着“哐啷哐啷”好不热闹的锣鼓声,周锦岚很是着急。 “不然还是算了吧。”方子璞拉了拉他的衣袖。 “那怎么能行?”周锦岚环顾四周,发现那小吃摊旁竟然有一颗矮树。树上最低的一丛枝桠也粗壮得很,最重要的是,竟还没有一人高。 “有办法了,”周锦岚搀着方子璞挪向那棵树,“不过你得忍耐些。” “怎么说?”方子璞问道。 周锦岚不答,只俏皮一笑,接着两手拖住方子璞的腰,就势把人往上一抱。等方子璞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坐到树上了。 “锦岚兄!”小书生吓了一跳,无措地向着周锦岚伸出双手,“快把我放下来!” “你怕高?” “那倒不是……” “坐在上面能看清吗?” 方子璞定了定神,抬头看看被人群围住的地方,道:“能……” “那你便坐着吧。”周锦岚展开手里的扇子,摇得悠闲。 “那你怎么办?” “我?你只给我说说就行。” 小书生想了一会儿,方才点头。 于是二人一个在树上坐着欣赏节目,一个在树下站着干着急。当然,这个干着急的表面上还要装作很淡定。 “现在里面在干嘛?” “一个人手里拿跟棍儿,正在一条麻绳上走……” “还有这种事?!” “你要上来看么?” “不用……” “现在又在干嘛?” “唱歌跳舞,不过我听不懂……” “高丽人嘛,说话的时候嘴里跟含着包子似的,谁能懂……” 皇城中的庙会一直闹到月向西沉才渐渐散场。 此时,天上一轮满月,繁星们已经睡去了。所有的店铺小摊也都收了工,只有门面外的灯笼还昏昏地照着地面。街道上四散着零星的碎彩纸,还有放过的烟花爆竹。 周锦岚背着小书生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回走。夏夜里的微风吹拂着二人,送去了丝丝凉意。 方子璞趴在周锦岚肩头,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周三公子感觉着他不停往下滑的脑袋,还有均匀而轻柔的呼吸,笑得一脸温柔。 “娘……这里真好……”小书生模糊的一声梦呓带着温暖的气息吹向耳边。 一时间,竟将周锦岚的心吹化了。 9、青梅之乐 周锦岚瞪着眼前的孩子,惊得将嘴里的茶水又吐回了茶碗。 小孩儿大约五六岁,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略微有些消瘦的小脸粉嘟嘟的,蹙着一对罥烟眉,神情很是悲伤的样子。乍一看,倒是可爱得紧。 “这孩子哪里来的?”周锦岚问道。 琅嬛抿了一口茶,慢悠悠道:“小偷。” “你才是小偷呢!”小孩儿撅起嘴反驳。 “不是小偷,那你昨儿干嘛拿我钱袋?” “我,我那是……” “好了别争了,”石渊打断小孩儿,“不管你以前干过什么,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石家人。唤我一声叔父,明白么?” “哦……”小孩儿低了头。 “行了,回你自己房间去歇着吧。”石渊一挥手,示意他下去。 小孩儿点点头,临走前,还不忘冲琅嬛一吐舌头。 不一会儿,偌大的厅里就只剩了周锦岚、琅嬛和石渊三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周锦岚兴致勃勃地追问,“你不是独子么?” “锦岚,你可知我父亲当年还有一位同父异母的兄弟?”石渊不答反问。 “有所耳闻,不是被你爷爷赶出家门了吗?” “是的,因为贩卖私盐,自个儿被斩首不说,还累及家眷全部被没为官奴。”石渊道,“这孩子是昨天在庙会上遇见的,偷了琅嬛的钱袋被我们抓住,一路跟到了他家。那哪里能叫家呀,徒留四壁,什么都没有……只有个躺在病床,奄奄一息的娘亲……” 石渊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琅嬛见了,便接着道: “这孩子说他叫石心安,父亲叫石渊添。我们初闻这名字就愣了,又忙去询问他娘亲。那女人怕是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临终前,交给我们一块长命锁,说是这孩子家传的,还没来得及过多交代什么,人就没了。” 果不其然,琅嬛从自己袖子里掏出一块长命锁。周锦岚接过一看,竟是块纯金的锁,只是少了锁链,还微微蒙着些灰尘,看来有些年头了。锁的正面刻着“富贵平安”的字样,锁身周边刻着的一不是祥云,二不是什么吉祥花案,一时间竟认不出来是什么。 “那周边刻着的是麦穗,石家以粮立家,我打小的长命锁也是这个制式。”石渊见他疑惑,解释道。 “你是说……他是你父亲……兄长的……孙子?”周锦岚不确定的问。 “‘心如止水,行若沉渊’,这是石家的字辈。我因为是后进的家门,所以父亲大人就只叫我‘石渊’。这孩子的父亲叫石渊添,轮到这孩子恰好是‘心’字辈。” 琅嬛又道:“他娘亲本是个官家丫鬟,石渊添家道中落,做奴才时认识了他娘亲,后来才有了这孩子。根据他娘亲说的,他父亲对于石家本家的描述,竟然分毫不差,应该错不了。” 周锦岚道:“那你是想把他接回石家?” 石渊点点头:“不过先不能让老爷子知道,他最近身体欠安,得好好调理。况且这孩子还小,以后的日子长着呢!”说着,笑着看了眼琅嬛,“我就是想把他当儿子养,想必某些人也不会反对。” 琅嬛斜了他一眼:“现在是你家老爷子没提出来给你娶亲,等过段时间逼着你娶媳妇,到时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拦得住么?” “听听,这话酸的……”石渊咂嘴,伸手搂过琅嬛,“到时候我就把安儿拉来,说是我私生的儿子,刚死了娘亲,我这个做爹爹的要给她守丧,能拖三年是三年。” “你?”琅嬛推开他,笑道:“你自个儿才十八,哪儿来那么大儿子?” “此言差矣,古有帝王十二岁便生子,为何我不能?” 琅嬛笑着直摇头。 回去把此事说给方子璞听,小书生坐在桌边,也是一脸的不相信。 “孩子?” “是啊,看来石渊那小子是打算收养回来了。”周锦岚摊手,“他说毕竟是石家的血脉,舍不得让他在外头受苦。” 方子璞点头:“石公子倒是很善良的。” 周锦岚笑道:“你是没看见那孩子,真是可爱得紧,就是跟琅嬛好像不大对付。嗯……今天晚膳的时候你可以见见。” 方子璞笑笑:“好。” 不久,话题又转到了方子璞的伤势上。 周锦岚问:“你的腿可好些了?昨晚走了那么久的路。” “好多了,”方子璞伸手锤了锤自己的膝盖,“琅嬛兄说得对,我只是一直不敢放开了走。昨晚那么放松的一玩,倒忘了害怕了。” “那就好……”周锦岚放了心。今早方子璞没有出现在早饭桌上,让他担心得不行。后来去到房里一问,才知道是因为昨晚睡得迟,所以没有按时起床。 “昨晚,谢谢你背我回来。” “没事儿,出门前就说好的,你若是不想走回来,就由我背你。”周锦岚笑得洒脱。 小书生便低了头:“锦岚兄对我这么好,玉郎心里倒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了。现在玉郎已经能下地行走,那……” “还有四天就要迎考了,你要走也不急这几天,”周锦岚慌忙打断他,“况且在这里……这里的条件,说实话也更适合备考。你只放心住着,我想,石渊家还不缺你这几餐饭钱,我不是也在这儿赖了两个月么?” “是啊,锦岚兄何故也在这里待了那么久?” “额,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 “哎,当初是因为你的伤……我在外面惹了这么大祸事,不敢将人带回去。但想到总得有个地方安置你吧,所以就暂且选在了石渊这里。我自己住下,也是为了方便照顾你。”周锦岚一口气将话说完,斜眼看着方子璞的反应。 “锦岚兄是好人,玉郎当初不该那么冲动,还事事与你叫板……” “千万别这么说,本就是我不对。我冲撞了你母亲的灵柩,还……还用马鞭打了你……” 周锦岚说着说着,当初的愧疚心就又上来了,情不自禁地抬手抚上了小书生的脸:“幸好没有留疤,否则,我就真要内疚一辈子了。” 方子璞也抬眼看着他,二人就这么对视着,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周锦岚感觉到小书生距离自己很近,事实上,是非常近,他几乎可以数清小书生扑闪扑闪的睫毛。 周锦岚是第一次隔着这么近的距离看他。他的肤色很白,却不是琅嬛那样的白。琅嬛那样的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白,而小书生的白却白得通透,白得自然。他的眼睛很大,双眼皮,瞪起来的样子像颗小杏儿。他的嘴小小的,有些厚,看起来粉嘟嘟的,总好像擦了一层油脂般,泛着健康的光泽。 周锦岚想,这么粉嫩的小嘴,要是咬上一口,不知该是怎样的感觉。想着想着,身体不自觉地就付出了行动。周锦岚感到自己正慢慢向着小书生贴近,额头触到了他的青丝,渐渐闻到了他的鼻息…… 周锦岚的心跳得飞快,似乎就要破膛而出。 “你们在干嘛?”一声稚嫩的童声从屋外传来。 二人大吃一惊,回过神来定睛一看,石心安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屋外,正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好奇地望着这边。 “咳咳……”周锦岚故意咳嗽两声,再看那方子璞,脸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红成了番茄。 “你叔父不是让你回房吗?怎么跑这儿来了?”周锦岚质问他。 “房间里太没趣,就出来逛逛。”小孩儿答得干脆。 “这就是你说的,石公子的侄儿?”方子璞热着一张脸,看着石心安。 “嗯。” “还真是可爱得紧……”小书生夸道。 “是啊,”周锦岚瞪着门外不知趣的小屁孩,恨得牙痒痒,“可、爱得紧……” “你还没告诉我呢,你们刚才在干嘛?”石心安看着周锦岚,抓紧了刚才那个问题不放。 “过来,进屋来我就告诉你……”周锦岚心生一计,故意笑得阴险,冲着小孩儿招手。 “过来呀……” 这招果然奏效,石心安看着周锦岚不怀好意的脸,站在原地,愣是没敢动一步。末了,就地一坐,竟然大哭起来: “你!你欺负我……你欺负我是没娘的孩子!我要去告诉我叔父……” 周锦岚没防到他这一招,他一向最不会对付哭泣的人,更何况还是个孩子。 方子璞也先是吃了一惊,随后站了起来,慢悠悠地走过去:“别哭呀,他没有要欺负你的意思。”说着蹲了下来,将孩子轻轻圈进怀里。 石心安还在大哭,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般往外流淌:“娘亲啊,你昨天刚走,今天就有人欺负你儿子,你怎么不带我一块儿走啊……” 周锦岚发誓,此番场景若是发生在哪个不认识的陌生人身上,那一定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可是这小孩儿……周锦岚觉得,他此番痛哭,倒有点无理取闹的意思。 哪知小书生却是心疼得不得了:“我知道……娘亲没了,你心里难受,可怜你还那么小……”说话间,自己也红了眼眶。 周锦岚暗道一声不好,这两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聚在一块,搞不好一会儿就哭做一团了。周三公子连忙上前,劝慰道:“快别哭了,是我错了还不行?这样,为了弥补我的过失,你提什么要求我都满足你,好不好?” 小家伙闻言,立马止了哭声,埋在方子璞怀里闷闷地道:“真的?” “真的,比真金还真。”周锦岚指天画地的发誓。 “那我要你们陪我玩一天。”石心安很快从小书生的怀里挣脱出来,擦了擦脸上的泪水,道。 天,这是什么伎俩?变脸竟然比翻书还快?周锦岚很惊讶。 但是方子璞显然没有察觉这一点:“那你……要玩什么呢?” “我们去河边抓鱼!”小家伙跳了起来,伸出肉嘟嘟的小手,指着周锦岚。 “什么?”周锦岚道,“我们都在备考的紧张时期,谁有空陪你出去抓鱼?” “那你们昨天还去逛庙会?”石心安嘟起了嘴巴快速地接茬儿。 “这……” “就答应他吧,怪可怜的。”方子璞心软,帮小家伙说起了话。 周锦岚没办法:“好吧,我去叫石渊准备出城的马车……” “哦!抓鱼去咯!”石心安一蹦三尺高,高兴地抱住方子璞,“吧唧”就在小书生脸上亲了一口;一张粉嘟嘟的小脸笑得跟朵花儿似的,还带着尚未擦去的泪水。 方子璞笑着捏了捏他的小鼻子,神情很是宠溺。 一旁的周锦岚气得咬碎一口白牙:小兔崽子,本公子刚才都还没亲到呢!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两大一小三个人就坐上了石府的马车,向着城外出发。此时天气晴好,偶有微风,蓝蓝的天上间或飘来一朵洁白的云彩。如果不是三人行的话,周家三公子倒是会很高兴。 “玉郎哥哥你看,是花!”石心安坐在马车里一点都不安分,车刚一驶出城,他就挑了帘子往外看,一直就没放下。 “是,很漂亮。”方子璞笑着附和,一点也没在意自己是在何时变成“玉郎哥哥”的。 “我上次出城时走的便是这条路,那前面不远处就有一条溪流,水只刚刚没过膝盖,应该很安全。”周锦岚一边在前面驾驭着马车,一边回头对二人说。 果不其然,马车还没往前行一会儿,三人眼前就出现一条清亮的小溪,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 周锦岚靠边勒了马,将缰绳拴在不远处的一颗树上。小家伙迫不及待地跳下了车,一头冲向溪水边。 “小心——”方子璞在他后面嘱咐。 周锦岚斜了那小家伙一眼,道:“没事儿,那小子机灵着呢。”说着,伸出手来将方子璞半抱着下车。 二人再一次贴近,无奈却尴尬得很,许是想到早上在方子璞房里的那一幕,很快就分开了。 “额,你就在岸边坐着吧,我和他下水就行。”周锦岚将小书生安置在靠近水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道。 “嗯,”方子璞点点头,“你们也小心,别滑倒了。” “放心吧。”周锦岚一边说,一边撩起自己衣襟下摆,又将裤腿卷了起来。 那边厢,小家伙已经开始在水里“扑棱棱”的嬉戏起来。 周锦岚头也不回的下了水,开始仔细地在沁凉的溪水里找起鱼来。石心安在一旁给他捣乱,拿一根小棍儿玩命儿地捣鼓,将一汪溪水弄得浑浊不堪。 周锦岚气恼,抬手就要教训小孩儿,谁知道小孩儿身手灵敏得很,一个闪身就跑出老远。周锦岚重心不稳,“哗啦”一声跌进了水里。 “有本事你别跑!”周锦岚摸着摔疼了的屁股,指着石心安威胁。 小孩儿调皮地冲他吐舌头:“有本事你就来追呀!” “你以为我不敢?”周锦岚一个挺身站起来,双手掬了一捧水,就往小孩儿身上泼去。又是“哗啦”一声,小孩儿被迎面泼了个透心凉。不过一会儿,这二人就欢快地打起了水仗。 底下一大一小玩闹得不亦乐乎,可苦了方子璞坐在岸边看得心惊胆颤: “快别玩了,赶紧抓了鱼,咱们好早点回去……” “锦岚!你别把他弄摔了!” “安儿,快别玩水了……” 一时间,正在水里玩得热闹的二人谁也没有闲暇听小书生弱弱的呼唤,只加快了手中掬水的速度,势必要把对方淋得更湿……更湿…… 待他们二人玩累了,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的事了。 “玉郎,快,生火!”周锦岚将刚刚捉到的鱼以一个潇洒的弧度抛上岸。 方子璞手忙脚乱地扑住落在身边的鱼,闻言一愣:“你可带了打火石?” 周锦岚正要回头去抓下一条,刚把手插进水里,就…… “没带……” “那火折子呢?” “也没有……”周锦岚抬头,“你呢?” “我也没带……”方子璞皱眉。 “钻木取火也可以的吧?”周锦岚不确定地问。 “不知道,我没试过,容易么?” 周锦岚继而联想到自己和阿生第一次到溪边抓鱼的场景。那时候的主仆俩也没带打火石,阿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捡来的树枝钻出了火星,不过没一会儿就灭了。 这里的二人正在为难,石心安却气定神闲地爬上来岸,一板一眼道:“谁说抓来要吃了?” “啊?不吃你抓它做什么?”周锦岚问。 “玩,不可以啊?”小孩儿一颠一颠地跑向那条鱼,转身将它放进了随身带来的小木桶里。 “玩?”小书生也犯了疑惑。 “嗯……”石心安一屁股坐在方子璞旁边,鼓起了包子脸,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周方二人对视一眼,便再也没搭话。 方子璞安静地伴着小孩儿在岸边坐着,周锦岚一个人又在水里摸了小半个时辰。等到一行三人准备上马车回城时,小小的水桶里已经装满了鱼。 一路上,三个人谁都没有说话。方子璞沉默地看着小孩儿自始至终抱着怀里的鱼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个时辰后,马车驶回了石府别院。 “下来吧。”周锦岚下了车,向着小书生一伸手。方子璞犹豫了一会儿,正要跳下车,就听见身后的小孩儿用浓浓的鼻音开了腔: “娘亲一直想要尝尝红烧鱼……” 此言一出,周锦岚和方子璞都愣在了原地。 “可是家里穷,根本就没钱买。我也想过去哪里抓一条鱼回来给娘亲吃……可是我太没用了,每次都走出了好远,就是到不了城郊……”小孩儿低着头,看着鱼桶,他的声音颤抖着,似是要哭出来。 方子璞瞪大了一双美丽的眼睛,回头望着石心安,然后颤巍巍地向他伸过一只手。周锦岚看着方子璞素白的手慢慢靠近小孩儿,却又堪堪在他垂着的发边停下了。 此时,小孩儿猛然一抬头,大大的眼睛里含满了泪水,却是笑着的: “哥哥,谢谢你们……” 方子璞再也忍不住了,一把将孩子搂进怀里。接着,马车里传来了一大一小二人的呜咽声。 “娘……这里真好……” 周锦岚不禁想起将小书生背回来的那天晚上,他在他的背上如此嗫嚅。 “这心结,这才算是解了吧……”看着哭着抱做一团的两人,周家三公子默默地说。 10、憔悴为伊 周锦岚承认,自己做傻事了。尽管有些事情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任着性子想做就能做的。 可是他现在想要后悔也已经晚了——明明知道是不该做的事情,自己却偏偏做了,还做得那么恣意,那么开心。于是,现在的他就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血在烧,烧得周锦岚几乎能够听见从自己骨头里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响。床沿上,粉色的锦帐轻飘飘地垂下,在初夏的夜里勾勒出一抹暧昧不明的红色光晕。 此时的他正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却仍然不住地打哆嗦。 “你怎么会让他去玩水呢?”石渊站在屋里走来走去,焦急之心溢于言表。 “我……”方子璞始终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儿似的,一动不动坐在床边。 “你怎么能怪玉郎呢?”琅嬛走了过来,轻轻拍拍小书生的肩,“别说是他了,就连我也不知道周公子身子如此虚弱。” “我不是在怪他……”石渊烦躁地跺了跺脚。 “那你是什么意思?” “你们别争了,确是玉郎的错,我应该阻止的……”方子璞打断了他们,“安儿怎么样了?” “那小子倒是身体好,晚饭吃了一大碗,老早就睡下了。”琅嬛道。 “那就好……”方子璞松了一口气。 “少爷,大夫来了——”一个小厮推开了门,领着回春医馆的姜大夫进来。 “姜大夫,”方子璞一见人,赶忙站起来让座,“这么晚打扰你了。” “快别这么说。”姜大夫坐到床边,片刻不停地给周锦岚号上脉,过了一会,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很烫……八成是受了凉。”姜大夫说着,放下锦帐,“我去开方子……你们这儿常用的药材应该还有吧?” “嗯,有。”石渊连忙答道。 “那我直接去煎药,快拧块毛巾给他冷敷着,不能看着他这么烧呀!”临跨出门时,姜大夫指着方子璞急道。 小书生这才反应过来:“诶,就去!”说着,也跟出了门。 一盏茶的功夫后,煎好的药端了过来。 “快来扶着他。”姜大夫一手端着药碗,对着方子璞道。 小书生一愣,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地过去,掀开帐子,费劲地将周锦岚扶起来。姜大夫拿着瓷勺,将碗里黑魆魆的汤药舀起来就往周锦岚嘴里灌。无奈周锦岚正是烧得糊涂,哪里张得了嘴,姜大夫试了几次,那药汁就是在他唇边徘徊,不肯进去。 石渊看不过去,扭过了头。 “锦岚兄,快醒醒……把药喝了再睡……”方子璞轻轻地摇晃着他。 周锦岚没有反应,他的嘴唇惨白惨白,两颊却又带着病态的红晕。 “锦岚兄,”小书生急了,不停地摇晃着靠在身上的人,眼中一颗泪珠倏地就滚了下来,“锦岚兄……快张嘴啊……” “这样不行,”姜大夫说着,将手中的碗放到一旁的矮桌上,又舀了一勺药汁,一手捏住了周锦岚的嘴巴,一手硬往里塞勺子。 总算是送进去了。 周锦岚猛地咳嗽一声,吓了众人一跳,再看他喉结一哽,竟把药咽了下去。 “锦岚兄……”方子璞唤他。 但见周锦岚眼皮微微一动,嗫嚅道:“玉郎……” “是我,我在这儿。”方子璞答。 “你叫我什么……” “锦岚兄,你先别说话,赶快把药吃了。”方子璞温言劝道。 “你叫我什么……” “锦岚兄啊……” 周锦岚皱了皱眉:“刚才在溪边,你可不是这么叫的……” “还刚才呢,你自己看看,这天都快被你折腾亮了。”琅嬛在一旁埋怨。 “在溪边?”小书生愣了。确实,在溪边的时候…… “锦岚!你别把他弄摔了!” 方子璞当时情急,冲口就这么叫了。 “锦……锦岚……”方子璞不确定地说。 周锦岚慢慢睁开眼,咧了嘴,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应他:“诶……” 姜大夫望了一眼他俩,叹道:“快把药吃了,等病好了有什么话不能说?” 周锦岚便不出声了,半睁着眼睛,将碗里的汤药一口气喝下。大伙见状,全都长长舒了一口气。方子璞赶忙将他轻轻放平在床榻上。 过了一会儿,姜大夫又去开了方子,临走前叮嘱道:“找人守着,按时给周公子替换额上的毛巾,天亮之前务必要把温度降下来。” 等到送走了姜大夫,已经是三更天了。 “哎……”琅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找了个凳子坐下,对着另外两人道,“你们快回去睡吧,我在这里守着就行。” “那怎么能行?派个小厮来也是一样,再要不,我也能照顾他。”石渊抢道。 “不行,你们都是要赶考的人,这一晚上已经忙得够累了,都给我回房去。”琅嬛的声音不容置疑。 “还是我来吧,”方子璞轻声地说,“毕竟是我们一起出去……才……” “都说了这件事不怪你,你又何须自责?”琅嬛皱眉看着他。 “那就玉郎留下吧。”石渊不由分说,走过去拉起了琅嬛。 “你怎么也……”琅嬛话没说完,看了看石渊的表情,接着又叹一口气,“算了,你好生照顾他吧。” 不过一会儿,房间里只剩了方子璞一人,还有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的周锦岚。小书生的眼眶红红的,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带着些花花的痕迹。要是在平时,这幅样子若是被周锦岚见了,必是心疼得很,只可惜这个会心疼他的人此刻正饱受着病痛的折磨。 方子璞坐回了床边,看着周锦岚紧蹙的眉头,烧得通红通红的脸,感觉到心里堵得慌。眼前这个人,明明是个骄奢淫逸的纨绔子弟,是自己两月前还恨之入骨的人;而仅仅是两个月后,他又不知使了什么蛊术,竟让人如此牵挂起他来。 方子璞想到了早晨时分的那个未完成的“吻”。那个时候,这人……是真要吻自己么?那自己呢?也是真心想接受么? 正在小书生想不出个头绪的空当,床上躺着的周锦岚动了一动:“水……” “你说什么?”小书生凑近了问。 “水……” “哦!”方子璞连忙换下了周锦岚额头上的毛巾,转身放入水盆里浸湿了,又拿出来拧干给他搭上。 “不是……”周锦岚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般摇头。 方子璞一拍自己脑袋:怎么就糊涂了呢?这才快步走到茶水桌边,倒了一杯茶过来。 “锦岚兄,坐起来喝点水……”他仍旧是轻声唤他,“锦岚兄……” 周锦岚没有动静。 “锦岚?”小书生改了称呼。 “咳咳……”周锦岚一阵咳嗽,挪动了一下,却不肯起身。 方子璞没有办法,勉强将茶杯凑到了周锦岚嘴边。茶杯倾斜着,里面的水刚一触到周锦岚的唇,这周家三公子就努起了嘴巴,像半辈子没喝过水似的使劲往里吸。 “这样会呛到的,你慢点……” 周锦岚挣扎了半天,才喝进去小半杯,估计是因为用力偏着头,体力有些不济,便中途放弃了。方子璞观察他良久,见人完全不动了,才慢慢将茶杯离了他的唇。低头看看杯子里剩余的茶水,忽然也感到有些口渴,竟也不嫌脏,一扬脖,喝了个干净。 哪知一杯冷茶下肚,胃里竟然翻起了一阵灼热感,烧得心口有些难受。 此时,周锦岚又开始不安分地“哼哼”起来。 “你要什么?”方子璞轻言道。 “冷……” “好,就来……”小书生赶紧到柜子里翻东翻西,不一会儿,抱了一床棉被出来。将被子加盖到周锦岚身上,方子璞还用手使劲往下压了压,仔仔细细的把每个被角都掖好,这才罢了手。无奈周锦岚还是一个劲儿的叫“冷”,这可让他束手无策了。 “那怎么办?” 此时的小书生可能不知道,这周家三公子早就醒了。 其实,也不是真的完全清醒,不过是稍稍有了点意识,也知道自己此时正病得厉害,现下里正变着法儿的撒娇呢。 “抱我……哼……哼……”周锦岚像个奶娃娃一般瘪着嘴说着,出乎意料地还带了哭腔。 “啊?” “抱我……”周锦岚清楚地说道。 方子璞原地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踌躇着靠近,伸开双臂,连人带被子一起抱住。无奈小书生人太小,真要把这两床被子加一个人搂进怀里,还是很困难的。周三公子也因此被勒得很难受。 “咳咳……咳咳……”周锦岚又咳嗽起来。 方子璞料到这样下去不行,把自己累死了不说,将周锦岚就这样压死或勒死了也说不一定。于是他站起了身,将最上面一层被子掀起,自己钻了进去,和周锦岚隔着一床被子头并头躺着。 “冷……”周锦岚感到身边一暖,又是一声呢喃。小书生的手便又抱了上来。 周锦岚这才满意地挪了挪身子,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躺着。 也不知就这样浑浑噩噩的睡了多久,等到周锦岚再一次恢复意识时,发现方子璞正躺在身边,而且……睡着了。 意识到这点的周锦岚使劲甩了甩脑袋,想要把自己弄得更清醒点。房间里的烛火还亮着,八成是小书生为了更换毛巾方便,所以一直没敢熄灭。 周锦岚侧头看着方子璞,看着他熟睡中安详的脸,还有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射的阴影,不知不觉就呆了。 他想起来早晨的那个吻:如果趁现在吻他,应该没关系的吧。说干就干,周锦岚小心翼翼地侧过了身子,将头一点点地靠近方子璞。可就在鼻尖擦着鼻尖,嘴唇即将碰上的时候,小书生许是感觉到了异动,蓦地睁开眼睛。 “锦岚兄?”他一声轻唤。 周锦岚赶忙闭上了眼,迷迷糊糊地道:“嘘——” 然后拳一握,心一横,带着点霸道,带着点蛮横,就这么吻了上去。 如他所料,小书生的嘴巴很小,唇瓣很软,吮吸在嘴里的感觉肉肉的,还带着点回甘。感觉方子璞并没有反抗,周锦岚渐渐加深了这一吻。接着,试探性地将舌头伸出,慢慢地在外部划拉着小书生的贝齿。小书生可能是感觉到痒,微微一张嘴,周锦岚就趁虚直入,将舌头彻底探入了对方的嘴里。 “唔——”方子璞不禁叫出了声。 哪知这微微的一声呻吟竟好似在周锦岚身体里点了一把火。他用力地挣脱了紧紧包裹着自己的棉被,将手探了出去,在碰到小书生身体的那一霎那又猛地一把搂回。 方子璞此时彻底进了他的怀抱,又羞又恼,几欲挣脱出去,可又不敢太过用力。一时间,二人僵持在原处。 但是周锦岚灵活的唇舌可没闲着,他一边加重双臂的力道,将方子璞越搂越紧,一边还唆使着湿滑的舌头在方子璞口中划着温柔而魅惑的圈圈儿,勾缠着方子璞的小舌也一起加入这火热的深吻。 但凡周锦岚的舌头略过之处,便在方子璞口中留下奢靡的粘液以及经久不散的体温,似是要将自己身上的火苗也燃到对方体内。房间内淫靡的水声此起彼伏。 方子璞生平第一次被一个男人如此抱着,如此饥渴地深深索吻,深到他几乎喘不过气来。骨子里还生涩得很的小书生脸颊上绯红,竟也不自觉地回抱着面前的男人,尝试着回应他的吻。 感觉到小书生微微的主动,周锦岚的心里乐开了花。挣扎了许久,他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方子璞的唇瓣,分开时,拉出了一条长长的银线,挂在彼此的发丝上,无声的勾引。 方子璞此时睁开了眼,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感到身上忽然一沉——是周锦岚翻过了身,欺身压了上来。 不给方子璞拒绝的时间,周锦岚沿着他的唇瓣向下吻去。吻过他尖瘦的下巴,吻过他修长的脖颈,继而双手猛地一用力,拉开了小书生本就因为刚才的深吻而变得松散的衣襟。 周锦岚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是怎样的一副躯体,细白的皮肤又滑又嫩,竟比那汉白玉有过之而无不及;修长而匀称的身体泛着年轻人特有的健康光泽,胸前两朵娇嫩粉红的茱萸俏生生地挺立着,似是在发出最销魂的邀请。 周锦岚喉头一梗,感觉嗓子眼里竟像冒了火似的干哑。略一低头,便将小书生胸前粉红的小可爱整个儿含进了嘴里。 “唔啊——”方子璞轻呼一声,抬手抓紧了周锦岚的头发。 周锦岚此时又哪里管得了这些,将小小的粉色珠子在嘴里不断地吞吐,为它们涂上一层湿淋淋的水光。接着,又辗转到方子璞的锁骨处徘徊,直吻得方子璞“哼哼唧唧”地呻吟不断。 其实方子璞此时又哪里不想推开他?无奈在此等春事上,他岂能是周锦岚的对手?在轻轻地推拒了几番后,便放松了身子,任由他胡来。 周锦岚这厢里得了趣,愈发吻得陶醉。一双水样的红唇自小书生锁骨处一路往下,辗转舔舐过他平坦的腹部,又停留在亵裤上方流连,直弄得方子璞浑身水光盈盈,淫靡不堪。 越吻身体的温度就越高,现在不仅是周锦岚,就连方子璞也是浑身燥热难耐。周锦岚渐渐感到情况不妙,下腹处有一股热气正在慢慢升腾,顶得自己分外难受。再看小书生,也是一脸暧昧的红晕,一副得不到满足的样子。 于是,周锦岚一边继续吻着,一边将手慢慢探向了方子璞的下身…… 没人能体会到周锦岚此时的痛苦。自己发着高烧,意识随时都会飘走,而心爱的人就在近在眼前,让人不得不产生“想要”的念头。可是……可是…… 他在小书生身上徘徊摸索良久,直到彼此的身体已经摩擦到热得不能再热,但就是找不到下手的方法! 