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番外——蛇蝎点点
蛇蝎点点  发于:2014年0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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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他便更加高兴起来,低着头闷闷地笑。顺着山神抚摸他眉头的动作,他低头凑近,一鼓作气地将脸贴在山神微凉的肩头,然后如幼时般习惯性地搂抱住山神的腰。

山神僵了一下,面上温和的神情立刻冷淡了起来。

他垂在身侧的手抬了起来,犹豫着伸向大河的肩头,像要做出推开的动作,然而对此毫无察觉的大河,突然闭着眼睛——十分开心地在他肩头蹭了蹭脸。

那手在空中僵了半晌……

大河在黑暗中听到一声低低的叹息。

他感觉翠绿的袍子滑过他的背脊,冰冷的手臂环住他愈发宽厚的双肩——山神终于静默地回抱了他,如幼时一样。

为什么要叹气呢?是因为伤心么?大河想问。然而他又觉得,这时候的山神,明明是同他一样,十分高兴的。

他闭了眼,感觉到温暖,并未说话,只是更紧地抱住了他的神灵。

周五的深夜,他给山神如约带来了煮包谷,嫩的。山神对这根包谷的鲜嫩甜美表达了高度的赞赏,并且十分关心下一次的贡品会是什么。

大河那直来直去的脑子用了这么长的时间,才终于想通了避开秀秀见到山神的方法——等大家都睡了、秀秀也睡了的深夜再来。

只是第二日还要上学和干活,长期下去,总是要犯困的,他常常摸黑编着竹叶,便睡了过去,脑袋倒在山神微凉的肩上,然后在半睡半醒的懵懂中觉得自己似乎被抱住了——但是醒来后却发现没有。有时候他会索性留宿一夜,将他那愈发高大的身体如幼时一样蜷在大石头上面。只是越近了冬季,那石上便越发地凉了。

一直到有一天夜里他蜷在石头上,凶猛地连打了三个喷嚏,才终于十分久违地被山神翠绿的袍子覆住。

大山的神灵坐在他身边,垂下头看着他,面上是静默淡然的神情。他将一只手臂轻覆在他胸口,长长的袍角便遮挡住从领口袖角灌入他衣服里的冷风。而大河在困顿的迷蒙中下意识向山神凑近,将头发短而粗硬的脑袋如幼时般拱进山神怀里。

大山的神灵并没有推开他,事实上并没有任何一次能够狠下心去拒绝他的亲近。于是他紧紧环住山神的腰,加深这个拥抱,然后十分满足地坠入梦乡。

那年的冬天继续延续着暖意,直到年关岁尾,仍旧没有落过一场雪。娃儿们都是无忧无虑地玩耍,大人们则有些犯愁,担心没有雨雪杀灭害虫,影响来年的收成。

不过至少今年是个丰收的年头,所以该庆祝的仍旧是要庆祝。到了年三十的晚上,村人们聚集起来在村口的坝子上吃年夜饭,支起十几口大锅炖起菜式简单却内容实在的伙食。火红的大烛映亮了一村的喜乐。老人们用烟枪磕着脚底,对着满桌大盆小盆的饭菜,唏嘘回忆着几十年前一场夺去他们父母兄弟的大饥荒。男人们热火朝天行着酒令,笑骂吆喝声混乱一片。妇人们唧唧喳喳聊着家长里短,不时往大锅下面添些柴火。娃儿们嘻嘻哈哈满坝子乱跑,举着饭碗嘴角留着红苕渣,偶尔被他们的妈和老汉吼上一句,然后不理不顾地又继续玩闹去了。村支书带着人点燃了从镇里买回来的大红鞭炮,喜庆的劈啪声震荡了沉睡的山谷。

而大河在这歌舞升平的热闹里偷偷离去,怀里揣着他舍不得吃的一颗鸡蛋——平时鸡蛋是要省下去拿去集市里卖的,只有过生日的人才能吃到,而在家里,从来只有弟妹的生日,没有人记得他是什么时候生日,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他乌黑的脚板心上还残留着鞭炮的碎红衣,踏着冰冷的泥土,口里呼着雪白的热气,啪啪地跑上山。

他满心的兴奋与欣喜,因为很难得能带上鸡蛋作为贡品——自从爷爷去世后,山神就再没有享受到这种待遇了——喘着气到了黑幽幽的山神庙前。月色被树梢遮了大半,便只余下小块的光亮。然而四下张望许久,都不见山神的影子。

他十分奇怪,走到山神庙后的大石头前,叫了一声,“山神?”

