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番外——蛇蝎点点
蛇蝎点点  发于:2014年0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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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她哎!你救她哎!”大河低叫着摇着山神的袖子。螳螂妈也要被吃掉了,螳螂娃儿也没了,螳螂一家都没有了!

山神却摇了摇头。

他眼巴巴地望着山神,见对方无动于衷,于是又焦急地仰头看那鸟儿,却见鸟儿已经昂着头将螳螂妈吞进了肚子,只留下两节螳臂脱落下来,唧唧欢叫着又飞远了。

他哇地又哭了出来。

山神弯着腰十分有耐心地给他擦眼泪,就着咸湿的眼泪,把他沾了泥的小脸擦得黑亮黑亮。

“为什么……为什么不救她……”他哽咽着。

山神摸着他光滑的小脸蛋,神色平静,温和地说,“瓜娃子,哭什么呢。这些都是山里的道理。螳螂妈吃了螳螂老汉,是道理。雀儿吃了螳螂妈,也是道理。将来鹞子吃了雀儿,也是道理。有一天鹞子老了,会被风吃了。这些都是道理。不能救,也救不了。你不让雀儿吃螳螂妈,它又能吃什么去呢?”

他泪眼朦胧地仰头看着山神,山神说的话他半懂不懂,听不大明白。可是山神总是对的。

他每日里揣着小祭品来跟山神玩耍,每日里便听山神说那些山里的道理。大部分是听不懂的。他眼神茫然地看着山神的时候,山神就用冰凉冰凉的手掐他的脸蛋,叫他瓜娃子。瓜娃子在他们那里是骂人的话,可是山神骂他的时候,和三舅妈骂他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山神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总是柔柔地,拂在耳朵边上像暖暖的微风。

村里的其他人都看不见山神,不,他们根本就不上山。自从大河爷爷送葬的时候刮了阵竹叶雨,村里人说什么的都有,再也不敢上山了。他每天滴溜溜跑进山的时候,也会有小孩儿跟在后面笑骂,但追到山脚下,他们就一哄而散了。

他问过山神,为什么以前叫了山神那么多次,都不出来,直到爷爷下葬的时候才出现呢。

山神捏着他的脸颊肉说,瓜娃子,因为你不信我啊。你终于信我了,你才看得见我。

可是爷爷也信山神,爷爷信了一辈子,为什么看不见呢。

山神温和地说,因为他不是信我,他是怕我。他没有敬,只有畏。

“山神,山神哎,”大河趴着山神庙的土砖问,“爷爷为什么怕你哎,你会惩罚他吗?爷爷说我老汉遭了你的惩罚,是真的哎?”

山神躺在庙顶悠闲自得地剥着红苕皮,捏着红红的苕肉放进嘴里,舔着指尖斜着眼看他,挑了挑眉毛说,“你觉得呢?”

大河想了半天,不好意思地说,“我摸过你的脸,你没有罚我哎。”

山神翻身而起,翠绿的衣衫飘一飘,眨眼到了他近前,俩手揪住他面皮往俩边一扯,扯出个豁嘴模样,笑着说,“这不是在罚你么?”

3

他跑山神庙跑得太勤快了,渐渐地连三舅妈都狐疑起来,怀疑他在山上养了什么动物,别是把狼崽子当成狗养了。直到有一天终于抓到他偷藏红苕,就算坐实了判断,他三舅妈高声打骂他,整个村子都听得见,扯着他的耳朵将他揪到村委会的坝子里,“偷倌儿!这瓜娃子就是个偷倌儿!我以为他一天到黑憨吃傻胀!结果是偷了粮食去养白眼狗儿!哎呀老娘才是遭孽哟!”

他被打得半边脸蛋通红,额头上蹭了几块黄泥巴,灰头土脸地,被三舅妈拉扯得站立不稳,低着头咬着唇不吭声。

村支书从外头急急地跑进来,络腮胡子一抖一抖地,“哎呀!怎么打娃儿!红萍同志,你有话好好说啊!这打娃儿是什么道理!”

胡子村支书将他从三舅妈的手里解救出来,给他擦干净了脸拉扯整齐了衣服,作慈祥和蔼状地问他,“大河啊,你说说,这红苕是要拿去哪里啊?”

他闷着头不吭声。他三舅妈就在后面骂,“还不是拿上山喂狗儿去了!要不就是喂他那个死鬼爷爷!瓜娃子!背时你先人板板!拿着老娘的粮食去山里头养鬼!”

