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平静地问。
王淑莛因为这样的质问而发出一声哽咽,她低了低头,带着懊悔地轻道:“是我的错,我只是、只是想……”
“补偿我?”姚一霖抢先一步说道,他往后靠到了椅背上,发出嘲讽的轻笑。他像是觉得对方无药可就地摇了摇头,抬眼嘶哑地问:“……你想要补偿我?是不是?”
王淑莛垂下头,无言以对。
姚一霖猛地站起,整个人扑到玻璃前方,尖声刺耳地怒吼道:“你现在这样有什么用!到底有什么用!!”
王淑莛被他弄得一震,慌张地抬头。这一仰头,她看见了男人眼中的泪。
姚一霖狠狠地用拳头捶着眼前的镜片,像是要把他和王淑莛之间的阻隔给破坏一般,他不断地尖锐嘶吼:“谁要你这么做!这么做又有什么用!!”
“我不用你假惺惺可怜我!你这样做我一点也不会感激你!我不稀罕!我不稀罕!”外头的看守员听到了里头的动静,赶紧进来拦住了濒临失控边缘的男人。姚一衡也跟着跑进来将姚一霖给制住。
“杀人的是我,不是她!是我杀了人!你们放了她!放了她——!”
王淑莛颤抖地掩住了嘴,姚一霖的呼喊声逐渐远去,却清楚地盘绕在她的耳边。
她到底还是欠了他。
她颤颤地掩住了双耳,无声地哽咽。
青年背着一个轻便的背包,身上的T恤和牛仔裤洗得花白,脚上的登山鞋满是洗不去的泥泞。
他囫囵地咀嚼着一块烧饼,边用笔头哗啦地在本子上描画。
他由北到南地行走,每一天都在本子上简单地记录当天发生的事情。还待在S市的章伟国除了忙着处理白长博留下来的产业,也不断地派人打听白爷的消息。每一次只要有新的线索,苏陌就会循着那一点模糊的方向去寻找。
这两年来,章伟国一直劝他回去。
说实话,章伟国派出的人,随便哪个都比他有用,他其实没必要这样。
但是,他真的坐不住。要他乖乖地等白长博,他做不到。
而这段时间,章伟国给他的电话里,开始隐隐透出了要放弃的意思——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如果白长博还活着,又怎么可能不主动联系他们。
苏陌不是没听进耳里,不过,他宁愿不去信。
他总觉得,白长博其实待在什么地方,那个男人怎么可能做事不留一手,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这么死了。
“哥,你等一下——”
青年站在电话亭里,在电话的另一边,短发的少女匆匆从吵杂的宴会里走了出来。
苏陌对着话筒微笑地道:“恭喜你大学毕业了。”
白佳婷当初回到美国之后,就开始疯狂跳级——事实上她很早就通过了智商测试,却因为姥姥的爱护和身体的因素,谁也没在这些事上苛求她。然而,白佳婷当年在回到洛杉矶之后,犹如脱胎换骨似的,在心智上成了好几岁。在第二年就考上了一流名校,在大学的时候,除了开始接触公司的事情,还争取同时多修好几门课,不过三年,就拿到了两门学位。
两年前,她初知道白长博的事情时,并没有外人预料的那般激动。她甚至可以说是平静地面对了这一切,只有在和那名叫“苏陌”的青年通电话的时候,在听到苏陌声音的一刹那,她的泪在暗处落下。
“是啊,总算是毕业了,我读都读怕了。”白佳婷俏皮地做了一个呕吐的声音,在外人面前,哪怕是最亲近的外公外婆,她也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自在。
两人聊了许多话,长时间来,他们都默契地不去主动联络对方,只有在特别的时间,才会通个电话——有些事情,白佳婷其实已经知晓,但是她再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白大小姐了,单纯和天真都已经离这个少女渐渐远去。
随着时间的沈淀,她默然地接受了一切。
“哥……”在挂电话之前,白佳婷忽然道:“你还要找下去么?”
