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妈的——”苏陌凶狠地挣扎站起,在拽起男人的领子之前,那人及时拉住了苏陌的手腕,大声喝道:“别、我!我是警察——!!”
苏陌闻言动作一滞,一脸狐疑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男人披着一件风衣,发丝凌乱,脸上尽是瘀伤,眼神惶惶地看着自己。苏陌有些不信地拧起了眉,然而男人却抢在他开口之前,霍地像是想到什么一样地反抓住他的手腕,急促道:“你、你是苏陌……?”
苏陌撇撇嘴,用力地甩开了男人的手,恶声道:“我就是。你他妈的谁啊?”
男人闻言也不恼怒,反是紧紧张张地道:“你、你……你快去救一霖!快去救他!我来不及通知他,我、我没办法,你告诉他我真的……我、我……”男人说到最后竟像是害怕得哽咽起来。
苏陌听得稀里糊涂,却也意识到事态不对。他扯住了男人的领子,嘶声吼道:“姚一霖怎么了!妈的你哭屁!我问你他怎么了!姚一霖发生什么事了!”
男人眼中含着一丝恐惧,像是还没平复一样地双手抱头,嗫嚅地吐出一句话。
“是……是白、白长博……”
冰冷的水迎头浇下的时候,地上的男人闷哼了一声,带着痛苦地微微睁了睁眼。
当那一抹白色的身影模模糊糊地进入视线的时候,姚一霖不曾如此痛恨过清醒的自己。
白长博站在男人跟前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那近乎浴血的身躯,表情平静得令人浑身颤栗。凭心而论,白长博本人是不大喜欢这样的场面的,他这几年确实过惯了太平日子,也越发厌烦起了过去那种必须要走到刀尖上才能呼风唤雨的日子——依照他的本意,是绝对不想把事情闹大的,但是这个小警察,真是有些不知好歹了。
“姚警官。”白长博缓缓地边走边道:“我生平最忌讳的就是有人背叛我。养了二十几年的狗都让人省不了心,真是叫我一阵寒心……”
白长博在前方站定,眯着眼说:“章伟国除了给你这一份,另一份是在什么地方?”
姚一霖有些呼吸困难地闭了闭目。
白长博耐心颇好地垂眼回望,“我可以再给你一些时间好好想一想……”那瞧不出瑕疵的脸上渐渐扬起一抹冷笑,“我倒也不是非要你说不可,那些东西就算你弄到手,你自己也应该清楚,除了老天没有人治得了我。”
这样的事实让姚一霖的面部有些扭曲起来,他仿如绝望地抿了抿唇,手掌的烫伤让他没办法将手指合拢,双脚却像是早就失去了知觉。
“我……”姚一霖虚弱地咳了几声,他咬紧着牙关,哑声说:“真的……”
不知道。
男人的鞋尖踩在血肉模糊的手背上,姚一霖剧烈地颤了颤,瞳孔渐渐地收缩着。
就在手枪上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的时候,一阵脚步声倏地传来,接着就是那撕心裂肺的嚷嚷声隔着后方的门传了过来。
白长博缓慢地回过眼,阴晴不定地看着从外头跌跌撞撞地闯进来的少年。
苏陌作为白长博的独苗,在某些层面而言,还是颇为人顾忌的。他这一路狂奔而来,就是旁人想拦,也拦不住苏陌要命似的横冲直撞,到门口的时候甚至一把夺过了他人手里的枪支,颤颤地握着恫吓而入。
“姚、姚一霖……!”这会儿门一敞开,就见苏陌摇摇晃晃地飞奔而来,在瞧见地上的浑身是血的男人时脸上露出了几欲崩溃的神色,紧接着一股从未有过的恨意从心中升起。
苏陌紧握住手里的枪支,情绪不稳地用它指着旁边欲上前拦住的几人,嘶哑地喘道:“……你们、你们不要过来——!!”
