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奥多的左手搭在被子上，手指修长白皙，艾特安小心地伸手过去握住，却又犹豫着不敢使力，倒是睡梦中的西奥多略一用力，反手握紧了他的手。

艾特安怔怔地看着睡梦中的西奥多，他最近一次离完整版的西奥多这么近时是多久之前？这似乎是很遥远的事，又仿佛就在昨天。

对一个精神能力者来说，再久远的琐事也能记得纤毫毕现，何况那些永生都忘不掉的场景。

艾特安记得在他离开蓝星前，西奥多正在忙帝国周年庆典的事，十年一次的庆典，许多人都在此时出现在了蓝星上，得了各种眼病的自以为高贵的人尤其多，在那时，他才开始明白他和西奥多之间的距离有多么不可逾越。人在年少时，自尊心能胜过一切，他看着西奥多站在人群中央，接受所有人仰视的目光，很多人脸上的表情要多恶心有多恶心，他忍不住用精神力问西奥多：“以后你就要一直应付这些恶心的人？”

西奥多道：“公正点说，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不坏，从来没有违反过法律。”

“那是因为他们自己本向就是法律。如果在我和他们中选择你是不是是选他们？”艾特安站在人群外，与西奥多远远相望，他的眼睛犹如暴风雨前的天空，宁静的蓝色挡在了厚重的乌云之下。

西奥多明白艾特安的意思，“你说的不是他们，你说的是帝国。”

“那么，你的答案呢？”

西奥多叹息了一声……

手突然被紧紧地抓住，艾特安从往事中回神，看到睡梦中的西奥多皱紧了眉头，也不知他梦见了什么，很快，他的额头便被汗水打湿了。匆忙间，艾特安试图用精神力安抚西奥多，但他的精神力刚覆上西奥多的身体，西奥多便睁开了眼睛，冰冷地目光扫到艾特安身上时变得柔和，他浅笑道：“刚刚做了个噩梦……”刚出口的话像被光剑划过般地断得干干净净，西奥多脸上的浅淡笑意褪得分毫不剩，他已经想起今天是何年何月了。眼前的人虽然还是那个人，但早已经长大了啊，奇怪，怎么还会一时失神认错？

西奥多利落地抽回手，起身去盥洗室捧了水洗了个脸，没擦干便出来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嗯？”艾特安有些心不在焉，他看着西奥多用白皙的手指拨了拨被水打湿的黑发，发梢的水珠滴落在他的锁骨上，滑入了衣襟内……艾特安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西奥多抬眼，对上他的眼神没说什么，很快，一阵轻雾飘过，西奥多把身上的水珠都化成了水汽，然后才绕开艾特安走到沙发边坐下。

艾特安的目光一直跟在西奥多身上，等对方陷进柔软的沙发后，他才略微回神，他走过去，没坐在，只是站着靠在另一张沙发旁，看着西奥多舒缓下来的神情，他笑道：“这沙发不错吧？”我知道你会喜欢。

身为帝国主人，西奥多虽然不铺张，但到底一直是锦衣玉食，要让他过得舒心，得费上不少心思。

西奥多看一眼艾特安，“这房间是你的？这个海盗团也是你的？联盟有这么穷吗？连统帅都兼职海盗赚外快。”

艾特安避重就轻地笑道：“真的很穷啊，我曾经吃过一个冬天的雪桑菜，现在再也不能见这菜了。”雪桑菜在某些星球上是最便宜的青菜，米勒也从不吃，西奥多听说时还有些奇怪，现在才原来是穷苦时吃腻了。

西奥多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明显的笑容，艾特安便继续道：“我也是不得以而为之，早年，联盟很缺物资，斯朴林星系的人又把东西卖得太贵……”他看西奥多神色没有什么不对，便边说边把身体倾向西奥多那边，“我原本也想做个好顾客的，无奈形势逼人。”

听风海盗团劫的都是往来的外星系商船，从没劫过光海星系的船，无论是帝国的还是联盟的。

西奥多淡淡地道：“借口。”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对艾特安很失望，但他倒也不奇怪艾特安会做这种事情，朝夕相处那么多年，怎么可能会一点也不了解身边人呢。

“哦。”艾特安乖乖地没有反驳，他转移话题道，“刚刚你梦见什么了？”

西奥多抬眼看他，目光又变得锋利起来，“你希望我说什么？就算是梦到了你，但成为我的噩梦你很高兴么？”

艾特安脸色一白，“……对不起。”

西奥多的心头泛起一阵酸涩感，以前他们是不必说对不起的人，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也说不清是谁错得更多，做不成情人，做不成朋友，但以后却还得继续做同事，不如就此把往事放下吧……这么想着，西奥多微微一笑，“没关系，不是你的错，只是我们当时年纪太小。当然我们的性格也不合适，当时不分手，几年后应该也会是一样的结果。”

“许悟！”难得西奥多这么和颜悦色，但艾特安却高兴不起来。

西奥多笑着继续道：“你走后，我担心你出事，常常整夜整夜地做噩梦，毕竟那时你的力量还不强，想对付你的人有不少。”这种话，他从没想过要说出口，但决定和艾特安和解后，他便决定不再捂着那些陈年的伤口，该让它们长好了。“这两年，虽然你在战场上，我倒没有再做噩梦了，因为你已经足够强大了。我不再担心你了，艾特安，你也不用担心我，无论在你看来我有多身不由已，但其实我应付得来。”说到这里他眨了一下右眼，笑容变得狡黠，“那次暗杀不算，对方计划太周密。谢谢你去救我，来的人是你，我很高兴。”