他昂着头瞪着眼睛看他三舅妈。山神是神仙,不是鬼!

“红萍同志!有话好好说!别吓着娃儿!山里头没得鬼!”村支书一边劝着架一边哄他,“大河啊,你老实跟我说,红苕搁到哪里去老?”

村支书的女儿秀秀听见热闹,从屋子门口往里张望,看见他被自己老汉护在后面,就冲他做了个鬼脸,十分可爱地眯着眼笑了一下。秀秀跟他同龄,从小受村支书教导,是村里唯一不欺负他的孩子,但也与他不很亲近。他跟谁都不亲近。

他被村支书哄了半晌,毕竟是个没心机的孩子,村支书说说谎的娃儿是不好的,他也懂的,小时候爷爷也是这样说的。所以最终还是老实地交代说,拿去给了山神。

村支书于是带着他三舅妈,他弟弟妹妹,还有一大群看热闹的村民和小孩儿们,上了山,到了半山腰的山神庙。一簇金黄的野油菜在山神庙前开得灿烂。山神的土祭坛被他每日用衣服蹭得干净,上面摆满了烤过的红薯,和一些竹叶编的小玩意儿。其中一些红薯因为是前几日的,便有些萎焉,不过没有发霉发馊——那些摆放太久而烂掉的,都被他埋进土里了。

三舅妈一看见她家的红苕被白白地浪费在这里,就粗红了脖子耳朵,揪着他又要打骂,被村支书慌忙拦住。他抱着脑袋跑在前面,三个人围着山神庙追追拉拉,那些看热闹的大人小孩都在外面哈哈大笑。

“背时你先人板板!”三舅妈一边挣扎一边高骂道,“山神个锤子!(方言:山神个鸡巴!)一个烂庙有什么好供的!你龟儿子浪费粮食!瓜娃子!”

“有!有山神!真的有!”他一边躲闪着一边尖叫着回道,脸蛋被三舅妈扫到,红红的指头印记,衣服又被拉扯得一塌糊涂。

“好了!红萍同志!你冷静点好好说话!大河,快跟你三妈讲对不起……”

山林里只有他们的争吵声,连鸟雀都被惊飞,鸣蝉都隐了踪迹,万籁寂寂。风吹竹叶婆娑,山神并没有显灵在大家面前,甚至他自己都没有看见。

最后是从地里回来的三舅拉住了三舅妈,当众给了三舅妈一个巴掌,三舅妈坐在山神庙前不起来了,嚎啕大哭,说三舅护着外来的娃,说大河说不定是三舅的种,大河妈怀上大河的前几个月,有一天三舅很晚才回来,一定是跟那个勾男人的背时女人鬼混去了……

三舅又给三舅妈一个结实的大巴掌,打得三舅妈半边脸肿起,跟大河一样,终于没有办法说话,住了嘴。

村支书又赶快来劝三舅,现在讲究男女平等,婆娘打娃儿不对,男人打婆娘也是不好的。不就是几个红苕嘛,大家和和气气解决问题嘛。

村支书带人扔了土祭坛上的红苕和竹螳螂竹蛐蛐,又把大河和他三舅他三舅妈带回村委会,开导教育了一宿,大河不说话,他三舅只吧嗒吧嗒抽旱烟,他三舅妈肿着半张脸只知道哭。

最后三人带着在门外探头探脑看热闹的弟弟妹妹回了家,三舅什么话都没说,就睡下了。三舅妈还要拉着儿子女儿絮絮叨叨,被三舅一把摔了旱烟杆子,也只能去睡了。大河爬去自己床上,扯上满是补丁的被子,眼皮子直打跳,才合眼没多久,听见床边脚步声。

才挨了三舅妈的打,他也是被打怕了,本能地往旁边一躲,结果哗啦一下,一盆冷水泼在他被子上。

“瓜娃子!你妈卖逼!”比他小了两岁的弟弟拎着水盆子冲他低骂道,他妹妹在旁边叉着腰凶狠地瞪着他。他们才几岁年纪,只知道这瓜娃子招人讨厌,害他们妈妈挨了打。

他翻身下床跑了出去,连鞋都没穿。衣服被溅得透湿,虽然是夏天的夜,山里昼夜温差大,还是冷得有些瑟瑟。他光着脚跑出村子,跑进黑压压的森林。上山的小路上每一片落叶他都无比熟悉,再黑他也寻得着路。