苏陌停了一下,笑着答:“嗯。”
少女仰头看着夜空中的一轮明月,她轻缓地说:“万一,找不到,永远都找不到了……你怎么办?”
苏陌闭了闭眼,说:“到时候,我会见到他的。”
白佳婷眨了眨眼,突然就哽咽了起来:“……哥哥,你答应我,一定、一定不要做傻事。”
在沉默的时候,青年隐约在对面的一条小街看到了什么影儿。他顿了顿,连道别的话都来不及说出,就冲出了电话亭,往那个方向跑了过去。
混乱的室内,男人从床上翻了一个身,刚吸食过白粉的舒畅让他懵懵地微笑。
房门被一只纤瘦的手退开来,衣衫不整的少年靠在房门处,对着门外的姚一衡斜了斜眼,“呐,在那儿,快把他带走吧。”
姚一衡脸色铁青地走了进来,看了眼身上半裸的男人之后,他忙脱下了大衣裹住了他,将人给强硬地拉了起来。
姚一霖不稳地前进几步,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就被姚一衡给拉了出去。
“喂喂!给钱啊!”少年赶在两人踏出门之前,硬是把人给拦住。
姚一衡脸色极其难看地问:“多少?”
少年说出了一个数字,只见姚一衡的面色越来越黑,他拿出了皮夹,将里头为数不多的现金掏了出来,直接往少年脸上砸了过去。
“以后再让他来,你一分钱也别想要!”
少年完全不顾地低下头匆忙地把散在地上的钱给捡起来,脸上带着窃喜。
姚一衡将人带回了他们居住的小公寓里。
他将姚一霖给推到了沙发上,咬着牙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一饮而进之后,他坐到另一张沙发上,红着眼看着姚一霖。
姚一霖原先蜷着身子睡着,到了大半夜的时候,他的瘾头又开始上来。他茫然地睁开眼,一转过身,就瞧见姚一衡寒着脸盯着自己。
他挣扎地从沙发上爬了起来,往门口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走去,姚一衡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急急地问:“一霖,你还要上哪儿去?”
“你、你放开……!”姚一霖不住地挣动,他迫切地想要去寻找什么,瘾头发作的痛苦让他的面目近乎扭曲。
“不要再去找他了!一霖,把毒给戒了吧!一霖!”姚一衡将人给搂紧了,心痛地低吼。
姚一霖却挣扎地更加厉害,在发现自己无法挣脱的时候,姚一霖几乎理智全失。他紧紧拽住了姚一衡,不断地摇头,厉声求道:“姚一衡,放、放开我,算、算我求你,姚一衡……”他浑身止不住颤抖,强烈的毒瘾发作的时候,连眼白也翻了过来,口里吐出了唾液。
姚一衡何曾见过姚一霖真正上头的时候,他有些慌了似的看着姚一霖。姚一霖死死地攀住了他,颤抖不止地央道:“我、我求你……我求你……一点也好、就一点!姚一衡、大、大哥……大哥,救我,救我啊大哥……”
姚一衡有十几年没听姚一霖这般叫过自己,他晃了一晃,当下用力地搂了一下姚一霖,痛心地道:“好、好,一霖,你再忍耐一会儿。大、大哥去去就回来。嗯?”他爱怜地拍了拍男人的脸庞,甚至克制不住心里的悸动,去吻了吻姚一霖微张的唇瓣。
姚一霖意识不清地频频点头,怕冷地缩成了圈。
姚一衡果真如他所说的那样,出去不足一个钟头,就又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他扶着姚一霖,亲眼看着男人将那几颗不足手指头大的药丸珍惜地捧在手心中,仰头,含进嘴里。
而后,姚一衡抱住了眼前的男人,让姚一霖将脑袋枕在他的肩头上。