然而半晌没有回应。他站在那一片黑暗里,并没有觉得森冷与可怖,但却觉得慌乱与紧张。山神从来没有这样不在过。

他张开嘴要再喊一声,却听见远处女娃儿低低小小的一声唤,“大河……”

在无人的森林里突然响起不是山神的回应,饶是习惯了黑夜里独自行路的大河也被吓得一个激灵,心脏差点跳到喉咙眼里。呆呆地转过头,他看见秀秀黑暗的人影站在离山神庙几步远的地方。这女娃儿瞄见他偷跑,十分好奇,于是大着胆子跟着他跑上来,一路上已经被婆娑的树影吓得不行,又眼见着他中了魔一般四下转悠,还叫着山神山神,就连站着都发起抖来了。

“大河,你叫谁啊,”她哆嗦着说,然后颤抖着哭了出来,“快回去吧,别在这里了。”

大河看清楚是她,一时真不知道怎办才好。心里有些小小的埋怨,因为她出现,又见不到山神了。但是以他老实的性子,却又并没有因此而十分愤怒,只是觉得郁闷和惋惜。

他舍不得在这一片安宁祥和的年夜里与山神单独相处的机会,再况且口袋里还装着给山神的鸡蛋呢,于是只是走近她,低下头擦擦她脸上的眼泪说,“别怕,这里很好。我还要拜山神啊,你先回去吧。”

“大河……”秀秀哭泣着拉住他的手臂,“你别待这里了,走吧,我好害怕……”

大河只觉得心里一团乱,他是不舍得见到秀秀哭的,然而这时候要他走,也是舍不得。两相比较,他并不灵便的脑子便完全处理不了了。这时候秀秀拼死拽着他,就要往山下走。

他被强牵着走了几步,眼睛还恋恋不舍地望着山神庙,突然身子僵硬了一下,眼睛顿时瞪大了。

他听见呼呼的喘气声,月光昏暗的光影下,山神庙旁的一棵老槐树下,黑暗里突然泛起了两点光亮!

“呜……呜……”那喘气声粗重起来,变成低沉的嘶吼,是示威也是挑衅。

他本能地颤抖起来。冰冷的寒气窜过他的背心,刹那间全是冷汗!他像被冻僵了一般屹立不动,然后仿佛遭雷劈一般幡然醒悟,伴随着喉咙里惊恐的一声抽气——是狼!

他一把推开还拽着他手臂的秀秀,“快跑!”

然而那头身材硕大的黑狼已经扑了过来,眨眼间黑乎乎的一团冲至眼前,他弯腰抓了地上一块土石冲狼砸去,被狼敏捷地避开。

“呀啊——!”秀秀刺耳的尖叫声此时响起来,她脚下一软直接瘫到了地上。

狼从喉管里发出狰狞而带着口水粘腻的闷吼,冬季难寻食物的饥饿已经令它极度的焦躁与渴望血肉,秀秀的尖叫声无疑令它更加的兴奋难耐。它压着身体变换着角度步伐,迅速地寻找着最好的攻击角度。

大河将又一块石头抓在手里,挡在秀秀面前,满额冷汗地看着那只狼,他耳朵里几乎只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

狼猛地蹿了起来。

大河发出一声狂吼,将那块石头用力地挥舞向狼袭来的方向,手臂上突地一凉,随后传来剧烈的痛楚,他被那只狼咬住手臂,狠狠地撞到地上!背脊砸中泥土的痛苦和头脑昏眩只那一瞬,他下意识地用未被咬住的另一只手一把扣住巨狼的头颅,手指在慌乱中抠住了巨狼的眼眶,拼命向外拉扯。

秀秀还在他身旁惨叫。血液急速地涌向他的头颅,他嘶吼着尖叫,“快跑!”