前头脚步声一响,苏陌惊跳似地面向前方,在举起手的那一霎那,连呼吸都近乎停止住。
白长博的身影由模糊到清晰,那高大的影子像是黑幕一样地覆盖下来,让人彻底地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白长博毫无惧意地走来,冷眼看着少年手里的枪支,陡然轻轻地笑了起来。
“一段时间不见,胆子是大了不少。”他慢慢地低下身,就近地凝视着少年的脸庞,然后像是满意地点点脑袋。苏陌的唇颤颤地张合着,当男人宽大的掌心搭在手上的时候,苏陌连身子都不禁抖颤起来。
白长博摆弄着少年的手,像是慈父一样地温文道:“这东西我几岁就拿在手里,我当你这辈子用不上,就没让人费心去教你。”白长博自顾自地叙述道:“我这一手,也是你爷爷亲自教的,你记好了……”
白长博的十指间都留着厚茧,他熟练地握着少年的手恣意地摆弄了一番,接着再缓慢地放开来。
铿。
当白长博抽离的时候,苏陌的两手像是失去支撑一样的,由着黑色手枪落在地面上。苏陌一颤一颤地吸着气,口里呼出团团的白雾。
白长博脸上失了笑,他弯下了腰,将那冰冷的枪支拿起,扔向了旁边的随从。
苏陌恐惧地往后挪着,双眼直视着父亲的眼神。
眨眼之间,苏陌只觉得一股强力的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从脸上刮过。他往旁侧偏去,也还没来得及喘一口,就急着爬了起来,用身体护住了姚一霖,惊恐地紧闭着眼。
白长博见状,愠怒冷着声喝道:“畜生!”
苏陌震了一震,抱住姚一霖的手更坚决地收紧,扭过红肿的面庞。
白长博轻轻地点了点脑袋,蓦地夺过随从手里的短棍,使力地击在少年的后背上。特制的金属面划破了衣服,直接挑花了表面的肌肤,一瞬间就留下了一条血痕。苏陌咬紧牙根硬是承受了几下,没多久整个后背就皮开肉绽。
这是他爸第二次打他,手劲比起先前那回简直多了不止那么一点,那么说初中那一次,他爸确实是有手下留情的——苏陌古古怪怪地想着,企图减缓身后的痛苦。
他紧紧环住了姚一霖的两肩,在发现姚一霖微睁着眼的时候,强撑着用手擦了擦男人沾血的脸庞。然而,在白长博使出重重的一下时,苏陌像是有些受不住地一个闷哼,痛得近乎要失禁似地一阵痉挛。
白长博看着少年狰狞的后背,脸色逐渐铁青。旁边的随从赶紧趁着他缓下来的时候,战战兢兢地想将那沾血的棍棒接了过来,却见白长博愤怒地地一甩手,将东西重重地扔在地上。只见他转手便掏出了枪,迅速地上镗,不偏不倚地对准了前方。
“去把这畜生给我拉开。”他原本不想弄脏自己这地方,但是苏陌实在太不受教了。
苏陌像是感知到了危险,在旁人压制住自己之前,他喘着寒气狼狈地转向前,四肢挪动着攀住了白长博的腿,哽咽地恳求着:“爸……我、我求您这事儿!您、您别动他,我就求、求您这一样……以后您、您让我滚多远,我就滚、滚……您觉得我、我惹你讨厌,我一定不会、不会再出现在您面前……”
苏陌简直恨不得磕头了,他泪声俱下,抱紧了白长博的腿,打颤地道:“我、我求您了……我一定、一定滚的远、远远的……爸、不、不……白爷,您就放过、放过我们这次、就这一次……”
白长博乍听那一声“白爷”,有些失神地怔了怔。
一些原本他认为自己早就遗忘的事情突然之间窜到了脑子里。
那时候他才把苏陌接回来,那小崽子像只瘦巴巴的的小猴。那会儿,他有些想把这孩子送走的想法,后来是因为章伟国牵着洗干净的苏陌走到他眼前。虽然不排除是章伟国那混厮使的心眼,不过当时苏陌还是站在旁边,仰着脑袋怯生生地冲着自己眨眼,然后跟蚊子叫似地喊了一声爸。
那一声爸,说实在的,不免牵动了他护犊的心思。
就是再怎么没情分,看在这层面上,他默认了苏陌的地位。
然而,当初这父子关系是苏陌连系上去的,而今天真真正正将它断开的,却也是苏陌自己。
男人半倚在躺椅上,静静地闭目养神。
他才去换了一身衣服,那裤腿上一点一点猩红看得他闹心。
过了一刻之后,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来。
“白爷。”随从试探性地叫唤一声。只见白长博睁开眼仰视着天花板的翻覆雕花,白玉般的手指轻轻地拨着旁边插花垂下的枝柳,有些疲惫地出声道:“送走了?”
