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的黑暗侵袭上来,夏宸一直往前走,他的脚步坚定,神色从容。他是这样的慎重而珍惜,好像他怀里的孩子加上他牵着的人,就是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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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先喝点汤,这是在外面买的,你手很冰,别感冒了。”旅馆的房间里,夏宸把保温瓶里的汤放到台子上,伸手理了理陆之栩因为晚上的霜气而有点湿漉漉的头发。
陆之栩坐在床上,保温瓶里的汤散出温暖的香气,但他只是怔怔地,没有动作。
夏宸打开了暖气,回头看见陆之栩还在发呆,又回到床边,坐了下来。
陆之栩的眼神空荡荡的,像是还未从积年的梦魇中清醒过来。
他并不是脆弱的人,只是人活一世,总有些事是你无法释怀的,你是教授也好,是父亲也好,那些事都是你心头软肋,一经触碰,便疼上半天,谁也治不好。
即使已经离开那所房子,坐在温暖明亮的旅馆房间里,他仍然觉得冷,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
某样温润的东西触碰他嘴唇,青年像在哄着孩子般温声道:“老师,张嘴。”
汤喂完之后,夏宸把保温瓶放回去。
“老师,去洗个热水澡吧,旅馆是淋浴,东西都很干净。”
他像个知道孩子犯了事的家长,虽然知道,却一字不提,若无其事般。
这间旅馆就在学校外面,是新开的,有些房间还没被人住过。这间房间就是没住过人的。浴室里很干净,橙黄色的灯光,干燥的地板上都透着暖意。
夏宸替陆之栩取了外套,二十七岁的教授瘦得惊人,Dior的衬衫贴在肋骨上,只是看着,就已经让人不忍。
他穿着旅馆的新拖鞋,站在浴室里,忽然转过头来,看镜子里的自己。夏宸在给他把莲蓬头里那一段冷水放出来,看见他这样子,笑了起来:“老师在看什么?”
镜子里的男人,脸色苍白,发尾都贴在脸上,整个人像是被人从冰里刨出来的,但是他身边站着的青年,却像是带着阳光般温暖,陆之栩抬了抬手,发现自己已经没有那么冷了。
“虽然很想继续留在浴室里……”青年露出一个促狭的笑,把毛巾放在陆之栩手里,道:“睡衣在外面,老师洗完了叫我,我递进来,放在浴室里会打湿的。”
他不等陆之栩回答,就走了出去。
“老师,有事可以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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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宸给陆之栩递睡衣的时候,陆教授已经恢复正常了。
这件从家里带来的睡衣是干净的米白色,中间用带子系着,露出苍白胸膛,陆之栩在这方面迟钝得很,顶着湿头发就出来了,夏宸扫了他一眼,眼神幽深起来。
陆之栩后知后觉地坐在床上,夏宸拿了吹风机帮他吹头发。
他的头发墨黑,沾了水十分柔软,夏宸用手指夹着头发帮他吹,那些柔软的发尾从指缝里滑过,像是在人心上触碰着。
“老师坐到被子里来,别着凉了。”
陆之栩依言坐到被子里,他在冰冷的地上坐了大半夜,冷的时候还不觉得,一旦暖和了,就昏昏欲睡起来。又不甘心这么睡过去了,头一点一点的。夏宸看着好笑,替他吹干了头发,也躺进被子里。
旅馆的双人床很宽,夏宸怕陆之栩压到宝宝,所以把宝宝放在了自己左手边。自己睡在中间,一手揽着一个。
等他伸手关灯的时候,陆之栩已经睡熟了。
明明是快三十岁的男人了,睡着的时候,却像一个无辜的孩子般,习惯性地瑟缩着,恨不得整个人都躲进被子里。
夏宸替他理了理头发,亲了一下他额头。
“晚安,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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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之栩做了一个梦。
他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却逃不出来。
四周都是灰色的沙漠,他站在这片沙漠里,看着自己的亲人在前面走着,他的父母,姐姐……他们都在前面走着,言笑晏晏,陆之栩大声呼喊,跟在后面追,他竭尽了全力,却连他们的衣角都碰不到。
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因为,即使是睡着了,他也记得,自己的父母、姐姐,都已经死了。
他并不想要一个什么结果,他只想追上去,看看他们的样子,和他们说说话。
他不是文科生,他只记得一首词,是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每次读到,倍添凄凉。
还不到十年,他已经快不记得他们的样子了。
他从不在家里放他们的照片,他本能地逃避回忆,像是从来没有过亲人,也从来没有过那样痛彻肺腑的失去。
从梦中惊醒的时候,身上很热,有人抓住了他乱挥的手。
“老师,做噩梦了吗?”