药发的时候,姚一霖又发出了轻轻的笑声,哼哼地发出几个柔软的音调。
姚一衡抱紧了怀中的人,鼻间满满的都是姚一霖的气息。他深深地吸了吸气,带着试探性地轻唤:“一霖……”
姚一霖闻声睁了睁眼,他眯着眼看着那小心翼翼地抱着自己的男人,接着,露出了一抹笑容。
姚一衡仿佛受到了鼓舞一般,他魔魔怔怔地低下头,含住了他觊觎了十几载的香甜。
尽管他知道姚一霖不是清醒的,但是,他并不知道在姚一霖的眼里浮现了谁的模样。
在姚一衡进入自己的时候,姚一霖痛呼了一声,他茫然地抬手,想要抓住什么似的,嘴里发出了一声破碎的呼喊。
姚一衡并没有留意,他只是一劲儿地在这日渐消瘦的身体里横冲直撞,间断地发出愉悦的喘息。
姚一霖依旧睁着眼看着上方,他随着男人的动作而不断前进后退,但是神智却飘到了梦里。
梦中,他推开了门。
在玄关,一个少年蹲坐着,在他打开门的时候,偏头眨了眨眼。
少年的笑容,刺激了他的泪腺。
他跑了上去,牢牢地抱住了少年。
少年拍抚着他的背,一遍一遍地吻着他落下的泪。
少年不断地在说——
老婆,别哭。别哭啊。
清晨,姚一霖醒来的时候,姚一衡还有些心虚地不敢瞧着他。
但是姚一霖平静得仿佛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一样,他安安静静地吃着姚一衡买回来的早点,并没有对着姚一衡冷嘲热讽。
姚一衡虽然很想一整天都守在姚一霖的身边,但是他好容易才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这个家已经入不敷出,为了一霖,他还必须咬牙支撑下去。
在姚一衡出门的时候,姚一霖诡异地走到了玄关。
姚一衡满脸意外地看着男人,只见姚一霖冲着他扬了扬嘴角,轻轻地说了一句:“大哥,谢谢你。”
姚一衡只觉得被什么掐住了喉咙,他看着姚一霖久久,而后又羞惭地垂下头,说:“一霖,你别这么说……一开始,是大哥的错……”
“别说了。”姚一霖别过了眼,他的脸上仿佛带着一抹释怀,轻声道:“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是啊,都过去十几年了。
年少的时候,他趁着酒疯,强迫了还是少年的养弟。这事儿姚政远也知道,也许王淑莛也隐约能感觉出来,但是大家都不约而同地保持缄默,没有人去指责他、也没有人站出来愿意为姚一霖说话。
从那时候起,那个原本温柔如水的姚一霖,才会用倨傲和冷漠来武装自己。
姚一衡再次低下了头。
在出门的时候,姚一霖犹如过去刚来到姚家的时候,对着自己,微笑地说了一声“再见”。
姚一衡出门之后,男人便走到浴室去,将全身上下都清洗了一遍。
他把身上的每一处都擦了好几次,一直到那过度白皙的肌肤泛起了异样的红色。
姚一霖从衣柜里翻出了沈箱许久的一套西装。
那件陈旧的西装,他一直留着。那是他上大学的时候,他的妈妈送给他的。姚一霖找到了和西装放在一块儿的领带,他看着它久久,然后为自己系上。
他对着镜中那个整齐干净的自己,微微地一笑。
掌心抚上了那条花色过时的领带,那是某一个少年第一次打工发薪时,送给他的一份礼物。
原来,他一直都把它们安然地放在某处。
当初的那一份感动,他原来从未忘记过。
姚一霖走到了窗口,他再次看了一眼这座城市。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一个故友曾经拦着他的肩,说着成为刑警的梦想。
都过去了。
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
