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真的不尝尝?”云儿表情失望,有些不甘心地问道。
姒弄月笑笑,安抚道:“云儿的手艺即便不尝,我也相信是好的。”
这句话似乎有着莫大的力量,少女失落的情绪里渐渐掺杂进一点点奇异的喜悦,她看了眼姒弄月,欲言又止。
最终她什么都没再说,端着瓷盘一溜小跑出去了,也不怕把辛苦做的糕点给洒掉。
姒弄月端详着像是又恢复精神的云儿,不由感叹了会儿女人多变。上一世,英明如他会栽在一个女人手里,其实——倒不算冤。
他并没有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所以心情也未被这段小小的插曲影响到,云儿的身影一消失,姒弄月的心思马上就转到了其他地方。
第十六章:变局(一)
姒弄月幼年丧母,父亲又是姒门门主,他不过是那个父亲众多子嗣中的一个,虽然天资罕见却不足以让他的父亲青眼有加。所以除了派下的丫鬟小厮照顾他的起居,并没有人会来管他。
这恰好合了他的意,打发走云儿后,他更是自由不少,虽然逆行运功之法还未完善,但一些剑法总是能练的,这具身子与他成熟的灵魂磨合得还不够完美,各种剑招他熟烂在心,无奈使起来多有滞涩。
他的院子很是幽静,除了贴身婢子云儿,其他服侍的不会贸然闯入,正是独自练剑的好去处。
青锋出鞘,寒光熠熠,姒弄月握着冰冷坚实的剑柄却觉着灼热。对于一个剑客来说,剑的好坏并非至关重要,但手中无剑的日子却着实难耐。他现在的感觉就如同远离了故土的游子因为突然见着了故乡的风物而涌出了刹那心底的悸动。
他细细回味着这种情绪,一套剑招已如行云流水般顺势使出,每一式似乎都是随心所欲而毫无关联,偏偏连贯在一起却有了奇特的浑然天成的感触。
剑光,纷繁。
风停,树止。
沉浸在此般奇妙境界中的姒弄月只觉得浑身说不出的舒畅通透,一柄剑使得得心应手,——就好像这些动作他都已演练过千千万万遍,熟悉到刻在了魂灵中,此刻不过凭本能使出来。
“姒弄月,你出来!”不知过去多久,院外头一声娇喝,使得姒弄月猛地从这种状态中脱离出来。
他皱眉收剑,边想着是谁会这么不客气地对自己指名道姓,一边身形已动,倏忽间穿过草木,一抬眼就见着了那声音的主人。
那是个透着英气的少女,一身火红衣裳极为耀目,她手往腰间一叉,眸子里像是在冒火。
不待姒弄月问话,少女又一句话冲口而出:“姒弄月,微云师妹有什么对不住你,要你加害于她!”
“微云师妹出事了?”姒弄月一怔,有些讶异,显然有什么事在他练剑的那会儿发生了。他面色严肃起来,微微蹙起的眉头间似乎含着几分担心。
少女见他吃惊的语气不似作伪,眼中警惕还在,说的话却是缓和迟疑了不少:“不是你指示那贱人下的毒?”
下毒?
姒弄月心思回转间已经联想到几种可能,但他沈下气,没有急着去追问发生了什么事端,也并不恼怒少女没来由的责怪,反倒是把清亮的声线压得低了,叹道:“我同师妹素来亲厚,又怎会动了心思去害她。”
红衣少女将信将疑,那双对于女儿家来说过于凌厉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姒弄月,像是要从对方的表情中找出一丝说谎的破绽。
“你不信我。”姒弄月苦笑,几许无奈浮上他温和的面容。
“不做亏心事,自然不怕鬼敲门,和我信不信你有什么关系?”少女是个极骄傲的性子,她瞧着姒弄月黯然的模样,心里早就信了大半,嘴上偏偏不肯饶过半分。
姒弄月不欲与她争辩,他表面上沉静,心里却起了波澜。这件事情里里外外透着一股子阴谋气息,他还有一种直觉,这个阴谋是冲着自己来的,可他因为人手不足没在第一时间弄清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这便是失了先机,往后他的行为也许就会落入被动。
想到此处,他顿时懊恼无比,先前不觉得,如今遇到了事端才发觉在武力尚未达到绝对压倒性的优势前,有几个忠心耿耿的属下帮着做些事,是当务之急,也不会出现今天这种捉襟见肘的局面。
可忠心的人哪有那么好找?姒弄月暗自摇头,脑海中突然映出吟风笔直而沉默的身影来。他不由垂下眼帘,敛去眸中不自觉溢出的期望,如果拥有那样一个武功卓绝又可靠寡言的属下,是不是就会好上很多?