青年的脸,因为没有开灯,轮廓都有点模糊起来,然而眼神却是一如既往地关切。
陆之栩带着一身大汗坐起来,喘着气,他先看清了周围的环境——是在旅馆里,宝宝在床的另一侧安稳地睡着,埋在被子里,像个小土豆。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七点了。”夏宸抬起手看了看手表,“老师昨晚睡得太晚了,再睡一下吧。”
“你去哪里?”陆之栩看着他。
青年坐在床沿,穿着一件薄薄的衬衫,下面是黑色裤子,显然是刚起床。
然而,在陆之栩殷切的目光下,他又躺了回去。
“没事,老师你睡吧,我就在这里,哪都不去。”
因为拉上窗帘而分外昏暗的房间,重又安静下来,可以听见宝宝小小的呼吸声,一切都恰到好处。
陆之栩翻了个身,侧身看着夏宸。
他并不准备睡觉。
其实很多时候,他赖在床上,其实也不是在睡觉,而是在想事情。
人在刚醒的时候是很奇怪的,思维方式和清醒的时候很不一样,陆之栩很喜欢在床上静静地躺着,什么也不做,缓慢地想一些漫无边际的事,像一只躺在沙滩上晒太阳的海龟。
“老师在想什么呢?”夏宸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陆之栩抬起眼睛,看着这个自己喜欢的青年。
“我在想,死去的人,到底去哪了……”
夏宸伸出手来,替陆之栩把脸颊上的头发拨到耳后,用食指划着他脸庞的轮廓。
“许煦说,你父母也不在了,你有时候做梦也会梦到他们吗?”陆教授喃喃道。
夏宸抿了抿唇。
这些年来,他一直是温良坚强的夏宸,谦谦君子般,似乎世界上的一切都不会让他失态。好像自己从来没有失去过父母般。所以,也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还记不记得自己的父母。
他凑近了些,用额头抵住了陆之栩的额头。
距离太近,陆之栩看不清他脸上表情,只听见他的声音,清朗的平静的,带着无法言说的悲伤。
他说:“老师,我小的时候,我姥姥去世了,我问我妈妈,姥姥去哪了,我以后还能不能看到她。我妈告诉我,她说,人都是要死的。她也会死。她说,等你长大了,妈妈就老了。等你老了,妈妈就死了。”
他顿了一顿,垂下了眼睛,继续说道:
“老师,人活一世,总会失去很多人,父母不能陪着你过一辈子。但是,我和宝宝会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等我们老了,离开宝宝。也会有一个人陪着宝宝,过他的一辈子。”
他说:“老师,套用一句很俗的话来说,这就是人生。”
第88章
“你知道吗,我有一个姐姐。”
“……然后呢?”