他跑得气喘吁吁,跑过山神庙,山神站在空荡荡的土祭坛旁边,月色下翠绿的袍子闪着如水的光芒,面洁如玉。他不看山神,并没有停留,而是往庙后不远的坟包而去,那坟上因了山神的照料,生了一片旺盛的野花,月亮的阴影里花都是黑色的,一簇一簇发着抖。

他跪在他爷爷坟前一言不发,过了许久,才用脏兮兮的手臂擦了一把脸上默默流淌的泪水。

山神在他面前蹲下来,翠绿的长袍拖在地上,用他爷爷留下的红布擦他的脸蛋,擦出黑亮黑亮的色彩。

山神温和地把他抱进怀里,让他的眼泪蹭在翠绿的冰冷的袍子上。

“爷爷不要我了,他们都讨厌我,都不要我。”他将脸埋在山神的胸口。

山神温柔地摸着他的头发,顺着他结块的发梢,并没有跟他说,还有我,我还要你。

他在山神庙里待了一夜,山神坐在庙后的大石头上,搂着他,宽大的袍子替他挡去夜风夜露。那天晚上漫天的繁星,藏在树叶的缝隙里,鸟儿和虫儿都睡了,山林里安静得只有树叶的沙沙声。

但山神却问他,“你听见没得?”

“什么?”他眼睛肿肿地仰头望上来,望见山神水色的唇。

“你听,草在发芽,”山神说,“你听见花开的声音没得?”

他侧耳去听,山林里幽幽寂寂,明明什么都没有。

但山神说有,那便是有的。

他茫然而兴奋,认真地昂起脑袋听着。山神便笑起来,摸着他的脑袋,温柔地道,“瓜娃子。”

他整夜地睡不着,听山神说山里的故事。山神说很久很久以前,山里那样热闹,狍子和鹿,满山地跑,山羊在春天来到这里,秋天就要去更温暖的地方。偶尔大山深处也会跑来一两只离群独居的老虎,猎人们围捕它,杀死之后,就在山神庙前载歌载舞,将虎的血洒祭给山神,虎皮带回去,作迎娶新娘的礼物。山神说山里还有野兔,有一年啊,一只母兔子在山神庙后面不远挖了一个洞,生了一窝小兔子。粉嫩嫩的兔娃儿,细软的绒毛白白的,没有猎人的时候,兔子妈还会来偷山神的祭品。

“后来呢?”大河问。

“后来啊,兔子妈被狼叼去了,兔娃儿们活生生地,饿死在窝里了。”

大河呆了很久说,“为什么你不把你的祭品分给它们呢?”

山神摇着头,“祭品就在这里,它们还太小,不懂来吃。”

大河呆呆地看着他,迷迷糊糊地想,那为什么山神不主动把食物放进洞里呢?是因为他想不明白的大山的道理哎?

“你不喜欢它们哎?”

山神温和摸着他的头,“喜欢。”

大河仍是呆呆地。山神温和地问,“你怕我不?”

大河摇摇头。

山神摸着他脸上红红的印记,“今天你被打了,我没有出来救你。我在这里看着你挨打。你不怨我么?”

大河仍摇着头。

山神笑了起来,揉着他的头,“瓜娃子。”

等白日里太阳升起,他便照旧又回到家里。哭红了眼睛的舅妈对他采取无视的态度,肿着半张脸做了早饭,玉米馒头端上桌时并没有分给他,仿佛坐在桌前的他不存在一般。他自己伸手去拿,舅妈就啪地一顿碗,他缩了一下。舅舅瞪了舅妈一眼,舅妈便把脸别过去了。他便继续闷声不吭地伸手去拿。这次并没有多拿。

日子便这么皱巴巴地过下去,等舅舅白日去地里干活的时候,舅妈便索性连馒头渣都不会分他一点。他不敢跟舅舅讲,每日的中午便去蹲在村支书家的门口,村支书抽着旱烟让他进屋,他跟秀秀一起站在凳子上,狼吞虎咽。

“大河啊,还去山神庙?”村支书问他。

他大口地咽着馒头,点头。

“不送吃的给山神了吧?”