秀秀手脚瘫软地爬起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外跑去。而巨狼猛一甩头欲挣脱他扣在头上的桎梏,獠牙狰狞的大口向着他喉口而去。

他大叫一声双脚向上弓起,用劲地踢向狼的肚子。狼吃痛地退出几步,然后闷吼着又迅猛地扑了上来。

秀秀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山间小路上。而他还未挣扎爬起,就再次被狼扑住,他鲜血淋淋的双手抠抓着狼的脑袋,挣扎打斗间,竟恍惚见了山神的影子。

那一抹绿色的袍子停在祭坛之上,沉默而静止地。

就像七年前那个暴雨淅沥的夜。他匍匐在泥水里,他跪在地上求他,他惊讶而慌乱地问他,为什么。

而现在的他,早已明白这大山的道理。不,他尚不能清晰地懂得那道理,但是他清晰地明白——山神不会救他。而他也并不因此而觉得愤怒。他不怪山神。

他没有求救,他死死地咬着牙,积攒着自己全身的力量,他缓慢而吃力地,双手抠着狼的牙口向外推拒。而狼闷吼一声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他的攻击,竟是再次迅猛地撞了上来!

他躲闪不及被咬住了右肩,血液霎时喷溅,他面孔一热,温热的液体雨一般淋上来。刹那间连耳边一直轰鸣的心跳声都似弱了下去,脑子里嗡嗡的轰鸣,他什么都听不清了。

心中一片濒死的绝望,他意识恍惚地放弃挣扎,而一只手却颤抖着摸向衣服的口袋。他掏出那只被他捂得仍是温热的鸡蛋,吃力地推向祭坛的方向。

他是如此的虔诚和舍不得离去,那是他给山神最后的贡品。

8

“嗷呜——!”他突然听到上方的黑狼一声哀鸣!

竹林里陡然狂风大作!黑狼嘶吼着从他身上翻滚而下,满头是血!呼啸嘶鸣的风中一片竹叶从枝头掠下,竟是箭一般刺进了那狼的右眼!

黑狼踉跄着退出几步,剧痛俨然令它更加的疯狂!它剩下的一只眼睛同样赤红如血,咆哮一声又一头向大河撞了过来!

又一枚竹叶嗖嗖破风而过,如利刃般划过黑狼另一只眼睛,霎时从中破开两半!血液飞溅!

黑狼嘶吼着甩着头,已经完全辨识不了方向,痛楚令它疯狂地就地翻滚咆哮,四爪将地面刨出深深交错的大坑大道。

大河瘫在原地,呆若木鸡,眼睁睁地看着那巨狼四下翻滚,一路哀嚎着向着山边小路的边缘撞去,狂风之中它脚下混乱且跌撞,竟是一头撞倒路边一株半人高的小树,浴血的身影顿时消失在了山崖边!

隐约又一串狂痛的哀嚎,扑通一下落水之声!

大河呆在那里,动弹不得,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狼已经滚落山崖跌进了水里!肩上手上的伤口传来剧痛,他闷哼着不由自主地颤抖,头脑一片昏沉。

啪啦啪啦豆大的雨珠打在了他的伤口上,他慌乱地抬头,狂风之后,这山林之中竟然霎时下起了暴雨!乌云蔽月,四下陡然黑暗,草木都变作风雨中狰狞摇曳的黑影!

他挣扎着要站起来,无力而剧痛的手臂却无法撑起身体。他在挣扎中再次呆住——翠绿的袍子出现在近前。

他侧身躺着,半个身体浸在泥水里,那啪啪的雨珠都凶狠地砸在他脸上。他仰起脸看上去,山神笔直地立在他面前,骤雨同样凶狠地跌落在他头上肩上,他一身长袍随风大力鼓动,黑长的发如水草一般沾湿了面容,那低垂的面上阴黑一片,半点瞧不清楚神情。

雨水带着风声噼里啪啦,伴随着心跳轰轰地震动着耳膜。大河在震惊与神智混沌中,听到山神冰冷的声音穿破雨雾的杂音,笔直地刺入他的耳里,“滚!”

大河呆滞着,并无法消化那个字的意思。而山神一拂袖,一道风狠狠地撞进大河胸口,竟眨眼将他击出几步远,他痛楚翻滚之下,已经变成趴跪姿势。

狼狈地双手撑地直起身来,他听见山神更加尖厉而森冷的声音,“还不快滚!”

雨声如雷,而胸口的痛宛若刀剑剜心。他仍旧呆滞不动,被山神颇不耐烦地再一拂袖,闷哼着仰面向后仰倒,重重摔在下山的路上,被尖锐的石头磕到后腰,浑身一个激灵!

他仿佛被那尖锐的疼痛刺中神经,在一片昏暗中挣扎着站起来,脑袋里昏沉地疼痛,无法进行任何思考,他凭着本能向前跌撞着跑下去。风雨中前方一片未知的黑暗,一步一步的摇晃跌撞,像是站在雨后涨水、大浪颠沛的山泉边。

而后他眼前陡然一道刺眼的白光,吞没了全部的黑暗,模糊了他本就混乱不清的视野!身后紧接着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他听见天地震荡的声音,那是大山的颤抖!