这些思索和迷惑只是在一瞬间,回神的时候,姒弄月还是能很自然地接上少女的话语。
“带我去见她。”他的声音柔和,却不知怎么的让人觉得那是斩钉截铁般的不容置疑。
“啊?”对于一下子话题的变换,少女有些反应不过来。
“去见微云,带路。”说罢,他抬脚往院外走。
少年走远的背影不高大,却颀长而挺立,微微的风吹拂过去,仿佛在原地残留下点点滴滴少年人特有的风采意气。
少女愣了一下,想到自己要带路,才急急两步,连忙赶上去。
第十七章:变局(二)
姒弄月赶到的时候,正好遇见大夫拎了药箱推门出来。他一顿脚步,侧身给对方让开条道。
人难免要有伤病,是故大夫在姒门的地位可谓超然物外,尊重一些并没有坏处。
“静平大哥,师妹如何了?”落了一步跟在姒弄月身旁的红衣少女忍不住上前询问。
“她已无大碍,余毒调养几天就能清除。”男人神色冰冷,光是从他的表情,根本无法看出半点医者该有的仁慈来。
他的这种冰冷不是高傲使然,也不是过于冷酷,那就像是与生俱来的,他光是站着不动就叫的人觉着凛然而不可亲近,内敛而沉稳如山峦。
姒弄月盯着那大夫,深吸一口气,出口却是喊道:“大哥。”
他刚刚没有注意,直到那红衣少女叫了人,才发觉眼前这个大夫竟是自己的异母兄长,姒静平。
姒静平身为姒门门主的长子,却甘愿弃了少主头衔,去习医术,做大夫,他是知道,就是没料到两人会见得那么突然。
他对上辈子的纠葛虽说放得开了,到底有那么几个人深深在心底扎根,无法忘记,姒静平就是其中之一。
当年他强行提高功力,服下不少毒物,那时就是姒静平费心费力为他调理身体,他才有时间寻到使体内毒素互相平衡的法子。可后来也是姒静平在听闻他弑父夺位后,携剑约战,以自己身死的代价在他身上留下一道从肩膀贯穿到腰腹的伤疤。
现在的相遇让他心中百般滋味,他自负能言善辩,此刻却几乎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和话语来应对。
姒静平像是丝毫没有发觉姒弄月的异常,他只是随意侧头瞥了一眼,语调仍如记忆中那般没有温度:“姒弄月,你的功夫长进了。”
这般如同昔日重现的景象倒让姒弄月突地放松了,他回忆着许多年自己应对这位兄长的情形,再抬头回答时他的表情已经夹杂着点拘束,又有因为严厉兄长突如其来的夸赞而显露出来的得意。
他答道:“大哥……三年内我必败你。”他的话语里有些微的犹豫,更多的却是没经历过挫折的少年人独有的傲然。
话音刚落,便听得一声嗤笑,是红衣少女发出的,似在笑姒弄月自不量力。
姒弄月却能感到姒静平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渐渐地深了,就仿佛要穿透人心。
终于,姒静平开口应道:“我等着。”
然后他又指着半掩的门扉,说:“你该进去了。”
“微云师妹还未醒来,我还是不要去扰了清净。”自从知道微云还未醒来,姒弄月就没有了进屋的意思,朝对方一点头,他便打算离开。