“是。”随从恭敬地应道。
白长博知晓地点点脑袋,在打算叫人退下的时候,外头又有人急着走了进来。
“白爷。”
白长博回过头,渐渐地坐起,开口问道:“人找到了?”
那人走到白长博面前弯下腰来,迟疑了片刻,低头请罪道:“白爷,我们追不上……让章伟国跑了。”
白长博眯了眯眼,“那你回来做什么?”他反手掴了那人一个耳光,厉声喝道:“给我接着找!是死是活都要给我挖出来!”
“是、是……”
车内,少年伸手悄悄地撩起帘子,凌晨温暖的碎光由外探入,照耀在怀里的男人身上。
苏陌垂了垂眼,伸手轻捧着姚一霖近乎溃烂的手掌,接着慢慢地俯下身,用面颊无声地摩挲着男人沾满血污的脸庞,然后像是极其痛苦地拧了拧眉,发出了类似哭泣的鸣咽。
第二十三章
苏陌在加护病房外守了一天,两眼巴巴地看着医护人员陆陆续续地进出,一直等到快要天黑的时候,负责治疗的女医生才走摘下了口罩走了出来。
苏陌赶紧爬了起来,声音沙哑地急问道:“他、他怎么样了?是不是没事了?”
苏陌的动作太大,牵动了背后的伤,转眼又透过了纱布渗出血丝。但是他眉头皱也没皱,两眼泛红着,半边面颊呈现了狰狞的青肿,看那模样着实也好不到哪儿去。
医生揩着额上的汗,也带着几分疲惫说:“大腿骨折的地方目前已经接上了,幸好骨骼部分没有造成损裂,外伤目前也已经处理好,至于右手的烧伤程度今晚就可以确定下来,但是情况并不是很乐观,希望你能有心理准备。其余的治疗我会再和其他医师详细讨论。”她像是急着赶往什么地方似的迅速说了一遍,在踏出两步之后却又回头问:“你是伤患唯一的家属么?”
苏陌心神不定地听着话,听到末尾处,双肩又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对于大夫的问话,也只是在稍作停顿之后,默默地点了点脑袋。
作为医疗人员,病人的隐私是无权过问的。医生临去前叮嘱了少年先回去休息,接着就匆匆地离开。
待到人走远了,苏陌才慢慢地往后倚着墙,他紧握着双拳,接着坐倒在椅子上,俯身抬手用力地咬住了食指指节,逼迫自己抑制住哭泣的声音,最后还是忍不住将脸埋入双膝之中。
两天后姚一霖就转入了无菌病房。
一直等到人真正清醒的时候,已经是好几天后的事情。
苏陌这几天除了探病时间之外,几乎都守在病床边。安安静静地等到晚上,护士来催人的时候,才又回去吃点东西换了衣服,然后回来蜷在医院大厅外头的椅子上睡着。等到天亮探病时间一到,才有悄然无声地走到病房里。
姚一霖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第一眼瞧见的就是异常憔悴的苏陌。
这些天男人也有睁开眼,但是持续的时间都很短。苏陌只要发现姚一霖睁开眼,就会赶紧凑近去,小声地唤着姚一霖,而这一次姚一霖也作出了一些反应。
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苏陌身上,然后无声地张了张唇。他抬了抬尚是完后的左手,仿佛是要去碰一碰少年的脸庞。苏陌赶忙握住了他的掌心,抿着唇艰涩地露出一抹微笑,硬是没让眼窝里的泪落下来。
但是在医院里,姚一霖唯一切实的反应就只有这么一次。
春节红灯结彩的时候,苏陌得到了特许在病房里待一个晚上。那时候姚一霖已经能勉强下床,右手才刚动手术不久,还一直在留院观察。
苏陌趁着姚一霖睡着的时候,回到家里煮了点东西,买了一些水果,匆忙赶回医院的时候,就瞧见姚一霖在床上坐了起来,宁静地凝视着窗外。
苏陌在门口站了一阵,一刻之后才强撑起笑容,快步走到病床旁边将东西放好,然后凑到男人身边,轻声说:“你醒来了?在看什么?”