周锦岚越摸越着急,越着急脑子就越混沌。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好似都冲进了大脑,那种热度和紧度,让他觉得哪怕仅用脸上的感觉都能数清自己的心跳。就在他焦躁到极点时,方子璞无意识间忽地一抬手,刚好触碰到了他蠢蠢欲动的……下面。 于是,周家三公子脑子里“嗖”地一下电光闪过,下体一热,眼前一白,就…… 彻底失去了意识。 看着忽然倒在自己身上的人,感觉到彼此湿漉漉的下身,小书生蓦地就从刚才的意乱情迷中清醒过来,自己将自己吓了个魂飞魄散。 11、不耻下问 天边一抹初现的霞光,又将窗外“啁啾”的鸟鸣送进了周家三公子的厢房。渐渐的,晨光缓缓点亮了房中的一切。桌上两根红烛早已燃烧殆尽,空余下一摊红泥,静静地躺在桌上,仿佛还记载着昨夜的故事。 房间里安静得出奇,略显潮热的空气中,只听得见房中人均匀的呼吸声。 周锦岚微微翻了个身,感到浑身上下像被拆散了似的酸疼,这才想起自己昨夜病倒的事实。原地挣扎了一会儿,他一个挺身坐了起来。 奇怪的是,脑袋即不晕也不疼,反而是那种,如释重负后的一片清明。周锦岚瞪大了眼睛,接着又晃了晃脑袋——眼前的事物清晰明朗,头脑也依旧很清醒。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正厚实地盖着两床被子,四个角被压得死死的,密不透风。 看来好好的睡一觉的确比什么良药都管用,周锦岚这么想着。此时的他,就连心情也因为身体上的舒适而倍感轻快。就这样静坐了一会儿,他开始隐隐感到有什么事情不对劲,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 周锦岚紧紧地抓住脑子里忽然冒出的想法,只是越是去努力思考,那记忆就越是飘得深远。他抬头向窗外望去,外面天光大亮,想必时间一定也不早了。他得赶紧起床,不然方子璞和石渊他们该担心了。 方子璞。 就在想到这人的一瞬间,周锦岚感到浑身的冷汗都流下来了。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副无比香艳的画面:小书生躺在自己面前,衣襟大敞,红唇轻启,玉肌撩人,脸上还带着魅惑的红晕…… 这……不会是真的吧?周锦岚狠狠一拍自己脑袋,努力地想要回忆起什么。无奈除了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他一点都想不起来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恍惚记得,自己好像吻了方子璞,很深很深的吻。然后……然后……他们做了吗? “啊——”周三公子双手使劲按着头,直把一头青丝蹂躏得像稻草一般。烦躁了没一会儿,他又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颤巍巍地伸出手,掀开了身上的被子。 床榻上很干净,干净,而且整齐——至少不是“事后”的那种零乱。接着,他又仔细检查了自己的衣裤,发现……某些地方是湿的。 周锦岚的脸微微红了:难道只是个春梦? 这时,门口传来的敲门声:“锦岚兄,你醒了么?”居然是方子璞。 周锦岚赶紧手忙脚乱地仰面躺倒,将两床棉被迅速地盖上身,闭上了眼睛。 “锦岚兄,该起来喝药了。”方子璞推了门进来。 “嗯……”周锦岚装模作样地哼哼两声,以作回答。他感到小书生正一步一步向自己靠近,实在忍不下去,忽的就睁开了眼睛。 方子璞见状,腼腆地笑笑:“太好了,你醒了。快来把药喝了吧。”说着,将手里的托盘放到床边矮桌上。周锦岚看见托盘里除了一碗颜色如浓茶一般的药外,还有一碗清粥。 “苦吗?”他下意识地问。 “不哭,姜大夫的药一向不苦的,”方子璞看着他道,“如果你嫌苦的话……”小书生将手伸到了衣袖里,慢慢摸出了一个小纸包,道:“我这里还有一些梅子……” 周锦岚心里蓦地一动,又红了脸:“哦,好……”然后伸手去够那汤药。岂料小书生此时也将手伸向了药碗,两人的指间就在刹那间碰到了一起。 方子璞连忙收回了手,看那神情,就好像被炉灶烫到了一般。周锦岚忙去看他的脸,不出所料,小书生的脸颊瞬间就红成了一片。 如果是平时,远不至于啊,周锦岚暗道。 “额……”方子璞低着头,显得有些局促,“锦岚兄可以自己来的吧……” 这一副娇羞的样子,霎时就激起了周三公子的玩心。 “不行,我高烧刚退,现在浑身酸疼得很,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周锦岚故意委屈道。 方子璞愣了一会儿,道:“那……那我喂锦岚兄吧……”一边说着,一边去端那药碗。 “不对……” “怎么了?” “你昨天明明不是这样叫我的。”周锦岚微微撅了嘴。 小书生仍旧低着头,只是脸顿更红了:“那,那我昨天是怎么叫的?” “我都叫你玉郎了,你总该换个称呼吧?成天‘兄’来‘兄’去的,多不好,显得咱俩不亲近。” “亲……亲近……”方子璞语塞了,端着药碗的手一时间有些发抖。 不会吧?难道那些事情真的是真的?周锦岚开始怀疑自己最初的判断。 “玉郎?”见小书生声半天不做声,周锦岚试探性地唤他。 “啊?”小书生猛地一抬头,对上了周锦岚的眼,又很快地将目光移向了别处。 “昨晚……我烧得很严重对不对?” “是……” “那我……有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情?” 方子璞一愣,结结巴巴道:“我知道你……你定是烧糊涂了……没,没什么的……” 看着他又低下了头,还不住地摇着小脑袋,周锦岚明了了。他伸出手来,摸上小书生的头,道:“那你呢?你怎么说?” “……”方子璞沉默。 “哎……”周锦岚幽幽叹了口气,“要说病,那我是真病了,只不过是心病。”说完,注意看了看方子璞的反应,见他依旧埋着头,又继续道: “起先我自己还不愿承认,直到琅嬛点醒我。我知道这样很奇怪,毕竟……我们都是大男人,可是转念一想,这也不是没可能。你看石渊和琅嬛,不是好好的么?” 方子璞微微动了动,周锦岚以为他要将自己的手甩开,可是小书生只是低着头,什么也没做。 “我知道自己一定不够好,脾气差,也不会照顾人。但是有一件事情你可能不知道,那就是,自从遇见你的第一天起,我的心里就有你一块位置了。” 方子璞抬起了头:“第一天?” “当然不是撞了你的那天,”周锦岚笑道,抬手指了指雕花的窗口,“你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就一直没有发现它么?” 方子璞随着他的眼神望去,看见了那挂在窗框上的鹅黄色缀红花的油纸伞。 “这……怎么会在你这里?”小书生惊讶道。 “因为那天跟你隔着一幕雨帘的人,就是我。”周锦岚对着他温柔地点头。 方子璞缓缓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将伞取下,又慢慢走了回来。接着,他动作轻缓地撑开了它,鹅黄色的小伞瞬间就在室内绽开了一朵明艳的小花。 方子璞爱怜地抚摸着伞面,就好像抚着一个弱不禁风的可爱娃娃。 “这是海棠花,”他指着伞边缘画着的小花,对周锦岚说道,“是我母亲亲手画上去的,这也是她画的最后一幅伞面……母亲过世后,我一直在找这把伞,我以为借用它的人会回来繁昌街还给我。可是我错了,它只是一把伞,既然不值钱,便也不值得归还……” 周锦岚万万没想到是这样,连忙跪起了身:“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事的,现在我又看见它了,我得谢谢你。”小书生对他笑,眼框里微微有些湿润。 “玉郎……” 方子璞将伞轻轻放到地上,重又坐回到床边:“锦岚兄,我……” “你不用着急回答我,”周锦岚看着他一脸严肃的样子,慌忙打断:“如果我刚才那番话让你困扰,那你就当是我高烧没退说的胡话吧。” 只见小书生轻轻皱了一皱眉头,眉宇间,竟带了两分失望。周锦岚一下子就看在了眼里,嘴角噙着笑意,激动地一把将人抱住。 “玉郎!” 方子璞起先吃了一惊,而后慢慢地将脑袋靠在了周锦岚肩头,双手也渐渐上移,环住了眼前的人:“锦岚兄……” “嗯?”周锦岚陶醉地磨蹭着小书生的脖颈,故意抬高了音调。 “锦岚。” “诶。” “什么?!你们真的……你们——” “嘘——”周锦岚一把捂住了石渊的嘴,四下里看看没有人,这才放开了手。 此时二人正走在热闹繁华的大街上。要知道,周三公子现在是有一肚子的话要对人说,所以就找了个“买纸笔”的由头,从琅嬛眼皮子底下拉出了石渊,兄弟二人雄纠纠气昂昂地上了街。 石渊压低了声音:“真有你的啊……这么个茅坑里的石头都被你搞定了?” 周锦岚气定神闲地一展手中纸扇:“那是,虽然小书生还有点半推半就的意思,但我周锦岚是什么人,我才懒得去追究——”话说了一半顿住了,“喂!什么叫‘茅坑里的石头’啊?!” “哟,这不是你当初说人家的原话吗?”石渊笑他。 “我可警告你,从今往后他就是本公子的人,不许你对他有非分之想。”周锦岚威胁。 石渊顿时笑岔了气:“得了吧,先别说我们家那个小祖宗就够我受的了,就你家这位……啧啧,恕小生吃不消啊……” 周锦岚板了脸:“玉郎怎么了?哪里让人吃不消了?” “哟,我说你还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石渊一脸怒其不争的样子,“你忘了方子璞原先在公堂里不可一世的样子了?你忘了他来我家头几天将你骂得狗血淋头的样子了?” 周锦岚脖子一缩,矮了声音:“玉郎从不骂人……” “那只是没带脏字。”石渊总结。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还怎么办,按部就班的办。”石渊说着,一脚跨进了翰林轩的门槛。 周锦岚连忙跟了上去:“还按部就班的来?这都换了阶段了,你就不能有点新鲜的建议?” 石渊摆弄着柜台正中央和田玉的镇纸,道:“那你想听什么建议?” 周锦岚顿了顿,看着店老板和另一拨客人离得甚远,便附到了石渊耳边“嘀嘀咕咕”的说了些什么。 “哈哈哈哈……!”石渊一听完,抱着肚子放声大笑起来。惹得店里的人都朝这边投来了怪异的目光。 “你笑什么啊?”周锦岚脸色微微一红,狠狠拍了石渊一掌。 “哈哈……哈哈……”石渊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压低了声音道:“你呀,你呀……以前让你跟着我去藏香阁,你愣是说什么‘全是男人的地方有什么好去的’,现在后悔了吧?” 周锦岚一边看着店里人的反应,一边胡乱应付他:“是,是,后悔了……” 石渊这才直起了身,望着他严肃道:“这种事情,光靠嘴巴教你是学不会的。不如咱们现在就去找人实践学习一番。”说完,拽着周锦岚的袖子就要往外走。 “哎,你等等——”周锦岚急了,忙把自己的衣袖抽出来,道:“谁说要找人学了?” “这个若是不学……”石渊装作一脸困扰的样子看着他,“那你就等着把你家小书生疼死吧!” 周锦岚闻言,矮了半分气势,怀疑道:“真的?” “真的,我骗你做什么……”石渊说着,高高兴兴地拖着周锦岚,头也不回地往前带路。 “陈妈妈!”二人一进藏香男馆的大门,石渊就扯着嗓子叫嚷起来。 只听得后堂那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年纪约在五十岁上下的肥胖女人打着呵欠,半散着云鬟,姗姗来迟。那人一见到石渊,浑浊的眼睛里立马放出精光,忙不迭儿地紧赶几步跑过来,捏着嗓子叫道: “哎哟!怎么是石大公子啊!这大白天的,是哪里来的风把您这贵客吹到咱藏香阁来了?”说着,又回过头,呵斥站在一旁的龟奴们,“你们是死人啊?石大公子来了还不赶快奉茶?一个个杵在那里挺尸啊?!” “咳咳,”石渊咳嗽了一声,用拳头顶在下巴底下,道:“陈妈妈,今儿白天有哪些相公能接客?” 那老鸨子一愣,又扫了一眼坐在石渊身边的周锦岚,顿时笑开了花:“哎哟,说什么能不能啊,这大白天的大伙儿都有空!您要叫几个?别说您要叫上一个两个的,就是把我这全馆上下一齐包了也成啊!” 石渊想了一会儿,道:“别的不用,你只把霓裳给我叫来。” “霓裳?就他一个?”老鸨子重复道。 “怎么?不行?” “额……那倒不是……”老鸨子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扫着周锦岚,一边答腔:“老实说,霓裳也不是正当青春了,再说了,您不得问问这边这位公子的意思?” 周锦岚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 老鸨子接着道:“其实前两天我们这里新进了不少小相公,一个个都水灵灵的,最大的也不过十四岁,都还没开苞呢!您要是不介意……” “我就要经验足的,”石渊不客气地打断老鸨子的滔滔不绝,“本公子就信得过他。若是你这里那个叫锦释的小倌还在,我还不一定看得上霓裳呢!” “哎哟,瞧您说的,”老鸨子紧张地擦擦鬓边的汗珠,“这都是哪个猴年马月的人物了……” “怎么?人家好歹也是十年前的花魁,临走前不还给你挣了不少银子呢么?”石渊挑眉看他。 “是,是,石大公子说的是……奴家这就给你叫霓裳去……”陈妈妈点头哈腰的走了。 周锦岚看着老鸨子离去的背影,凑近了问石渊道:“你不会真要我……?” “怕什么?他一个做小倌的还能吃了你不成?”石渊不屑,“再说了,我挑霓裳又不是专挑的年纪。他虽然不是十几岁的小相公,但好歹也是现今舞坊的红牌,论样貌不会差的。” “可是,若是让琅嬛他们知道我们来了这种地方……” “他们不会知道的,只要你不说,我不说,还有谁会说?那个老鸨子?”石渊笑得一脸轻松。 周锦岚这才微微放了心,道:“那你一会儿就在这儿干坐着?” “那是自然,”石渊整了整自己干净的领口,“我要保全对琅嬛的贞洁。” “呸!”周锦岚笑着啐了他一口。 不过一会儿,周锦岚就被陈妈妈领上了楼。接着,一个穿着鲜亮衣服的清丽男子也跟了上去。 石渊安安静静地在楼下堂中央坐着,喝着龟奴们端来的茶水,时不时地哼两声小曲儿,一副很是得意的样子。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 “嘭”的一声,三楼的一扇门忽地被人推开。 石渊赶忙抬头去看,只见周锦岚慌慌张张地正往门外退,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衫,一边对着里面的人说道:“霓裳相公辛苦了,就……就此别过吧……”说着,像躲瘟神似的飞快跑下了楼。 “这么快就完事儿了?”石渊走上前去问他。 “哪能啊,”周锦岚抚了抚头上歪了的玉冠,“不是小书生我根本就提不起兴致。” “噗——”石渊笑了,“想不到你还挺专一……那咱这钱不是白付了?” “那倒没有,”周锦岚低头调整了一下脚下的靴子,“至少我知道该从何处下手了……” “哈哈哈哈!周锦岚你啊……”石渊仰天长笑,深深地觉得今天这一趟藏香阁算是来得值了。 12、不负寒窗 夕阳西下,飞鸟还巢,在外面漫无边际地晃荡了一天的周石二位公子终于恋恋不舍地回了石府别院。 餐桌上。 “阿嚏——”周锦岚打了一个喷嚏,这已经是晚膳期间的第七个了。 “让你们别出去,现在后悔了吧?”琅嬛端着碗优哉游哉地喝着汤,头也不抬地说道。 “是啊,病都还没好,怎么能出去乱跑呢?”方子璞十分担心地看着周锦岚,“现在感觉怎么样?” 周锦岚抽了抽鼻子,开心地道:“谢谢玉郎关心,其实昨晚睡了一觉,发了些汗之后感觉好多了。” “是啊,也多亏玉郎照顾了你一整夜。”石渊在一旁笑得不怀好意。 小书生的脸微微一红,给周锦岚夹了一筷子菜:“吃完了记得喝药。” “嗯!”周锦岚笑眯眯地直点头。 琅嬛看着他们奇怪,道:“今儿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 石渊在桌子底下拽他袖子:“一会儿回房告诉你。” “哦,明白了,”琅嬛是何等聪明人物,一提点便知,“不过周公子你病未痊愈,可不能乱来。还有两天就开考,这两天你们都得给我在府里乖乖呆着,哪儿也不准去。” “嗯……”三人一齐点头答应。 “你们在说些什么呀?”一直在一旁默不吭声喝着稀粥的石心安一头雾水。 两天的时间一晃便过去。在这两天里,三个赶考生都被琅嬛管得死死的,谁也没瞅准机会整出些什么幺蛾子。方子璞一向乖巧得很,这两天老老实实扎在四书五经里,连房门都没出过;石渊平素里虽不喜看书,但被琅嬛日日督促着,倒也学了不少。只有周锦岚,自从向小书生表白了心迹,又在藏香阁有过那段“奇遇”后,便日日不得安生,只要一静下心来,就满脑子都是方子璞,哪里还容得下什么孔孟之道,圣贤之说。 很快,便到了会试第一天。 三人随着大批的人流提前一日入场,可惜的是没有被分在一块儿,就连靠近些也不能。第一日考的四书五经文,这个对于方子璞和周锦岚来说都是小菜一碟。只可惜苦了石大公子,一个人在狭小的隔间内抓耳挠腮,不甚烦闷。来往巡查的人见了,无不掩嘴嘲笑。那石渊也不羞恼,只光明正大地回看着对方傻笑,最后大大咧咧地空了小半张卷纸草草交了了事。 第二日出得考场,三人一路同行回府,就听见石渊不住地埋怨:“什么四书五经,都是些边边角角的东西,跟乡试差远了……” 周锦岚和小书生对视一眼,只得摇头苦笑。 琅嬛早在家里准备了一桌子好菜,说是要为他们一行“接风洗尘”,馋得石心安那个小家伙望着一桌子菜直流口水。周锦岚笑说,又不是出大狱,不值得这么兴师动众的。只有石渊,在一旁愤愤地啃着红烧肉,从头到尾未发一言。 三日后第二场考,这一场考的是五言八韵诗。鉴于石大公子经常出入于风月场合,所谓“杜郎俊赏,豆蔻词工”,便是不会写诗也会吟了。同样,这诗词歌赋也难不倒周锦岚,就如他两位哥哥说的“歌功颂德谁不会呢”? 于是,周家三公子只花了半天功夫就写满了所有纸张,先不说写得如何,就这气贯山河、倚马可待的做派也是同一考场内无人能及的。巧的是,就在他答卷的空当,恰好有一位同考官来巡检,看到了周锦岚挥毫洒墨的“壮举”,便捏着山羊胡一路微笑着点头走了。 又是三日后,所有齐聚京城的举子们迎来了最后一场考试——策问。试纸一发下来,众考场一片喧哗之声,只因厚厚一叠试纸上只写了四个字——“官学勾结”。 其实对于周锦岚来说,无论试策出什么题都是难不倒他的,此时此刻,他只担心一个人——方子璞。那个木头脑袋的小书生,不知道会如何答这道题。倒不是担心他写不出来,而是担心他写过了火。就这样,怀揣着对他人的担忧,周锦岚这一场考试下来,就连自己都觉得整篇文章写得乏善可陈。不过他管不了那么多,刚踏出贡院门就匆匆去寻另外二人,甫一见到方子璞就赶忙问他答得怎样。不过无论他怎么问,小书生就一句话:“挺好的。” 放榜那日,三人约了一同去看。 偌大的皇榜密密麻麻排着三百余号人的姓名。首先映入人眼帘的是会元,姓王,京城人士。 方子璞说:“这个人我认识,去年秋闱时是解元。” “哎呀,这个时候你就别管别人了。”周锦岚挤在一堆人里,显得十分不耐烦。 “哦……”小书生便住了嘴,继续仔细看著名单。 “中了……我居然中了!”蓦地,石渊在他二人一旁尖叫起来。 “什么?!”周锦岚不信,“哪里哪里,第几名?” 石渊抬起一只手,指着皇榜的末尾处:“第二百七十四名……我中了!” “你怎么看那么快?”周锦岚瞪着皇榜上“京师石渊”四个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知道自己希望不大,所以是从后往前看的。”石渊摸了摸自己后脑勺,笑道。 周锦岚笑着一敲他脑袋:“这下你回去可有交代了!”话刚一说完,就发现一直在他前面默默念叨的方子璞忽然没声了。 “玉郎?”周锦岚唤他。 “我,我……” “你什么?” “我竟然是第二十六名……”方子璞兴奋地回过头来。 “二十六?!”周锦岚惊叫起来,赶忙抬头去搜索。 由于这一声“二十六”叫得过大,他们周围开始陆续有人投来艳羡的目光: “二十六……” “那人说他考了二十六……” 周锦岚确认过后,激动地一把将方子璞抱住:“是真的……玉郎你太厉害了!” “咳咳……”小书生被勒得直咳嗽。 接下来,三个人开始一心一意地找起了唯一剩下的人。只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周锦岚的名字。 “莫不是……落榜了……?”周锦岚低垂着头,完全不敢相信。 “不会的,我们再从头找一遍吧。”方子璞拍了拍他的肩,又踮起脚来从头开始。 “是啊,这么多名字呢,定是我们看漏了。”石渊也加入了进去。 可是又过了良久,直到身边原来拥挤着来看榜的人几乎都要散去,还是没有人发现周锦岚的名字。 忽然,周锦岚浑身猛地一震,只见他缓缓抬起一只手,用一种仿佛见了鬼似的语气慢慢说道:“你们看看,这个名字……是周锦岚没错吧?” 方子璞和石渊疑惑,抬头顺着他的手一同望去。只见那排在解元底下两人处的名字…… 可不就是“周锦岚”! “你竟然考了第……四、四……?”石渊把一双本来就大的眼睛瞪得老圆。 怪不得三个人找了那么长时间都没找到,因为谁也没想到周锦岚竟然会被排到那里,要知道他们都是直接挪到五十名名后开始找的啊! 三个人在原地愣了有好一会儿,继而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后竟然一起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 直到笑得再也喘不过气来,这三个疯子才算停歇。 “走,上甘饴轩,今天我请客!”周锦岚广袖一挥,眉眼间尽显得意。 “好!必须得请!不过我们得先回去叫上琅嬛,我得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石渊笑得见眉不见眼。 “嗯,琅嬛兄为了我们几个的考试一直都在辛苦忙绿,的确是该犒劳一下。”方子璞点头同意。 “那还愣着干什么?快走!今日放榜,再不走甘饴轩该没位置了!”周锦岚说着,挽上小书生声的胳膊就跑。 “哎——等等我呀!”石渊在后面奋起直追。 那一晚,周锦岚一行四人在甘饴轩吃到近三更天才打道回府。 热闹的甘饴轩里几乎全是中了榜而专程跑去庆祝的人。徐娘半老的老板娘脸上笑开了花,一边拨着手里的金算盘,一边在嘈杂的大堂里扯着嗓子不住地喊:“小二,再给贡士大人们上一坛子状元红——!” 那一晚,偌大的甘饴轩里人声鼎沸,觥筹交错间,尽是瓷器相撞的清脆声响,以及“恭喜”“同喜”之类的美好祝愿。整个大堂里,认识的、不认识的,统统笑作一团,或举着酒杯,或拿着投壶,兄长弟短地叫得亲热之极,人人脸上都带着准登科后的极致喜悦。 那一晚,小书生许是太高兴,从不喝酒的他竟然耐不住旁边一桌人的劝,才两杯下肚就醉得不省人事,趴在桌上任人怎么叫都没反应。周锦岚无奈,只有笑着摇头,又一次将自家的小冤家背起,一路走回了石府别院。 第二日一早,周锦岚还在睡梦中,便听到隔壁厢房似是有动静。料到是方子璞起了,他昨晚醉酒,现在一定很难受。于是周锦岚飞快地穿戴好自己,出门右拐,直接进了方子璞的房。 刚一踏进房门,他就发现自己错了。方子璞非但不是刚醒,而且正在房里待客。 与方子璞对坐的那人大约三十出头,宽眉大眼,一副文弱相。周锦岚恍惚觉得在哪里见过…… “锦岚……”一看见周锦岚,方子璞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唤道。 “这位是……礼部的夏大人?”周锦岚不理他,只对着坐着的人说话。 那人也站了起来:“不敢,我不过一个跑腿的,当不起‘大人’二字。”说着,转身对方子璞道:“那在下便先行告退了,来日方长,以后得您关照的地方请一定包涵。” “哪里,您客气了……”小书生一面跟他寒暄,一面观望着周锦岚的反应。 送走了这人,二人刚一回到厢房,周锦岚便冷冷地道:“他怎么会在你这里?” 方子璞低着头,不做声。 “你可知应考期间私会礼部官员是多大的罪么?” “他不是官员……” “是啊,他不是,可他上头是谁你知道吗?”周锦岚越说越生气,“就是今年的主考,是主考!主考刘云盛!” “锦岚,你冷静一下听我说……” “好,你说。”周锦岚一屁股坐下,一副审问犯人的架势。 “我,我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小书生支支吾吾。 “他为什么要来找你?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那他到这里来干嘛?” “恭……恭喜我……”方子璞低着头,不敢看着周锦岚。 “撒谎,”周锦岚一字一顿说得清晰,“你若是不说,那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你在勾结——” “你胡说!”方子璞赶忙喝断他,“你深知我平生最恨就是官学勾结,我又怎么会干这种事情?” “官学勾结……官学勾结……”周锦岚琢磨着这几个字,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在试策上到底写了什么?” 方子璞闻言浑身一震。他怎么会知道? “我……” “我猜对了?你果然写了什么!”周锦岚站了起来,上前捏住了他的双肩。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敢告诉我?看着我的眼睛!” 被捏着肩头,方子璞被迫望进了那双如点了黑漆的眸子里:“我就写了官学勾结的来源……” “还有呢?” “发展……” “还有呢?” “途径……” “还有呢?还有呢?还有呢?” “现状,杜绝手段,由此相关的赏罚制度……” “就这些?”周锦岚不相信,这些是寻常考生都会写的,小书生应该不止这点眼光。 方子璞犹豫着,一张小脸憋得通红,末了…… “我还在试策里检举了同场的一位考生。” 周锦岚愣了,他本以为小书生会在试策里写些过激的言论,但万万没想到事实居然是这样。 “这是怎么回事?”周锦岚问。 “是我左边隔间里的人,”小书生慢慢地说,“我最先是发现巡查的人经常在他那儿停留,后来试策的时候,干脆来了一个同考官直接打听他的名字……” “那也说明不了什么啊……” “但是那同考官临走时带走了一张他的卷子就很可疑了,不是吗?” “他带走了那人的卷子?” “是,一般我们的试卷上交后都会找人誊录过再提交考官审批,这样才能防止改卷子的人在考生名字被遮盖的情况下通过笔迹认人!但是那同考官带走了一张那人的考卷,这难道还说明不了问题吗?!”小书生一口气说完,显得有些激动。 哪知周锦岚听完非但没有赞同他,相反…… “你是傻子吗?”周三公子冲他嚷道,“能如此贿赂考官的人,家里背景一定不会小!你这么做,就是把你自己往火坑里推!” 方子璞闻言,登时竖起了眉毛,一巴掌打掉他按在自己肩头的手掌:“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这种事情发生在眼前而不去管!他们这么做,就是藐视王法,就是背叛朝廷!” “藐视王法,背叛朝廷……哈哈哈哈……”周锦岚气急反笑,“方子璞啊方子璞,你真是天真得可以……” “我倒不觉得我哪里天真,”小书生沉了脸,“现在主考官已经处理了此事,并且还对我予以了褒奖。” “那是你运气好!”周锦岚气道,“主考官的褒奖算得了什么?你现在还不知道那人后台是谁吧?我来告诉你,日后等你在朝为了官,谁给你小鞋穿,甚至把你往死里整的那个就是!” “我不用你来教训我!”方子璞捂住了耳朵,叫嚷,“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若再如此般说些不阴不阳的话,那我便要怀疑你这第四名的成绩是怎么来的了!” “你说什么……”周锦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我……”小书生许是察觉自己话说错了,连忙放下了手,不住地摇头,“不是的,我没这个意思……” 见周锦岚不做声,方子璞慌了:“我,我真不是那个意思……你要相信我……”小书生简直不知所措,眼眶里隐隐地已经开始有湿漉漉的东西在打转。 周锦岚一下子就心疼了,伸出手来将小书生揽到了怀里:“我也只是担心你,没别的意思。刚才的话说重了,我道歉。” 方子璞轻轻抽了一声鼻子。 “别怕,”周锦岚摸着他的头发,柔声道,“没事的,有我呢。” 13、鳌头独占 会试过后是殿试,龙门前最后一跃。对于有幸入选的三百贡士来说,这无疑是十年寒窗的最好报答:朝入保和,暮出宫门,一日后——金榜题名。 等待殿试的半个月,漫长得让人害怕。 会试放榜的第二天傍晚,相府派了人来,好说歹说将周锦岚半强迫着劝了回去。周锦岚两个月来第一次跨进了自家门。老夫人一见到他,匆忙搂了到怀里,“心肝儿”“宝贝儿”的叫着直落泪。就连一向严肃的父亲大人见了他,也是一脸藏不住的笑意。 偌大的相府里日日灯火辉煌、张灯结彩,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相府刚给周锦岚娶了一房媳妇。 周锦岚本人倒提不起什么精神,面对各式人等的“恭喜”一概只是副无所谓的敷衍样子。外人见了,都道是周家小公子如今身份不同往日,也是该成熟些了。 只有周锦岚自己知道原因。他这一番在家里住下,见到方子璞的机会就少了许多,所谓相思成疾的结果必是郁郁寡欢。 这一日,宫里早早散了朝,老相爷被皇帝留下议事。大哥和二哥提前回府,见周锦岚正无所事事地在庭院里闲逛,便唤了他喝茶聊天。 刚坐下寒暄不过一会儿,大哥周锦岫便将话题引到了这次会试上。 “说实话,我们这府中上下谁也没想到三弟你会考得如此靠前,”大哥笑着放下手中的茶碗,“我们还道你是跑到石府去躲清静,哪里知道你真是勤读诗书去了。” “是啊,放榜那天,家丁回来报说你考了第四,父亲起初还不相信呢!”二哥周锦凯接话。 周锦岚闻言一挑眉:“这么说,我这成绩真不是有人从中作梗?” “你想得有点多,”大哥微微沉了脸,“这次恩科又是誊录,又是糊名的,我们就是想帮你,那也是爱莫能助啊。” “大哥此言非虚,不过我今日在朝中还听了个有趣的传闻,”周锦凯笑着对周锦岚道,“关于三弟此次科考的。” “此话怎讲?”周锦岚忙问。 周锦凯道:“父亲常说你是我们兄弟三个当中最有天赋的,我们当然也深知这一点。平日里只当你是小孩儿心性儿,不大爱念书,却不知,你只是没遇到伯乐。” 周锦凯说到这里,略微看了看兄弟二人的反应,接着道:“你可知你三场试中,哪门考得最好?” “不知道……策问?” “是词赋,”周锦凯纠正,“你可记得在那一场考试中,有位同考官看了你的卷子?” 周锦岚想了一想,道:“好像确有此事。” “那个是礼部的孟大人,作为这次八个同考官之首,他很欣赏你的词赋。在看你的卷子时,顺嘴背了几句,后来阅卷看见了,便直接归到了前三十之列。复审的时候,主考刘大人甚是喜欢你的试策,据称‘有礼有节,有法有度’,便将你一路提到了第四。” 周锦岚闻言,甚是欣喜:“这么说,我真是凭实力考的?” 二位哥哥对视一笑。 大哥继而总结道:“虽然有点投机取巧的嫌疑,但确是真本事。” 周锦岚顿时心花怒放,心里的石头也总算落了地。 说实话,乍一看到这个成绩时,他自己也有些许怀疑。只不过见到方子璞那么真心的为他高兴,再加上小书生平素里恨极了官场腐败、舞弊贿考的做法,他也只好强压下心头的疑虑。