具体的事情经过还没弄清,他没有空去候着一个已经脱离危险但还昏睡不醒的小丫头。路上他问过带他来的红衣少女,对方却也什么都不清楚,只知道微云中毒是与自己有关,性急的她就匆匆跑来问罪。
姒静平摇摇头,淡淡道:“里面应该有人想见你。”顿了一下,他无波的眼神中终于闪过一丝疑惑,他继续说:“是个暗卫。”
第十八章:变局(三)
听罢对方的话,姒弄月停了欲离开的脚步,伸手拉开房门,没有丝毫犹豫地跨过门槛进入。
房内帘子是拉上的,唯有零星的光线自缝隙间艰难地透入。少女就静静地躺在床上,幽而暗的环境让她惨白的脸色显得格外脆弱而惹人怜惜。
姒弄月的目光却几乎没有在她身上停留,他习惯性地把视线转到角落中去寻找那个总喜欢隐在阴影中的人。
那人果然一动不动地候在墙角边上,呼吸轻浅,如果不刻意去观察,寻常人根本不会发觉房中还有一人。
姒弄月敏锐地感觉到他一直在盯着微云,神情几乎算得上柔和。至少姒弄月从未见过对方这么专注的神态。
没料到这两人还是会相遇,眉头微蹙,姒弄月心里有些不痛快,虽不知上一世吟风和微云是如何相识,可最终吟风对微云暗生情愫却是事实。这一世,谁能料得偶然的一次邂逅,会不会使得吟风一见倾心?
他既然今世对吟风势在必得,那这人无论是身是心都理所当然该是他姒弄月的。他绝不允许有其他任何人在吟风心中留有不可磨灭的影响。
“小二,你在看什么?”忍住心头古怪的情绪,姒弄月还记得自己来的目的。
对方显然是陷入了什么沉思中,听到姒弄月的声音就是一惊,抬头见着了人,赶忙朝前走了两步抱拳作揖,偏偏他动作太急,又心神不属,竟然踉跄一下,若不是姒弄月眼明手快扶了一把,就险些跌倒在地。
姒弄月此时一手抓住对方的手臂,一手还搭在对方腰上,不知该气该笑。用得着那么紧张么?又不是捉奸在床,怎么连一身好身法都忘了?
被半扶半抱着的暗卫不太自在地挣了下,在发现无法轻易脱开桎梏后,只好僵着身子,轻声道:“少主,属下有事禀报。”
吟风对第一个问题避开不答,姒弄月倒没太计较,能看到一丝不苟的暗卫出了糗,一向是他的乐趣所在。而有了这些乐趣,就足够让姒弄月把刚刚的那一点不愉快统统抛开。毕竟人不能太贪心,不是?
于是他顺手把人按到一旁的椅子上,自己则居高临下看着对方,长眸微眯,道:“你说。”
第十九章:变局(四)
“未时,微云小姐尚在练剑。”
“你就在旁边?”虽然由暗卫看守的藏书阁与微云练剑的湖边算不上远,但姒弄月知道暗卫正常情况下是不会擅离职守的。
对方踌躇一下,点头承认道:“属下倾慕微云小姐剑法。”
“继续说。”姒弄月不以为然,有点怀疑他是在偷师还是在看人。毕竟微云剑法再有天赋,到底是夹杂了花架子在里面,哪有暗卫的剑法来得简练有用?倾慕剑法一说实在不靠谱。
“少主的婢子云儿送糕点过去,要属下帮忙,那时属下检查过食盒中糕点,并没有毒。”吟风的表情很正常,应该不是第一次帮忙云儿并验毒了。
这下不需再多描述,姒弄月已经能把整个事件连贯起来:“你是说微云师妹是吃过云儿送去的糕点后中毒倒下?”
