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不在的时候，他们也会很寂寞，没有孤护持着，终有一日他们也会在这个世界烟消云散……怎么可以呢？”清朗的声音，熟悉到极点，令它莫名地心悸，多么令人不可置信，“孤怎么舍得……小飒，你说呢？”

是他，真的是他……

他回来了……

“容我想想罢……”

它几乎不敢呼吸，只能静静地看着对方在眼前来回地踱步，半晌之后终于驻足，冰冷孤傲的眉眼里渐渐爬上几丝喜悦。

时隔千年，它再次从他冰冷的脸上看到那样和煦的笑意，从容傲然，没有忧愁，没有疲惫，没有阴郁。

几欲落泪，紫飒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唇，那些深藏着的话，都尽数哽咽在喉咙里。

只要回来就好了。

真的，只要让他回来，其他，怎样都可以……

即便，这一次，便是终点……

它沉醉地望着那人恢复了曾经的凌云洒脱，步伐那样的轻盈，没有丝毫的忧虑，不必费劲心机，勾心斗角。

阳光倾泻在他的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模糊了他的身形。他挑了挑眉，坚定而决绝地说：“那么，我便让你们，有轮回的机会。”

最后一次，为你们遮风挡雨。

“这样，可好？”

沉睡前，他苍白的脸上仍是化不开的笑容，数千年来第一次将自己的欣喜完完全全展现在脸上，“小飒，帮我一次吧。”

以身铸造六道轮回，令六界生生不息。

这就是，你给我们留下的生路……

万物有灵，可入轮回，生死寂灭，善恶自分。

短短数字，却不知其中多少辛酸与心血。

它默默地看着天罚台下的芸芸众生，然而脸上却浮出一个奇异的笑容。

“阿陌，你看，六界现在很好。”亲手为诸仙倒下那一杯杯的酒水，紫飒脸上带着数千年不变的轻浮的笑容，勾起嘴角低低地回味着口中的滋味，“你看，醒来后我什么也不会记得……我们谁也不会记得……”

身后，那些狂欢中的仙人们，都一一倒地过去，醉倒桌前。

“忘川之水，还是那么清香扑鼻……”紫飒纵声长笑，抬起酒杯，畅饮一大白，他边喝边笑，笑到眼泪直流，“那样，你也可以安心了，是不是？”

风起云散，万里吹拂。

……

数万年后。

在灵界天灵府中，一名紫发银眸的青年正被另一个孩童缠着，头疼的厉害。

“小白，你这么闹腾的性子究竟像谁？既不像你爹，更不像你大伯！”

“咦？飒叔见过我大伯吗？”

“咳咳咳，你听错了啦！”

“飒叔，飒叔，你就说说大伯的事情嘛！”刚过七岁生日的小白委屈地贴着自家叔叔的小腿，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既是可爱，又显得可怜，“拜托了嘛，飒叔叔~！我问其他人的时候，他们总说不太清楚，一个个都不告诉我哦……”

“为什么非要讲那家伙啊……”

扁了扁嘴，紫飒一脸不情愿地瞪视着满眼都是好奇的小屁孩，却在看见对方那楚楚可怜表情后败下阵来，无奈地扯起嘴角缴械投降道，“好好好，我说，我说还不成吗？”

“我就知道飒叔最好了！”听到对方心软之后的妥协，小白立马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那您告诉我吧，大伯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啊？”

“那家伙……绝对是天上人间谁也找不出第二个的疯子！”一想到当初轩辕陌的所作所为，紫飒不由有些咬牙切齿，脸上满是愤恨的表情，“不仅疯狂而且何其愚蠢，只见过人家千方百计地想要苟且偷生，没见过那样把自己的一切都拱手让人，还不把自己性命当一回事的混蛋！”

“啊？”小白一呆，似乎没有明白过来，嚅嗫了了半天才小声地问道，“可是……六界之中，谁能够打得过大伯？”

轩辕陌号称六界第一战力，那是开玩笑的吗？

想了想自家大伯英明神武的模样，再稍微联系一下紫飒刚才的话，年幼的小白实在无法接受将这样两个完全不着调的人混为一谈。

刚才飒叔说的……其实是另外一个人吧？

“哼，六界之中唯一一个能够修成‘太上忘情诀’的人，自然是无敌于天下的……”

微微一顿，紫飒眯起眼眸，像是回忆着什么，嘴角不由带上了几分冷笑，“可是，一个人要自寻死路，那再强又有什么办法？当初他为了弥补你父皇，不惜与天下为敌，屠尽整个阿修罗界，斩尽数亿恶灵和诸神，再以身创轮回，替你父皇铺路……之后更是不顾惜自己的伤势，一人独战六界之主，直到凶险之中，他不得不让轩辕剑出鞘，这才能从容退去……”