如今听了哥哥一番话,得知这样一个好消息,心里竟比吃了蜜还甜。 说来也怪,自从知道自己有实力考得第四后,周家三公子便比以往更加勤奋了。他想着,反正自己被关在家里,小书生是见不到了,还不如多读点书,到了殿试时发挥出色些,好让方子璞对他刮目相看。 只不过还是经不住思念如潮水般涌来。每当这时,周锦岚就提笔写一封书信,托了阿生带给小书生。信的内容也简单,胡乱扯些什么“今日早膳喝了两碗粥,厨娘做得有点咸”,什么“昨晚睡觉被蚊虫吵醒,惊觉该是挂蚊帐的时候了”,什么“好久不吃甘饴轩的果子,甚是嘴馋”……直把天上地下的东西变着法儿地扯了个遍,就是不提“我想你”三字。 而那方子璞也是真木讷,每次回信也都是些“甚好勿念”“注意膳食”“切勿贪凉”之类规规矩矩的应答,别说写一句“我想你”了,竟连自身近况也不曾提及一句。害得周锦岚的信送了等于白送,只能每晚抱着小书生亲笔写的那薄薄几页纸,委屈地抽着鼻子入睡。 到了殿试那天,周锦岚终于在保和殿外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小书生仍是一袭白衣,看起来瘦了些,也憔悴了些,一双大大的眼睛底下是浓浓的黑墨。周锦岚看着心疼:这木头似的小书生,八成是这几日太过用功,别把身体熬坏了才是正经。 但是禁宫里规矩森严,周锦岚不敢上前与之搭话,只得远远地看着。而后按部就班地点名、散卷、赞拜、行礼,等到拿到时务策,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情了。 策问的试题很简单,一共两道,一问南方水患,一问北方政局。周锦岚平素在兄长和父亲那里听闻过不少,正所谓照猫画虎,倒也下笔如有神。 暮时交卷,老老实实跟着人流往外走,本以为能够在出宫第一时间重逢方子璞,却在半当中被老相爷叫住了。原来老爷子也才从宫里出来,看见自家小子站在宫门口东张西望,顺手就把他逮回了家。 一日后放榜。一时间,京城的大街小巷充斥着传报人震天的锣鼓响,真可谓是车声辚辚、马鸣萧萧。传报的停在哪家门口,人们便知是哪家有了喜事,纷纷簇拥着要去一睹新科进士的风采。当然,这只是寻常巷陌人家,高中的人当中也有不少是高门大户子弟,若是到了那时,则该喜煞了传报的,光是彩头都能讨来不少。 相府家的捷报来得早,传报人到府时,周锦岚正在用早膳。 一声长长的“捷报贵府老爷周讳锦岚高中殿试二甲第四十三名——”,叫醒了相府里上上下下所有的男女老幼。 二甲四十三,的确是个可喜的成绩。虽比会试时差了很多,但周锦岚已经很满足了。他本就不是天赋异禀的凤毛麟角,能在短短两个月内以乡试三十一名的成绩考到如今,已是上天莫大的荣宠。就连他两个兄长当年的成绩,也远远在他之下。 此时,父亲大人和兄长们正早朝未归,府中只有老夫人管事。相爷夫人喜滋滋地赏了来人白银各五十两,出手之阔绰,让传报人差点笑掉了下巴。相比之下,周锦岚自己倒是一副宠辱不惊的姿态,此时此刻,他只关心小书生考得如何。无奈当着众人面又不好直接问来人,其实就算问了,他们也不一定知道。 而后的小半个时辰里,相府开始陆续热闹起来。迎来送往的达官贵人间,满声满载的道贺络绎不绝,送来的贺礼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堆满了厅堂。周锦岚一路堆砌着笑脸,只堪堪应付得过来。到得老相爷回府,府里便愈发地热闹,不少带着品级的官员们也纷纷上门道喜,拽着周锦岚说些官场套话,而后在宴席上几杯酒下肚,又开始家长里短地念叨个不停,埋怨自己怎么就没那个命,摊上个如相爷家小公子这般才干的儿子。 恭贺周锦岚高中的宴席一直开到月上东山方才散场。周锦岚喝得有些多,晃晃悠悠地回房,倒头便睡。因为有了老夫人吩咐,谁也不敢去打扰。 这一晚,周锦岚睡得很沉、很香。他做了个梦,在梦里,他见到了许久未曾谋面的方子璞。小书生还是那么好看,一袭白衣,撑一把鹅黄色的油纸伞,站在落着雨的街对面,安静地对他微笑。 第二日一早,新科进士们进宫朝见皇帝。周锦岚头天喝了酒,睡得沉了些,到得便也晚,差点就误了吉时。好在负责传胪的礼部官员认得他,一直拖到最后一刻,众人才见到周锦岚慌慌张张地姗姗来迟。 周锦岚还未来得及解释,便一头扎入了队伍,一行几百人这才在新科状元的率领下浩浩荡荡地走近朝堂。二甲四十三名的位置让周锦岚的视线很是受阻,正所谓是前也望不到头,后也看不到尾。他目光所及之处,只能隐约见到打头的状元郎小小的背影,还有他簇新的袍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队伍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之间,大伙就在大殿外停住了。 原来不是都进去,周锦岚无趣地暗道。不过想想也是,这大殿再怎么宏伟,也容不下这么些人同时站立吧? 耳边只闻得里面太监尖利的高声:“宣——新科状元方子璞、榜眼杜月林、探花刘雅重进殿——” 周锦岚登时就愣了,脑袋里一片空白,就好像晴天一个霹雳打在了脑门上一般: 新科状元,谁?! 愣了有好一会儿,殿上的人说了什么他也一概没听见,耳边只不断地萦绕着“新科状元方子璞”七个字,一遍又一遍。 那日刚散朝,周锦岚一出宫门便四处寻觅方子璞的身影。无奈他们不是一路出的大殿,都到这时候了也不知去哪里找人。周锦岚此时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脑子就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要尽快找到小书生,他没由来的感觉到,若是迟了一步,自己就要与小书生越走越远了。 周锦岚没有坐轿子,他在京城的大街上一路狂奔,就好像身后有一只猛虎在追赶着他似的。 目的地是石府别院,不知为何,平素里门庭若市的别院,今日却很是冷清。看门的小厮也好似提不起精神,慢悠悠地带他进了门。好在他刚进门没多久,琅嬛就回了。 “石渊呢?”周锦岚甫一见到琅嬛,没头没脑地就发问,汗水顺着他的衣领不住地往下流淌。 琅嬛看起来有些憔悴,微微一皱眉,道:“不知道。这两天别上这儿找他,他回本家住去了。” “那方子璞呢?” “他?早就搬走了。” 周锦岚吃惊:“搬走了?” 琅嬛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帕子,塞进周锦岚手里:“擦擦汗。” “你说他搬走了?” “是,五天前,”琅嬛一边说着,一边赖洋洋地找了张凳子坐下,“其实我们倒不希望他走,只不过我们这里庙小,如今怕是容不下他这尊大菩萨了。” “他中了状元,你们知道吗?”周锦岚追问。 “知道,昨天从繁昌街传来的捷报,我恰好听到了。”琅嬛淡淡地答,“你这是在找他?” “废话,”周锦岚懊丧地低了头,“我倒不知如今还能上哪儿找他了……” “哈哈,”不料琅嬛却笑了,“你找不到他的人,那御赐的新科状元府难道也打听不到?” 一语点醒梦中人。是啊,御赐的新科状元府。 “谢谢提醒……”周锦岚没精打采的道了谢,晃晃悠悠地就往后堂走。 “你去哪儿?”琅嬛在身后问道。 “回屋坐会儿……” 琅嬛看着他有些落寞的背影,忽然就笑出了声:“回屋……真当这儿是自己家了……” 周锦岚一路神思恍惚,轻车熟路地就摸到了西边厢房,右拐,第二间。 才五天的时间,周锦岚发现房间里竟然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从靠着窗边的茶水桌,到床头的几案,再到小书生受伤在床时惯常写字用的矮桌、矮桌上华贵的文房四宝,一切都是原样,一切都没有动过。 周锦岚慢慢走到衣柜前,颤抖着双手打开了柜门。果然,他连一件衣服也不曾带走。来时一件浸了血的衣衫,去时还是那件。他为他准备的东西,他一件都不曾拿走。 “但我此番考试,一则为的是家母在天之灵有个安慰;二则,如蒙朝廷不弃,派做官员,在下也想以一己之力福泽一方百姓。” 小书生的话语在耳边清晰的回响起来。 周锦岚低落地在床边坐下,将头埋进了方子璞曾用过的枕头里:“原来,你真的不是池中物……笼中鸟……” 许是老天爷为了应景,只听得“啁啾啁啾”一阵鸟鸣,周锦岚猛地一抬头,透过厢房的雕花窗户,他看见琅嬛正站在对面廊檐下逗弄着那只黄鹂。 琅嬛温柔的带着微微喑哑的嗓音从窗口飘了进来:“你也想他了么?我也是……只可惜,他总也有自己的路要走啊……” 是啊,这话说得不错,他总也有自己的路要走。以前大家都是举子,身负的功名小,责任也小,便可以任由着性子胡来。而如今,他们一个是新科状元,一个是进士出身,到底是不一样了。 周锦岚长叹一口气,又趴到了床上的小矮桌上。他记得,自从自己把这定制的矮桌送给方子璞,小书生便日日在上面研习功课,哪怕伤好了之后也是如此。就这样日复一日,这房间里常用的东西,怕是全放在上面了。 忽然,周锦岚想起来了什么。他抬起头来,将面前的矮桌仔仔细细扫视了一遍。一色十二支宣笔、朱黑二色徽墨、一摞洁白无瑕的宣纸、一方做工考究的端砚……什么都还在,只唯独缺了两样东西——小叶紫檀木的佛珠,和那半块鸳鸯梳。 ****** 1.本文设定为架空,皇族姓氏取用李姓。为撰文方便,民风政况取材于明朝(男风较盛),科举制、官制也基本沿用明朝初年制度。 2.明初尚设有宰相,后宰相权力为六部所分,即吏、户、礼、兵、刑、工六部。 3.周锦岚两位兄长官阶品级不高,任职都察院(品级都不高),即专司官吏考察、举劾,相当于皇帝耳目,故有上朝资格。 4.主人公们此次科考为推迟之试(前文有提及),非正科,故亦有人称其为“恩科”。 5.会试由礼部主持,一般设主考官两名(文中只一名),同考官八至二十名不等。 6.殿试由皇帝主持,无落榜者,只对贡士重新排名。一甲三人赐“进士及第”,立即授职,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编修。二、三甲分赐“进士出身”、“同进士出身”。 二、三甲进士如欲授职入官,还要再经朝考,择优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其余分发各部任主事或赴外地任职。 7.明初科举流程简略: 童试→“秀才”→乡试(秋闱)→“举人”→会试(春闱)→“贡士”→殿试→“进士”→朝考(任职考试) 14、得偿所愿 “我说,你不在家里准备几天后的朝考,倒天天往我这儿跑。我以前怎么不知道,我这石家本院还有什么可吸引你周三公子的?”石渊坐在周锦岚对面,一边悠闲地摇着扇子,一边说道。 周锦岚垮了脸:“怎么,刚刚金榜题名就要往外赶老朋友了?” “不敢,谁敢往外赶您呢?你如今可是进士出身……”石渊捏着嗓子怪声怪气的,“只不过,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这本院如若不是大门对着那状元府开,估计你也不会想到来看我。” 这话戳中了周锦岚的心思,周家三公子便不支声了。 石渊问:“自打殿试过后就没见过他吧?” “嗯……”周锦岚没精打采的,“殿试那天也就远远看了一眼。我现在没主动找他,估计他忘都快把我忘了……” 石渊笑了:“我就说嘛,人家会看上你哪点?我看那小书生也就是一时意乱情迷,被你蛊惑了去,现在人家独占鳌头、风光正盛,哪里顾得上你?” “你胡说,小书生明明是喜欢我的!”周锦岚有些生气。 “是吗?他有对你说过?”石渊问道。 “这……”周锦岚语塞,“那倒没有……” “就是……人家自己个儿都没承认,你到底哪里来的自信?”石渊一脸幸灾乐祸。 周锦岚觉得跟这人解释不清楚,扶额道:“别光顾着说我,你敢说你家那位就对你说过‘喜欢’二字?” 石渊一听,立马跟吃了个苍蝇似的低下头,叹道:“没有……” “哎……”最后的最后,两位公子不约而同地叹气。 而后,两人又扯了些闲话:殿试那天的情景、喜报传来时的场面,这些天流水般的宴席,还有各色见闻……发现大家的境遇居然大同小异。说到最后,二人都觉得没了意思,周锦岚站起来拍拍坐酸的腿脚,拱手便要告辞。 临走前,周锦岚对他道:“我前几日去看了琅嬛,他看起来有些不好。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别院?” 石大公子就笑着叹气:“命由他人不由己,走一步算一步吧。” 周锦岚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出石府时,周三公子特意在门口磨蹭了很久。对面的状元府朱红大门琉璃瓦,虽比不得相府气派,倒也风度堂堂。也是,方子璞现在是从六品翰林院修撰,自然不能像以往那样寒酸了。 周锦岚想,也不知道方子璞在不在家,如果自己现在冒昧探访,会不会遭人非议?小书生现在形单影只,一个人住在那么大的府邸,会不会寂寞?晚上会不会害怕?但转念又一想,皇帝赐府邸时肯定一同指派了不少家丁侍女,应该不会让他孤独寂寞。哎……如今人家鲤跃龙门,自己却还要准备几天后的朝考,等着老天垂怜,选拔自己入翰林做个普普通的庶吉士…… 就这样,周三公子一个人站在原地,越想越觉得凄凉,那叹气也一声大过一声。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正门走不通,可以上后门啊! 周锦岚顿时眉开眼笑,瞬间就来了精神。说干就干,围着偌大的状元府转了快大半圈,周锦岚才找一扇位于小街上的后门。谁知还没等他找好叫门的说辞,那扇小小的门扉就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周锦岚紧张,匆忙找了一棵树躲在后头。出来的人大约四十岁上下,穿着一件青灰色长衫,神色有些遮遮掩掩。但是这不妨碍周锦岚认出他,事实上,他们还是熟脸。此人姓马,跟周锦岚大哥同在都察院任职,是个官场老手,经他弹劾下马的官员不说一百也有八十。可是……他怎么会在这里? 不待周锦岚多想,一个他朝思暮想了很久的面孔也紧跟了出来——是方子璞。小书生没怎么变,只是更瘦了,站在门口跟那人悄悄说着些什么,二人均是不住的点头。过了一会儿,马大人点头告辞,方子璞目送他离开小街,又四处望了望,没发现什么人,就要关门进府。 “玉郎……”周锦岚此时慢慢从树后探出身子。 方子璞回头,猛地吃了一惊:“锦岚?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来……恭喜你。” 小书生便微微笑了:“进来坐吧。” “不了,”周锦岚下意识地拒绝,“你能出来走走吗?” 方子璞略微思忖了一会儿,笑道:“好。” 二人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走着,谁也不知道目的地在哪儿。期间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周锦岚告诉他自己考了二甲四十三名,正等着几日后朝考。 “最好是能入翰林院做庶吉士,这样就能靠近你一些了。”周锦岚说。 方子璞道:“我也没料到自己竟然会得圣上垂青,亲自点为状元。玉郎自认从小读书,但比起榜眼、探花他们来,还是差得甚远。” “定是你殿试的策问写得深合圣心。我早知玉郎心思聪慧,又兼得一副菩萨心肠,水患战乱什么的,一定是处理得极好的。” “水患、战乱?” “怎么?刚刚高中状元,你竟忘了试题了?”周锦岚笑他。 方子璞似是有些尴尬:“额……是啊,瞧我这记性。那些,竟像是几年前发生的事了……” 这话周锦岚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就由着它沉默了。 不知不觉中,日头渐渐西沉。金色的余晖洒满了大地,在街面上拖下二人长长的影子。成双成对,煞是好看。 说来也巧,二人逛着逛着,待回过神来时,竟然走到了繁昌街口。 周锦岚指着距离街口处不远的一家水粉铺子:“记得吗?我们就是在那儿遇见的。” 方子璞抬头望去,回忆道:“记得那天下了好大的雨,我撑了伞,去回春医馆给母亲抓药。出来时,就看见一位公子站在街对面,长叹着‘这雨怎么越下越大了’……” 周锦岚笑了:“我那时不小心叹气被你听到,后来的话,是我故意说的。其实我的家丁那时已经在赶来接我的路上了。” “这么说,我是被你骗了?” “怎么能这么说?是你自己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伞放下,你跑的时候我还叫你来着。”周锦岚感到有些委屈。 “呵……呵呵呵呵……”小书生忽然捂着肚子,发出一阵欢乐的笑声。 周锦岚有些惊讶的看着他,如此放纵笑着的他,可是不多见的。 “玉郎?” 好不容易,方子璞笑够了,抬起头来,直直地望入周三公子的眼里: “我喜欢你……”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喜欢你,周锦岚。”小书生的脸已是通红,却没偏过头去,依旧紧紧地望着他。一双眸子里荡开了层层波澜,那么专注,那么深情。 这日,夜深人静时分,新科状元府里少了他的新主人。而周相家才刚高中的小公子也彻夜未归。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迎松客栈的老板只知道,今日店里多了两个年轻英俊的后生,合要了一间天字房。 “锦岚……别……” 二人刚进房门,周锦岚便迫不及待地贴上了小书生的身体,接着,一双沾染着欲望的唇也火急火燎地凑了上去。可怜的方子璞被牢牢压到木门上,两只手腕被周锦岚一手掌握住摁到头顶,自己连半丝也动弹不得。 这个吻很深,深到周锦岚自己也不知道吻了多久,直吻到二人都无法呼吸,他才念念不舍地放开了方子璞粉色的柔软唇瓣。周锦岚隔着最近的距离看着他,此时的方子璞双颊间一片春意盎然,双眸带着微微的水漾光泽,点点闪烁着,好似随时可以淌下泪来。 周锦岚爱极了他如此的青涩,一低头,再次吮住了他的嘴。小书生的嘴小小的,肉肉的,含在嘴里像吃了一颗又大又饱满的葡萄,一路可以甜到心头。他努力勾缠着他的小舌,互相汲取着对方喉咙深处的火热,甘美的津液从彼此口中泄露出来,蜿蜒成了两条银色的小河,顺着脖颈一路流淌进他们似敞非敞的衣襟。 周锦岚嘴上一边吻着,手上也一刻不曾停歇。他将闲着的那只手紧紧地箍住方子璞纤细的腰身,半强迫地使他贴近自己的身体,又在小书生身侧大幅度地上下爱抚,略带了手劲儿的宽厚掌心直将小书生抚弄得“嗯啊”不断,娇喘连连。 这时,周锦岚勾起嘴角,露出一抹邪魅的笑容,稍稍一欠身,轻而易举地就撩起了眼前人的衣襟下摆。方子璞感觉到脚下一凉,下意识地咬了周锦岚一下,但见周锦岚微微一蹙眉,小书生瞬间就后悔了。趁着他发愣的空当,周锦岚就势就把人推上了榻。 方子璞感到后背触碰到了柔软的床榻,心中不免有些着慌。想那一日周锦岚欲对他行此事时乃是发着高热,自己又心怀愧疚,再加上二人正躺在床上,气氛也刚好,所以一时情迷便由着他胡来。而现在…… 周锦岚许是看出了他的犹豫,贴着他的鬓角慢慢厮磨,温柔道:“玉郎……你若是不愿,我不勉强你……” 此言一出,方子璞本就含在眸子的泪水“嗖”地滑落。小书生咬着下唇,将双手环上眼前人的脖子,然后,缓慢地、郑重地点了头。 周锦岚感觉到身下的人渐渐放松了身体,便如同得了圣旨一般,熟稔地去了外罩长衫,继而解开了他纯白的里衣。 还是那副如羊脂玉般细腻温暖的躯体,上次周锦岚在病中,未曾细细观赏。这次他没那么猴急,只是慢慢附上自己的唇瓣,一点点的,一寸寸的,温柔而细致地划过方子璞的肌肤,像是在慢慢品尝一道绝美的佳肴。从细白的脖颈一路往下,略过小书生瘦削的肩头,舐过镶着两颗粉色茱萸的胸膛,最后在小腹处徘徊舔吮……被周锦岚触碰过的每一寸肌肤都泛着淫靡的色彩、异样的水光。暧昧而销魂的水声在空荡的房间里被放得无限清晰。 方子璞此时已经完全沉浸在了周锦岚连绵不绝的亲吻里,仿佛耐不住浑身的燥热,小书生不停挪动着已经被染成了粉红色的躯体,唇中不断发出“哼哼啊啊”的勾魂呻吟,更不禁将整个身体拱起,以求更加贴近周锦岚。 这个轻微的举动被周锦岚看在了眼里,要知道方子璞几乎从来不主动。骄傲的周三公子立即得到了心理上的满足,一抬手,褪下了身下人的亵裤。 这是他那晚不曾见过的风景。小书生最私密的地方毫无保留地展露在了眼前,周锦岚不禁咽了一口唾沫。方子璞此时许是由于羞涩,伸手死死抓紧了自己的腰带,企图用来遮挡。周锦岚微微一笑,抬头轻轻啄了一下他的小唇,轻言道:“没事的,有我呢。” 小书生便不挣扎了。 周锦岚低下头,不紧不慢地含住了他,辗转着吞吐侍弄。小书生看来是真生涩,不过一会儿便浑身都热得烫手,他死死抓住了身下的被单,修长白皙的手指上骨节清晰可见,不过还是阻止不了羞人的声音从自己唇中不断溢出。 和着唾液的半透明的液体从周锦岚嘴角缓缓淌下,在他的下巴处勾勒出一条好看的银线。 “锦岚……不……我快要……”方子璞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松开了身下的被单,将长长的手指深深插入周锦岚乌黑的头发。 “锦岚……别……” 无奈周锦岚不听。此刻的他正含着全天下最难得最美味的佳肴,他又怎么会舍得离开? 忽然,方子璞浑身猛地一震,不消一会儿,便瘫软了下来。 周锦岚满足地抬头看着他,惊讶的发现小书生竟然满脸都是泪水。 “锦岚……”他哭道。 周锦岚摸上他的头发,温言道:“舒服么?” 小书生轻轻点头。 周锦岚强忍着身下火热的欲望,用手指沾了嘴边的白浊,便往他身后探去。此时的方子璞沉浸在刚才的顶峰中尚未缓过神,又突然感觉到有什么异样的东西倏忽地就埋进了身体,不免浑身一僵。还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便又被身上的人用嘴巴封了口。 周锦岚这时使出十二万分的技巧逗弄着方子璞的唇舌,生怕身后的不适让小书生忽然叫出一句“不要”来。上下两处同时的快感让方子璞无所适从,只有张大了嘴巴,任君予取予求。 周锦岚默默算着时间,数着数字。一根、两根、三根……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锦岚轻轻从小书生身上撑起自己,褪去了身上最后的衣衫。在埋下自己的前一刻,他问道: “为何是今天?” 方子璞半迷蒙着的眼睛忽然间有了一丝清明:“什么……” “为何是今天……说你喜欢我?” 沉默。 周锦岚看着泪水又一次在方子璞颊边划过,一咬牙,挺了进去。 “啊——”身下痛苦的呻吟惊叫了窗外整片夜空。 罢了,为何要问得那么清楚? 15、初入翰林 翌日清晨,天还没亮,周锦岚在客栈门前轻轻吻别了小书生,抄小路回家。 偷偷摸摸地敲响了相府后院门,特意嘱咐了看门的老妈子几句,他想趁着大家都熟睡的时候溜回自己房间。哪里知道刚刚路过大堂门外,人还站在廊道里,就听得耳边一声严厉的训斥: “站住!这么早你去哪儿啊?” 说话的是老相爷,他正着了绯红的朝服坐在厅堂内,预备进宫早朝,身边尚有两个丫鬟为他整理着腰带和玉冠。 遭了,本想着早点回家倒可以混过一节,却忘了提早回家会遇上正准备出门的父亲,还有…… “三弟,你昨晚彻夜未归?”迎面走来两个青色身影,是他的大哥和二哥。 “额……我……我去石渊家了。”周锦岚随口胡诌道,“自从殿试后就没见过他,怪想念的。我们聊着聊着就忘了时间,回过神来时已经宵禁了。” “是么?”堂上的老爷子很是不信。 “不信你派人到石府去问。”周锦岚赶紧理直气壮地先发制人。反正那石渊聪明得跟个人精似的,肯定会帮他圆谎。 “父亲,我看三弟也没必要撒谎,”大哥道,“再说,三弟会试前到石府住了两个月,最后考了第四,不看在别的面子上,光是这一点,也该去给人家去道个谢。” “嗯嗯……”周锦岚忙不迭儿地点头。 老相爷叹了一口气:“算了,姑且信你一次。锦凯……” 二哥应道:“孩儿在。” “赶明儿给石府送份厚礼,算是答谢对你三弟的照顾。” “现在送礼?不大合适吧?” “怎么不合适?”周锦岚问。 “你还不知道吧,李言昨天早朝时主动请辞,告老还乡了。”大哥道。 “啊?”周锦岚吃了一惊,“那石府在朝中岂不是彻底没人了?” “是啊,”老相爷微微一笑,“他们家空有富甲天下的财力,可惜,现下里就只有个独苗石渊考中了新科三甲。那小子能不能留在翰林还未知,石家今后……怕是要困难咯……” 周锦岚看着父亲的笑容有些不快,嘟囔道:“有什么好开心的,咱们跟石家不是世交么?” “哈哈,”二哥笑了起来,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等你不久以后入了朝,懂的事情多了,就该知道了。” 周锦岚瘪嘴。 “对了父亲,”大哥抬脚跨进了厅堂,手里拿着一本奏折,“上个月青州府那边有人弹劾宋贤生,被孩儿压了下来。只是这段时间越闹越大,都察院里实在兜不住……这是孩儿今日早朝预备的奏折。” 老相爷皱了眉头,接过周锦岫手里的折子,认真的看起来。 周锦岚有些吃惊,拉了拉二哥的袖子:“有人状告宋伯伯?” 二哥看了看堂上的父亲和大哥,压低了声音道:“是啊,闹了很久,说是他收受巨额贿赂、圈地肥私。只不过我和大哥在都察院好办事,一直密封不宣,可现下里瞒不住了……” “宋伯伯真的贪赃枉法?” “嘘——你小声点,这话能随便乱说?”二哥使劲拍了他一下,“宋伯伯什么人品你还不知道?他可是看着我们长大的,又是父亲心腹,要是他出了事儿,我们这一圈人都脱不了干系。” 周锦岚疑惑:“宋伯伯对我们是很好,可这跟他贪不贪脏,枉不枉法也没关系啊……” “不开窍!”二哥狠狠地敲了他脑门一下。 “锦凯,你也过来。”父亲此时唤起了二哥。 “我过去了,你早点回房。以后别再干这种惹父亲生气的事了,他身体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二哥说着,头也不回的走了。 周锦岚只好闷闷不乐地回房。刚一进房间,整个人就像软泥似的往床上倒去。 “宋伯伯……怎么会呢……” 正如周锦岚二哥说的那样,吏部尚书宋贤生是当朝国之栋梁,是老相爷打小的同窗,只比他大几个月。二人当年一同高中,又同时进了翰林院,他是老相爷的心腹,更是胜似左膀右臂的存在。 周锦岚依稀还记得,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候老相爷还不是相爷,宋伯伯也不是吏部尚书,年轻英俊的宋贤生从那时起就常来周府玩。 那时候宋伯伯薪俸不多,但每次来的时候都会给他们哥仨带很多很多好吃的,糖果子、云片糕……各式各样的零嘴变着花样儿地买。知道周锦岚爱吃糖葫芦,宋伯伯就常带他上街买给他吃,然后让他骑在自己脖子上嬉闹。一大一小经常在大街上手牵手走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是两父子。 那时,小小的周锦岚常常手里拿一串冰糖葫芦,骄傲地高挺着小胸脯走在大街上。宋伯伯就笑眯眯地看着他,不时给他擦擦小嘴。有时,就连周锦岚的娘亲都看不过眼,笑着埋怨宋贤生太娇惯他。宋伯伯也总是刮擦着他的小鼻子,笑道:“这是最后一串了。” 可是,最后一串接着最后一串,宋伯伯送的糖葫芦好像永远也没有尽头。 结果有一次,周锦岚糖吃多了犯牙疼,躺在床上“哎哟哎哟”叫了一夜,宋贤生也心疼地守了他一夜,温柔地给他讲着各种神怪故事,哄他入睡。 后来,周锦岚兄弟三个长大了,老相爷成了相爷,宋伯伯成了吏部尚书,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到府里来玩了。周锦岚只知道,宋伯伯一直没有娶妻,家中无子嗣,老家的亲戚似乎也死光了。 周锦岚想,这样一个温柔善良的宋伯伯,这样一个无牵无挂的宋伯伯,怎么会贪赃呢?他贪来钱,又能留给谁用呢? 周锦岚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由于昨晚与方子璞耳鬓厮磨了一夜,此时的他累极了,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几日后的朝考依旧在保和殿举行。周锦岚轻轻松松交了答卷,回到府里静静等着成绩出来。 这些日子,方子璞好像依旧忙得脚不沾地。周锦岚每每去找他,总是得到家丁一句:“我家大人很忙,这会子八成还在翰林院呢!” 不过周锦岚也不急,端了杯茶优哉游哉地坐在状元府大堂里等人。有好几次都等到月出东山,才见到小书生满脸疲惫的回来。周锦岚最看不得他受苦,身旁没人的时候总是偷偷拉过他的手,细细地看他。直看得小书生脸色发红,困窘不堪,还舍不得放手。 有一次,方子璞被他看得烦了,问道:“老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回家去看你的书。” 周锦岚笑嘻嘻道:“我不回去,家里乌烟瘴气的,还是你这里好。” “怎么了?” “你在朝中应该知道,这几天吏部不大太平。宋伯……额,宋大人,我家里那几个当官的都为他着急得不行。在这种关键时刻,我才不回家去触这个霉头呢!” 方子璞似乎没有料到是为了这种事:“相爷……和宋大人关系不错?” “是啊,”周锦岚抱着小书生,道:“虽然……表面上是看不大出来,但他可是看着我长大的呢。” “原来是这样……” 两天后,朝考的成绩出来了。不出所料,周锦岚果然考上了,从此正式成为翰林院的庶吉士。可是石渊却没那么幸运,他没能成功进入翰林,就连留在京城也不能——他被派遣到沧州,做了个小小的县丞。 被派到地方,能够凭一己之力福泽一方百姓,这是方子璞最初的梦想。 周锦岚第二天去看他,石渊倒不像想象中的落榜生那样那么难过。不如说,刚好相反。 “出了京城也好,山高皇帝远,家里也管不着我,我也可以一心一意地照顾这两位小祖宗。”石渊将手里玉骨描金的扇子扇得两袖生风,温柔地望着身旁的琅嬛。 “你准备把琅嬛和安儿都接去?” “不是‘接去’,我下个月就出发,是‘带他们一起走’。”石渊笑着纠正。 “安儿最近乖得很,我刚教了他写字,现在正学在兴头上呢!”琅嬛也是笑着,一边还摸了摸坐在一旁的石心安的小脑袋。 小家伙有些不乐意地甩开他的手,冲着周锦岚道:“周叔叔,沧州好玩么?叔父和琅嬛都说那里很好,还说,‘一定会比京城好’,这是真的么?” 周锦岚望了石渊和琅嬛一眼,会意,遂认真道:“是真的,沧州比京城好。” “真的吗?太好了!”石心安高兴地从椅子上跳下来,“我要去告诉娘亲,我们要一起去沧州咯!”说着,一蹦一跳地就往后堂跑。 “娘亲?” “他母亲的牌位,”琅嬛解释道,“这也是个孝顺孩子。” 话是对着周锦岚说的,他知道指的是谁,便笑着点了头,道:“只可惜,你们走了,我便不能上这别院找你们玩了,怪寂寞的。” “还玩儿呢!都是要做官的人了,也不嫌丢人。”石渊笑他。 琅嬛接着道:“不光是我们要走,这宅子估计也要拆了吧。” “此话怎讲?”周锦岚忙问。 “皇帝要修新的围场,包括石府别院的这一块儿都被围进去了。” “征地?” “什么征地啊,就是硬抢。”石渊叹了一口气,“修围场,修围场不去郊区,却跑到这繁华的地段征地,你觉得可能吗?” “那……总会有些钱两补贴吧?不然这么些百姓没了房子该怎么办?” 石渊道:“哎,说实话,我们石府根本就不在乎那点钱。这间宅子虽说是别院,但却是我爷爷当年置下的第一处房产,意义非同一般。所以前两天来了一队官差,说是要丈量土地,被我轰走了。” “呵呵,”周锦岚苦笑,“你刚被任命为县丞就与官府作对,真有你的。” “别的我管不着,我若走了,这宅子便随他们处置。