“是。”吟风应道,“在场的婢子小厮俱是失措,属下便自作主张将微云小姐带到此处,差人寻来大夫。”
糕点里并没有毒。无论是在云儿第一给自己的时候,还是在后来给微云的时候。但是,在场看到经过的人可不会这么想。
姒弄月想着便冷哼道:“想来那些余下的糕点已是被毁去了罢。”
但见吟风神情惭愧,垂眸道:“是属下思虑不周,未防霁樱小姐盛怒之下将那只食盒抛入水中。”
这霁樱,又是哪根葱?姒弄月心里疑惑,面上却不透出半分,反正待会儿找个人问问便是。
他自觉得自己在面前的这个暗卫眼里树立的是一种温和淡定而高高在上的完美假象,这才使得武功不俗的对方甘心受他驱使,甚至忠诚于他敬畏于他。所以,他要避免任何打破这种完美形象的可能。
比如,现在他就应该胸有成竹,而不能显露出无知的模样。
“那么,云儿可是已被送去了刑堂?”思及此处,姒弄月有点头痛。刑堂手段一出,原本没有的事,也成了确有其事。
不料吟风竟是摇头,而后定定地看着姒弄月,眼中似乎是隐着一丝不明的光芒,他说:“云儿在这里。”
“我并未发觉房中第四个人的呼吸声。”姒弄月又凝神探查房间,确实没发现异常。
“她不需要。”吟风由于被姒弄月挡在身前并不能从座椅上起来,他只好把目光投到房中唯一的床上,“我把她和微云小姐放在一起。”
姒弄月稍显不解地一挑眉,随后像是明白什么,忽的低低笑出来:“你可真叫我惊讶。”
说罢,不管男女授受不亲,他走到床边,掀起锦被朝里的一角,赫然便是一只手露出来。
那手虽也白皙小巧,虎口上却不似微云那般有长期练剑而形成的茧子。
再掀开些,便完整地露出个窈窕少女来,与微云背贴着背躺在一处,脸色是不正常的青白——正是云儿。
他伸手把床上的少女拎下来,全然没有半点怜香惜玉。
被扔在地上的少女保持着怪异的姿势一动不动,她的肌肤泛着凉意,触感也有着奇怪的僵硬。
姒弄月看向云儿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人,他看到的是死亡。
“先前的大夫与我说,将这云儿藏在此处,过几日明了真相,或可让她侥幸活了一命去。”吟风没了姒弄月的阻拦,自然从椅上起身,见着姒弄月若有所思,便将自己的思虑全盘道出,“属下却觉得云儿死了这事才能有了结。”
姒弄月沉默一下,道:“大哥可真是医者仁心。”而后他又点头,继续说,“你没有错,这件事不论结果,云儿都没有活路,早死总比晚死少惹些麻烦。”
云儿不过是他身边一个小小婢子,除却会做些点心并无用处,死了也不太可惜。此次阴谋算计的人定是要在云儿身上做文章的,不过现在人都死了,姒弄月相信无论是多周密的计划缺了此环都会受不小影响。
“微云小姐如何中毒还未查明,属下愿效绵薄之力。”静了会儿,身后突然传来暗卫的请缨。
“这事交给你,我倒也放心。”姒弄月一瞬讶然,很快又笑了笑,他不知道为何吟风会对微云的事如此在意,但依旧不动声色。他已经过了冲动的年岁,讲究的是弄清事实,谋定而后动。
姒弄月又道:“待此事结果,正好借了此次防护不周危及姒门子弟的性命为由,我便能向父亲讨了你做我的侍卫,可好?”
吟风听了,跪倒在地,坚定的神情与前一世决绝赴死时居然如出一辙:“自当为少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所有的人效忠都是这一句几乎相同的话语,姒弄月听着吟风一字一句地将这话道出,心中却泛起莫名的热度,随着每一个低沉的效忠的字眼从那人的唇间吐出,他感到自己的心在逐渐加快跳动的速度。
——仿佛这就是他的本心深处期待了许多年却久久不能达成的夙愿。
第二十章
得了吟风效忠的姒弄月心情大好,不过微云尚在昏迷,他虽是不在乎,面上怎么着也得装出副忧心模样。
让他意外的是,他离开微云房间的时候,红衣少女还等在门外。
见着他出来是要离开,她就皱眉对他不悦道:“你怎么不去陪着师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