“她是嘉明的妈妈。”
不过是恶俗的故事,大学教授一双儿女,女儿是温婉美丽的大家闺秀,在大学里遇见真命天子,郎才女貌的故事。
陆之栩的姐夫叫孙铭,大学学的是土木工程,毕业后一帆风顺,步步高升,他姐姐于是安心做家庭主妇,那时候陆之栩在大学读书,许煦已经工作,他的胃口是被许煦和她姐姐联手养刁的。他现在还记得他姐姐用丝瓜泥鳅炖汤,把萝卜片切出花样来。
他甚至也记得那个女人和他说起对自己的孩子的期望,他是心性凉薄的人,看着那样幸福的表情,也跟着她喜悦起来。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老套的八点档剧情,大公司里的高管,年轻有为,人也端正,是年轻女人趋之若鹜的对象。渐渐地就有了夜不归宿的习惯。宝宝五个月大的时候,陆之栩撞见孙铭和妖艳女子出入酒店,他和许煦联手将孙铭揍了一顿,许煦让他不要对他姐姐直言,要慢慢旁敲侧击。然而那时候陆之栩毕竟是年轻气盛,对他姐姐和盘托出。
让他始料不及地,是他姐姐的态度。
那个漂亮的,温柔的女人,早在两个月前,就知道自己的丈夫有外遇。她甚至哀求陆之栩不要告诉陆家父母,免得他们担心。
她是最温柔善良的女人,她一心只想维系自己的婚姻,给自己的宝宝一个完整的家庭,在她设想的未来里,没有离婚这一说。她用全部的希望期盼着的宝宝,也不该是单亲家庭的孩子。
陆之栩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然而毕竟是自己的姐姐,在那之后,他一直对孙铭恶声恶气。如果不是学校要上课,他几乎要跟踪孙铭。
然而很快,宝宝要出生了。
宝宝是春天的生日。
那是陆之栩活了二十二年来最惨淡的一个春天。
三月十五日,陆芷晴死于难产。
她是花一样温柔美丽的人,也是花一样脆弱的人,丈夫的背叛让她心力交瘁,陆之栩让她去争,让她和孙铭摊牌,和他离婚,其实她这个自小娇惯的弟弟还是太年轻,他还不懂,在爱情上,没有输赢。
她不是石头人,她隐忍,她打落牙齿和血吞,并不代表她不痛,陆之栩愤怒,陆之栩心疼,但是,最痛的人,其实是她。
她不是软弱,她不是不敢离婚。只是这个世上,她想要与之共度一生的,只有那个男人。
她舍不得。
曾经托付终生的丈夫,曾经从她父亲手中接过她的手,牵着她走到神父面前,为她戴上戒指的那个男人,背叛了她。
当初那个连她手上扎了一根刺都抓着她的手一脸紧张的男人,什么时候,连她的心痛也看不见了?
当初那个恨不得每节课都和她在一起上,穿过大半个学校来和她吃一顿午饭的男人,什么时候,连回家都成了应付?
她想不通,她痛彻心肺,夜不能寐,她不是坚强的玫瑰,她是牡丹,一夕盛放,一夕枯萎,如此决绝,如此惨烈。
她自始至终,不曾报复过孙铭。
她唯一的报复,就是自己的性命。
她从手术室里推出来的时候,孙铭颓然跪倒在地,一米八的大男人,哭得撕心裂肺。
他不是陈世美,他想当薛平贵,他以为陆芷晴是王宝钏。他以为自己还年轻,事业有成,家有贤妻,在外面尝尝鲜也没什么。陆芷晴是他的妻子,他从未想过离婚,他觉得自己只是玩玩而已。
他以为他和她还有一辈子,所以花心也没什么,出轨也没什么,等他回来了,陆芷晴还在家里等着他。
但是他们没有一辈子了。
她死在手术台上,她用最决绝的方式报复了这个男人。她虽然温柔,虽然贤惠,但她不是石头人。她的报复,哑然无声,却又天崩地裂。
人总是要到失去了,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世上最可悲的,莫过于四个字:追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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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芷晴死后,陆之栩做了一件错事。
他把孙铭的出轨、陆芷晴的容忍全告诉了陆家父母,而且,他把陆芷晴的死,归咎在了孙铭的出轨上。
结果可想而知。
陆父怒不可遏,狠狠扇了孙铭一巴掌,他是文人,也被逼到这地步。那年陆父已经五十七岁,他养了二十多年的女儿,自小不曾动过一个指头,他亲手把她托付给这个叫孙铭的男人,她却在这场婚姻里断送了一生。