不过在我走之前,他们休想踏进这里一步。” 琅嬛在一旁点了点他的眉心,对着周锦岚笑道:“你快劝劝他吧,这事儿我算是管不了了。” 周锦岚苦笑,除了无奈地耸肩,亦没有其他的法子。 告别了石府别院,周锦岚又轻车熟路地去了方子璞的状元府。 这几日他天天来,每次都要等好久才能等到小书生。状元府上下的小厮丫鬟们也都认识他,只因他生得俊俏,为人又谦和,听说和方子璞还是同生,便格外喜欢这位贵客。每次自家老爷还没回府,只要周公子来了,就一定会开灶做饭,客请他周锦岚。 而这一天,周锦岚没有等,方子璞竟然就歇在府里。 一看到是周锦岚到了,小书生顿时眉开眼笑,连忙吩咐下人做饭。周锦岚趁机让他摈退左右,只留了他们二人在厅堂里,四目相望,含情脉脉。 小书生今日看起来心情很好。眼眶下的墨黑依旧没有散去,但却显得格外精神,眉眼间满满的都是笑意。 “今日怎么了?这么高兴?”周锦岚问他。 “努力有了回报。”方子璞答道。 “翰林院的工作很顺利?” “嗯,很顺利。”方子璞点头。 “那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能行。”周锦岚高兴得将他一把搂进怀里,撒娇道:“那个……我今晚能不能不走了?” 方子璞微微沉默了一会儿,末了,轻声道了句:“好。” 又是一夜春宵苦短,便把万千天下事,都付了红罗帐。 这样又过了两天。这日一早,周锦岚穿戴齐整了衣帽,早早地入了翰林。本以为会在那里遇到方子璞,却没想到连他的影子也没见着。带他熟悉环境的是另一个修撰,名字叫…… “我叫陈景焕,从今天起,由我负责带你学习翰林事务。”那人身量颀长,浓眉大眼,倒也算个英俊小生。只是说话做事风风火火,不免让人感觉有些轻浮。 周锦岚连忙拱手,一揖到地:“晚生见过大人。” 哪知那人随意挥了挥袖子,笑道:“快别跟我来这套,我三年前跟你一样,也是个‘晚生’。” 周锦岚疑惑地抬头。 “是啊,”陈景焕指了指身上青色的官服和那上面绣着一只鹭鸶的补服,道:“三年前我就是个修撰了,三年后却依旧在这翰林院熬着。谁让我不会往上爬呢,我这辈子,怕是要老死在这儿了……” “三年前您就是修撰……您……您莫不是……?” “哈哈,”陈景焕高兴地拍了拍他的肩:“若不是你们这一科,本大人现在还是那‘新科状元’呢!” “哎哟,”周锦岚赶忙作揖,“晚生惭愧……” “都说了别跟我那么客气,”陈景焕干脆揽上了周锦岚的脖子,“哎,听说你可是周相的小公子,这关系可硬啊!我如今带你熟悉这里的事务,怎么说也算半个老师,赶明儿帮我在周相面前美言几句,怎么样?”说完,还冲周锦岚挑了挑眉毛。 周锦岚暗暗发笑:见过套近乎的,可没见过这么套近乎的,这不摆明了走后门么?也无怪这人在朝堂里混了三年,才只升了半级官儿。 “这个……”周锦岚装作很为难,“家父的事情,晚生一向是不参与的……” 陈景焕便笑了,道:“别装了,这次咱们翰林院总共才招了三十四个庶吉士,听说有二十一个都是相爷的门生。若不是开了相爷的后门,谁能进得来啊?” 周锦岚吃了一惊:“二十一个?这么多?” “敢情你真不知道?”陈景焕摆出一副不相信的神情,“你这相府小公子是怎么当的?” “这个我真不了解……” 陈景焕闻言直叹气,四下看了看没人,便把周锦岚拉到一旁,苦口婆心地说道: “我告诉你啊,这每年入了翰林的人,基本可以分为三拨儿。一拨儿是相府派,也就是令尊的门生。这帮子人是升官升得最快的,三年学习期满,准被派往六部任了要职。还有一拨呢,就像我这样的,无门无派,靠着点真才实学打天下,虽不至于饿死,但这辈子的官运基本也就到头了。这剩下的一拨儿嘛……” 陈景焕说到这里,故意买了个关子,看着周锦岚一副急于想要知道的样子,便诡秘地一笑,压低了声音道:“就是皇帝小儿派来的,以后,定是都察院的骨干……” “这很正常啊,”周锦岚不屑,“皇上年纪尚轻,这朝中的元老基本都是先帝留下来的。作为一国之君,他当然要努力在朝中扶植自己的势力了。” “哎呀,我说你怎么不开窍!”陈景焕恨铁不成钢,“你作为周相家的公子,在翰林院初来乍到,有一点我可要提醒你:当心着点新科状元。” “当心谁?!”周锦岚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小点儿声!”陈景焕慌忙去捂他的嘴,“我再说一遍,你记住了,是新科状元,新科状元方子璞,可不是我啊——” “为……为什么?” “这不明摆着呢么?他,就是这一科里,皇帝身边的眼线。”陈景焕严肃地对他点头。 “哈,哈哈……”周锦岚捂着肚子大笑,“你说小书生是眼线?就他?哈哈哈哈……” “嘿,我说你还不信……”陈景焕直摇头,“你们这一科还没入翰林的时候,咱们大伙儿就在猜呢,哪里知道今年的眼线来的这么早,居然是个状元……” “你们这么说他,可有证据?” “证据倒没有,不过他深受圣恩,这点可是有目共睹的。” “此话怎讲?” “首先,方子璞其人才学并不怎么地。乡试的时候,京师排第七,会试的时候,排二十六,到了殿试的时候竟然忽地就被点了状元!你难道不觉得奇怪?” “许是人家策问答得好呢?” “别天真了,你以为殿试是那么容易过的?我当年可是连中三元才走到现在的!” 见周锦岚不做声,陈景焕接着道: “那皇帝主持殿试无非是走个过场,头十名的人选都是审批官选好了递上去的,皇帝只用最终定个名次就行。我还听说,那方子璞和今年会试的主考刘云盛大人过从甚密,如果不是走了这条捷径,他的卷子怎么会最终被递到皇帝面前?” 此言一出,周锦岚就愣了。 会试主考……刘云盛……都察院……眼线……出现在方子璞家的马大人…… “还有啊,我从来没见过有哪个刚进翰林院的人能有他那么忙的。不过是小小一个修撰,竟然成天儿地往乾清宫跑。来宣旨的公公报的名头也奇怪,什么远嫁外藩的公主来了书信啊,什么皇帝熬夜需要个陪读啊……各种琳琅满目的理由用了个遍。其实谁不知道啊,那就是给皇帝做报告去了。还有今天,整个翰林院都找不到他人,那是被皇帝叫去上早朝了!” 周锦岚这下彻底懵了。 方子璞,那个在他心目中永远撑着一把鹅黄色的油纸伞,站在落雨的街对面微笑着的小书生,竟然成了皇帝的眼线?!他不信,打死也不信。 那天剩余的时间,周锦岚也不知是怎么过的。自打接受了陈景焕苦口婆心的“教育”之后,他的神思就漫无目的地飘游了一整天。 晚上回到相府时,周锦岚微微感觉到周围的气氛有些不对。 府里太安静了,安静得恐怖而诡异。晚膳的时候,竟然没有看见父亲大人出来用膳,几位哥哥和母亲也是一副压抑隐忍的样子。 刚下饭桌,周锦岚匆忙拉了二哥就往院子里跑。二人刚刚站定脚步,周锦岚就迫不及待的问道:“出什么事了?” 二哥原地犹豫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来时,眼眶竟然有些泛红:“宋伯伯死了……” “什么?!” “今天早朝的时候,被人参了一本。结党营私、收受贿赂、圈地肥私,再加上前几日的弹劾折子,这一次算是证据确凿……皇帝大怒,撤了顶戴花翎,当即就……推出午门斩首……” “不会的……这不可能……”周锦岚完全不敢相信。 那么温柔的宋伯伯,那么善良的宋伯伯,那么无欲无求的宋伯伯…… “没什么不可能的,”二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续道,“他们也不知打哪里知晓的,竟然从跟我们相府有过密切往来的地方官们那里下手查,要知道……我们跟宋府表面上已经有五年都未曾来往了啊……” “这事儿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周锦岚大惊。 二哥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别瞎问了……总之这次不仅是宋伯伯,父亲有好几个门生都搭进去了。他老人家今天一回府就把自己关屋里了,谁也不敢去打扰。我警告你,你可不许去找事儿。” “好……”周锦岚愣愣地答道。 16、泪尽流年 “爹……你已经一天没进食了,吃点东西吧……”周锦岚轻手轻脚地敲响老相爷的卧房门。 父亲大人自从昨日下朝回来,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出过房门,就连今日的早朝也拖人告了假。没人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也没有人敢去打扰,下人们偷偷放到门边的饭菜也总是热了凉,凉了再热。却始终没有见人动过。 最后,周锦岚终于看不下去,去厨房要了一碗热汤,一盘青菜,两个馒头,冒冒失失地就来敲门。 门里面稍稍有了些动静,却不见人应答。周锦岚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推开了房门。 老相爷还穿着昨天上朝时的那件绯红色朝服,不过却完全没了往日的风光。他的衣衫凌乱,发髻半散,整个人半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颓丧的坐在地上,背靠着书桌,面前是一摊杂乱的纸张和书本,洋洋洒洒铺了一地。 周锦岚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父亲,那么苍老,那么无助。在他儿时的印象中,父亲大人总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豪气干云地运筹帷幄、指点江山。 而现在……他银白的发丝从两鬓间倾涌而下,仿佛一夜之间就历经了十年的沧桑。 “爹……”周锦岚轻轻地唤他。 父亲没有看他,只是微微动了动手指,缓缓拾起面前一张写了字的宣纸,举到眼前细看。 “这些,都是你宋伯伯写的……”他苍老的手背上青筋暴露,抑制不住地颤抖着,话语里却是如死水一般的平静。 “那年我们十四岁,都还是学馆里的秀才。你宋伯伯文采很好,夫子很喜欢他。而我却不行,一首简单的宋词,往往背了一天也不会。贤生就陪着我留堂,一字一句地教……到后来,他也恼了,说,‘我真恨不得把这颗心跟你互换一下,这样你就能很快学会了’……” 老相爷说到这里,嘴角微微动了一下。这一动,看在周锦岚眼里,似是在笑,也似是在哭。 “自那之后,我们便时常约在一起研习诗词,一起苦读圣贤,一起赏风弄月,一起喝酒,一起哭,一起笑……”说这话的时候,他手里的纸张掉落了,微风将它吹到了周锦岚脚边。 “后来,我们一起中乡试、会试、殿试、朝考……然后我成亲娶了你娘,那天的他喝得酩酊大醉,大哭着抱着我鲜红的袍子不肯撒手……他哭,‘文詹哪,我祝你们白头偕老……” “再后来,我官运亨通,连带着他也一路往上爬。其实在科举之前,他本无心朝堂。他曾告诉我,他平生最大的愿望是找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当个与世无争的教书先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被孩子们围着,本本分分过一生……我那时候笑他,‘没出息,如果是我,我就要做人上人,要让站在我身边的人全都能扬眉吐气地走在大街上’……” 周锦岚有些听不下去了,低头拾起了脚边的纸张。 “而你宋伯伯,就因为我这句话,在血雨腥风的朝堂里陪着我摸爬滚打了一辈子……到头来,连个子嗣也没留下……而我,我昨天在朝上的时候,还要装作陌生人一般,冷漠地、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推出午门!”说到这里,老相爷终于抬头看了周锦岚一眼,一滴浑浊的泪水猝不及防地从他眼中滚落。 “我对不起你宋伯伯……我对不起贤生,我对不起贤生啊!” 老相爷猛地低下头,用双手拼命撕扯着眼前的纸张书册,发了疯似的将它们蹂躏成一团一团的废纸。白花花的纸张铺天盖地的飞舞起来,仿若死人坟前的冥纸。 “贤生,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贤生……贤生啊……贤生……” “爹!你别这样……”周锦岚扑了上去,企图阻止老相爷,“爹……是孩儿的错,是孩儿!孩儿不该敌我不分,是孩儿害死了宋伯伯……” 老相爷猛地一怔:“你……你说什么……” 此时的周锦岚已经满脸是泪:“是孩儿,孩儿告诉了方子璞……孩儿告诉他,我们跟宋家关系匪浅……不然,他们不会想到从相府身边的人查起……” “啪!”的一声脆响,周锦岚的脸上瞬间多了五个鲜红的手指印。 “你滚……你给我滚……”老相爷气得浑身发抖,他的脸上青筋暴出,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愤恨地瞪着他,“你滚!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滚!!!” 又是“哗啦啦”一阵杯盘被摔碎的声音,老相爷将周锦岚端来的热汤全数泼在了他身上。淌着油水的汤汁顺着锦缎的袍子一滴一滴滚落在地面,沾湿了满地的纸张。 “滚——!!!” 周锦岚缓缓站了起来:“孩儿滚……这就滚……” 之后,周锦岚是如何回到自己房间的,他不知道。他又是怎样熬过那之后的漫漫长夜的,他也不知道。等他再次有意识时,是阿生火急火燎地撞开了他的房门。 “少爷!糟了糟了糟了!” 周锦岚躺在床上,睁着眼,神思涣散地动了动眼皮。 “少爷!快别睡了!”阿生过来拉他,“方公子被抓入刑部大牢了!” “你说谁?”周锦岚慢悠悠地问。 “方公子!方子璞!”阿生着急得跟油锅上的蚂蚁一般。 周锦岚瞬间恢复了意识,坐了起来。 “少爷,你还不快点想想办法?!” “走,我们去看看他。” 刑部大牢里,有着大白天也隐藏不住的阴森黑暗。墙角里不时滴落的水,在狭小的空间中响起得格外空灵而恐怖。 小书生一身囚衣,安静的坐在破旧的草席上,正抬着头聚精会神地望着牢房里高高的小窗。从那里,洒进了一丝金色的阳光,是牢里唯一的光。 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方子璞微微叹了一口气,道:“你来了。” 周锦岚一步一顿地走近牢门,和他隔着木头桩子说话:“为什么……” 方子璞没有回头:“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能……不能看着他们贪赃枉法、祸国殃民。” “宋伯伯没有!” “他有没有,你我说了都不算,”方子璞回过头,站了起来,“要百姓说了才算。你去问问那些因为他们强行征地而流离失所的百姓,去问问那些失了祖宅而不得不四处漂泊的人。你去问问他们,问他们宋贤生是不是个狗官?” “你住嘴!” “我偏不,”方子璞道,“一个宋贤生算得了什么?站在他身后的利益链条上还有好多好多人,好多好多和他一样的贪官污吏。这样的人若是不除,以后老百姓就不会有太平日子过。” “哈……哈哈……”周锦岚怒极反笑,“方子璞,你太天真了……” “我是很天真,总好过如你一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了解,多清闲……” “那你告诉我……” “什么?” “一切,你瞒着我的一切。” “哼,一切……”方子璞也笑了,眸中有东西在闪烁,“好,你想听什么我就说什么。”他顿了顿,接着道: “你知道,今年会试的主考本不是刘大人。是皇上临时换下了高大人,让新任礼部侍郎刘云盛顶上,为的就是杜绝新一辈的官吏和学子们勾结。而我,刚巧在那场考试里检举了同场的一位考生,被刘大人看中。我本以为他是来拉拢我的,和他聊过后我才发现,在他背后站着的人,是皇帝。” “你从那时起就开始帮皇上做事?”周锦岚凝神望着他。小书生的发髻有些散乱,大大的眼睛疲惫而无神,使得原本就消瘦憔悴的脸显得愈发苍白。 “没有,那时刘大人只是派人来试探我。我真正发现自己卷入这个漩涡中,是在听你说了今年的殿试题目之后。你说,今年殿试的题目问的是水患和战乱,而我殿试时拿到的题目,依旧是四个字。” “官学勾结……?” “没错。” “那时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你,”方子璞偏过头,不去看他,“那时候我已经跟皇上见过面,他对我说,想要我帮他,成为他在翰林院的助手。堂堂天子,竟然用了一个‘帮’字,我那时候就知道,他是真心为百姓的。只可惜,我现在反被他们陷害,身陷囹圄,也帮不到他什么了……”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那你就可以背叛我了么?”周锦岚的声音压抑着愤怒响起在寂静的牢房。 方子璞抬高了头,强忍着眼里即将涌出的泪花:“我别无他法……” 周锦岚死死地盯着他:“那你现在满意了?宋伯伯死了,我父亲伤心欲绝,他再也不认我这个儿子了……就连我母亲和两位兄长也……” “对不起……” “对不起有用么?!你怎么这么狠的心?!是不是要把我们周家彻底拆散了你才开心?!”周锦岚歇斯底里的吼道。 “对不起,”泪水终于划过了方子璞的脸颊,“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那天,为什么是那天,你说你喜欢我?” 方子璞怔愣了。 “你还是不回答……你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对不对?”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不是的……”小书生流着泪水拼命地摇头。 “一定是这样的,你一直都在利用我……”周锦岚边说边往后退。 现在的他好像不认识这个站在牢里的人了:他苍白,他刻薄,他背叛了自己,害得自己愧为人子,失心失德。他不是方子璞,不是那个天真的、烂漫的,站在落雨的街对面撑着鹅黄色油纸伞微笑着的小书生。 “其实我早该知道的,你不仅是颗豆子,还是个铜豌豆。蒸不烂,煮不热,锤不扁,炒不爆……自然也捂不暖……” “锦岚……” “是我当初不该招惹你,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周锦岚吼叫着,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大牢。 “锦岚——!” 第二日去翰林院,周锦岚依旧无精打采。陈景焕自以为知道是为什么,凑了过来逗他说话。 “喂,想什么呢,那么入神?” “啊?”周锦岚被他一唤,回过了神。 “哟,手里拿的什么,给我看看!”陈景焕劈手夺过了周锦岚手里的纸,念了出来,“‘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字写的不错,但不像你写的呀。”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是的,这不是周锦岚写的,而是他那天在父亲房里捡来的——宋贤生的墨宝。这几日自己一直拿着它反复摆弄,今早出门时不当心,就给带出来了。 周锦岚伸手夺了回来:“不是我的,是别人的。” “哪家小姐写的?”陈景焕玩笑道,“还‘换我心,为你心’呢,啧啧……这用情可够深的……” “大人快别笑我了。”周锦岚不想和他讨论这个。 无奈陈景焕不会看人脸色,道:“本来就是嘛。把你的心和她的心交换一下,你才能知道人家对你情有多深……是这个意思吧?” “嗯……大人好才学……” 见到周锦岚依旧提不起精神,陈景焕沉下了脸:“我知道老相爷最近病了,你心里着急,但是也不能这样急在脸上。这几日朝廷里不太平,先是吏部尚书宋大人被斩首,前几天,新科状元方子璞又被查出受贿。不过越是在这种时候,你越不能把所有情绪都摆在脸上,会遭人非议的。” 周锦岚问他:“你觉得方子璞真的会受贿吗?” “这个我可说不准,”陈景焕叹气,“真正不会贪的官员,只有是我们这样的,手里头没有实权,自然也没人巴结你。人越往高处爬,权力就越大,真正能做到两袖清风的,古来又能有几个?” “那……方子璞会怎么样?” “按照都察院的报告,他这次牵扯到的钱两不少,一旦定了罪,可能会等着秋后问斩吧。你问这个干什么?” 周锦岚沉默了。 “算了,别想这些了,这跟我们又没有关系。”陈景焕拍拍他的肩,道,“虽说这次有几个下马的官员是相爷当年的门生,但是又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他们跟相府有瓜葛,你就别杞人忧天了。” “嗯……谢谢。” 晚上回到相府,府里依旧是一片死寂。往日里的灯火辉煌、张灯结彩,就好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 老相爷几日前病倒了,请来的大夫对他的症状束手无策,只道是“心病还需心药医,如他这般不吃不喝不睡,怕是熬不过多久的”。一番话急得相爷夫人嚎啕大哭,两位兄长全跪下了,好说歹说才让他进了点食,只是现在依旧虚弱不堪,就与那风中残烛别无二致。 家里也没有人理周锦岚,好像权当他不存在。只是谁也不肯先捅破这层窗户纸,倒好似全等着他自己哪天想通了,搬出去便罢。 回到自己房间躺下,周锦岚整夜整夜的辗转反侧。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每一条都让他猝不及防:金榜题名,和小书生如愿以偿,然后入选翰林,接着又是宋贤生的死,父子断义,爱人背叛…… 一件件一列列,仿佛都在用刀一寸一寸剜着他的心。刀刀见血,残酷而凌厉。 他彻底迷茫了。无形之中,到底是什么在撕扯着他?他又该怎么办? 二哥说他“什么都不知道”,方子璞说他“什么都不了解”,那他到底该知道些什么?又该了解些什么?他应该怎么做?他应该帮着谁? 万千头绪挤满了他的脑袋,最终究竟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自己也不知道。 时间就这样平淡地游走着。 自从方子璞入狱后,周锦岚就只看过他一次。也就是那一次,让他觉得,他们俩算是恩断义绝了。尽管心里还有不甘,尽管还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要找他问个明白,但是周锦岚始终没有勇气再踏入那刑部大牢一步。 他害怕面对现实,他害怕面对小书生满含泪水的眼睛,怕他什么时候忽然就说出一句:“没错,我就是在利用你,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 几天后,周锦岚搬出了相府,只收拾了几件常用的衣物。阿生死活要跟着他,被他拦住了。无处可去,又无人收留,走投无路之下,他去了石府别院。石渊和琅嬛知道了他的境遇,便留他住了下来。 还是那间西边廊下的厢房,似乎深吸一口气都能闻到小书生在隔壁房间生活过的气息。 白天,周锦岚依旧去翰林院做事,依旧从没心没肺的陈景焕那里打听些朝堂上的事情。据说,方子璞的案子始终没个定论,便被皇上无限期后压了。 “说是无限期后压,估计方子璞的小命也差不多了。”陈景焕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望着远处的蓝天,似是在感叹什么,“那刑部大牢是什么地方,终年寒如坚冰,狱卒们个个心如蛇蝎,你若不去巴结贿赂他们,便叫你出来时浑身没有一块好皮……” 周锦岚吃惊:“不会吧?” 陈景焕回过头来看他,道:“不会?呵呵,这可是常有的事。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什么高官厚禄,什么深受圣恩,都比不上安安分分过日子强。你若是不甘平庸、野心勃勃,准保哪一天叫你摔得粉身碎骨。” 听了陈景焕的话,周锦岚那晚又是一夜无眠。 17、销于焚天 在虚空中睁着眼睛,周锦岚横倒在石府别院西厢房的床上。过了几天行尸走肉般的生活后,现在他唯一的盼头就是等小书生那遥遥无期的判决下来。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可能只是出于对一个故人道义上的关注,也可能自觉不自觉地去关注方子璞已经成了他长久以来形成的习惯。 但即便是如此,他还是抽空去了几趟刑部大牢。没有进去,只是给看门的狱卒塞了一些银两,嘱咐他们好好照顾方子璞。周锦岚想着,按照小书生那个刚正不阿的性子,这种事情,他自己是万万做不来的。 起初,那些狱卒还以为周三公子在说反话。要知道,现在朝廷上下,尤其是以老相爷为首的前朝元老们,都巴巴的盼着方子璞早点被问斩。虽说作为局外人,他们不会清楚里头的缘由,但是现在整个朝堂里,以相爷为首和以皇帝为首的两派人之间的火药味越来越浓,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双方的阵营也划分得越来越明朗。 在这个节骨眼上,周相家的三公子竟然忽然塞钱给他们,说要“照顾”方子璞,弄得他们一个个都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要说周锦岚也是傻,只知道托人“照顾”,却从不亲自去看望。等到他明白狱卒们是如何“照顾”的时候,小书生已经挨了好几顿打了。周锦岚接到这个消息后气得不行,差点就在大牢门口跟人动起手来。 哪里知道那五大三粗的狱卒也不是省油的灯,紧紧抓了周锦岚的手腕,威胁道: “我劝周公子还是别太得寸进尺,我们现在敬您可不是因为您是相府的小公子。要知道,现在整个京城满大街都传着您被相府扫地出门的光辉事迹,而您现在也只是翰林院里小小一个庶吉士而已。我劝您啊,要懂得见好就收……” 这番话把周锦岚恨得咬碎了一口白牙,无奈又不敢真的跟人家翻脸,因为若是到了那个地步,估计方子璞在里面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周锦岚就这样躺在床上漫无边际地想着,缓缓闭上了眼睛。就在他的思绪渐渐要脱离身体的时候,忽然闻到一阵刺鼻的味道,似乎是什么东西烧焦了。 他猛地睁开眼,发现房间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屋外面巨大的火光照亮了。意识到这点的他飞快地滚下床,还来不及穿鞋,便奔到门边一把推开了房间门。 对面屋顶上的熊熊火光差点让他睁不开眼。 “快来人哪——!着火了——!”周锦岚扯着嗓子叫喊起来。然而寂静的院落里没有丝毫人声回应他,死一般的可怕。 这时,紧靠着他屋子右边的厢房也跟着着了起来,大火像是顺着什么似的,在地上一路蜿蜒着前进,吐着灼热的火舌,在白天青草密布的庭院里招摇。 突然,周锦岚眼前一晃,被人撞了一个踉跄。只见一个黑色的影子在庭院里快速闪过,那人所到之处,还在地上留下了一层亮晶晶的东西。 是油。 “你站住——!”周锦岚追上前去,欲拦住那人。无奈那黑影身手矫捷得很,三两下就逃出了周锦岚的视线范围。 火势凶猛,周锦岚没时间去追。他转头飞奔到石渊和琅嬛的房门前,“咚咚咚”的开始砸门: “醒醒!着火了!快醒醒!” 无奈敲了良久,屋内始终没人应声。 此时的大火已经彻底在东厢的屋顶蔓延开来,并且开始沿着廊柱往下吞噬。周锦岚耳边听见石渊挂在廊下的黄鹂正在发了疯似的“喳喳”叫着,绝望地在笼子里扑腾着翅膀。 再这样烧下去,只怕屋子要塌。 周锦岚四下看了看,没有什么能够破门的东西,便往后退了两步,用尽了最大的力气一股脑儿地往门上撞去—— “嘭”的一声巨响,房间门被撞开了。 不出他所料,石渊和琅嬛还在床上睡着。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拽起他们的衣服,大声嚷道:“快醒醒!着火了!” “啊……什么……”石渊迷迷糊糊地道。 “着火了!快点逃!”周锦岚干脆直接对着他的耳朵喊。无奈石渊还是一副弄不清东南西北的样子。 屋外的大火愈演愈烈,烧着了庭院中木制的凉亭,烧着了满地的花草,滚滚的浓烟夹杂着粉尘扑鼻而来……如此大的阵仗,缘何眼前的人还不清醒? 周锦岚一咬牙,狠狠扇了石渊一巴掌。 “啊——!”石渊疼得叫了起来,一双黑漆漆的眸子里这才有了一两分清明。 “快起来!别院着火了!”周锦岚大喊。 石渊拼命地甩甩头,望了一眼门外,瞬间就明白了当下的局势。他赶忙摇了摇睡在身边的琅嬛,见他没动静,又照着周锦岚的法子狠心扇了几巴掌。无奈琅嬛还是像死了一样的毫不动弹。 “没时间了,背他走!”周锦岚大声道。 石渊赶紧手忙脚乱地背起了琅嬛。 这时,屋顶上有几块大片的瓦砾和着火光掉落下来。接着,一片接两片,两片接三片,越来越多黑乎乎的带着火红色毒舌的东西相继砸下。房梁开始发出危险的“吱嘎吱嘎”声…… “快跑!”周锦岚猛地推了石渊一把。 二人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跑出了房间。刚一迈出房门,就听见身后“轰隆”一声巨响,东厢的屋顶塌了一大半。 “安儿还在里面!”石渊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嚷道。 周锦岚惊恐地顺着石渊的目光望去。东边厢房的另一间,房梁已经基本塌陷下去,现在正在大火的包围当中苟延残喘着。 石渊大吼一声,放下琅嬛就要往里冲。 “我去!”周锦岚拦住了他,“你赶快带着琅嬛逃,我随后就来!” “可是——” “没什么可是!现在保命要紧!”周锦岚粗暴地打断他,不由分说地一头冲进了火海。 厢房的门已经被烧成了木炭,被周锦岚抬脚一踹就整个倒塌了下来,他感到情况有些不妙。 “安儿!你在哪儿——?听到就回答我!安儿——!” 周锦岚从未进过东边的厢房,床榻摆放的位置他并不知道,只能在滚滚的浓烟和熊熊的火光中努力睁大双眼,凭感觉摸索着。 只可惜,此时的地面上铺满了自屋顶掉落的瓦片和燃着火的细木桩,房间已然成了一片看不透的火海。 蓦地,周锦岚听见头上“咔嗒”一声响,屋顶上木制的辅梁毫无预警地落了一块下来,正好擦着他的脑袋滚到地上,他瞬间感到浑身一麻。而周围过高的热度正侵蚀着他每一寸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眼前密密麻麻的火星晃得他难以睁眼。 “安儿!——安儿——!”他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去喊叫,去嘶吼。而耳边唯一能够听到的声音就只有木头燃烧时发出的“哔哔啵啵”的可怖声响。 突然,房间角落里一块亮闪闪的东西刺痛了他的眼。周锦岚心里蓦地一动,不顾一切地踏着满地砖瓦碎石奔了过去。 果然是石心安,那金光闪闪的东西正是他戴在脖子上的长命锁。 “安儿!安儿!”周锦岚伸出手去拍打孩子的脸。孩子没有反应。周锦岚心一横,将孩子裹在怀里抱着往外冲。 就在他将要跨出房门的那一刻,“哐当”一声巨响,木制的门框塌了下来,直接砸在他的后背上。周锦岚不禁脚下一个踉跄,继而跪倒在地,碎在他身上的木屑带着火星,扑簌簌地滚落了满头满脸。 很烫,那种热度,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周锦岚赶紧埋下头,拿袖子护着怀里的孩子,默默忍受着火苗在脸上划过时灼热的触感。