姚一霖走回了浴室,他打开了水喉,慢慢地躺进浴缸里。他很小的时候,常常跑到母亲老家后方的一条河。他坐在河岸,老是妄想自己能化为一条鱼。
浸在水中,干干净净,悠游而去。
姚一霖拿起了放在旁边的一把小刀,他将锋利的刀口搁在手腕的脉搏上。
艳红的颜色在水中晕开,他想起了当初那滴在花瓣上的一滴血。
他慢慢地仰后,扬起了满足的笑容,让自己沈到水中。
在水里,他看到了白色的泡沫,还有那简陋的小木屋里,坐在窗边的青年。
青年合着眼,嘴角总是似有似无地带着一抹笑。
在青年脚边的一处,是一只垂死的蛾。
飞蛾拍动着伤痕累累的双刺,依然执着地向着前方的火光。
姚一霖缓慢地闭上了眼。
终于,结束了。
苏陌腾地坐了起来。
他抬了抬头,环视周围。他吸了吸鼻子,有些怀疑刚才心上的钝痛,只是他的错觉。
但是在他重新睡过去的时候,他的梦里却出现了一个很久不见的人。
那穿着整齐西装的男人微笑地看着他,眼里是久违的温柔。
男人冲着他唤了一声“苏陌”,脸上的笑容不再有任何的阴霾。那副模样的姚一霖,比任何一刻他所见过的,都还要纯净、温和。他抬起手,似乎想碰一碰苏陌。
那我走了。
男人说了这么一句话,慢慢地转过了身。
早晨,苏陌醒了过来。
他头痛地抚着脑袋,在下床的时候,却瞥见了一只黑色的蛾。无数的蚂蚁正在啃噬着它的身躯。
苏陌扭头看向了窗外,暖和的晨光倾洒在他的身上。
他睁了睁干涩的眼,不知何故,低头的时候,眼里淌下一滴泪。
苏陌来到了一座靠海的小镇。
苏陌垂着头走在雪地里,他停住脚步,看着远处灰色的一片天。冰冷的风像是尖锐的刀,刮着他的脸。
苏陌颤颤地呼气,泛起的雾模糊了视线。
他坐在稀稀落落的街道旁,拿出了一只笔。
“今天,我还是没有找到你。”他停了一下,睫毛已经结了霜。
在后边写上了一句话:“我爱你,长博。”
青年的指尖抚过了“长博”二字,他深深地合上眼。
在长时间的呆坐之后,青年又重新站了起来。他要去找一间能提供住宿的旅店,要不然在还没找到白长博之前,他就先要冻死了。
询问了一遍镇上居住的镇民之后,青年走到了海边的一处平房。
这个气候天寒地冻,海面上也结了薄薄的一层冰。
这个偏远的小镇,连旅店都很稀有,而且大多都已经满客。最后还是热心的一个大婶让他上这家来问问,只说这里就住个男人,让他过来问问能不能暂住一宿。
在他走到这里之前,那大婶还拉住他,小声地嘱咐说:这个男人不大爱说话,也不怎么露面,听说是前些年有人在海上捞回去的,原本当死人处理了,没想到吐了几口水,转眼又活了过来。
只不过,那个男人醒来之后,什么也记不得了。
苏陌去敲了敲门,他耐心地等了许久,终于等到有人来应门。
打开门的是一个男孩,约莫十岁上下的模样,他穿了好几层,把自己硬生生弄成了一颗球。
“大冷天的,同志你找、找谁啊?”男孩哆哆嗦嗦地问。
苏陌只觉得这孩子看着颇为亲切,细细瞧了之后,才发觉这小子貌似和小时候的自己有几分相像。他不由得咧嘴笑了笑,蹲下身,与男孩平视。
“我来这里旅行的,旅店刚好都满了,他们让我上这里来问一问。”他简单地说明了来意。
男孩想也没想地摆摆手,“不借不借,你走吧。”
苏陌没想到直接碰了一鼻子灰,他下意识地挡住了门,对着男孩笑了笑,说:“小祖宗,帮个忙吧。”他也不是真要人家答应他,就是无故地想逗逗这人小鬼大的小家伙。
男孩面露难色地上下打量他,然后又瞧了一下外头的天气——操,要真的睡街头,隔天还不成了冰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