陆家抢回了陆芷晴的骨灰,将她安葬在陵园,紧挨着陆家父母给自己留的墓穴。陆之栩把陆芷晴留在孙家的所有东西悉数收回,然后和孙铭抢起了宝宝的抚养权。
那时候许煦还不认识沈宛宜,他们找的是另外一个律师,是许煦的学长,收集孙铭外遇的证据、庭下协商、协商破裂,开始打官司。
结案时正是春末,陆之栩兴冲冲地拿着法院的判决书回家,却发现家里一片混乱,陆父因为猝发的脑溢血送进了医院。
抢救无效。
他本是心性阔达的哲学教授,年纪也不大,本该和老伴一起含饴弄孙,安享晚年。却因为陆芷晴的事而不得安生。最后郁郁而终。
半年之后,陆母故去,她是老式的女人,像依靠着丈夫生长的藤蔓,她死去的时候很安详,大概是为了能见到丈夫和女儿而开心。
于是抛下陆之栩和半岁的陆嘉明宝宝。
那个秋天,陆之栩带着陆嘉明宝宝四处找工作,他是娇生惯养的小儿子,还好跟着母亲过了半年,照顾小孩的事也懂一点,不至于完全手足无措。
他硬气得很,不肯住到许煦家里,一个人在外面租了房子,宝宝还小,离不开人,他忙得焦头烂额,常常晚上给宝宝洗了澡,放到摇篮里哄他睡觉,自己就趴在摇篮边睡着了。
往事种种,不堪回首。
然而此时一切都过去了。
他已经是C大妖孽的陆教授,再提起往事,尽是云淡风轻,那些周转于出租屋和公司的慌乱、哄宝宝哄到午夜的心力交瘁、第一次站到讲台上的心虚,全都被他轻描淡写带过。他唯一记得的,却是某年某月,在那个简陋的出租屋里,他抱着宝宝,一面泡奶粉,一面逗他讲话,刚长了牙的小家伙嘟囔了两句,忽然吐出了一句含糊不清的“爸爸”。
不知道为什么,那时的他,忽然觉得,一切都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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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太多年不曾提过这些事。即使对许煦,他也不曾揭开这些伤口。
但是,为什么对着这个比自己还小的青年,却有了倾诉的欲望呢?
陆之栩懊恼地想着。
他小的时候,娇惯得很,有次自己在下楼梯,踩空了一步,狠狠地坐在地上,整个人都痛得懵了,偏偏周围一个大人也没有,他还没想好要不要哭。他母亲忽然走过来了,他于是咧开嘴,酣畅淋漓地大哭起来。
人总是在疼自己的人面前,才舍得露出脆弱的一面。
就像C大军训的时候,顶着烈日走正步。那些新生都咬了牙一声不吭。但是到了晚上,躲在卫生间里给自己的家长打电话,一听见父母的声音,就委屈地哭了出来。
他还在胡思乱想着,夏宸却忽然伸出手来,搂住了他。
青年搂得很紧,紧得有点发疼。
陆之栩看不清他表情,只能感觉到他的下巴枕在自己肩膀上。
“没能早一点遇见老师,真是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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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煦最近瘦了。
他本来就不胖,这些天更是瘦得下颔就尖了。
李家并不是什么温馨的好地方。
李祝融于他,更是难以言说的存在。好在他似乎并没有多少时间留在李家,不到晚上,也遇不到他。
许煦是有着早起习惯的。
二十八日早晨,天气冷得很,他在衣柜里找了一件毛衣穿着,走下楼来吃早餐。李家的客厅被水晶吊灯照得一片明亮,沙发上铺着白色的皮草坐垫,有个颀长的人影,站在客厅里打电话。
那个人穿着黑色的欧式风衣,宽肩膀,近乎一米九的身高,他是西方人的身材,剪裁无懈可击的风衣勾勒出完美的身形……
只是看背影,他就知道那是谁。
他本该回到楼上,远远地避开,就像他在过去的每一次做的那样。
但是,他走了下去。
虽然缓慢,虽然轻巧,却毫不迟疑地,走了下去。
那个人有着野兽般听力,警觉地回过头来。
他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对上了许煦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