原地缓了一会儿神,周锦岚使出十二万分的劲儿勉强站了起来。又抱着石心安拐过连接着厢房和前厅的石头走廊,一头冲出了前厅,接着一口气跑过燃着大火的玄关,飞奔着冲出了别院大门。 冲出大门的一瞬间,周锦岚再也支撑不住地跪下了。猛地喘了几口气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眼睛由于刚才暴露在高热中过久,正汩汩地往外淌着泪。 不远处,石渊和琅嬛坐在地上,正手足无措地、眼睁睁地看着几个时辰前还好好的宅院燃烧在熊熊的大火之中。冲天火光将整个大街照得如白昼一般明亮。 琅嬛已经醒了,一看见周锦岚出来,便连滚带爬地往这边而来。 “安儿——!安儿——!”他唤着孩子的名字。 周锦岚将一直挡在石心安脸上的袖子拿开,露出了孩子的小脸。 琅嬛扑了上来:“安儿……醒醒……快醒醒……”他用手使劲摇晃着石心安小小的双肩,不住地呼唤着。 孩子没有反应。 “安儿……安儿!”琅嬛慌了,拼命拍打着石心安的脸,用额头贴着他的额头,又来回摩擦着孩子的小手。 可孩子还是没有睁眼。他原本稚嫩的容颜已经被烧焦的粉尘遮盖,他的衣衫上布满了黑漆漆的窟窿,他瘦弱的胳膊上、腿上,全是大火灼烧过的痕迹,深色的血肉醒目地外翻着,刺眼地招摇出血淋淋的色彩。 他已经安静地躺在周锦岚怀中——停止了呼吸。 周锦岚完完全全愣住了。他这才感觉到孩子平静的胸膛,僵硬的身体,在他怀里冰凉的温度…… 孩子死了,在他冲进火海里救他之前就死了。 “安儿——!”琅嬛嘶吼着,将石心安从周锦岚怀里抢了出来。 “安儿,你醒醒,你看看我,我是琅嬛啊……”琅嬛抱着怀里的孩子,不住地前后摇晃着身体,像是在哄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你又在跟我开玩笑了,对不对?这一点都不好笑,一点都不好笑……你快醒醒,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石渊爬了过来,他跪坐在琅嬛身后,瞪大了双眼看着琅嬛绝望而无助地摇着怀里小小的、再也不会笑,再也不会闹的身体,僵在了原地。 “我们别玩了,别玩了好不好……我们、我们不是说好,要带你娘亲一起去沧州的吗?你不是一直想看看比京城还好的沧州是什么样儿吗?你不是还说……你不是还说要跟着我学写字的吗?我教你,我现在就教你!所以你醒醒……你快点醒醒……安儿……我求你醒醒啊……” “琅嬛……别这样,安儿已经走了……”石渊低着头,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将一只手轻轻搭上了他的肩。 “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还那么小,还那么单纯……他还没有好好看过这个世界,他怎么能死……他怎么能死——!” “琅嬛,求你了……别这样……别让他走得不安生……别……”石渊眼里的泪终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滚落下来。他一把将面前的人抱住,脸颊贴着脸颊。 “安儿……安儿……”琅嬛依旧不知疲倦地哭着孩子的名字,泪水顺着他绝美的脸庞不住地往下倾泻着,似是要冲刷掉他此时所有的怨恨与悲愤。 此时,漫天的火光在他们身后肆无忌惮的烧着,厚重的浓烟在他们头上一浪盖过一浪地翻涌着,带着火星的热浪仿佛要把人心也融化掉。 周锦岚抬头,望着没有一丝星光的夜。石府别院上空,那冲天的黑烟直上云霄,仿佛是一场通天的葬礼,直要把人间失去亲人的无边凄凉与怨愤传达到天上。 盈盈火光的映照下,他仿佛在云端看到了石心安那饱含着促狭的笑脸,看到了他小小的身影在小溪边灵巧地扑住一条又一条小鱼,看到了他怀里抱着鱼桶哭得伤心欲绝地喊“娘亲”…… 是啊,他还那么小,却已经看尽了世态的炎凉;他又是那么乖,却饱尝过了人间的摧折。他还没来得及吃几顿饱饭,他还没来得及接触泛着书香的私塾,他还没亲眼见过那个遥远而美好的沧州……他,他怎么能死呢?真正要死的人,又怎会轮到他呢? “安儿——!”琅嬛一声仰天的长啸,带着无尽的绝望,带着无限的苍凉,刺耳而尖利地,久久回荡在夜空里,回荡在层层叠叠的黑云之后。 火势在肆无忌惮地蔓延着,烧过了石府别院的后院前厅,开始向着整条大街的房屋侵蚀。越来越多的人冲出家门赶来救火,锅、碗、碟、盆……能够派上用场的器具全部用上。空气中潮湿的焦味肆意游走,妇女老幼逃脱时的叫声、哭声喊成一片……方才还空荡荡的大街仿佛在一瞬间喧闹起来,似是拥挤了成百上千人的庙会。 天快蒙蒙亮的时候,火势渐渐灭了。与大火一同没了的,还有这整整一条老街。一时间,人们哭天抢地的叫喊声在耳边此起彼伏。 人们声嘶力竭地呐喊着,“屋子没了,什么都没了……”更有甚者,连家人也没了。 周锦岚默默地看着这副人间惨剧,恍惚觉得,地狱也不过如此了。 石渊似乎是真傻了,一直呆坐在原地抱着琅嬛,一言未发。 琅嬛在一旁哭累了,也喊累了,却一直抱着孩子不肯撒手。可最终,是他打破了沉默: “周公子,你以后都不用来别院了……这里容不下你……”他的声音已经完全嘶哑,说话声只剩下了气流划过口腔的声音。 “什……什么?” “你难道还不明白么?这一切的事情都是谁干的,这些孽,都是谁造的……” “琅嬛,够了……”石渊终于微微动了动唇,仍是一脸的无波无绪。 “不,我要说!”琅嬛推开石渊,忽然站了起来,双眼死死地瞪着周锦岚,好像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我告诉你,是当朝宰相,是你的父亲大人!” “琅嬛!”石渊吼出了声,也跟着站了起来,试图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是你的父亲!是他们那些贪赃枉法的狗官!是他们想尽了法子圈地捞钱,才会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我们不肯搬出去,他们便放火烧宅子!而你,你却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知道,依旧清闲的过着你的日子——你简直就不配为人!” “啪”!石渊想也没想,抬手扇了他一巴掌。 “你……竟然打我……?”琅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满是泪痕的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怨愤。 石渊回过神来,颤抖着嘴唇,拼命摇头:“不……我不是故意的……” “我对你太失望了……”琅嬛骂道,抱着怀里的孩子转身就跑。 “琅嬛——!”石渊追了出去。 一瞬间的功夫,只剩下了周锦岚一人,呆呆地坐在地上,脑袋里一片空白。 盛夏,知了在树上没完没了地叫着。炽热的骄阳毫无保留地烘烤着大地,倾轧着万物所有的水分,同时也烘烤着人心。 周锦岚坐在路边一条狭窄的无人小巷里,无神的睁着双目,汗水顺着他略被烧焦的发丝不断淌下,直刺得脸上的烧伤如针扎一般疼痛。 他脑子里太乱。有太多太多他想不明白的事情在纠缠着他,死死地攫住他的心口,让他透不过气来。 似乎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他身边的人,包括父亲、兄长、方子璞、石渊……他们所有人都很清楚自己在想什么,要什么,该努力什么,为了得到什么又该失去什么……他们全都坚守着各自的立场,保护着各自珍视的东西。他们都比他活得明白。 唯独剩下他周锦岚一人,一直生活在自己狭小的世界里自作聪明。而在别人眼里,他却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了解,什么都不懂。 是啊,什么都不懂。 与周家绝义,与小书生决裂,那些全是他自己一步步走到如今的,是他活该,怨不得旁人。可是……宋伯伯的死呢?能怨谁?石心安的死呢?又能怨谁?那条繁华老街上的房屋毁于一炬,弄得成百上千人无家可归,乃至妻离子散……又该怨谁呢? “是你的父亲!是他们那些贪赃枉法的狗官!”琅嬛悲愤的话语依稀还在耳边回响。 是的,这就是答案了。 其实,他早就该面对了,只是他一直不愿去面对。 那天晚上三更时分,翰林院编撰陈景焕大人家的朱红大门被人敲得震天响。“咚咚咚”的巨响似是要贯穿夜空一般,几乎引得附近的狗儿全部狂吠起来。 陈府的老管家不耐烦,慢吞吞地走来开门:“我们老爷早就歇下了,您有什么事儿明天请赶早……哎!你不能擅闯啊——” 来人管不了那些,侧过身子从老管家身旁飞快地跑过,发了疯似的一路闯到陈府大堂。 “大人!陈大人——!” 陈景焕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半眯着眼,迷迷糊糊走了出来:“什么事情这么吵——周锦岚?你今天怎么没去翰林院报道?天哪!你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你的脸——” 的确,周锦岚的脸上零零星星全是木屑留下的触目惊心的烧伤,他的袍子上也全是黑乎乎的破洞,但是他不在乎。他简短的打断了陈景焕的絮叨: “大人,你在都察院可有认识的人?” 陈景焕一愣,摸了摸后脑勺,道:“倒是有几个熟悉的同生,怎么了?” 周锦岚继续问道:“那么,大人您还有野心么?” “野心?” “是,升官的野心,赢得圣恩的野心。” “你……你三更半夜闯入我府里就是为了问这个?”陈景焕觉得奇怪。 “不,我要把他拉下来,我需要你的帮助。” “啊?”陈景焕更迷糊了。 周锦岚着急,不管他懂没懂,一伸手,径直把人往后堂拉去。 “哎——我说你等等,你说什么拉下来?把谁拉下来?”陈景焕一边挣扎着一边问道。 好容易两人僵持到了后堂,周锦岚停下脚步,直直的望进陈景焕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我爹,当朝宰相,周文詹。” 18、不鸣则已 夏日的夜晚,总是闷热和沉寂。庭院里少了白昼喧闹的蝉鸣,却无故多了些更为细小的动静,或是雏蛙,或是蚊蝇。 忽然,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打破了陈府一汪平静的池水。屋内的人停止了窃窃私语,对望一眼,陈景焕站起来,轻手轻脚地去开门。 “你们终于来了,可等死我了……”陈景焕眼泪汪汪的看着站在面前的三个人,以一副闺中怨妇似的口吻说道。 眼前的三个男人无论是在相貌还是身量上都大为迥异。打头的那个瘦高个儿,三十岁上下,俊眼修眉,一脸英气。在他后面站着的,是一个小矮个儿,身量娇小瘦削,一张带着酒窝的娃娃脸,形容亲切。最后压轴的是个中年男人,四方额头四方颚,拧着一双眉头,看起来很严肃的样子。 瘦高儿个儿见到陈景焕,顿时喜上眉梢:“哟,我家仆人来报的时候我还当是听错了,却不想真是陈兄你找我。” 娃娃脸也是眉开眼笑:“景焕兄,好久不见。” “能不能让我们先进去再寒暄?”中年男人显得有些不耐烦。 “这就让,这就让……”陈景焕笑嘻嘻地将门开大了些,将三人让进屋。 那三人没料到屋里还坐了一个人,只是那人背对窗口,逆着月光,看不清脸。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陈景焕指着瘦高个儿,对坐在桌边的那人道,“这位是湖广道监察御史,李安如。” 那人连忙站起欠身:“晚生见过大人。” 李安如疑惑着点头致意。 陈景焕继而转向娃娃脸,道:“这位是北直巡按,严季涵。” “幸会。”严季涵对那人甜甜一笑。 “不敢……” “这位嘛……我想你应当见过的吧?”陈景焕指着最后的中年男子。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陈勿荀陈大人……”桌边那人显然有些吃惊。 陈勿荀微微一愣,上前一步,看清了那人容颜,继而大惊:“怎么会是你?” “这位是……?”另外二人齐声问道。 那人后退一步,拱手,一揖到地:“晚生翰林院庶吉士周锦岚,家父是当朝宰相周文詹。”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周文詹的儿子?” “这是怎么回事?” “焕儿,你这是在搞什么鬼?”陈勿荀将眉头皱得更紧,怒问身边的陈景焕。 “额……叔父,你先听我说嘛——”陈景焕一摸脑袋,很是尴尬。 “陈大人是你叔父?”周锦岚打断他。 陈景焕一顿,看了眼二人,琢磨着该先回答谁的问题,最后还是先捡了容易的回答:“是,我叔父,家父嫡亲的弟弟。” “那你还——?”还混得这么惨……不过周锦岚识趣地咽下了后半段话,他几乎忘了自己是在跟一伙都察院的人说话。 “呵呵……”陈景焕看着他的窘态,禁不住笑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陈勿荀又问了一遍,声音不大,却中气十足。 “是这样,”周锦岚抢在陈景焕之前答道,“我想跟各位一起,将家父拉下马。” 不料这番话却带来一阵长久的沉默。 屋内的每一个人,除了陈景焕,都用一副见了鬼似的眼神死死盯着周锦岚,似乎要从他的脸上找出一丝谎言过后留下的破绽。 “我没听错吧?你说你要将你父亲拉下马?”李安如率先打破沉默。 “大义灭亲?这一出倒是在戏台上看过……”严季涵头一歪,挑眉道。 陈勿荀道:“我知道你已搬出相府,所以……你这番做法难道是要报复?” “不是。” “那是为何?” “我不想看着他们再这样祸国殃民。” 陈勿荀又看了周锦岚一会儿,末了:“你可是认真的?” “比真金还要真,”周锦岚严肃的点头,“所以我需要各位的帮助,我知道都察院定有不少有关他贪赃枉法的弹劾折子,一直秘而不宣,也是苦于没有渠道。但如果是我去检举的话……” “不仅是苦于渠道问题,我们也没有如山的铁证,”严季涵正了正神色,道,“顺天、保定、真定、河间……每年不知有多少银子流入相府的腰包,但我新官上任一年间,竟连一份铁证都没握入手中。” “何止,还有湖广,”李安如拍了拍他的肩,“严兄你作为巡按,至少还知道底下人做了什么。而我所辖这块鱼米之乡,每年皆报丰收,但官府就是收不上税。查之,竟也没一丝账目出入。” 周锦岚道:“你们怎么确定这些都跟家父有关?” 陈勿荀接话:“季涵是北直巡按,没人比他更了解京师这块地界。包括顺天府衙门在内,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员每年向你父亲进贡的钱两多如牛毛,只是这处平衡的互利关系一直未破,所以也没人愿检举出来。” “怕是破了也会被遮盖住,”严季涵道,“我上任一年期间,光是河间府就换了三任府尹,这太不正常了。” “还有湖广,这一带自古富庶,你父亲又出身于那里。要说老家的官员不给他进贡银子,那几乎是不可能的。”李安如补充。 “那……就没有任何办法了吗?” “也不全是,小证据我们有不少,都是各地方官陆陆续续递上来的折子。我们对这一部分秘而不发,也是考虑到保护他们。但是也有一部分在你两位兄长那里,我们没法得知。”陈勿荀低头叹气。 “可是您是副都御史啊,如果您要查的话——” “没用,”李安如打断他,“现在陈大人几乎已被架空,整个都察院里,帮着皇帝做事的人越来越少。两位都御使也都是墙头草,专门看着局势说话,朝廷早就是一锅烂粥了……” “如果旧路走不通,那如何不开辟一条新路呢?”周锦岚问。 严季涵眸子一亮:“新路?难不成你是指……” “就是京城前段时间的大火,”周锦岚点头,“如果我没记错,新围场的修建是由家父主持的吧?” “这可不是开玩笑,”陈勿荀看着他,严肃道,“贪污受贿和杀人放火虽然都是罪,但可不是一个级别的……” “这事要是查出来,周文詹就死定了。”严季涵点头同意。 “这……”周锦岚犹豫了。 这时,一直在旁没出声的陈景焕开了口:“锦岚,是你自己提出要做的,如果贪官污吏不除,以后只会有更多的牺牲者,想想那些死去的人吧。” 是啊,想想那些死去的无辜者,那些无家可归的老百姓,还有那一整条已经化为灰烬的老街。 “好,”周锦岚用力一点头,“那天我就在火场,你们若要查的话,尽管问我便是。” 在那之后的一段日子里,周锦岚和陈景焕二人白天在翰林院做事,晚上就回到陈府,伙同悄悄赶来的李安如和严季涵一起,遍查这些年来送往都察院的弹劾折子,想要找出一些有用的线索。陈勿荀因为身份特殊,所以总管大局,并未直接参与。 “我今天去了顺天府刷卷,”严季涵进门刚坐下,便匆匆说道,“那起火灾被定为意外了。” “我明明看见有人纵火。”周锦岚道。 “这是当然的,那顺天府尹就是周文詹的狗腿。所以我下令手下几个得力的人‘协助’他再次调查,一定要查出点什么来。” “李大人那边呢?” “不行,根基埋得太深,还是没进展。”李安如摇头叹气。 “那我们还是老老实实看折子吧……”陈景焕也长叹一声,继续埋首在堆成山的奏折里。 第二天。 “今天如何?”周锦岚一看到严季涵,开口便问。 严季涵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有进展,至少知道是人为的了,我的几个手下在现场发现有油燃烧过的痕迹。” “那就对了,我看见那人泼的。”周锦岚拍手称快。 “还不止,”严季涵笑道,“那晚的黑衣人不止你看到的那一个。不过,我们也打听到那晚有人见过其中之一。” “什么?”李安如插了进来。 “嗯,那人的脚受了伤,倒在另一条街上,被一户人家所救。” “那现在人呢?”周锦岚赶忙问道。 “你别急,”严季涵走过来拍拍他的肩,“早就走了,他怎么会待在那么危险的地方等人来抓?” “那要怎么办……” “这个简单,”严季涵抬手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火灾第二天我就上报皇上让人封锁了城门,限制自由出入;现在又派人知会过城中大大小小三十四家医馆,一旦有符合病症的人来看烧伤或是来配烧伤的药,我立马就会得到通知。然后嘛……哼哼……” 李安如赞道:“干得好,不愧是都察院最年轻的巡按大人。” “嘿嘿,彼此彼此……” 没过几天,那受了伤的黑衣人被擒入狱。都察院左副都御使陈勿荀亲自督审,熬不住刑部大牢的严刑,那人招出了自己上家。于是,一个上家连一个上家,最终牵扯出吏部侍郎唐镜礼。 “这人是宋贤生的老部下,也是周文詹的门生。”严季涵解释。 李安如叹气:“吏部的人竟然也插一脚,真是太可怕了……” “就不能再往上查了么?”周锦岚问。 “怕是很难,”严季涵道,“不过这也够我们宰相大人喝一壶了。修建围场之事一直是由他负责,如果我们将这圈地的具体情况上报,至少也能治他个办事不利之罪。” 李安如笑着一拍桌子:“哈哈,所谓好事成双!你们猜,我今天在衙门如山的卷宗里发现了什么?” “是线索么?”陈景焕终于从一桌子的折子里抬起头,一脸惊喜。 “你们看。”李安如从身边带的包袱里拿出一个青灰色的盒子。 周锦岚满脸疑惑地将它打开。里面露出了一本泛黄的小折子,还有一方手掌大小的册子。 “这印章……这是……晋王府的折子?!”陈景焕惊道。 李安如道:“你倒见过不少世面。” “晋王?不是以谋逆罪处斩了么?这种东西你也敢留着?”周锦岚也很吃惊。 “这个不是重点,”李安如微微一皱眉,“重点在于里面的内容。”他说着,打开了那本折子,“这里面所说的全是皇帝初登基,晋王刚刚被外放到兖州封地时所见到的事情。里面详尽记载了兖州地方官是如何搜刮民脂民膏,苛捐杂税,用来孝敬京城众官员,其中就包括了当时还不是宰相的周文詹。” 严季涵拿过折子,仔细辨认上面的字迹:“天哪……竟然有这么多……” “边塞京城可不是吹出来的,那里遍地都是黄金。”李安如道。 “那这折子当初怎么没有被递到皇帝手里?”周锦岚不解。 “新帝刚刚登基,皇位尚且没有坐稳,又怎敢如此大动干戈地裁剪前朝官员?”李安如解释,“再加上当时健在的太后一直忌惮身为先帝嫡子的晋王,所以都察院两相权衡之下,便压住了这折子。” 严季涵在一旁了然的点头。 周锦岚问:“那这折子现在还有用吗?” “怕是没用了,”答话的是陈景焕,“罪臣写的东西谁能信?” “也不尽然,”李安如反驳,“我们还有这个。”他拿起来了那方巴掌大小的册子。 “这个莫不是……账簿?” “没错,”李安如高兴地点头,“人会说谎,但是账簿不会。按照这上面的名单一个个查,那利益链条不出来才有鬼。” 此言一出,大伙都松了口气,露出了许久不见的笑容。还好,有希望。 陈景焕在一旁眼冒星光:“我好像看见光明的前景了……” “哈哈,”严季涵笑着搭上他的肩,“这事儿,要怪就怪你有个刚直不阿的叔父。景焕兄,办完了这案子跟哥哥我混,怎么样?” “哥……哥?”陈景焕用一副狐疑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严季涵。 “怎么?”严季涵不屑,“我只是看起来年轻而已——” “实际上也很年轻。”李安如淡定地拆台。 严季涵不理他,继续鼓动陈景焕:“做巡按很威风的,你走到哪里,那些官吏就点头哈腰的跟到哪里。跟着我到北直隶那些个府邸巡视一圈,保证你被人捧得找不到东南西北。“ “可是……”陈景焕看起来有些苦恼。 李安如趁机敲了一下严季涵的脑袋:“陈大人当年连中三元,是我们这一科的佼佼者,现在又身在翰林院,品级比你我都高,你还鼓动人家跟你混?” “嗯嗯!”陈景焕忙不迭儿地笑着点头,一脸得意洋洋。 “哼,要那么高品级有什么用,没有实权一样是白搭……”严季涵嘟囔。 陈景焕立马如翻书一般沉了脸,作凄苦状。 周锦岚在一旁看着热闹,便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后半夜,李安如和严季涵走了。周锦岚回到陈景焕给他安排的小厢房,准备休息。 大半个月来,他一直住在陈府。虽然陈景焕待他很好,府里的仆从对他也是恭恭敬敬,但周锦岚却第一次体会到“寄人篱下”是什么滋味。那种感觉,莫名的孤独。 这期间,石渊不声不响地带着琅嬛去了沧州赴任,后来还托人给他捎来封信。信里说了些当地的风土人情,从地势气候到民风政况,从节庆风俗到田间特产。一个昔日里娇生惯养的纨绔子,竟然还下了地头去认五谷杂粮,真真是变了好多。末了,还说随时欢迎自己去沧州找他。一纸信笺洋洋洒洒几千余字,只是只字不提琅嬛和故去的石心安。 周锦岚心里了然,他小心地将信封包好,又珍惜地放在枕头底下。这样,每每午夜梦回到幼时,便能甜甜笑着唤一声:“阿渊,你又淘气呢……” 只是今日的他躺在床上,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刚才和李严二人的交谈仿佛还在耳边打转。他知道自己距离成功不远了,但越是接近它,自己就越是害怕。 这大半个月来,他在李安如、严季涵,还有陈勿荀那里,了解了一个不一样的父亲。在他以往的印象中,父亲周文詹一直是个伟岸而高贵的人。他在官场上杀伐决断,在相府中严厉而权威。他关心儿子的前途,体恤妻子的生活,虽然因为繁忙的公务,他离好父亲、好丈夫还差得很远,但毕竟也算个合格的一家之长。 但在那些个正直的官吏眼里,他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佞臣。 这样的认识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加深,而且,随着被找出的证据和被查出的案子越来越多,周锦岚知道,他正在一手将自己的生身父亲推往看不见底的深渊。 更出乎他自己的意料的是,每当他在这样的矛盾中挣扎时,他就会不自觉地思念起方子璞。 经过这一个月的冷静,他已说不清自己对小书生究竟抱有什么样的感情。在刑部大牢里那一番痛彻心扉的经历,现在想来,自己的错竟占了大半。 是啊,小书生何错之有呢?他错只错在选择了和自己在一起,错只错在不该听到自己那番有关宋贤生的言论。要说他唯一有错的地方,那就是在私情和大义之间,他选择了后者。而自己现在所做的事情,又与当初的他有何区别呢? 其实方子璞从一开始就没有变,他一直都是那样一个人。他善良、执拗、率直而又坦荡,他眼里容不得沙子,他是响当当一颗铜豌豆。 方子璞,新科状元,绝非草莽,生来就该是凤毛麟角,生来就与自己不是一路人。 19、大白天下 “不能见,你走吧。”大牢门口的狱卒拦住了周锦岚的去路。 “狱卒大哥,就不能通融一下?” “不行不行,这几日上头抓得紧,你没看见这牢里的看守都换人了吗?我劝你还是等这阵子风声过了再来吧。”狱卒不耐烦地挥手赶他。 “我不干别的,就是看他一眼,说几句话。”周锦岚求道。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他是重犯,哪能让你说见就见?你再不走我可动粗了!” “别!”周锦岚连忙后退,“那您……能否帮我捎张纸条?” “纸条?” “没别的什么,就是一张纸,”周锦岚说着,真的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您看,他现在在狱里,也不能闹出什么动静来。一张纸条总不碍事的吧?” 狱卒想了一会儿,道:“这个倒是行,只不过……”说着,向着周锦岚挤了挤老鼠般的一双眼睛。 周锦岚忙不迭地递上银子:“这是孝敬您的酒钱。” “嘿,你倒是会做人……”那五大三粗的汉子笑着收了银子,粗鲁地一把抽过周锦岚手里的宣纸。周锦岚担心地看着薄薄的纸张落入他粗糙的手心,心疼得一哆嗦。 “走吧走吧!”狱卒开始往外赶人。 “诶……”周锦岚无奈地转身,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牢房大门。 此时天还没亮,空气中透着夏季里难得的清凉。周锦岚走在前往翰林院的小路上,总感觉心里有一口气堵着,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之所以现在来见方子璞,是因为今天,将是个特殊的日子。 就在前天早朝,北直巡按严季涵一纸参劾,扳倒了顺天府尹——刑部正三品侍郎吴品庸。牵涉入案的人员之广,开国所未有。皇帝急召一直称病在家修养的宰相两日后务必早朝。接着,昨日凌晨时分,李安如快马加鞭从湖广一带奔回京城,手里攥着一本从当地落马官员那里严刑拷问来的贿赂京官的账册。 至此,两个月来的苦心,所有所有的努力已经全部形成了一条完整的证据链。而证据链的另一头,直指着他的父亲。 不成功便成仁,便是说的今天了。 另一边,刑部大牢里,方子璞攥着手里的宣纸,有些激动地问着狱卒:“您还记得那人长什么模样吗?” 狱卒知他平素里恭谦有礼,一直也没过多刁难:“挺清俊的一个公子,身量颀长,倒是有些风度,就是……” “就是什么?” “好像……脸上有些斑驳的样子……哎,跟你说实话吧,当时天太黑,我也没看清。” 方子璞疑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纸,偌大的宣纸上画了一颗心,心上就写了一个字:皇。 皇?什么意思?皇帝吗?还是指…… 他仍旧记得庙会上那个自己未猜出的谜,最后是周锦岚给出了答案,他说,“答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白玉无瑕。 半个时辰后,周锦岚坐在翰林院堆成山似的书册里,手里握着笔,却无论如何也集中不了精神。他的双腿不住地抖动着,手里的毛笔放到砚台里沾了墨又挤干,挤干又沾墨。而坐在他旁边的陈景焕比他强不了多少,一样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这二人从今早见面起就没有说过一句话。而对于一向话唠的陈景焕来说,这就很能说明局势之严峻了。 就在周锦岚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种极度压抑的氛围窒息的时候,院子里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抬头去看,只见一位公公打扮的人在翰林众人的簇拥下,大摇大摆走进门来,高傲地抬头,唇齿幽幽一张: “圣上有旨,宣翰林编撰陈景焕、庶吉士周锦岚上殿前问话——” 就这样,不到两刻钟的功夫,周锦岚的双脚踏上了大殿上那光滑而坚硬的大理石。他始终低着头,望着一尘不染的地面像镜子一样照出自己惶恐而焦躁的面孔。他不敢抬起头来直视那殿上的君王,更怕看见朝堂上那些经常出入于相府的熟悉脸庞,还有……他害怕看见自己的父亲。 这是何等的焦灼与煎熬。 在他的耳边,严季涵高亮的嗓音不断回响在空旷的大殿上,在各个仿佛上顶着天的描龙画凤的房柱间久久盘旋,声声震耳。 “目无君上,藐视法纪……在任期间贪污税款,索贿无数,私定苛捐……在地方冒用皇令,圈地肥私,更有甚者,杀人放火,谋财害命……” 严季涵的唇舌轻盈地一张一合,但那说出的条条罪状就像一根根绳索,在捆绑住罪人的同时,也勒着周锦岚的心。 “……望圣上秉公明察,以正视听。” 终于,严季涵放下了手中厚厚一摞奏折,垂头退下。四周一直未曾停歇的窃窃私语也开始渐渐喧闹起来。周锦岚和陈景焕并排站在众臣身后,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 殿上的皇帝显得异常从容而稳重,他沉默地看着脚下的臣子们交头接耳,或愤怒不平,或唏嘘感叹。终于,在大臣们感到皇帝的耐性将要到达顶点时,不约而同地纷纷住了嘴。 “咳咳……咳咳……”此时,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响起在无比安静的大殿里。 周锦岚的心霎时漏跳了一拍。不会认错的,这声音,果然是他的老父亲。 龙椅上的君王皱了皱眉,威严的声音里满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周相,你可有话要说?” 老相爷慢悠悠迈出队伍,手执笏板,恭敬行礼: “老臣入朝三十余载,尽心协理过先帝,又为陛下效过犬马之劳。其间,有多少诽谤污蔑之言上达过天听,想必也无须老臣尽说。如今老臣抱恙在身,养病于草庐间,不闻朝政已久。只是不知严巡按,原本责在监理北直隶一域,又与老臣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现今是受了何人指使要如此陷害老臣?” 严季涵道:“微臣身为北直巡按,皇城内所发生之事自然于我有责监察。再者,我与周相的确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更谈不上受人指使陷害。若圣上不信,微臣自有证据。” “呈上来。” 圣旨一出,几个手脚活泛的小太监从殿上走下,将严季涵脚边一台一米见方的案几抬了上去。周锦岚迅速瞟了一眼,那案几上竟然全是这几天他们查过的折子。 皇帝从折子堆里翻了翻,拣了几本粗略一看,然后随手拨到一边。想必他从严季涵那里已经得到过详细的报告,这会子只是在群臣面前做个样子罢了。 皇帝冷笑:“呵呵,倒还真是琳琅满目啊……从贪污索贿,到大兴土木、中饱私囊,再到……哟,竟然还有放纵家奴强抢民女?