姚一霖并没有答话,只是在苏陌跟着往外头看的时候,安静地收回了目光。
苏陌回头看了看男人,在姚一霖别过眼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有些一滞。但是下一刻他又强打起精神,“媳妇儿,你饿不饿?过年了我煮了长寿面,我们一起吃一点。”
苏陌找到了事情做,转而又精神奕奕起来。他去给姚一霖盛了一大碗面,然后捧着热腾腾的汤水到床边,接着在病床边坐了下来,细心地用筷子将面线捞起来放在汤匙里,等到凉了一些才送到男人嘴边。
姚一霖在沉默了片刻之后,扭头看着少年,但是他紧抿着唇,等到苏陌举得手都酸了的时候,才张唇哑声地说:“……我自己来。”
苏陌顿了顿,还没应话就见姚一霖伸出左手,将手里的碗有些强硬地接了过去。
男人微微吸着气,他左手撑着碗的边缘,然后缓慢地抬起了右手。男人的右手还缠着纱布,外型有些扭曲,乍看之下么指和食指像是连在一块儿,小指的地方似是去掉了小半截,让人瞧着不由得由心底觉得发寒。
苏陌有些心悸地垂了垂脑袋,两眼紧随着姚一霖当下的动作。
姚一霖试图用右手执起勺子,尽管手腕是能使得上力气的,但是手掌却支撑不起那一点重量,在勉强试了几次之后,苏陌有些不忍地站起来,伸手环住了男人的双肩,红着眼眶轻声劝慰道:“没事的,医生不是说了么?要等到完全好起来需要一些时间……”
姚一霖猛地一震,陡地挣开将少年往旁使劲儿推开,将眼前的东西掼到了地上,别过眼头一次冲着少年嘶吼道:“时间!时间!那到底还要多久的时间!你们直白地说我这只手废了不就成了!你们把我当成傻子耍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是不是!”
苏陌脸色难看地倒退了几步,在发现姚一霖像是要落泪的时候,忙上前去紧紧搂住了男人。姚一霖用力地挣了几下,最后将脸埋进少年的胸膛里,恍如受伤的野兽一般用左手紧攀住苏陌的双肩。
苏陌频频地亲吻男人的发丝,轻声地安抚道:“没事的、真没事的,姚一霖,我从来都不骗你……要治多长多久我都陪你,没事的……”
男人颤抖地吸着气,不甘怨恨地紧咬住了牙。苏陌眼中噙着心酸的泪,一整夜都不住地说:“我哪可怜你了,我是心疼你……心疼的意思你知不知道?只有爱你的人才会心疼你,我爱死你了你知不知道。你别害怕,有我在呢,有我陪着你一辈子,你去哪我都跟着,你想赖也赖不掉。”
当感受到姚一霖落泪的时候,苏陌痛得话也说不出了。
他知道,姚一霖真正伤的最重的不是手,而是自尊、骄傲……是他的心。
到了二月的时候,姚一霖才出院了。
那一天苏陌特别兴奋,还买了水果送给了平时负责照看姚一霖的护士和医生,满脸感激的模样儿。
“小陌,你走了我们就又少了人可以聊话了。”这两个多月下来,看房的护士也和这嘴贫的帅小伙熟悉起来,这次看到苏陌真带着姚一霖出院了,也有几分依依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