他摇着头。自己吃都不够了,没有办法再给山神了。他跟山神说过了,山神很大方地让他先欠着,等他长大了能种红薯了再都还上。

村支书便满意地点点头,这孩子一人孤孤零零,不招其他孩子喜欢,有个独居的去处也是好的,他昨日看山神庙里的竹虫子都编得不错,没准以后算门手艺。有爱好,总比不学无术逗猫惹狗来得好,只是别浪费粮食便是了。

4

舅妈对他眼不见心不烦,倒还好过。但孩子那种不搀任何杂质的仇恨敌意,远比心有顾虑的大人要残忍得多。他弟弟妹妹伙同村里同龄的娃儿们天天追着他,一没有大人在旁,就堵他在墙角泼水,往他身上丢尖细的小石子,把他自己编的小玩意儿都踩烂扔掉,将各种的小虫子撕掉头、黏糊糊地放在他的被子里。

夜里常常没有办法睡觉,被子里潮乎乎的虫尸臭味。他闷声不吭地钻出被子,还是往山里去。

月亮在树影的间隙里为他点灯,他踏着沉睡的草叶攀上半山。山神慵懒地倚在庙前的大石头上,铺展开的宽大衣袖像一汪绿色的泉水,融化在月色里。

然后山神向他伸出苍白的手,用水一般温柔的衣袖盖住他。

如此过了一段时日,他弟妹渐渐发现他半夜偷跑的去处。有那么几次胆大,便偷偷跟着他,但跟到山脚下,往往便不敢再跟了。他们毕竟年幼,那黑黝黝的山林神秘而未知,即使在白日,他们也不敢贸然进去。

入了盛夏,接连下了俩日暴雨,山里虽算不上酷热,却十分沉闷潮湿。这天三舅妈又找了茬大骂他一顿,收走了他的碗筷。他照旧偷偷溜去村支书的门口,却没人给他开门。

村口住的张叔他爹张老大爷塞了个馒头给他,并且跟他说村支书生了病,镇上的医生看不好,一家大小上县城医院看病去了。

从来没去过县城的他并没有听明白,只是揣着馒头愣愣地回了家。弟弟妹妹迎上来抢走了他的馒头,扔在地上踩进泥巴里,他第一次还了手,把弟弟也推到地上,蹭了一身的黄泥巴。

三舅妈打他,只狠狠打在屁股和背上看不见的地方,他不喊痛也不求救,只咬着牙闷声不吭,眼睛看着一旁的弟弟妹妹。他不知道自己的目光是什么样子,只是看到弟弟妹妹神色惊恐地躲进了里屋。

他心里汹涌着一种东西,从未在他胸腔中存在过的情绪。他的世界曾经是那样的干净和纯粹,只有快乐和悲伤。但就在这一刻,黑白分明的世界里出现大片暗红的油彩。

他终于懂得了愤怒。

夜里又闷闷地下起了雨,渐渐骤雨如潮,哗啦哗啦的水声像要淹没了这山里的村庄。

白日里被他的眼神吓到的弟妹,晚上又来报复他。他被打得身上到处红肿,睡不着,在哗啦的雨声里似乎听见不一样的动静,警觉地躲开,弟弟往他床上扔来一大坨新鲜的牛粪。

他们扑上来要打他,被他一把推开,这次连妹妹也摔在地上,哇地哭了出来。他不知道隔壁屋睡着的三舅妈和三舅听到了没有,只顾着自己夺门而逃。

哗哗的雨像小石子一般打在他的脸上身上,让他身上那些红肿的伤处更加地疼痛。但痛若成了习惯,渐渐地就连痛感也麻木了。他麻木地向着山里奔跑,手脚都不似自己的。赤脚溅起的泥水被雨淹没,黑暗中模糊不清的树木渐次向后退缩,终于那尊低矮的小庙出现在视野里。

山神自瓢泼大雨中现了出来,周身上下像披了一件透明的薄纱,雨水掉落在他身体的周围,却无法淋在他身上,

昏暗里他看不清山神的神情,只是见那翠绿的袍子飘拂起来,迅速地将他裹了进去。

于是那些令他刺痛的雨,便都被隔绝在外。轰隆的雨声与雷声似骤然远去。他周身又痛又冷,却觉得温暖,暖得他大声地哭了出来,像要把生下来这些年的孤单和苦处,全都哭尽。

山神温柔地擦着他的眼泪,并没有问他发生了什么。冰冷的手指摸索到他身上那些红肿的伤口,他痛得抖了一下,山神便蓦地住了手,停了一会儿,收拢手臂将他更紧地搂进怀里。

正在这个时候,他听见啪嗒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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