啧啧……周相,你朝堂外的生活可真是丰富多彩呀……” “咳咳……”老相爷又咳嗽了几声,听那声音,倒不像是装的,“这些无稽之谈,街头巷尾的说书人都不知能编多少。圣上岂能因为一些连朝堂都不得入的地方官吏几句胡话,就定了老臣的罪?” “地方官吏的话是不能信,他们天高皇帝远的,估计自己个儿也干净不到哪儿去。”年轻的皇帝微笑着点头,“不过,有一个人的话,你说朕是信……还是不信呢?” “谁?”老相爷镇定自若。 “周锦岚,还愣在那里做什么?” 猛地听见殿上的人叫自己,周锦岚浑身一震,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锦岚……叫你呢,快站出去……”陈景焕在他右边使劲推他。 周锦岚脚下一个踉跄,站出队伍跪下:“翰林院庶吉士周锦岚,叩见吾皇。” “周锦岚,你和周相是什么关系?” “学……学生是周相的小儿子。” 殿上的皇帝笑了,瞟了一眼老相爷:“那你跟我们说说,皇城失火那天,你都看见了什么?” “是。”周锦岚站了起来,鼓起勇气看向父亲的方向。老人家没有转身,只是微微颤抖着那个看起来有点驼的苍老的背影。 “学生那晚正在石渊大人府上借宿,火势渐起时学生亲眼看见有人泼油纵火后逃走。随后学生去唤石大人,却发现屋里的人昏迷不醒,想必是有人事先下了迷香,否则如此大火不可能不被察觉。” “然而微臣事后去顺天府刷卷时却听闻此案被判定为天灾,”严季涵接话,“于是,微臣以‘失职’为名调查顺天府尹吴品庸,不料却牵扯出了一连串京官的财务问题。其中,就包括了暗地里一直与吴品庸狼狈为奸的吏部侍郎唐镜礼。” “可他前日已经入狱。”皇帝道。 “没错,因为牵涉到吴品庸受贿一案,”严季涵点头,“但是微臣今天状告的不是这个案子,而是他主使了这场火灾。” 严季涵从袖子了拿出另一份奏折,递给了站在一旁的太监:“这是左副都御使陈大人在刑部督审时所留下的卷宗,还请圣上过目。” “此份卷宗里详细记载了唐镜礼的纵火计划从上往下传达的种种细节。而众所周知,唐镜礼是宋贤生的老部下,更是周相当年的门生。唐宋二人一个是吏部尚书,一个是吏部侍郎,他们在吏部为所欲为时日已久。上司宋贤生死后,按理说唐镜礼应该乖乖收敛起尾巴做人,可为什么在这风口浪尖上又计划起了纵火案呢?这难道不奇怪么?” “你的意思是,唐镜礼的行动不是受的宋贤生指使……?” “还请陛下翻一翻面前的折子,是否有一本是来自兖州的账簿?” 皇帝微微一愣,认真地在眼前堆成小山似的折子里翻找起来。 “还真有……” “如圣上所见,此账簿里所写的全是十年前的旧事,按这里面所记载的,兖州地方官员每年在当地搜刮民脂民膏无数,基本上全数用来孝敬了部分京官。而这些名字被写上去的人,有的现在还站在这朝堂之上,有的却已经作为罪臣成了刀下鬼。但是让臣等感到疑惑的是,这份账簿里但凡出现了宋贤生的地方,底下必定还会跟着一个名字……” 皇帝手里紧紧攥着账簿,咬牙切齿:“周文詹……” “是,”严季涵道,“微臣虽然年纪尚轻,入朝也才不到两年。但是据微臣查证所知,宋贤生与周相是当年科举的同榜同生。宋贤生二甲第一,周相二甲第七十六,然后二人一同通过朝考,在翰林院学习期满后又同被分入了吏部为官。而前段时间宋贤生被弹劾之时,与他一同被处斩的官员里有不少都是相府门生,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其实宋贤生与周相一直都在暗地里勾结……”皇帝的声音变得沉沉的,包含着未知的愤怒,“而朕曾经的吏部尚书和吏部侍郎并不是简单的上下属关系,而是同时受命于朕的宰相?”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唐镜礼要冒险策划纵火案,因为即便宋贤生死了,但是他最大的头目却还活着,那人就是当朝宰相周文詹。至于,他为什么要放火……” “是因为朕曾下旨让周相全权监督围场的修建,”皇帝打断了严季涵,“一旦街道被烧光,驱赶百姓、趁机圈地就变得易如反掌……是这样么,周相?” “咳咳……”一直没出声的老相爷再次开口,“当年科举,老臣的同榜同生多达三百余人,而这些年老臣在朝为官,拥有的门生少说也有百八十人。严大人没有真凭实据,仅凭一些异想天开的推断就说老臣与那宋贤生、唐镜礼均有瓜葛,岂非太过儿戏了?” “一点也不儿戏。”一声僵硬的、带着些紧张的声音再次响起。 “周锦岚,你有何话要说?”皇帝看向这边。 “我们如今正在追究的事情原本就是本末倒置,”周锦岚强迫自己站稳,努力抑制着声音里的颤抖,“现在我们需要证明的,是周相是否为宋贤生、吴品庸和唐镜礼的上家。但可笑的是,都察院的几位大人最开始锁定的目标就是周相。而宋贤生,他只不过是因为与相府的人过从甚密才被调查,继而丢掉了性命。” 朝堂内一片哗然。 “周锦岚你胡说!”老相爷怒睁着双眼,第一次转过身来,直面自己的儿子。 “学生没有。”周锦岚跪了下来,匍匐在地。他不忍看着父亲,一旦望进那双苍老浑浊的眼睛,他便不能保证自己是否还能继续说下去。 “翰林修撰方子璞也正是为此而入狱,”周锦岚道,“只因学生与方大人私交甚好,不当心透露了周宋两家交好的事实与他。方大人随后将此事告发于都察院,都察院找到了查案的线索,这才扳倒了宋贤生,除掉了周相的左膀右臂。之后,方大人被诬陷收受贿赂,锒铛入狱,而学生也因此被赶出了相府家门……” “周锦岚你——!” “来人!拿住他!”皇帝一声令下,几个殿前侍卫一齐上前按住了老相爷。 周锦岚此时将头埋得更低。 “周文詹,如今就连你亲生儿子都这么说,你还有何辩解的?”皇帝厉声问道。 “哼!此不孝子因为品性不当,已被老臣逐出家门。而严大人所提供的证据也只能说明老臣十年前拿过兖州地方几两纹银而已。”老相爷一脸讥讽,激动不已。“如今宋贤生已死,死无对证!而唐镜礼也已将纵火之事一肩担下!倘若圣上仍旧要说老臣参与过那结党营私、杀人放火的勾当,恕老臣只会说那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哦?即便没有结党营私,你还真当朕拿你没辙了?!”皇帝怒道,拍案而起,“湖广道监察御史李安如!” “臣在。”李安如站出了队伍。 “把你昨晚从湖广审来的账册给朕念出来!” “遵旨,”李安如早已准备妥当,捧着手里的册子开始缓缓念出: “庆元二年,荆州太守王鹏儒献纹银五千两、丝帛二十匹与吏部侍郎周文詹……庆元三年,湖广府尹钱宗计献纹银一万二、唐朝玉器两座于吏部尚书周文詹……庆元五年,荆门太守爆湖广道监察御史李汉贤索贿纹银七千两献与宰相周文詹……庆元七年……” “够了……”老相爷跪坐了下来,“……我说够了!” “现在你还有什么好说?”皇帝冷冷的声音从殿上传来。 “臣……老臣不过贪财,并未谋害人命……老臣尽心协理过先帝,又为陛下效过犬马之劳……老臣不曾与宋唐二人有瓜葛,老臣未曾害人性命……” “爹,你这么说,他会伤心的……”冷不防的,周锦岚趴在地上幽幽开口,“爹……你亲眼见过在那场火灾里死去的人么?孩儿见过……那个孩子才五岁,他才五岁,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好奇的年纪,就因为这从天而降的大火,失掉了那么美好无邪的生命……”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的大殿里很安静,似乎所有人都在倾耳聆听着周锦岚这细碎的、仿佛自言自语般的言辞。 “还有宋伯伯……你真的认为他是方子璞害死的么?其实,害死的他的人是你……” “你胡说!”老相爷望向这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吼道。 “孩儿没有!是你……是你告诉我宋伯伯本不想当官的!他的理想是做个教书先生,找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你住嘴!” “被孩子们围着,本本分分过一生——” “我叫你住嘴!”老相爷冷不防地站了起来,“你又怎么会了解他的想法?!你根本就不了解他!这一切都是他自愿的,都是他自愿的!” 周锦岚也站了起来,此时的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与父亲直直的对视着,将一直以来的愧疚压在了心底,只剩下了满腔怨愤: “他不是,是你逼的,是你对不起他!你自己也说过,是你对不起他!” “不,我没有!” “你有!就是你!是你利欲熏心,是你的贪婪不知足,才害得你们有今天这样的下场!宋伯伯连子嗣都没有,他贪来这么多钱能留给谁?!他处心积虑地爬那么高又能为了谁?!他这么做全都是为了你!是你,是你害死了他————!!” 周锦岚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啸,引来了大殿里长久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四周安静得几乎能听见每个人的呼吸声。 “咳……咳咳……”老相爷原地摇晃几下,慢慢转过了身,“是我……是我害死了贤生……么?” 忽然,“噗——”的一声响,周锦岚看见自己的老父亲忽地跪倒在地,唇中吐出的鲜血在空气中弥散成一条艳丽的薄雾,与他绯红色的朝服融为一体。围在他四周的侍卫们不自觉地后退散开,一个个都睁大了眼睛看着脚边倒下的人。 在那一瞬间,周锦岚觉得,眼前倒下的是一座山。 “爹——!” 20、一心多磨 一朝老臣周文詹病入膏肓,皇恩浩荡,撤了顶戴花翎,特许三日后关押收监。在朝中屹立不倒三十年的老相爷忽然下马,京中一时间人心惶惶。昔日里门庭若市、高朋满座的相府一夜间变成了人人避之而不及的晦气地。 圣上龙颜大悦,大赏此案有功之臣。 原都察院左副都御使陈勿荀领头功,顶了原来顶头上司的职,官拜二品,成为都察院左都御使,领命在半月内肃清整个都察院。原北直巡按严季涵,破格连升几级,官升至都察院右佥都御使,成为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佥都御史。原翰林编撰陈景焕,调离翰林院,升至户部江南清吏司郎中。原翰林院庶吉士周锦岚,破格授官,任职翰林院检讨,另赐府邸一处。湖广道监察御史李安如官职未动,却一连赏了许多金银布帛,并一座京中宅院。 与此同时,各地的弹劾折子如流水般涌入京城。三日内,竟又有数十名京官落马,其中一多半是相府门生。皇帝怒,下令彻查翰林院所有庶吉士,而后又颁旨宣布今科朝考作废,择日再行选拔。 朝堂里大规模的变革一日赛过一日,直闹得风起云涌、气象万千。周锦岚立场尴尬,自老相爷入狱后,他便向翰林院告病在家养着。期间,也就只有陈景焕来看过他。 小陈大人如今是正五品的户部官员,又兼得个都察院一把手的叔父,在朝中也算炙手可热。有他隔三差五的来看望,朝中的人也不好说周锦岚的闲话。 “陈大人近日常来看望下官,倒叫下官心生愧疚。如今满朝皆知我周锦岚叛父求荣,即便现在在朝为官,怕是也得不到圣上重用,前途堪忧啊……”周锦岚对着陈景焕苦笑。 “我爱看谁就看谁,旁人还能把白的说成黑的不成?”陈景焕不由分说地在椅子上坐下,笑骂,“你还当我愿意来呢?这些日子圣上遍查各地方财务,户部里忙成了一锅粥。那账册,是一箩筐一箩筐地往里抬,一天十二个时辰点着灯熬着油都算不完的账。我若不是真担心你,才不会浪费这个时间与脚程呢……” “是是是……知道大人疼我……”周锦岚连忙打断他的喋喋不休。 陈景焕一个爆栗敲过来:“油嘴滑舌!” 过一会儿,陈景焕严肃道:“你可曾去看过你父亲?” 周锦岚沉了脸:“不曾,我没脸去……” “那方子璞呢?” “也不曾……” “为什么?”陈景焕吃惊,“此次的事情可是因你而解决的呀……” “我……哎,一两句话也说不清……” 陈景焕见他低着头,道:“我见不得你这副颓丧样子。想你刚入翰林时多么意气风发,如今授了官反倒病恹恹的,叫人看了就生气。“ “下官自小身体便不好,前段时间连日来忙绿,确实病了,也清减了些。” 陈景焕便仔细看他的脸:“瘦倒没有瘦,只是这一脸的伤可怎么办?总也不见好。” 周锦岚笑:“一个大男人要那么好看作甚?我说病了就是病了,你还不信……” “只怕是心病吧,”陈景焕叹道,“俗话说,人各有命,富贵在天。恕我直言,你父亲此番劫难,即便不是你,过些天也自有其他人拉他下马。有道是,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你只不过是做了为人臣子该做的事情。你是读书人,这话自不必我细说。” 周锦岚点头:“大人说的是……” “好了,看到你没事我也就放心了,”陈景焕忽然站起来,“我得赶快回衙门了,我可是得空儿偷跑出来的。” 周锦岚跟着起身:“我送送大人。” “不用了,”陈景焕摆手,“我来这里,一是探望你近况;二是告诉你一声,方子璞今日出狱,你若有空,便去看看他。” 周锦岚闻言浑身一震:“他……已经回去了……?” “这会子怕还没有,你直接去刑部大牢吧。”陈景焕扔下这句话,走了。 晌午的太阳一如既往的毒辣。周锦岚站在刑部大牢门外,犹豫着该不该进去。不敢叫门口的狱卒看见,他找了一颗大树掩住自己身形,缩在阴影里,远远地观望着阴森森的牢房门。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他只觉得自己很贱。他甚至不知道方子璞的心里究竟有没有他,不知道方子璞当初的表白究竟是真情流露,还是为了利用他而编造的彻头彻尾的谎言。 不过有一点他可以确认,他早就不恨他了。他认为他是对的。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如果陈大人他们能早一点弹劾下相府的势力,那么,成百上千的如石心安那样的无辜者就不会枉死了。 周锦岚的心里被搅成一团乱麻,就这样在原地站了约有小半个时辰。忽然,一个白色的身影隐隐约约出现在牢门前。周锦岚心里一紧,探出头来细看——果然是方子璞。 小书生先是站在牢门口,而后又在三四个狱卒的簇拥下走了出来。一帮子五大三粗的汉子对着他点头哈腰,恨不得将人捧在手心里奉承。走了有一会儿,小书生与他们拱手告别,独自一人慢慢往外走去。 少了旁人遮挡视线,周锦岚这才看清了小书生全貌。只见他发髻整齐,白色的衫子干干净净,无奈隔得太远,看不清脸上的神情。看着看着,周锦岚的心揪了起来:小书生走起路来竟是一瘸一拐! 还不等周锦岚冲动现身,方子璞却停下了脚步,原地踟蹰了一会儿,便毅然决然地回头走向牢门口。 他要干嘛?周锦岚心下里奇怪。只见方子璞手忙脚乱地对着狱卒比划着什么,磨蹭了好一会儿,狱卒就又将他放了进去。周锦岚此时站不住了,他从树后走了出来,很快跑到牢门口,一连塞了看门的好几锭银子,才得以被放了进去。 好在方子璞还没往里走很远,周锦岚悄悄地跟在小书生后面,由着一股好奇心往前指引。偌大的牢房九曲十八弯,方子璞拖着小小的身体缓慢前行,周锦岚看着难受,几次三番想要上前唤他,却总也鼓不起勇气。空旷的牢里,一点点细微的声响都会被放大,周锦岚就踮着脚,努力不发出一点声音。二人一前一后行了有一会儿,方子璞在一间拐角处的牢门前停下,周锦岚赶忙躲到拐角的墙后。 “怎么……是你……?”苍老的声音幽幽地响起,虚弱而又无力。周锦岚的心脏忽然漏跳了一拍。 “周相……”小书生的声音哑哑的。 “呵呵,”牢里躺着的人笑了,半撑起身子试图坐起来,“来看老夫这个手下败将吗?看来……你也被整得不轻啊……” “我不是来看笑话的。” “老夫知道,你来这儿,必定是另有目的。” 周锦岚微微探出头去,看着小书生的侧影被掩埋在牢中浓浓的黑暗里,木头桩的牢门后,是父亲那张苍白的面庞,正沐浴在窗外洒进来的阳光下。 方子璞深吸一口气,道:“你恨他吗?” “谁?” “锦……周锦岚。” 老相爷不答反笑:“那你呢?你恨他吗?” 方子璞愣了一会儿,道:“我没理由恨他……” “你当然有,他可是老夫的儿子,是奸臣的儿子。” “做你的儿子,他没得选,他没有错。”方子璞摇头,“所以,我不恨他。” “那么,作为皇帝的臣子,为国尽忠,他也没有错。”老相爷笑,“所以老夫也不恨他。” 方子璞有些吃惊:“我没想到你竟然会这么想……” “呵呵……”老相爷笑了出声,“你以为奸臣就都该是黑心烂肝的坏人,丝毫人情味也没有吗?当初老夫赶他出家门,的确是一时气愤,但又何尝不是在保护他?” “你早知自己时日无多?” “知道,但不确定。他两个哥哥入仕比他早,早就陷在浑水里出不来了,但岚儿却是个单纯孩子……老夫很庆幸,他没有受到连累。” 缩在墙角后的周锦岚很震惊:原来当初自己搬出相府,竟是成全了父亲的“保护”。 “你不恨他……这话你该说给周兄听,他现在必是愧疚得很。” “说给你听也是一样的。” 方子璞沉默。 “方大人,你可知自己像极了一个人?”老相爷再开口,话语里透着一股温柔。 “谁……?” “宋贤生,”望见方子璞张口欲辨,周相连忙补充,“当然不是死前的他,是年少时的他。” 方子璞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何……何解?” “贤生死的那天,我在朝堂上见你第一眼,就知道你们是一类人。你跟当年的他简直一模一样。一样的意气风发,一样的恃才傲物,一样的眼里容不得沙子,却又不得不屈身于污浊的官场。” “可他后来——” “是我的错。我本以为,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往上爬,就不会再看人脸色,不会再被人指使,更不会再受人欺负。到头来,却哪里知道这世上还有比受人欺凌更加绝望的痛。那种明明彼此牵挂却又不得不形同陌路的痛,那种阴阳两隔、空余回忆与悔恨的痛……” “这么说,你最该恨的人是我。” “不,”老相爷摇头,“我原以为是你。可是岚儿说的对,贤生是我害死的,我最恨的人是我自己……” “可……” “你知道么?他本无心朝堂。他说他毕生的愿望,是做个与世无争的教书先生,找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被孩子们围着,本本分分过一生……是我让他留了下来,是我说,‘我要让我身边的人全都能扬眉吐气的走在大街上’。而他就为了我这一句话,搭上了自己一辈子。”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方子璞叹气,“如果是我,不一定能做到。” “如果你做不到,只能说明那个人在你心里还不够重。”老相爷点头道:“方大人,老夫劝你一句话,办完老夫这件案子,就请辞吧。” 方子璞很震惊:“为什么?” “你不适合这里。你也好,贤生也好,你们这种性子根本就不该待在朝堂——” 方子璞急切的打断他:“可是我十年寒窗,一朝金榜,为的就是能入仕为官,为国家出一份力啊!” “你听我说完,”老相爷依旧是一脸淡然,“贤生他能安稳地度过这大半辈子,可以说我的功劳占了大半。我读书虽不如他,却十分擅长人际周旋。但是你的情况和他不一样。岚儿他小孩儿心性儿,是护不了你的……” “我不用他护着。”方子璞一字一顿地说。 老相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是在思考些什么,末了:“要说你真有和贤生不像的地方,那就是你比他更执拗,更傲气。而贤生,一向是很温柔的……” 方子璞有些着恼:“别把我们跟你们混为一谈,我们跟你们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我们……”方子璞语塞了。 “因为你们初涉仕途,所以觉着和我们不一样。但是日子一旦久了,没有人能常在湖边走而不湿鞋。在官场里,要么被人害,要么就去害人,无人可以幸免。” “我不信……”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老夫说的只是事实。”老相爷道:“除非你们二人的关系并不是老夫所想的那样……” “我说了,我们跟你们不一样。”小书生再次说得斩钉截铁。 周锦岚这边厢听着,心里一股说不出的难过。 小书生说,“如果是我,不一定能做到”;他说,“我不用他护着”“我们跟你们不一样”;父亲说,那“只能说明那个人在你心里还不够重”…… 原来,自己一直以来的猜想都是对的。今天,也终于到了不得不面对的时候了。 周锦岚低垂着头,蹑手蹑脚地转身离开。 “哪儿不一样?”老相爷又问一遍眼前的瘦弱书生。 “如果真有不得已要去害人的那一天,周兄他……不,是锦岚。锦岚他只会推开我,自己独自面对,而不是拉我一起陷下去。”方子璞一边想着,一边点着自己胸口看向牢里的人,眸光中似有星辰闪烁: “反之亦然。” 不料老相爷笑了,“哈哈哈”的恣意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四壁之间: “吾儿知己如此,此生何幸!” 21、曲终人散 周锦岚从刑部大牢里出来后,便好似丢了魂儿一样在大街上游荡。直到在长街上遇见新宅的老管家,这才被人像提溜着小狗一样给带回了家。 御赐的新宅里,一切都是新的。深吸一口气,仿佛都能闻到木椅上新漆的味道。翰林编修的官职不高,但好歹也让他比同科庶吉士们提前入了官场。早先去翰林院报道时,同僚们在台面上唤他一声“周大人”;但在实际上,相府出了那么大的事,就算找遍整个京城,怕是也找不出一人能把他当做“大人”了。 周锦岚浑浑噩噩地用过晚饭,回到卧房里倒头就睡。他这一睡,便好似十年都没有沾过床似的,一觉睡到第二日午后。下人们到底和他还不熟稔,但看得出自家老爷心情不好,也就没人去打扰他。直到陈景焕的到来,彻底打破了周府的平静。 那人不顾众多仆从的阻拦,急匆匆地一脚踹开周锦岚的房门。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你成天做这幅颓丧样子给谁看?!”陈景焕一声厉吼,将床上的周锦岚猛地惊醒。 周锦岚费力地从床上爬起,看着眼前气喘吁吁的人,道:“怎么了……?” “怎么了?你这儿子做得真孝顺,自己的老子是死是活真的就撒手不管了?” 周锦岚大惊:“出什么事儿了?!” “你父亲去了。” 老相爷死了。 辅佐过两朝皇帝,外曾安邦,内曾定国,在朝堂上叱咤风云三十余载的老丞相,等不及秋后问斩,孤零零一人死在了牢里。 周锦岚知道父亲一直抱恙在身,自从宋贤生死后,老人家的身体状况更是每况愈下。据牢里的看守说,老相爷死的时候已经有三天未曾进食。外人对于他的死因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是身体不济因病而故,有人说是受不了牢狱之灾一气而亡,更有甚者,说是皇帝暗中派人除之后快。 其实他们都错了。在周锦岚看来,父亲是自杀的。事实上,自打宋贤生死后,他就没想要独自活着。之所以撑了这么久,无非是为了站在相府背后的千万条生命,为了他的母亲,为了自己和两个哥哥。 如今父亲死了,支撑了周锦岚毕生二十年的大山彻底崩塌。一时间,他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周锦岚想了很久,最后觉得自己是该笑的。因为父亲累了。他在那儿风雨不动地站了三十年,是该歇歇了。 或许在天上,还有宋伯伯能陪着他,找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饮一壶酒,下一盘棋。 几天后,相府被抄。 昔日里章台繁华、名楼胜景的丞相府邸一夜之间凋尽了繁花、熬枯了夏草。官兵们拿着长枪,执着火把,从黑夜里袭来。无情的判官们经历了五天五夜,才勉强将相府值钱的家私细软搜刮殆尽。在那没日没夜的五天当中,数不清的家亲女眷领了“皇恩”被赶出府,徒留下身后一院的狼藉,以及再也回不去的滔天富贵。 空空如也的府邸,就连堂前燕子也入了百姓家。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皇帝并没有赶尽杀绝。周家不是皇亲国戚,罪过再大,也莫不过一个“贪”字。在朝中众人的求情下,周锦岚的两个哥哥保住了性命,连同家眷一起被赶出了京城。 当周锦岚赶到相府的时候,抄家已经进行了一天一夜。他在朱红大门前的石狮子后面,找到了自己已经被吓得神志不清的娘亲。 她平日里珠玉玲珑的发髻上不见半根金钗翠环,夹杂着银丝的头发胡乱散在肩头,身上的袍子还是锦缎的,却蒙上了一层油腻腻的灰尘,一双苏绣花鞋不知什么时候跑丢了一只,露出一边已经被踩成了黑色的袜子。一个老人家,就那样畏畏缩缩地蹲在石狮子后头,目光涣散,战战兢兢地念叨着谁也听不懂的喃喃自语。 周锦岚“噗通”一声就给她跪下了。 他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抱住了她,一声声声嘶力竭、催人泪下的“娘亲”直叫得一旁列队站着的官兵都为之动容。起先,老夫人还像见了鬼似的,发狂地把他往外推。周锦岚不依,她便拼命踢他,打他,咬他,撕扯着他的衣襟和血肉。到后来,老夫人不挣扎了,许是闹累了,竟然在周锦岚怀里睡着了。 周锦岚将娘亲带回了新宅。没有人知道在这一天一夜的时间里,老夫人经历了怎样的辛酸与苦痛。周锦岚彻夜守在她的床边,请来的大夫却无论如何也诊不出病症。待到第二日老人家转醒时,竟真的像头晚大夫说的那样,除了消瘦憔悴了些,与往日别无二致。周锦岚这才稍稍放宽心。 接下来的两天,周锦岚开始了白天去翰林院做事,晚上回到府中一心一意侍奉老母的生活。而老夫人似乎并不知道相府的中落与她的小儿子有何关联,她只是在小小的编修府里立了个佛堂,日夜诵经参拜。周锦岚偶尔试探她,也只是得到些“官场黑暗”“人情凉薄”之类的感叹。 第三日白天的时候,周锦岚在翰林院里接到圣旨。说是皇恩浩荡,念在老相爷昔日功劳上,准许周家人领回其尸首下葬。周锦岚唯恐母亲触景生情,连忙向院里告了假,悄悄送了父亲的棺木出城。坟墓的地址是早就想好的,若不是领回了父亲的尸首,周锦岚也准备在那儿为他立一个衣冠冢。 他驾着马车行了约有两个多时辰,直到四周已经看不见人烟与田园,只余下郁郁葱葱的道路山川。远远的,周锦岚瞧见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小溪旁有一棵还不到一人高的杨树——显然是刚栽不久。杨树底下竖立着一座孤零零的新坟。 宋家的祖坟不在京师,宋贤生死后,是父亲偷偷着人买下他的尸骨,又将其埋葬在这里。 “他年葬侬知是谁……”看着眼前的情景,周锦岚不免一阵苦笑。 那天,周锦岚一直忙到三更时分才回到府邸。他没有吵醒下人,正准备蹑手蹑脚地溜回房间。不料在经过佛堂时,竟然听到里面传出了“咚咚咚”的木鱼声。周锦岚轻轻推开佛堂门。 他的母亲正跪坐在蒲团上,闭着眼睛,一下一下敲打着面前的木鱼。她不再梳起繁复的发髻,不再有满头的金银发簪,不再穿着辉煌的绸缎锦织。她就像一个普通的妇人那样跪坐在那里,跪坐在佛祖面前,安静而虔诚。 过了小半柱香功夫,老夫人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岚儿?”她头也不回地唤道。 周锦岚深吸一口气,迈入佛堂,温言道: “娘亲为何还不睡?” 老夫人转过头来。她的眼眶深陷,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倦怠而苍老。 “今日是你父亲头七。”她道。 周锦岚心中一动,走到她身旁跪下:“那您也要注意身体,别太勉强自己。” 老夫人伸出手来,爱怜地摸了摸他的脸颊。周锦岚的脸上,至今还留有那晚烧伤的痕迹。 “娘亲知道。但有些事情,只有今日做才有意义。” “娘……” “你父亲……你别恨他……” “娘,我没有——” “你听我说完,”老夫人收回了手,“娘亲知道你那晚宿在石府别院,对不对?” 周锦岚有些吃惊。他点点头。 “所以在那之后无论你做了什么,娘亲都不怨你。娘亲知道你有你的判断,你也有你的苦衷……娘亲只求你别恨你的父亲。他这一辈子,不容易。” 望着母亲慈爱的、带着点悲怨的面孔,周锦岚再也撑不住了。他一低头,扑进了她柔软而又温暖的怀里。 “娘——” 老夫人抬手环住了他,慢慢将他搂紧:“我的岚儿长大了……不知不觉,已经这么大了……” “娘……我对不起你们!是我把这个家弄成了这样,是我……” “傻瓜,”老夫人一下一下地爱抚着儿子的头发,“娘亲不怪你,娘亲反倒要谢谢你,是你及时将你的哥哥们从官场里救了出来。不然,他们日后的下场将会和你父亲一样。至于你父亲……天命如此,也怨不得旁人。” “可是宋——” “是我和你父亲对不起他,不是你。”老夫人低下头,将脸埋深深在周锦岚颈窝。 “他和你父亲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虽然这层窗户纸一直没被捅破,但是我心里很清楚——没人会在兄弟的婚宴上哭得那么肝肠寸断,仿佛天要塌了似的……” “您……都知道……?” “一直都知道。”老夫人轻轻叹气,“你知道为何你们兄弟三个当中,你宋伯伯最喜欢你么?” 周锦岚摇头。 “因为你长得最像你父亲……”老夫人道,“……但我希望你别怨他,贤生是个好人。如果我不是你父亲的妻子,我想我该是喜欢他的。可是这世上没有一个女人能够容忍与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不管那个人是男是女……” “他们也不想的……” “是,我知道。所以我才默许了那么多年。知道吗?你宋伯伯曾说他‘羡慕’我,因为我总能伴在你父亲身边,知冷疼热。但是他不知道,其实我更羡慕他,因为他一直在你父亲心里,半点空隙也没留给我……” 周锦岚沉默着,他心里憋闷。自从那日他被父亲从书房里赶出来,顿悟到宋贤生与父亲的关系后,他考虑的就全是那段三十年前的凄绝爱恋,全是那些“为我心,换你心,始知相忆深”的辛酸与无奈;却从没考虑到在这场荒唐闹剧中最受伤的人其实正是此刻怀抱着自己的娘亲。 “娘……”周锦岚再唤一声,反手搂紧了眼前的女人。 正是这个女人,一边忍受着丈夫的心有所属,一边还为他生儿育女、嘘寒问暖。这个女人为周家操劳了一辈子、辛苦了一辈子,到头来,除了儿女的一声“娘亲”,怕是再也没有词汇能够安抚她千疮百孔的心了。 二人就这样沉默了良久。 佛堂里的窗户敞开着,夏夜的风“呼呼”地往里吹,一时间竟让人感觉有些凉。 “娘,我去把窗户关了吧,别把您冻着了……”周锦岚从怀抱中抬起头来。 老夫人没有出声,只是将一副身体全部依附在他怀中,让人看不见她的脸。 “娘?”周锦岚耸耸她的肩。 老夫人这才微微转醒,开口时,却是声如蚊蚋:“岚儿……” “诶。”周锦岚忙应他。 “答应我,别恨你父亲……别恨他……” 周锦岚略微感到不妙,慌忙拉开彼此间的距离,注视着娘亲的脸。 老夫人的脸色一片惨白,即便在昏黄的油灯下也看不出丝毫血色。她半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唇边含着淡黄色的液体,浅浅地呼吸着。 “娘……娘!”周锦岚使劲地摇她,“娘,你吃了什么?娘,你给我吐出来,吐出来!” 老夫人只是摇头:“太晚了,孩子……娘算了一算,半个时辰前服下……也是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当咚”一声,一个小小的瓷瓶从她袖子里滚落,红红黄黄的颗粒撒了一地。 