当初，那人有山河社稷图护身，身上兼有数种上古神器，作为轩辕剑的主人，即便那时候蚩尤、太一强悍如斯，也有蚩尤旗和东皇钟之类的法宝，也难以挫败对方。

面对自己最尊敬的师傅和舅舅，那时候他心中的滋味又有谁知？

一句天下苍生，荒古修炼了数千年，那人一朝之间，便敌对天下，众生之罪业他一肩挑起，于公是为了苍生，于私……是为了他们。

血染天下后，轩辕陌仍然还是如此风华绝代，卓然不可逼视，剑舞轻灵，神兵如是。

如此人物，最后却落得这般下场……

你究竟，有没有悔过？

“好厉害！可是为什么父皇和其他几位叔叔，从来没有说过那些事情……”小白苦恼地摸了摸脑袋，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为什么，飒叔知道的这么清楚？”

“当然是因为……”紫飒弯了弯眉眼，刮着他的鼻子道，“飒叔叔是开玩笑的啊！”

“哇，飒叔好讨厌！”小白顿时泪眼汪汪，瞪着紫飒咬牙，一下子跳出他的怀抱，气哼哼地跑出了天灵府。

“呵呵……”

目光流转，他的笑容带着几分凉意，静静注视那一轮明月，他低沉的笑声在空荡荡的神殿里回响。

终究，不愿意再喝一杯，忘川水。

那沉甸甸的记忆，只需要他背负，就好了。

这样，很好。

8.只是当时已惘然(大结局）

阔别三千年，天道终于在红尘人海中再次见到了他。

那人依然如旧时般云淡风轻，一袭白衣飘然欲仙。立在人群之中的他，脸上无悲无喜，仿佛脱离这世间的一切，但转眼之间却又像常人一般湮没其中。

似乎察觉到了天道的目光，那人回过头来，望见天道向自己走来，微微一怔，旋即笑了起来，平静地道：“天道，你来了。”

低沉的喉音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像是一片柔软的羽毛轻轻擦过脸颊，教人欲罢不能；又如清流淌过心田，夹杂着泥土的清香气息，平息人们心中的焦躁。

望着他脸上真诚的笑容，天道心中窃喜的同时，忽然感到一阵心酸。

曾几何时，眼前之人也曾意气风发，受万世之民朝拜，可落得如今地步，又有多少是因为他？他每次不都笑得如此从容，如此淡然？

只因为他被恨蒙蔽了双眼，迟迟看不见那双淡然的眼眸里一直隐藏的很小心的关怀，于是真相迟到了足足三千多年，才得以大白。

若他永远没有找到真相，那人是不是准备永远不告诉他？

然后……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死去。

想到这里，天道就无法平静下来，无端地冒出一腔怒火，带着些许恐惧。

“没错，我来了！”

天道恨恨地对上那人的眼，嘴唇抿成一线，他难以抑制心中的怒意，口气嘲弄无比地道：“妄你自称天机，啧，现在的你可一点也不威风了呢。”

“这样不好吗？”轩陌淡淡一笑，盯着天道带着怨毒的眸子，语气里不知不觉带了些许常人面前从未有过的温和，“你想要的，不都得到了么？而我也可以卸下担子，少背负一些罪孽，平静地度过余生，此生再也不会踏回仙界半步。这样于你于我，不是都很好吗？”

“胡说！”天道大吼一声，紫气流转的眸子似是要溢出火来，他一步一步逼近轩陌，直到两人平视而立才道，“你知道么？我恨你！比当初更恨你百倍、千倍——”他的声音犹如受伤的野兽的咆哮，愤怒中带着令人心碎的颤抖，“你总是那样随意，永远只会按着自己的心意来做，可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

“为什么要每次对我那么宽容，每次都可以那样轻易地原谅我！”

“……”

“为什么我再如何无礼的要求你都会答应？”

“……”

“为什么不告诉我三千年前你不是去享乐，而是为我入了荒古禁地？”

“……”

“为什么当初，你要为我取号为‘天道’？”

“……”

“呵……又是为什么，你要承认杀了我的父王，让我那样恨你！？”

“天道……二叔他，的确死在了我手上。”合上双眼深吸一口气，轩陌再次睁眼看向他，所有的情绪都被隐藏在眼底，“我只是实话实说。”

“你还要瞒着我？”天道眼里满是破碎的情绪，他十指扣着轩陌的衣襟，一字一字沁出血地道，“父王是甘愿送死的，你以为烧了父王留给我的遗书，我便永远不会知道真相了吗？”随着每一个字从他口中吐出，他的语气变得越来越急促，夹杂着几分绝望般的嘶吼，声音喑哑无比，“你差点让我背上弑兄之名，让我亲手杀了最后一个亲人……为什么要那么狠心？你怎么可以如斯无情？”

轩陌安静地注视着他，听他一字一句沾染了血的质问，微微垂下眼掩住眼底的心疼，“抱歉，天道。”

“可恶，我才不需要你来道歉！”猛的踏前一步，两人几乎鼻子贴着鼻子，天道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沉稳的呼吸，这样的距离，几乎可以轻易地杀死对方。他以前怎么没有注意到，这个男人即便是在自己想要杀死他的时候，也未曾阻止自己靠近他，光凭这份信任，当初我又有什么理由可以质疑他？