“轰——!”

他随着地震一般剧烈的抖动而脚底一软,一头栽倒在地上泥水里,昏厥过去。

……

醒来时正对上秀秀哭得红肿发胀的脸。小姑娘一头乱发,满目血丝,看见他醒了就紧抓着他的手臂不放,痛得他下意识地嘶嘶呼着冷气。

他转头四顾,四周一片极不熟悉的雪白与惨绿。

他妹妹也守在床边。这时候便唧唧地与他述说:秀秀姐姐怎样连哭带嚎地带着村人上山找他,怎样在暴雪呼啸的山路上抬出了他——他晕过去之后山里便下起了大雪——三舅与秀秀的大伯怎样连夜将他送到镇里的诊所,见他睡了两天不曾醒,又辗转送到了县城。

那是他第一次进县城。

到了晚上,三舅妈和秀秀的妈带着在医院门外买的几个大白馒头来了。秀秀的妈谢谢他救了自己女儿,但是笑得很是尴尬,并且准备将秀秀带走,回去村里干活。秀秀走得不情不愿,一步三顾,而大河痛得神智恍惚,并不能积攒力气与她多做告别。

旁人走了之后,三舅妈坐在床边,将馒头分给他和他妹妹,开始跟他唠叨,他这次进院,花光了家里与秀秀家的积蓄,村里各家各户还力所能及地凑了一些——当然回去以后,都是要慢慢还的。

三舅妈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十分不高兴——虽然这次又是大河救了人,可是他自己要是没有连夜上山,也就不会惹出这祸事,倒了全村一整年的霉头。说起来,当年这个侄儿救了她娃儿,不也是因为这个侄儿带得她两个娃儿半夜上山么?

三舅妈想通这个道理,便更不高兴了。臭着一张蜡黄的脸,她便出去与医生商议——既然娃儿醒了,也就不用住院了罢,这么一天一天住下去,她可要赖钱不交了。

幸而三舅与秀秀的大伯及时赶来,阻止了三舅妈丢人现眼的行为。三舅妈不堪当着旁人的面被骂,与三舅在医院走廊上大闹一场。三舅要揍她,被秀秀大伯和医生拦了住。而后三舅妈气鼓气涨地带着女儿要回村。大舅并不管她,而是进屋去看他侄儿。

大河瘫软地躺在床上,听他三舅与他说病情。伤口较深,但并未伤了筋骨。小伙子身体好,治好了以后能跳能蹦能干活,不用担心。而秀秀的大伯对大河表达了全家的感谢,并且说这次来县城,他正好约见了一个秀秀他老汉生前的朋友。这个朋友在帮县城某工厂开车,现在正需要一个学徒。包吃包住,并且每月有对村人来说较为可观的薪水。只有一个条件,便是小伙子吃苦耐劳,能认真学习技术,能上夜班。

这是个不错的工作,并且能够帮助还清这段日子以来家里欠下的债务。三舅便自作主张,帮大河答应了下来。

大河在县医院又住了一周,才满身绷带与药味地跟着大舅回了家——再休养个一两月,等他身体好些,便可以进城去学开车了。

村支书对大河停学的行为并不满意,翘着小胡子到了三舅家里,四下一转,看看那糊了纸壳的窗玻璃与娃儿们打补丁的衣服,长叹一声,便只关心了一番大河的伤势,自去代大河一家与学校校长解释。

而大河终日躺在家里床上,裹在被子里透过灌风的窗户望着远处白雪皑皑的大山。在经过一整年的温暖之后,这突然成了近些年来最冷的一个冬末春初。他听村人说,自那天夜里之后,大雪便封了山,暴雪连下了数日,连山泉面上都结了冰,下面的泉水色泽昏沉,混杂着泥土与腐枝败叶,完全无法取用。大雨与大雪引发了一场小小的泥石流,谁家都未曾波及,只独独冲垮了大河家在村角的那间祖屋。

这些事情成为村中妇女茶余饭后家长里短的内容之一,有些说大河家遭了诅咒,有些却说祖屋显灵帮大河挡了灾,所以才没像他老汉一样进了狼肚子,众说纷纭,唧唧歪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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