周锦岚傻了。他知道那是什么,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是自己的娘亲用到它。 “鹤顶红……鹤顶红……”再也抑制不住的泪水倾涌而下,“这不是父亲上朝时带着的么……” “那天他忘了,”老夫人的声音已经近乎唇语,“他太伤心了……伤心到忘记了一切,伤心到抛弃了所有……” 周锦岚慌了,他重又抱起母亲,一声声的恳求催动心肝: “娘……你别走……娘,我求求你……你别走,别走……” 他拉过她的手,使劲地、仓皇无措地揉搓着,想要温暖那份冰凉。他将自己的脑袋架在母亲的脖颈下,想要阻止那苍老的躯体不住地坍塌。 “娘……你别走……我求求你,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我求求你……别离开我……别走……” “岚儿……答应我……别恨你父亲……” “我答应你,我不恨他,我谁也不恨……娘,我谁也不恨……”周锦岚拼命地摇头。他放开母亲的手,只用尽浑身的力量死死地搂着她,仿佛那样就能抓住母亲的生命,不让它再流走。 “好孩子……娘知道你是好孩子……”老夫人微微勾起了嘴角。 “岚儿……我看见你父亲了……他来接我了……” 周锦岚浑身一震:“娘……” “文詹……你来了……” “娘——!!” 22、鸳鸯相疏 周锦岚觉得,这世间的造化真是弄人。 就在半年前,他还是周老相爷家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出门有人撑伞,天凉有人加衣,说一句话有人附和,行一步路有人随从,相交的还是石大公子那些风流潇洒的京城富豪,出入的还是荣华街这般奢靡之地。 而如今,他是翰林院的周编修,无父无母,茕茕孑立,渴了不会有人抢着端茶,热了不会有人争着打扇,月俸七石五斗,刚够一家主仆花销。就连石大公子也是今时不同往日,他成了沧州县丞,在此大热天里,正躬亲于田间地头和百姓们一起抗旱。 周锦岚有时候在想,如果此生没有遇见那个叫做方子璞的人,那么他的人生会不会就此改写?如果那天没有在下着雨的街头遇见小书生,或是之后没有策马迎头撞上,他们的人生,会不会都不一样? 但是想法终归只是想法。就像过去的时光不可能倒溯,发生过的事情也不可能重来;就像缘分,一旦错过就很难挽回。人亦如此。 方子璞出狱后依旧在翰林院供职,做回了他的修撰。皇帝似乎看不见他在扳倒周相一案上的所有功绩,只是轻描淡写一句“委屈了”,便再无下文。依照周锦岚心中所想,方子璞既是被相爷一党诬陷入狱,那么他出狱之时必定也是升官之时。但是他猜错了,所谓君心难测,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如此一来,二人均在翰林院做事,又是上下级关系,想来每天的碰面是避免不了的。但周锦岚却感觉他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如果上头有事要用到他,要么是别的修撰来传达,要么就干脆在周锦岚接手前另有编修去做了。 二人偶尔也会在走廊上遇到,但也只是互相点个头,然后周锦岚避让,方子璞走过。可是走过去的方子璞不知道,每次周锦岚都会在他身后久久地凝望他的背影。小书生的腿脚自从出狱后就没见好,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逢上个下雨刮风的天,行动就异常缓慢。 平日里的周锦岚不敢观望他,也没机会观望他,也只有在两人错身路过的时候才会鼓起勇气回头看看。而周锦岚也一直在内疚,他总在猜想小书生的腿伤会不会是自己哪一次托狱卒们的“照顾”所造成的。但是每每这种想法刚一冒出来就会被自己慌忙地否定。他害怕去想,害怕自己的一时失误真的给小书生造成了如此无法挽回的伤害。 可是受到无法挽回的伤害的人,又何止是方子璞。 陈景焕因为和周锦岚一起办过周相的案子,所以对他二人间的事情也略知一二。偶尔他回到翰林看看,四周没人的时候,他就点着桌上方子璞差人送来的一堆公文对着周锦岚磨牙: “我要是他,我可不好意思跟你呆在同一屋檐下。你呀,就是太善良……” 周锦岚就无所谓地笑笑:“他也没做错。” “是没做错,可是也不带这么利用人的。”陈景焕为他打抱不平,“做官的玩弄权术没有错,可是玩弄真心最不可原谅!” 周锦岚皱了眉笑他:“陈大人最近肝火过旺,可是受了哪家闺中小姐的气?” 陈景焕就红透了一张面皮:“去去去,写你的公文去!赶明儿让他欺负死你得了!” 虽然表面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其实周锦岚哪能不在乎呢?只是方子璞在大牢里那句“我们跟你们不一样”,依稀还在耳边打转。这些日子以来,周锦岚也想明白了。可能小书生的确喜欢过他,只不过是刚好应了石渊的那句——“一时意乱情迷”。 而他们两人的关系,又怎么能同父亲和宋伯伯相比呢?最多,不过是“一把伞的关系”罢了。 日子就这样如死水一般地过着,朝中局势也逐渐稳定了下来。再也没有官员被大幅度地调遣和升迁,也再没有人无缘无故地暴病横死或者被投入狱。秋天就在这一片平和中悄悄地来了又走。当那一年的京城飘下第一片雪花时,周锦岚接到了一封来自沧州的信函。 素白的纸张上洋洋洒洒千言,字迹娟秀而有力,颇有大家风范。周锦岚看着看着就笑了。这样潇洒的行文,这一笔好看的字,哪能是出自石渊那个糊涂虫之手?虽然不曾亲眼见识过那人挥毫泼墨,但猜也猜得出信是谁写的。 来信与一般信函不同,不慌忙表明身份,也不曾寒暄半句,通篇只详述了沧州今夏的抗旱之情,言语间不乏对县丞大人的溢美之词和对他生活状况的描述。在外人看来,竟像是哪家县衙呈给上司的邀功函。 信的末尾处,端端正正“琅嬛笔”三个字,让周锦岚的心里乐开了花。笑意慢慢爬上了他的眼角、他的眉梢,然后越来越大,最后演变成一阵“哈哈哈”的狂笑。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这么笑过了。这一年里发生了太多事情:双亲相继离世,情感受到重创,官场上被人排挤,以往混在一起的狐朋狗友也陆续没了来往……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这些翻天覆地的变化几乎将他的人生全部推翻了重新来过。 他甚至曾觉得,定是自己的前半生过得太过恣意,所以才要用自己的后半生来偿还那二十年的荒唐。不然世界这么大,缘何一个能说体己话的人都找不到? 可是现在他释然了。原来,真正的感情是无论世事怎么驱赶也不会离开的。 这年冬天,周锦岚过了一个最没有年味的年。大街小巷、千家万户的楹联、炮仗,热腾腾的饺子、腊肉,亲人团聚、串巷拜年,这些似乎都与他没什么关系。周编修的府邸好像就是独立于京城之外的所在,灰暗、沉寂、空洞,叫人闻不到一丝喜庆的味道。 除夕那晚,新宅的老管家、两个家丁和一个厨娘,纷纷领了假回家团聚。其中一个家丁走时,看着府里怪冷清,便在大门口放了一串爆竹。周锦岚闻着空气中久违的火药味道,听着耳畔热闹的“噼啪”声,不禁长长地叹气。 想去年过年时,偌大的相府里人山人海,来往拜年串门的人络绎不绝。流水般的席宴和片刻不歇的大戏台,整整摆了七天七夜;无数的爆竹烟花时而炸响,时而腾空,照亮了满桌满桌的美酒夜光。觥筹交错间,言笑晏晏。府里的丫头婆子们也面带喜色,纷纷穿上簇新的裙裾,点上五彩的花灯,直把相府装饰得如那荣华花街一般灯火辉煌。 反观如今,他一个人独守着空荡荡的宅邸,说不出的寂寥凄凉。 厨娘临走前给他留下四菜一汤,嘱咐他饿了就去厨房端来吃。可是当周锦岚意识到要用晚饭时,那四菜一汤已经凉得透透的了。昔日的周三公子哪里沾过阳春水,犹豫再三,他揣上几贯钱出了门。 除夕夜的街头几乎没有什么人,偶尔行过的路人与马车也是行色匆匆,想必是赶着回家团圆。空荡荡的大街小巷没有一家店铺还开着,寒风“呼呼”地吹。周锦岚漫无目的闲逛着,深感无处可去。忽然,他冒出了想去安国寺看看的想法。 一路走,一路乱糟糟地想些什么。其实周锦岚是不信神佛的,子不语怪力乱神,读书人家或多或少都会受到影响。只是今天,他忽然很想去看看,仿佛那里有个故人在唤着他似的。 今日的安国寺相比平日里要静得多。寺里的僧侣们也难得清闲,撞撞迎新的钟声,迎迎三两个为着各种麻烦事而赶来求神拜佛的女眷。周锦岚签香油钱的时候,遇上了许久不见的老住持。 老住持依旧笑呵呵地和他说话,仿佛这小山下的人间发生过什么,他一概不知。只拉着他问近况如何,当得知他高中时,老人家笑眯了一双眼:“老衲素知公子天资不凡,这厢恭喜了。” 周锦岚只是淡淡地笑笑,算是接受。 老住持便换了话题:“老衲上次与公子的佛珠,公子可曾赠了人?” 周锦岚点头:“赠与我那位朋友了。” “那真是巧了,”老住持道,“我刚刚看见你那位朋友,就在寺院后。” 周锦岚大惊:“怎么会?” 老住持笑道:“我这小叶紫檀木的佛珠开过光的甚少,每一串老衲都认得。那书生手上戴的,正是老衲与你的那一串。” 见周锦岚许久不出声,老住持唤道:“公子?” 周锦岚回过神来:“是……是个书生模样的人?” “是啊。” “是不是个子这么高?挺白净的,腿脚还有些不好?”周锦岚比划着。 “对呀,”老住持笑着点头,又道,“公子不去会会这位友人么?” “不……不了……”周锦岚摇头,“他定是来看母亲的,我就不去打扰了……” 周锦岚说着,拱手告辞:“晚生改日再来造访,方丈请留步。” 老住持疑惑地看着眼前的青年逃也似地走远,只有笑着叹气。不料这边厢,周锦岚刚一跨出寺门,就被外面迎头的风雪给吹了回来。 “嚯!好大的雪!”周锦岚拍开落到肩上的雪花,“怎么说下就下了?” 他抬头看看暗沉沉的天空,鹅毛般的大雪正纷纷扬扬地向着人间泼洒。寺院外的石凳上已经积了一寸多厚的雪,想必这雪已经下了有一阵子了。 “是啊,又没带伞,这该如何是好?”身旁有人应和他。 “哎……”周锦岚叹气。 突然,他似是意会到了什么,慌忙转过头去看那人。只见那人也同样吃惊的看着他:白皙的皮肤,小而饱满的唇瓣,一双不笑而生媚的大眼睛。 不是方子璞又是谁? “锦岚。”他对着他笑。 周锦岚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哼哼啊啊”了半天,挤出一句:“啊……方大人……真巧……” 小书生愣了一会儿,继而点头,“是啊,我来给家母上香,你呢?” “我……我来签点香油钱。” 方子璞转头看看庙里的人:“我平日里不大出门,不过这里的香火可真旺。” “这不算什么,今天大年三十,大伙都在家里吃团年饭呢。” “这么说,以往的人更多?” “嗯。记得来给令堂立牌位的那天,我和阿生在队伍里排了一个时辰有余才得以进去。”周锦岚回忆道,“那天可把我累坏了。不过说来也是,想我长这么大哪里受过那番罪呢?” 原本是一句无心之语,却让方子璞低下了头。 “是我不好……” 周锦岚顿时受宠若惊:“怎么会?!” “是我不该那么任性,让你受委屈了。”方子璞的声音低低的,像个犯了错的小孩。 “现在想想,若不是你,恐怕我也不会一路走到现在……那些在石府的日子,真的是很甜的……” 不知怎的,周锦岚心里蓦地泛起一阵酸楚。他不自觉地向他伸出了手: “玉郎……” 方子璞忽然抬头看他,周锦凯伸出去的手堪堪停在了半空中。 “额,下……下官失言了……”周锦岚慌忙看向别处。 沉默在蔓延。周锦岚能感觉到方子璞的眼睛始终在自己脸上打转。就在他以为二人要一直这么沉默下去的时候,小书生率先打破了尴尬。 “你……近来可好?” “还行……” 忽然,方子璞抬起手摸上了周锦岚的脸颊:“这脸上的伤竟是褪不去了,看着真叫人心寒……” 细白的腕子上,古朴的檀木珠泛着幽幽的香气。 周锦岚感到自己的脸倏忽一下就热了:“没……没事的……” 方子璞又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末了,艰难地开口: “还有……你父亲的事,我很抱歉。” 周锦岚深吸一口气,凝视着他:“为人子女,我不好说家父的不是。但是经过了那场大火后,我想你是对的。若不是认同了你,我又怎么会参与进来?” “锦岚——” “方大人……” 方子璞皱了皱眉:“方大人……?” 周锦岚点头。 “那日,是你差人给我递了纸条?” “是。” “那你告诉我,心上有‘皇’是什么意思?” 周锦岚一愣,半晌才道:“就是说,我决定帮助你……还有皇帝……” “撒谎。”方子璞的眸子里有莹光开始闪烁。 周锦岚赶忙闭上了眼。他不敢面对那双眸子,它们太美,太惑人,也太危险。 “别再招惹我了……” “什么?” “我说,别再招惹我了……”周锦岚睁开眼,望着眼前铺天盖地的大雪,“如果你不是……如果你没有……喜欢我……” “你在说什么呀——” 不待方子璞说完,周锦岚飞快地跑进了白皑皑一片的雪幕里。 方子璞想要去追,无奈刚一迈出腿去,便脚下一个踉跄,一头栽倒在了铺满白雪的台阶下。 “锦岚——!” 23、缘分无常 除夕一别,方子璞就再也没在翰林院里见过周锦岚。据人称,他请了长时间的病假,正呆在府里一心一意养着。 方子璞知道,周锦岚那晚冒着雪回去,再加上他原本身子就不好,会病倒也在情理之中。他曾无数次想要去探望,却无奈始终抽不开身。如今,朝中孽党已然根除,但是遗留下来的问题却不少。这些日子,皇帝正催促着肃清整个翰林的庶吉士,他既要跟着大学士准备新的朝考,同时又要定时去皇帝那边做报告,忙得是脚不沾地。 其实周锦岚这边也不是什么大病,平日里有个头疼脑热的,喝了药发了汗,最多不过四五天就好。只是这年的天气有些奇怪,时而放晴时而下雪,周锦岚的病情也就跟着反复。 转眼,又到了一年春暖花开时节。乍暖还寒的时候,周锦岚的身子总有些吃不消。今年又逢上这病反反复复,一来二去的,便留下了咳嗽的毛病。翰林院那边倒也不着急招他回去,按照那些人的想法,巴不得将周锦岚架空才好。周锦岚自己也乐得清闲,整日呆在府邸里养花喂鱼,恍惚间,竟像回到了以往在相府做纨绔子的日子。 可是有人却不那么想。 小书生那边三两天见不到他还好,三两周也还行,但是这都过了两个多月,却始终没见周编修回翰林院报道。如今朝考结束,方子璞得了几天空闲,就准备去周府看看。 这天刚一散衙,小书生火急火燎地就往编修府赶。老管家给他开了门,通报过自家老爷,便请了方子璞进去。在家仆的带领下,方子璞一路往内堂走去,最后,停在了周锦岚的卧房前。 “我家老爷就在房里,方大人请。”带路人做了个“请进”的手势,便转头走掉了。 说实话,方子璞对于周锦岚肯见他感到很吃惊,毕竟二人的前两次交谈是那样的场景。所以,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被一路请到他的卧房门口。 方子璞深吸一口气,轻轻敲了敲房门。 “请进。” 房门被推开了。方子璞斜眼瞅到周锦岚正病怏怏地靠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书。 “咳咳……”周锦岚看向他,“方大人,恕下官不能给您行礼了。” 方子璞微微皱了皱眉,继而走到床边。 “你的病好些了么?” “老样子……咳咳……劳大人费心了。” “我……我就是来看看你,我前段时间忙,也就……也就……” “我知道,”周锦岚重又拿起手上的书,“翰林修撰方大人深得圣心,忙一点是应当的,能者多劳嘛。” “锦岚……” “咳咳……方大人还有事么?没事的话,大夫说下官需要静养。” 方子璞语塞。他无措地四下望望,发现周锦岚住的这间房十分简陋,除了一张茶水桌,一张凳子,一个衣柜外,竟再无其他家具。 他定了定心神,虽然这么做有些厚脸皮,但是方子璞并不打算这么快就接受“逐客令”。他再次开口问道: “平日里都是谁照顾你?” “两个家丁、一个厨娘、一个老管家。”周锦岚依旧不看他。 方子璞点点头,道:“那大夫呢?病了这么久也不见好,是不是该换一个看看?” “下官命浅福薄,请不起好大夫。” 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周锦岚感到气氛有些不对,便抬头看向小书生: “方大人?” 方子璞回过神来,一脸茫然地看着他,继而开口道:“你等等我。” 说着,竟然转身走了。 留下周锦岚一人在房间里,一时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他承认,今日这“谱儿”摆得过大了。要放在以往,只有自己上赶着巴结方子璞的份儿,哪有小书生倒贴过来的?但是周锦岚就是跨不过心里这道坎儿: 既然你我只是“一把伞的关系”,那就该彼此互不招惹。免得最后心碎的人,还是他周锦岚。 谁知这边厢还没梳理明白心情,那边厢的人儿又回来了。而且回来的还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 回春医馆的姜大夫急急地迈进房间,叹道:“我这一年什么也没干,光顾着给你们几个瞧病了。” 周锦岚大惊,连忙缩进了被褥里。 “手伸出来我看看。”温柔的年轻大夫坐到了床沿上,哄道。 周锦岚僵硬地摇摇头。 “锦岚……”方子璞在一旁担心的看着。 姜大夫仔细瞧了瞧将大半张脸都埋入被子里的人,笑了:“你的病可瞒不了我,望闻问切,并不是只有诊脉才能断得出病症。” 周锦岚闻言,连忙将一只手伸了出来。姜大夫满意地搭上了他的手腕。 “怎么样?”开口问的是方子璞。 “有些不好啊……”姜大夫语重心长。 “啊?”周锦岚吃惊。 “是呀,气虚血滞外加肝火过旺,还有……嗯……那叫什么来着?哦,外染风寒……”姜大夫捏着下巴说得有鼻子有眼。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久病成良医的周锦岚皱了眉。 “听你的还是听我的?”姜大夫低头问他。 “听您的……”周锦岚缩了缩脖子。 “你夜晚还有些咳嗽吧?” “是……”这话倒不假。 姜大夫站了起来,对着方子璞道:“这样,我去给他开些药,你一会儿送他服下。他这病不能受凉,你晚上留下来照顾他,别让他蹬了被子。” “啊?!”周锦岚慌忙坐了起来,中气十足的喊道,“别呀,我家中自有人照顾呢!” 方子璞疑惑地看了过来。 “额……我是说,方大人日理万机,哪能做这种粗活……”周锦岚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吞进了嗓子眼儿里。 “我没事,这两日衙门里清闲。”方子璞道,“那就麻烦姜大夫了。” “行,”年轻的大夫一口应下,笑盈盈地拉过方子璞,“玉郎,你跟我出来,我教你怎么煎药……” 看着眼前的二人不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周锦岚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自食其果”。原本装病只是想一劳永逸地拒人于千里之外,哪里知道却反过来将人留在了身边。 周锦岚抬手打了自己脑袋一拳,疼得“哎哟”一声叫唤。 这天晚上,方子璞果然留了下来。他从别间房搬来了张小凳子,就坐在周锦岚的床榻旁。 “睡吧,有我呢。”小书生冲他笑,昏暗的蜡烛照着,一双眉眼弯弯的,煞是好看。 “哦……”周锦岚心虚地应了,在床上躺下。 许是刚刚喝了热腾腾的药汁,周锦岚觉得整副身体都暖洋洋的,格外舒爽。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周锦岚被一声轻微的响声惊醒,他微微睁开眼睛。 只见小书生趴在床沿上,用左手撑着半张脸,正闭着眼睛打瞌睡。那轻微的一声响,就是他身体失去平衡时栽倒在床边所致。 周锦岚微微勾起了嘴角,恍惚间,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虽然那时的自己正烧得昏天黑地、不辨东西,但是想必小书生那时候也是这样在照顾自己。 是了,就是那天,在石府的那天,和石心安一起因为贪玩溪水而受凉发烧的那天。 竟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周锦岚想着,不由得一阵伤感。 “锦岚……” 周锦岚沉浸在遥远的回忆里,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吓了一跳。他看向方子璞。 “锦岚……” 又是一声轻唤。他没有听错,真的是他在叫他。 “玉郎……”他下意识地应他。 “对不起……” 周锦岚的眼眶湿润了。他明明不想这样的,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不再为眼前这人流一滴泪的。 明明……是打算放弃的…… 可是就在下一瞬间,他这大半年来好不容易筑起的心墙轰然倒塌。因为他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地听到小书生说了一句: “周锦岚,我喜欢你……” 呵,原来人世间的感情竟是如此简单。 大千世界,繁华万象,终究不过一句“喜欢”——便可涵盖所有的语言,掩去所有的辛酸。 两天后,周编修的病奇迹般的痊愈了。 姜大夫坐在家中医馆里,语笑盈盈地又迎来了一块病患送的牌匾。黑底金漆的匾额上,龙飞凤舞的“悬壶济世”四个大字潇洒飘逸,还盖着新科状元方子璞的印章。 医馆里年轻漂亮的小掌柜看了直纳闷:怎么人家诊了两个月不见好的病,自己家大夫一去,不到两天就给医好了呢? 姜大夫笑眯眯地看着牌匾,神秘地但笑不语。 就这样,周锦岚又回到了翰林院。 在翰林做事的日子还是那样枯燥难熬。周锦岚偶尔能在走廊上遇见方子璞,只不过依旧是点个头,然后他避让,方子璞走过,不曾多一句言语。 这两日来,周锦岚想了很多。他忽然意识到,其实这所有的事情,不过是自己一腔执念所生。 小书生对他表白的那天,轻轻一句“我喜欢你”,便让自己高兴得忘乎所以,以致于那晚的缠绵,竟然全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宣泄。而他却没意识到——小书生自始至终都是哭着的。他为什么要哭?又为什么不回答自己“为何是今天”的疑问? 其实答案很明了,方子璞是在用行动对他说抱歉。提前的抱歉,为了宋贤生,也为了他父亲。 而自己,竟然用了那么长时间去领悟他的泪水,又在牢里说了那么不可原谅的话—— “一定是这样的,你一直都在利用我……” 真是讽刺。周锦岚一直以为在这段感情里受伤最深的是他自己,却没想到,另一个也早已是百孔千疮。他们俩就好像一面镜子的两端,各自拿着刀子扎向自己,鲜血淋漓过后,才发现也伤了对方。 周锦岚羞愧难当。 不久,回到翰林院的周锦岚开始了发愤图强的生活。白天,他在翰林院里包揽下众编修一大半的公文;夜晚,他回到府邸,又开始博览群书。在翰林院工作了这许久,虽然多半是插科打诨,能混一天是一天,但他也不是什么都没学到。至少他知道了自己的学识还远远不够。 远的不说,就说那已经被调往户部的陈景焕,那可是在当年科举中“连中三元”的佼佼者,是一等一的才子。就更别提那些在翰林里呆了一辈子的老学究们了,一个个满腹经纶,和他们说起话来,引经据典的能把人羞死——深觉愧读这么多年圣贤书。 这么一来,翰林院的众人慢慢地倒真对周锦岚有了改观。起先,他们把堆成山似的公文全部推给他,多半是想看他的笑话。不料那周锦岚非但不恼,反而将公务处理得井井有条。一篇篇一条条的公文起草得如行云流水,文采斐然,完全不像是初学者所写。 终于有一天,周锦岚被宣上了朝堂。 辉煌的大殿里,龙椅上的皇帝笑意盎然。 被圣上夸赞的那篇文是一篇赋。几日前,大学士亲自将这任务派与他,说是不久以后就是圣上生辰,翰林院需要起到百官表率作用,做文章歌颂吾皇恩德。 这个对于周锦岚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当初会试的时候,他就是靠着一笔精湛的诗词歌赋,夺得了会试第四名。如今竟然让他做最拿手的歌功颂德,他自然是一口应下。当晚回到府里挥毫泼墨,洋洋洒洒千言一赋,一蹴而就。 然而就是这篇一蹴而就的赋,让他重又站上了象征着整个国家最高统治的大殿。 “周爱卿文采了得,朕很是欣赏。”大殿上的皇帝毫不吝惜对他的夸赞,“如此潇洒的行文,也就是咱们的新科状元能与之一较高下了。” “微臣才疏学浅,深觉惶恐。”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周锦岚前方传来。 是方子璞,原来他也在这大殿之上。 “哈哈!爱卿谦虚了!”皇帝开怀大笑,继而转向周锦岚: “周爱卿可要什么赏赐?只要你能想到的,朕一定不会吝啬,嗯?” 周锦岚没想到能够讨赏,这一问,倒把他问住了。 “微……微臣只是做了分内之事,不敢邀赏……” “怎么?你还怕朕给不起么?朕一向赏罚分明,这点,你应该比谁都清楚。”皇帝的声音略微往下沉了沉。 周锦岚吓了一跳,正在脑子里飞快地寻找说辞…… 这时,有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声音,带着笑意道: “微臣听说周大人今年已是而立之年,却还未曾娶妻。不知此话真假,还望吾皇与微臣讨个明白。” 皇帝先是一愣,继而问向周锦岚:“周爱卿,此言当真?” “当真。”周锦岚傻愣愣地答。 哪知皇帝却笑了,他一拍龙椅,高声道:“文爱卿啊文爱卿,你这可是给自己找女婿来了,嗯?哈哈哈……” 那说话之人这才迈出队伍,双手一揖到地:“望吾皇成全。” “行!朕准了!”皇帝豪气地一挥衣袖,眉眼间神采飞扬。 周锦岚当即愣在了原地,彻底傻了。 24、无奈决意 周锦岚要成亲了。 当今圣上钦赐的婚事,可谓是光耀门楣。女方是户部侍郎文大人家嫡出的长女,论资排辈,竟还比周锦岚高出一等。所以这桩婚事算下来,原是周锦岚高攀了人家。 “你小子命怎么那么好?”许是户部今日散衙早,陈景焕在翰林院里将周锦岚逮了个正着。 “大人快别笑我了。”周锦岚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 陈景焕恨铁不成钢:“你呀……文家那位小姐我可见过,上次去文大人家恰好有过一面之缘。不说国色天香,起码也是貌美如花。摊上这么个老婆,又有个做侍郎的岳父,怎么算你都不亏啊!” 周锦岚不出声。 陈景焕四下看看,悄悄凑过去:“你该不会……还想着那谁吧?” 周锦岚尚没开口,只听见身后一阵猛烈的咳嗽。周陈二人吓得一哆嗦,齐刷刷回头去看。只见陈景焕口中的“那谁”正站在二人身后,阴森森板着一张脸。 “额……那个……方大人好啊……”陈景炼的脸一瞬间红了又绿,精彩纷呈。 “陈大人有礼。”方子璞微微欠了欠身。 陈景炼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就是来看看周兄。现在见着了,我也该回去了。哎呀……户部那里算不完的账呢……”一边嗫嚅着,一边调头就逃。 “方大人……” “你跟我进来,有事情找你做。”小书生的话语无甚情绪,说着就进了屋子。 周锦岚叹口气,跟了进去。 “哗啦啦啦啦——”一阵书卷响,眼前的人将整整一筐书册倒在了周锦岚的几案上,只把周锦岚惊得合不拢嘴。 “这……这是……?” 小书生挪来一张凳子在周锦岚对面坐下,道:“明早之前务必将这些书册审核清楚,藏经阁那边等着入库。” 周锦岚往四周看看。 此时已经是傍晚时分,窗外的夕阳暖暖的透过雕花窗棂照进屋子;同僚们已经走了大半,剩下的几个在最后整理着各自的案牍,准备打道回府。 “就我们俩?”周锦岚看着那堆成山似的书册,咽了咽口水。 “就我们俩。”方子璞肯定地点头,继而从桌上拿起一本开始阅览起来。 周锦岚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无奈官大一级压死人,也只好坐下来,学着方子璞的样子开始看。 其实并不是什么重要书册,但据方子璞说,都是些誊抄的前朝孤本,唯恐有错漏之处,所以必须在入库前逐字逐句核对清楚。如此大的工作量,想来也不是两个人一晚上就能完成的,周锦岚在疑惑方子璞用意的同时也感到头疼欲裂。现在的他明明有着更加重要的事情需要思考—— 他不想成亲。皇帝这一桩乱点鸳鸯谱无疑是在“逼婚”。先不说他现在无父无母无财无势,就说那户部侍郎文韬宗,他究竟是看上自己哪点,要这么巴巴地将女儿嫁给他? 周锦岚想不通,实在想不通。这要是放在半年前,自己还是周相家三公子的时候,他可以理解那文大人攀高枝儿的心态。但现在,这“高枝儿”明显是他们文家啊…… “你在想什么?”方子璞冷不防的发问,拉回了周锦岚的思绪。 周锦岚连忙低头看书:“没什么……” “亲事定的什么时候?” “据说是……下月初八。” “据说……?你自己的亲事自己倒不关心。”方子璞翻过一页书,淡淡地道。 “我本来就不认识那文家小姐,有什么可操心的?” “你不认识别人,不代表别人就不会招惹你。” “这话什么意思?”周锦岚抬头看他。 “文韬宗当年是靠着你父亲的提拔才从翰林院调往户部的。”方子璞放下手中的书册,回看他。 周锦岚皱眉:“那他……?” “放心,和你父亲没什么过多的牵扯,”小书生将目光移向别处,“不然现在也不会好好的立在那儿了。” “你究竟还懂得多少连我都不知道的事儿?” “很多……” 周锦岚摇头苦笑:“我倒真是小看了你。你现在究竟算什么?翰林院的方大人,还是皇帝的心腹?” “我什么都不算。”方子璞低头,又一次埋在了书册中。 那一夜,方周二位大人在翰林院挑灯夜读了整整一晚。第二日谁都没有回家,接着做起白天的工作。 偌大翰林院里依旧时不时地找不到方子璞。据人说,那是到乾清宫去了。以往老相爷还在的时候,皇帝就隔三差五的找由头宣他进宫。更别说现在朝中佞臣党羽已除,方子璞就更是成了圣驾面前独一无二的宠臣。 “饶是这样,也没见升他的官。”周锦岚问同僚。 “你不懂,”那位同僚摇头晃脑道,“这就好比皇帝跟前儿的都察院。权力虽大,官职却低得离谱。方子璞现在随侍圣驾,炙手可热,自然是不能给予其他厚待。不然,那还不成了当年的周——”话说到这里,连忙捂了自个儿的嘴。 周锦岚尴尬地笑笑,回头做自己的事去了。 傍晚快要散衙的时候,方子璞回了。 “周大人,你留一下。”说完这句话,方子璞走回了自己书房。 身旁正收拾几案的同僚咂咂嘴:“看来你们这梁子结得不浅啊……自求多福吧。”说罢,拍了拍周锦岚的肩,打道回府。 周锦岚微微叹气。 今日的任务还是审查书册,不同的是,堆在桌上的书籍似乎又增多了。 一连好几日,每天散衙的时候,周锦岚就会被方子璞留下做工。初春时节的夜晚乍暖还寒,二人就守着屋里唯一的一盆炉火取暖。偶尔周锦岚看累了,抬起头来伸伸手脚,就看见暗暗的光晕照着小书生的眉眼,除了身上青色的官服,竟与半年前那日雨檐下的别无二致。周锦岚害怕自己陷进去,慌忙中,打翻了手边的砚台。 小书生偏头看见,随手拿了宣纸去沾擦,道:“还是那么马虎。” 周锦岚就尴尬地笑:“本性难移嘛……” “本性难移,那心呢?”方子璞没看他,依旧擦着桌子。 “心……心只有受伤的余地,却从不会转移。”周锦岚道,“任何感情皆如此。” “是啊,”方子璞停下手中的动作,“心只有受伤的余地……但却不知一颗心,共能承受多少伤?” 周锦岚心间烦闷,他不想进行这个话题,匆忙又拿了一本书,翻开第一页看起来: “爱多深便能受多深吧。” 