心头一阵绞痛，他的眼里不由覆上一层薄薄的水雾，天道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不可闻，“哥，原谅我吧。”

原谅我，好么？

让我怎么弥补都无所谓，只要你肯原谅我。

“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素不曾想过，当年那个别扭高傲的孩子，在成为仙帝之后，竟会如此小心翼翼地乞求他的原谅。

眼神随着耳边的轻喃而微微涣散，轩陌神色有一瞬间的茫然，起初平静如水的心境随着那声久违的称呼，迟到了足足千年之久的“哥哥”被天道唤出而崩溃得一塌糊涂，他的瞳孔猛然收缩，一丝一丝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缠绕心头。

终究不是圣人，这千年来那惊魂一剑无时无刻不在梦中显现，那恨意如漫天洪水一样淹没他，冲塌他的理智，如蛇蚁一样啃噬他的五脏六腑。爱之深，恨之切，即便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但最终还不是不得不承认，他对天道还是有那么些许失望。

若是无怨无悔，当初的他，也不会意气用事，而遭天妒了吧。

说到底，这一切只是一场他意料之中的闹剧，他无疑是个布局高手，而他的弟弟也绝非庸人。漫长的三千年华，他以天道为棋盘，以苍生为棋子，执子而落，一派从容地等待着天道按着他的节奏踏上他为他所铺的帝王之路。

费尽心机，倾尽天下，机关算尽太聪明，最终却独独算漏了人心。只能说，他小看了那个孩子，让他在最后一刻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并且以一种势不可挡的攻势斩破前方所有的荆棘，来到了他的面前。

时至今日，这盘棋也该有个胜负，有个了断。

天道定定地凝视着兄长略微瘦削的脸，见那双暗紫色的眼眸里微染了冷意，心也渐渐一沉。隐藏在袖子里的双手一点一点收拢为拳，因为用力过度而深陷血肉中的手指微微发抖。

果然么？

这样的结果，在梦境中出现过无数次，他以为他早就不会再心痛，可是，真走到这一步的时候，却还是无法接受。

为什么，哥哥？

难道，你真的已经伤透了心，一点机会，也不愿意给我了吗？

怎么会如此……

我不相信……！

我不敢相信，更……不愿相信！

忍下心中的痛楚，他的目光在对方面无表情的脸上凝滞了片刻，崩溃般地移开了脸。

他终于受不住这样的折磨，想要逃脱地往后倒退了一步。

“这样啊，”天道僵硬着脸，颓然地嘶哑着自嘲道，“呵呵，果然连你也不肯原谅我么？呐，其实你很恨我对不对？你又怎么会原谅……毕竟，我是亲手杀过你的人……居然还会有这样的奢望，又怎么配被你原谅呢？”

“在你眼里，我还是那个愚蠢的弟弟，对不对？说到底，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任由你来愚弄和欺瞒，可以随你摆布……”痛苦的神色在眼底一闪而过，轩辕胤的力气仿佛一下子被抽空，脚下一个踉跄，“是不是，我在你的眼里，只是一个笑话？”

“你究竟在想些什么？”耳边忽闻一声轻叹，衣袖翻飞间，已经被人拉住了手腕。

白色如雪的长袍走入了他的视线，依然如同数千年前那样，一尘不染。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望着眼前之人眼中无奈的笑意，他竟然一时看痴了。

然后，他听见那人说：“胤儿，你在撒娇么？”

轻柔愉悦的话语让他一时间怔住，差点错过了那人轻轻的几个字，像是飞过花丛中的蝴蝶留下的轨迹：

——“我原谅你了，轩辕胤。”

漫漫红尘，生死不弃。

只因他是轩辕陌，而他，却是他的天道。

——正文完——

注：

本章中轩陌即是轩辕陌，那是阿陌在人间的称呼，以防被熟人认出来……咳咳咳！

番外一：荒古之地尽荒凉

荒古的风景，是永恒的荒芜和苍凉。

飞沙走砾，寒气如同雾霭，四周弥漫，封杀周围的一切生机，令着片荒凉的土地上更添几分令人窒息的死气。

宽袖随风轻扬，白衣飘然，少年人束发戴冠，剑眉入鬓，微卷的发垂在肩上，漆黑如瀑，衬得他越发丰神俊朗。

目光中似有惆怅，默默从光滑的玉石上起身，望着远处泛白的天际，他低低一叹：“……我要走了。”

此次离去，怕是，永无回归之日了罢……

荒古，是承载他数千年记忆的所在，漫漫数千年，数万年的岁月，风吹无痕，它仍然如同初见时般凄凉寂静，不带半年生气。

漫长岁月，除他之外，竟无一人可以在此逗留存活，即便道行强横的几位六界霸主，也只能在外围之地辗转犹豫，而不敢轻易地深入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