方子璞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跟你父亲真像……” “我们兄弟三个,我是最像他的。”第一页没看完,周锦岚又翻过一页。 “我不是指的相貌,是心性儿……”方子璞淡淡地道,“他曾对我说过类似的话。他说,爱多深便能付出多深。如果我不能付出许多,只能说明那人在我心里还不够重。” “父亲说的对。” “但是我觉得,付出不应是盲目的,要看你付出的东西,都用来做了些什么。” 周锦岚蓦地停下了扫视书本的目光。 “爱一个人不是牺牲自己去纵容,而是救赎。”方子璞将手伸了过来,轻轻附在周锦岚的手背上,“所以我们和他们不一样……” 胸中似有一团火在烧,眼眶中又有亮晶晶的东西开始打转。周锦岚说不清此时是什么样的感觉。 这半年来,二人僵持着在原地打转,受过伤,也被对方伤过。究其原因,无外乎是彼此求一句真心的“喜欢”。小书生执拗,许是还解不开愧疚的心结,许是还碍着自己在牢里所给予他的伤痛,始终不愿再坦白。但周锦岚不是木头,他能感觉到小书生言行举止间的示好。起先的他是不信,而现在,现在…… 周锦岚将手慢慢抽出来,握成拳:“太晚了。” 方子璞呆在了原地,再开口时,已带着浓重的鼻音:“我知道,太晚了……你也不会再信我了……” 周锦岚不去看他,他害怕看到小书生含着泪水的双目。 小书生的眼泪总会让他想起在大牢里的那一日。那一日,方子璞一边摇着头、淌着泪,一边拼命地想要辩解,然而所有的这些换来的却只是自己决绝离去的背影。 其实周锦岚此时多么想说他信啊!多么想说他也“喜欢”啊! 只是皇命难违。他宁愿小书生认为自己未曾原谅他,宁愿他二人的关系还停留在那把鹅黄色的雨伞上。他也不想,不想小书生就此成为第二个宋贤生。 也许只有这样,方子璞就能忘了他,做回深受圣恩的国之栋梁,一心一意地,完成他报效国家的梦想。 接下来的好几天,周锦岚和方子璞几乎是废寝忘食地忙碌在翰林院里。偶尔回一趟府,也是急匆匆洗个澡,换一身衣服。周锦岚不明白方子璞为何要拉着自己一夜又一夜的看那些毫无意义的书册,明明,是可以下放给检讨他们做的。 那日入衙门时,周锦岚在门口遇上了怒气冲冲的文大人。秉性率直的中年人甫一见周锦岚,开口便斥道: “我说周大人你还真是日理万机!你和小女的婚事是圣上钦定的,你却将事情全部推给女方操办,未免于理不合吧?” 周锦岚连忙作揖:“文大人有礼。” “我说,你是真看不起我文家?” “不敢,只不过近日翰林院公务繁忙,这才耽误操办婚事。望大人体谅。”周锦岚将头埋得更低。 文大人一声叹气:“亲事就在下月初八,那天你总不能也‘公务繁忙’吧?” “大人,”周锦岚抬起头,“恕下官有问题想要请教大人。” “你说。” “为何是下官?其实以文小姐的才貌和大人在朝中的地位,要什么样的乘龙快婿没有?下官只不过是家道中落的翰林编修,实在当不起——” “你以为本官不头疼么?”文大人扶额道,“无奈颖儿钟情于你,再来,本官早年的确也受过令尊恩惠……” 周锦岚大吃一惊:“下官与小姐未曾谋面,何来钟情一说?” “你们见过,去年上元节时在相府。那天人多,估计你也不记得了……” 周锦凯语塞,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文大人走过来拍拍他的肩:“男子当以家国事业为重,其实本官也没有怪你的意思,何况你现在形单影只的,婚事交给你我也不放心。我只是替我们家颖儿屈得慌,赶明儿你若得空,就来府上看看她,毕竟以后是要做夫妻的……” 周锦岚木愣愣地点头。 送走了文大人,周锦岚刚一迈进院子,远远地就瞧见方子璞站在走廊尽头看着这边。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招呼道: “方大人早啊。” “早。”小书生点点头,“刚才那是户部的文侍郎?” “是……” “他找你什么事?” “婚事。”周锦岚答得斩钉截铁,“方大人如果没别的吩咐,下官要去忙了。”说着,就要从方子璞身旁侧过。 “你看起来不大高兴……”小书生的声音如蚊蚋般传来。 周锦岚装作没听见,擦着他的肩头进了屋。 晚上的时候,依旧是两人单独忙碌在案头。不同的是,这晚谁都没有说话。周锦岚表面上装作毫不在乎,实则心里就像燃起了一把火,直把他的五脏六腑烧得“噼啪”作响。他深深地感到不能再这样相处下去,不然,他很难保证自己不会改变心意。 “大人……”他试探性的开口。 方子璞抬起头:“什么事?” “额,今早文大人来找我,说是要商讨一下婚事的细节问题。你看这些书卷能不能缓缓,放下官几天假?” 方子璞沉默,眸中似有微光闪动: “九天……你和她还有整整一个下半生,而我,就只有这九天了……” 九天。还有九天就是下月初八,周锦岚娶亲的日子。原来他一直都记着,原来,这才是他每晚都被留下的原因。 “我……” “哎哟——方大人您还真在翰林哪!”一声尖利的男音忽然划破空气从二人身后传来。 “李公公……”方子璞站起身来。 只见一位公公打扮的人扭着细长的身躯跨进门槛:“方大人,麻烦跟奴才走一趟吧,圣上正四处派人找您呢!” “这么晚?”周锦岚问。 “这位小大人您有所不知,今儿圣上——哎!我跟您说这个干嘛?方大人您可快些,轿子就在外边儿候着您哪!” “这就来,”方子璞整了整衣襟,对周锦岚道:“你先看着,我去去就来。”言罢,跟着李公公头也不回地出了门。这一走,直到第二天早上也没回来。 周锦岚在熹微的晨光中吹灭了案几上的油灯。 “豆子……” 这日晌午,周锦岚正忙着赶一篇布告,忽然听见门外有人喊他。 “周大人,有人找!”来人是个小衙役,屁颠儿屁颠儿地溜进门来,“是位官家小姐。” 此言一出,大堂里就炸开了锅。 “哟,八成是未来媳妇吧!” “周大人如此好命,吾等凡人可羡慕不来啊……” “哈哈哈……” “知道了,就来。”周锦岚站起身,跟着小衙役出了门。 眼前的女子二八光景,着一身翠蓝曳地的裙裾,腰间配一束雪白的脂玉,样貌算不上绝美,却清秀端庄有余。 “敢问……” “文颖儿,”不等周锦岚把话说完,女子便打断了他,“冒昧来访,还望没打扰公子。” “没有,文小姐多虑了。” 周锦岚胸口有些发堵。按理说,未出阁的女儿家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呆在家里专心写字绣花。而如今人家竟然亲自来访,可见这桩亲事,打从开始就是不公的。 “去年上元相府一别,颖儿……颖儿对公子可谓日思夜念。如今婚期已近,所以……所以……” “我们不该成亲。” “什么?!”此言一出,文家小姐顿时花容失色。 “家父家母仙逝未及一载,为人子女,又怎可擅自娶亲,落人笑柄?” “可是是圣上……” “圣上有圣上的考虑。”周锦岚面无表情,“如你所知,家父乃人人得而诛之的佞臣,圣上恐怕是觉得这种人不值得儿女为之守丧吧。” “我……我没有……不是……”无辜的女子慌忙开口。 “关小姐什么事?”周锦岚挑眉。 “是我向家父……家父……” “不怨你。”看着眼前如惊弓之鸟般的女子,周锦岚软了心肠。 文颖儿勉强绽开一个笑容:“那就好……我,我还给你带了些点心,莲儿——” 她身后的侍女走上前来,毕恭毕敬地将一个小巧的食盒递给周锦岚。周锦岚伸手接了。 “小姐亲手做的,请公子尝尝。”被唤作“莲儿”的小丫头笑道。 文颖儿红了脸:“叫你多嘴……” “本来就是嘛!”小丫头吐舌。 周锦岚举起食盒,施了一礼,道:“在下还有公务在身,若小姐没有其他的事,就此别过。”说着就要转身。 “哎——”文颖儿冲口唤他。 周锦岚一脸疑惑地回望。 “我……我……” “怎么了?” 养在闺中的娇羞女子犹豫良久,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道:“无论有多少人阻止,贫妾……都想嫁与郎君为妻。” 周锦岚闻言,先是一愣,继而笑了:“圣上赐的婚,又有谁会反对?” “当然有!”文颖儿显得有些难堪,看得出,她在拼命抑制自己的心绪,“那些……那些与老相爷交恶的人……” 周锦岚正要发问,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文颖儿身后。 “翰林院乃国家学术之地,何时允许女眷自由出入?” 文颖儿吓了一跳,回头行礼:“小女乃户部侍郎文韬宗之女,文颖儿。” “既是户部侍郎之女,充其量也该出现在户部,怎的跑到翰林院门外揪揪扯扯?” “小女……小女……”文颖儿顿时双目含泪,如被人羞辱了一般。 不知怎的,明明该是悲凉的场景,竟让周锦岚想要发笑。 “这位是修撰方子璞方大人。”他介绍道。 哪知文颖儿听闻此言,立时收起了委屈样子,直勾勾望着小书生:“难怪。” “难怪什么?”方子璞不解。 “小女是周大人未过门的妻子,今日只是来探望未来夫君。不知大人何时看见小女与周大人‘揪揪扯扯’?” 看得出,方子璞有些着恼。他挽了自己双臂,道: “既是未过门的妻子,便该是呆在闺中熟读女训的姑娘家,哪里能像男子一般在大街上抛头露面?还是说,文家家训一向如此……” 这还是周锦岚第一次看见他对着除了自己以外的人皱起那双好看的眉头,事实上,除了痛骂过自己和那狗官吴品庸,周锦岚还没见小书生真正对谁生气过。 原来当初那个不可一世的方子璞,真的存在。 “你——”文颖儿张嘴欲辨。 “如今离二人大婚还有八天,小姐不会连这点时间都等不起吧?”方子璞口齿伶俐,语气里带着说不出的嘲弄。 文颖儿何曾受过这等委屈,她拧着一对罥烟眉,转向周锦岚:“锦岚!” “这里是官家办公之地,文小姐如此直呼周大人名讳,难不成也是文大人教的?”方子璞揶揄她。 周锦岚忍着已经到达嘴角的笑意,半晌挤出一句:“方大人,女人家不懂事,算了……” “你只不过小小一个翰林修撰,凭什么如此训斥我?”文颖儿恼羞成怒。 “凭这里是翰林院大门,凭本官句句在理,凭我是你未来相公的顶头上司。”小书生彻底垮了脸,咄咄逼人。 “锦岚……”文颖儿又唤一声。 方子璞正要开口—— “玉郎,算了……” 话刚说出口,周锦岚自己都吓了一跳。方子璞也愣在了原地,忘了辩驳。 25、始知相忆深 翰林学子们这些天忙碌得不可开交。能顶半边天的周编修大婚在即,在距离好日子还有七天的时候告了假,在家一心一意操办婚事。尽管周锦岚自打进了翰林院就一直告假不断,但此次却是因为皇帝赐婚,谁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按理说,周锦岚的这桩婚事对于整个翰林院上下来讲,都应该是件喜事。但是有人最近的情绪却低迷得不像话。人们私底下都在猜,因着周文詹一案的关系,方子璞入狱被打成残疾,出狱后自然嫉恨毫发无损的周锦岚。如今周锦岚被圣上赐婚,娶的还是户部侍郎的女儿,这位新科状元心里不好过是应当的。 这天散衙早,只因要做的公务实在繁多,近八成的同僚都自觉留下赶工。但见方子璞扔下满桌的书卷,神思恍惚地出了翰林院大门。有上面人的默许,没人上前去拦他,就看着他瘦削的背影一瘸一拐,在长街上越走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 小书生最近情绪反复,不容刺激,这在翰林院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他白日做工时散漫倦怠,不是写错了字词就是拿错了书卷,言行举止间与往日判若两人。大家伙儿都在猜,这样的状况如若持续下去,新科状元这难得的凤毛麟角会不会就此荒废? 没人的时候,白发白须的大学士就摸着胡子感叹:“天妒英才……” 漫无目的地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方子璞脑子里一片空白。明日就是周锦岚成亲的日子,别人家洞房花烛照,对于他来说,却犹如天塌了一般。 说来说去又能怪谁呢?是他自己亲手葬送了这段感情。讽刺的是,这段感情从来不是靠他维系的,而是周锦岚一砖一瓦筑起来的。主动的是周锦岚,付出所有的是周锦岚,牺牲了一切的也是周锦岚。而自己,除了背叛,什么也没做。 脚下的这条大街直通皇城,正是周锦岚那天骑马狂奔过的街道。 小书生闭上眼,耳边似乎还能听见“哒哒”的马蹄践踏着青石板的声音,眼前似乎还能看到那通体雪白的良驹驮着背上的公子飞驰而来……然后他勒马,他倒地,手中的灵牌碎成两段。 方子璞忽然很想去石府别院看看。然而就在转身的那个瞬间,他忽然停下了。身体由于跟不上脑袋的指挥,差点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那条街已经不在了。 他后知后觉地苦笑:他人生中最美好的回忆,早已随着那晚的大火,付之一炬了。而那个在他受伤时陪在床边说话的人,那个在庭院里陪他练习走路的人,那个在庙会后背他回家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脑子里胡乱闪现着昔日的种种光景,也不知就这样走了多久,方子璞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在唤他。 “玉郎——玉郎——”这声音清亮悦耳,将方子璞的思绪从虚空中拽了回来。 小书生偏头去看,只见眼前是一家熟悉的医馆,年轻的小掌柜正站在柜台后面冲他挥手微笑。 原来不知不觉间,这双腿竟然带着他回到了繁昌街。 方子璞对小掌柜笑笑,准备掉头就走。 “哎——别走呀!”小掌柜出来拉他,“这么久不见,不进来坐坐么?前两日姜大夫刚进了点陈皮和山楂,我嘴馋,就偷着做了些零嘴,想着你爱吃,就给你留了一些……” 说话间,方子璞已经被拉入了医馆。 对于回春医馆的这位小掌柜,小书生一向最不能招架。因为自己性格腼腆,而这小掌柜嘴皮子又极厉害,往往让他又敬又怕。 “阿南……真的不用……”方子璞无力地在大堂里坐下,看着忙碌在柜台后的人。 “那可不行,我专门给你留的,趁这会儿姜大夫不在,再不给你就该放坏了……咦?放哪里去了……?” 方子璞没心思和他争,只好乖乖的坐在原地。他想这样也好,用一些琐事分散自己的注意,总好过无时无刻揪着一颗心强。 他注视着翻箱倒柜的小掌柜,想在他脸上找到一些能分散心思的东西。老实说,在见到阿南之前,小书生一直不相信这世上竟还能有这么美的人。姜大夫固然清俊,但这小掌柜的美却与一般人不同,那是一种慑人心魄的美,在岁月的打磨里沉淀下来的美。 小书生看着看着就入了迷。眼前忙碌的身影渐渐模糊了又清晰,变成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那人站在书桌前,眯着一双好看的眼睛,笑道:“方兄,你看我今日又淘到了什么好东西……” “玉郎……玉郎……” “诶,”方子璞猛地回过神,“什么事儿?” “我找到了,在这儿呢!”阿南掌柜高兴地递过来一个布包。 “哦……”方子璞恍恍惚惚地接过来,站起身,“那我告辞了……” “玉郎?”阿南不确定地唤了他一声。 小书生一步一顿地往外挪:“谢谢掌柜的……” 话还没说完,就听得耳边“噗通”一声,小书生倒了地。 “玉郎!”阿南赶忙俯下身,“镜瑜——快来啊——!” 待方子璞转醒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回春医馆的厢房里,空气中弥散着浓郁的药香,眼前是姜镜瑜大夫一张焦急的脸。他甫一看见小书生睁开眼,忙道: “你有多久没睡了?” 方子璞扯了扯嘴角,试图露出笑容:“公务繁忙,也就一两天吧……” “公务繁忙?一两天?”姜大夫不信。 “镜瑜,这些话放着待会儿再说,先让他吃点东西吧。”阿南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姜大夫身后,手里端着一碗清粥。 方子璞被扶了起来,慢慢吃完了阿南送到嘴边的粥。 “现在什么时辰了?”方子璞抬头望见余晖洒满的屋子,问道。 “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还问什么时辰……”姜大夫道。 “一天一夜?!”方子璞差点跳起来。 “你有急事儿?”阿南皱着眉头问他。 “我……我有个同僚今日……今日成亲……”小书生低了头。 “你要去喝喜酒么?” “嗯……” “现在天色尚早,如果是喜宴的话,怕是还没开始呢!”阿南道,“不如你等天黑了再去也不迟。” “不是的!我……”方子璞的话噎在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 “阿南,你出去吧,我跟玉郎聊聊。”姜大夫拍拍阿南的肩,道。 阿南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又回头看了看方子璞,最后点点头,迈出了房门。 姜大夫坐到了床边:“玉郎,有什么话,你可以和我说。” 看着眼前这张温柔的如兄长般的面孔,方子璞的泪水终于止不住地淌下: “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那就从你想说的开始。”姜大夫摸了摸他的头发。 方子璞幽幽开口:“我不是不想睡,可我不能……只要一睡着,我就会梦见他……” “我知道了……” “是皇帝给他们赐的婚,我没有办法……我尝试过,但我阻止不了……我喜欢他,是真心喜欢……” 姜大夫愣了。 “他今天成亲,我想要去祝贺,祝他们白头偕老……我想去……” “他喜欢你吗?” 方子璞毫不迟疑地点头。 “那他为什么——他知道你喜欢他么?”姜大夫显得有些激动。 小书生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下:“可他不信……他不相信我……” “不信?” “我、我背叛过他……” “你?”这回轮到姜大夫不信了。 “是……所以他再也不会信我了……” “玉郎,”姜大夫执起他的手,“以心换心,这世上没有什么感情是传达不到的。” 姜大夫道:“我以前也曾错过一个人,但你比我幸运,至少你不是单相思。” 方子璞抬起头,看着姜大夫温润可亲的脸,道:“那我该怎么办……?” 姜大夫放开他的手,站起身。 “听着,我以前在晋王府做过家医,我比你更了解官场是什么样。人一旦入了官场,便再不复本心。要如何做,只看你心里的那杆秤会偏向什么,只看他在你心里有多重。” 华灯初上的夜晚,京城里一片祥和。 翰林院周编修府上,锣鼓喧天。此起彼伏的烟花爆竹纷纷炸响,直把整条街都染成了一片红云。周府大门敞开着,往来的宾客川流涌动,“恭喜”“同喜”的喧闹声不绝于耳。数不清的人拥挤在小小的编修府,几十上百桌的喜酒一溜儿摆到了后院外头的长街上。认识的不认识的街里街坊都赶来凑热闹,喜悦欢乐的气氛直上云霄。 众所周知,周编修今晚迎娶户部侍郎文大人之女。这是皇恩浩荡,旁人几世都修不来的福气。 吉时到,新郎官一身大红锦袍,玉带金冠,牵着绣球另一端的新嫁娘,缓缓迈入大堂。周编修父母双亡,那堂上坐着的人正是新娘的父亲。 宾客们纷纷感叹: “真是一对璧人……” “周大人好福气啊……” 年轻的小司仪从人群里钻了出来,一声高亢的“吉时已到——”,便将满座的目光都吸引过来。四周瞬间鸦雀无声。 “新郎新娘,一拜天地——” 一对新人同时弯下腰。 “等等……”人群里传来微弱的声音,不大,却清晰。 “二拜高堂——” “等等!”一声厉喝下,一个瘦小的身影冲破人潮站了出来。 人群里炸开了锅。 “这是什么人呀?” “太荒唐了,喜宴之上怎的能穿白衣?” 伶俐的司仪装作没听见: “夫妻交拜——” 新娘扯着绣球弯腰,发现新郎那边没动静。 文大人低沉严肃的声音压抑着愤怒传来:“方大人,今日小女大婚,你这是作甚?” 小书生一步一顿地走向前,直勾勾地看向一身鲜红的新郎:“讨债。” 他慢慢抬起一只手,雪白的袖口缓缓褪下,露出他掌心里的半截梳子。 那是半截桃木梳,梳柄上刻着一丛栩栩如生的桃花,在四周通明的灯火下熠熠闪着光芒。 周锦岚看呆了。 “梳子是我先看中的,”方子璞的声音有些颤抖,“请你……把它还我……” 周锦岚闭了眼,一咬唇:“我付了银子。” “我答了题……” “我也答了。” “我知道,”方子璞抬手将桃木梳插上自己的发髻,“心上有‘皇’,白玉无瑕……对不对?” 周锦岚猛地睁开眼:“玉郎……” “我知道这是鸳鸯梳,一直都知道……所以我不是来祝你们白头偕老。今日你若是将它还我,我二话不说这就走,从今往后离你们远远的……”小书生眼里闪着坚毅的微光。 周锦岚深吸一口气:“梳子我扔了——” “撒谎,”方子璞轻声打断,“那你袖子里是什么?” 只见新郎官殷虹的衣摆略微一动,“当咚”一声轻响,一把小小的桃木梳从袖口滚落,安静地躺在铺着大红绸缎的地面,再没了声响。 方子璞蹙着眉笑了,再开口时,语气却近乎哀求: “我今日到这儿来,便是什么都不要了。什么十年寒窗、一朝金榜,什么万千家财、泼天富贵,统统不要了……可换你再信我一次?” “玉郎,你别这样……”周锦岚欲伸手拉他。 “方大人喝醉了,来人,将他带下去!”文大人这时站了起来,怒道。他一挥手,三四个家丁模样的人冲上去架住了方子璞。 小书生提高了声音:“我是真心的,我从来都没骗过你,从来都没有!你相信我——” 五大三粗的几个汉子将小书生使劲儿往外拖。 “锦岚!你相信我——”声嘶力竭的喊声,叫得人脊背发凉。 人群瞧热闹般看着方子璞小小的身躯对着几个家丁又踢又咬,直到被拖出大堂…… “夫妻交拜——” 周锦岚转过头,低垂下了身子。 “礼成——!” “方大人,别怪哥们几个不照顾您。我们知道您在圣上面前是红人,可是冤有头债有主,这事儿是文侍郎吩咐下的,我们就只有得罪了……” 穿着灰衣的家丁一边一个,将方子璞死死按在椅子上,另一个拿着麻绳一圈又一圈地将他绑紧。最后打了一个死结,负责绑绳子的家丁直起身拍拍手,道: “明儿一早咱就来给您松绑,到时候要打要闹随您。可是您想想啊,这婚事是圣上亲自定下的,咱们这么做不也是为了您好么?” “既是为了我好就放我出去!”方子璞斥道,“你们这样对待朝廷命官,小心——唔……” “行了,再给您把嘴堵上,咱们这就齐活儿了。明早见……” 三个家丁推门而出,陆续消失在浓浓的夜色里。 房间里没有一盏灯,黑魆魆一片。方子璞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周府里。他只能听见喜宴上闹酒的声音仿佛就在不远处,但要仔细听来,却愈发的模糊……一边是灯火辉煌、言笑晏晏,一边是阴暗死寂,伶仃凄凉,方子璞不免苦笑。 结束了,他心想。该做的做了,该说的也说了,按理说,应当没有遗憾了。 笑着笑着,晶莹的泪水从他脸颊滑落,打湿了塞在嘴里的布条,咸咸的灌入嗓子眼。 “咳咳……咳咳……”小书生被呛得直咳嗽,泪水便更加止不住。 他觉得自己真傻,竟然傻到会去求皇帝撤销这门婚事。而那威震四方的君王对着他昔日的功臣只说了一句话: “朕可以给你升官加爵。可是圣令如山,这事就这么定了。” 真的,结束了。 方子璞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太累了,身心俱疲,肝肠寸断。等他转醒时,却是听见耳畔有人唤他。 “玉郎——玉郎——”温柔清亮的声音。他以为他听错了。 “玉郎……” 方子璞睁开眼,黑暗中,一双仿佛点了黑漆的眸子闪闪发光。 “唔……咳咳……”嘴里的布条被拿了下来 “锦岚?!” “嘘——”温暖的手指抵住他的唇瓣,“是我……别出声,我来给你松绑……” “你怎么会来这里?” 正解着绳子的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正视着他的脸,忽然——吻了上去。 小书生的唇瓣还是那么软,那么柔,含在嘴里像一颗饱满的葡萄。和印象中唯一不同的是,这颗葡萄此时是咸的。 良久二人才分开。 “这个理由够么?”周锦岚邪魅一笑。 方子璞安静地点点头。 周锦岚拉着小书生的手,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此时,整个宅院都睡了。空气中还留着浓郁的酒香和饭菜香。满目的廊柱下,挂着大朵大朵殷虹的灯笼,格外晃眼。 他俩一路摸到了后院门口。周锦岚踢了踢躺在草地上醉得跟滩烂泥似的护院,慢慢推开了后院门。 院外的长街一片漆黑,夜里的凉风股股吹来,冻得人发抖。周锦岚四下望了望,吹了一声嘹亮的口哨。 方子璞听见一阵熟悉的“哒哒”的马蹄声,踏破黑暗向着这边飞驰而来。长街的尽头跑来一匹通体雪白的马,停在了二人面前。 周锦岚回头冲他一笑,得意道:“我的良驹,聪明吧?”说着,翻身爬上马背。 “今晚这一走,咱们可就回不来了,”周锦岚一勒缰绳,望向远处漆黑的夜,“我的新科状元,你可得想好了……” “嗯!”方子璞毫不犹豫地点头。 “呵,”周锦岚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向他伸过一只手,将人拉上了马背,“说吧,去哪儿?” 窝在周公子的怀里,方子璞露出了甜美的笑容。 “我想想……我要去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做个与世无争的教书先生,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被一群孩子围着,本本分分过一生。” “好,那我们就去那儿。”周锦岚拍了拍马背,一挥鞭子。 “驾——!” 响亮的一声马鞭回荡在无人的街道上,带走了一双俪影。 从此,世间再无翰林院的周编修,也再无新科状元方子璞,只多了一对与世无争的先生。 ——正文完—— 番外:暖 这年冬天,小小的山村一连下了好几场雪。 “玉郎……我冷……” 望着眼前只穿着一件雪白里衣、站在床头的男人,方子璞咧开嘴笑了。他朝他伸出双手,男人就像个求抱的婴儿那样缠了上来。 “啊……你压疼我了……”方子璞抱怨,“快进被子来,你想着凉么?” 周锦岚高兴地钻进暖烘烘的被子,感受着小书生在床榻间捂出的体温。 “你在看什么?”周锦岚一把拿过方子璞放在床头的书,“论语?” “嗯,”小书生将头埋进他怀里,找个舒服的位置窝着,“明天要给学生们讲的……” “怎么弄得这么认真?随便教点三字经得了……” 方子璞在被子里偷偷拧了他一把:“我带的都是些十几岁的学生,你以为都跟你似的?” 周锦岚摸了摸被揪疼的手,委屈道:“可是要管好小屁孩儿也不容易啊……” 见小书生半天不出声,周锦岚起了坏心。他悄悄凑近他耳边,对着他的耳廓呼了口热气。 “呵呵……”果不其然,方子璞笑了起来,“别闹……” 周锦岚不依,继续挑逗着他的耳下颈窝。 “玉郎……我们很久都没有……” “不行,明天一早还要授课呢!”方子璞将自己与他之间的距离拉开了些。 周锦岚撅了嘴,抱着他的腰撒娇:“好嘛好嘛……我会很温柔的……” “那也不行,”小书生毅然决然地偏过头,脸上绯红一片,“上次你害我上课的时候都直不起腰来,我再也不会信你了……” “好嘛……好嘛……” “不行——!” “咚”的一声,可怜的周夫子被踢下了床。 “夫子再见!” “再见。” “夫子明天见!” “明天见。” “夫子慢走。” “嗯,你也是……” 每日散学,看着孩子们欢快的身影一蹦一跳地消失在视野里,周锦岚总有种异样的满足感。京城里的周家三公子已然成为了前世的记忆。偶尔回想起来,他只庆幸在那时遇见了方子璞,自此,此生便无憾。 周锦岚抬头看看天色,阴沉沉的天已经快要黑了。却迟迟不见方子璞下学回来。 他们俩在不同的学馆教书,周锦岚教书的学馆离家近,每日散学后总在门口等着小书生路过,然后二人一起回家。今天散学已经算晚了,可是却仍旧不见小书生的影子。 周锦岚有些不放心,他准备亲自去看看。 方夫子的学馆里很安静,显然学生们都已经回家了。周锦岚遇见了负责洒扫的大爷,一问,才知道有个学生留了堂,方子璞正在辅导他。 周锦岚轻手轻脚地挪到了窗边,就着学馆里透出的微弱烛光往里看。小书生正和一个学生并肩坐着,伸手在一本书册上比划些什么。 周公子瞬间就有些不高兴。那哪里能是学生啊,个头比夫子还高,瞪着一双贼兮兮的眼睛望着他家小书生,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家伙。 “玉郎!”周锦岚唤了他一声。 小书生看向这边,笑着对他招手:“进来吧,外面冷。” “怎么还不回家?”周锦岚刚一进屋就问。 “这孩子还有些地方不懂,我正和他说呢。” “嗯,”那高个儿的学生转过头来,对周锦岚道:“我正问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yue)乎’是什么意思……” “是‘不亦乐(le)乎’。”周锦岚垮了脸,纠正道。 “是么?”学生摸摸后脑勺。 “是,”方子璞点头,“这是我授课时早就讲过的。” “平日上课不用功,就不要老是麻烦夫子。”周锦岚坐到一张课桌上,“这几天天冷,晚上如果下了雪,回去的山路就不好走。你也不想夫子受什么伤吧?” “锦岚,不碍的……”小书生对着他严肃地摇头。 “哪里不碍了?你的腿脚不好自己不知道么?”周锦岚提高了声音。 “那……我、我先走了……”那学生看着气氛不对,卷起桌上的文房四宝就开溜。 不一会儿,偌大的学堂就剩下了他们俩。 方子璞有些不高兴:“你怎么这样,他可是学生……” “学生?他多大了?” “开春就十四了吧,你问这个做什么?” “十四?十四岁的孩子不去考秀才,整天缠着夫子算怎么回事儿?你上次回得晚也是因为他吧?” “这孩子天资不错,就是贪玩不爱学。你自己十四岁考了秀才,不代表别人都得这样。” “我……”周锦岚语塞,“我懒得和你说。起身,咱回家!” 小书生着恼,重重地放下手边的镇纸,就往外面走。周锦岚气鼓鼓地跟在后面。 哪里知道好的不灵坏的灵,学馆外竟真的下雪了。飞扬的雪花飘飘洒洒,在地面蒙上了一层白色的绸纱。 “我去拿把伞。”方子璞说着,转身回了学堂。不一会儿,拿了把白色滚黑边的伞出来。 “走吧。”他撑开伞,招呼周锦岚过去。 “不用,这么小的伞遮不了两个人,你自己撑吧。反正雪也不大……”周锦岚扫了他一眼,自顾自地走入雪中。 方子璞连忙跟了出来:“你身体不好,就这么冒雪回去,是想再病一场么?” “我说了没事儿!”周锦岚加快了步伐。 不料还没走出多远,忽然听到身后一声惨叫。 “哎哟!哎哟……”小书生摔倒在了地上,伞滚落到一边。 “玉郎——”周锦岚赶忙上前查看。 “没事……就是滑了一跤……”小书生抱着腿,紧紧皱着眉头。 周锦岚蹲下身:“上来,我背你。” 就这样,一人背着一人,一人在头顶撑着伞。两位夫子慢悠悠地往家走去。 方子璞趴在周锦岚宽厚的背上,走着走着,竟然笑出声来。 周锦岚奇怪:“你笑什么?” “锦岚……你刚才是在吃醋么?” 周锦岚脸一红:“谁、谁吃醋了?吃一个学生的醋,我犯得着么?” 小书生笑得更欢:“你不用吃醋,那孩子从小跟人定了娃娃亲,不会碍着你的……” “什么碍不碍的,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听不懂?”方子璞调皮地笑道,“听不懂就算了。” “……” “玉郎……” “嗯?” “我冷……” 小书生莞尔一笑,慢慢地将眼前人愈抱愈紧……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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