艾特安起身走到西奥多身前，他抓住西奥多的手，然后半蹲下身体，仰头看着西奥多道：“许悟……”

西奥多没有挣开他，但打断了他的话，“艾特安，算上在空间的那些时间，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其实也不过是一眨眼而已。”他说服着艾特安，也说服着自己，“该彻底放下了。以后我们像，”他犹豫了一下，“像熟人一样相处就行了，我不会特地针对你，你也没必要刻意来闹我，我消受不起，你还是继续折腾联盟的人去吧。”当然艾特安在时，是热闹些，但这些年他已经习惯安静了，要不他在那个空间也无法度过那么漫长的时间。

艾特安知道西奥多是很认真地决定以后就这么办，西奥多制定好计划后就会认真地执行，他声音有些颤抖，“许悟，我不想这样……”

“没事的，你一向比我处理得好。”西奥多想，若是他们的位子互换，艾特安一定能在联盟刚露出苗头后就斩草除根，但自己就没能做到，西奥多自嘲地笑道，“只有我这种低情商的人，才会这么多年还处理不好自己的情绪。”往事匆匆从他眼底淌过，他放纵自己怀念了一秒，然后在脑海里把那些遥远的记忆用最结实的合金玻璃封住，那些记忆仍然在那里，但它们不再自由了，不再能动不动拨动他的神经了。很好，创造能力的确好用，还能给自己做心理治疗。

他温和地看着艾特安，微笑道，“以后不会了。”他的眼神空明而坚定，他缓缓抽出了被艾特安握住的手，轻轻地拍了拍艾特安的肩膀，“起来了，现在我们来处理一下眼前的事，为什么你的人会出现在海松星附近？”

艾特安没有站起来，他也在笑，但笑容悲伤，他的眼睛湿润，他说：“许悟，我很想哭。”这些年，他习惯了掌控一切，但西奥多明显是个例外，他不知道是从哪一秒起事情开始向现在这个方向发展了，是刚才西奥多说“你是我的噩梦”那一刻，还是前几天西奥多说“我不要你”那一刻，或者是早在当年他在西奥多追来时用精神力屏蔽了自己的位置那一刻？

艾特安低头，他的眼泪打湿了西奥多的手，西奥多看不到，但感觉得到，他犹豫着道：“艾特安？”

艾特安动了嘴唇，但什么能没说出口。你对我的爱仅能支持你与我和解，我对你的爱却能让我一直爱你。这个世界公平的事真的很少。他站起了身，毫不掩饰地在西奥多面前把脸上的泪痕擦干。

水洗过的碧蓝眼睛，金色的长睫毛上还粘着细碎的水珠……西奥多没有避开艾特安的眼神，他跳得有些乱的心，镇定地提醒对方，“你是精神能力者，要忘记任何东西都是很容易的事。”

艾特安看了西奥多两秒，“我会考虑的。”

西奥多点头。

第四十七章

艾特安带西奥多去见其他人，“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私自去星海星附近找你，我现在都还很奇怪为他们会有这个胆子。”

西奥多奇道：“你还没见他们？”

艾特安笑道：“你在这里，我怎么可能先去见他们。”

这话多少有点暧昧，西奥多没有接口，他转头去看飞船的布置，他是第一次来这种飞船上，他们现在正走在一个像悬空的阳台一样的长长走廊上，地面上是用钢板焊成的，从缝隙中可以看到下一层，这艘飞船的确简陋，但有蛮有趣的。

艾特安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西奥多，他现在心情已经平静了，他开始想接下来该怎么办。西奥多说以后只做熟人就可以，熟人，是指熟悉的陌生人吧？没事不会再见面，若是不小心在路上碰见了，打个招呼就行，至多再加上几句聊天气的客套话。艾特安心中冷笑，这怎么可能？感情的人从来不是一个人说了算。

艾特安笑着问西奥多：“是不是觉得这里很好玩？”

西奥多摇头，“没见过，所以有点好奇。”

艾特安笑了笑，找了个话题，“你记不记得珍云星？”

西奥多道：“嗯，那里的饮品很出名，特别是茶。”

艾特安道：“我存了好多，说要带给你的，结果今天来得太匆忙，忘了拿。”

西奥多浅笑，“没必要，你知道我不缺这些东西。”

艾特安眼神略沉，被微垂的长睫掩住，“我送得当然不一样。”说完他迅速地转移了话题，“我刚刚不是想说珍云星的茶，你知道白云书现在是珍云星的女王吗？”

“听说过，他当然全关注每个星球的动静。”西奥多点头，白云书是一位侯爵的孙女，年少时西奥多和她的关系不错，很多人认为她会成为西奥多的皇后，可惜侯爵家后来在政治倾轧覆灭，白云书当时连夜逃出，跑去求西奥多救他爷爷一命……

西奥多轻叹口气，“难道你最近有见到她？她现在怎样？”

“挺好的，已经成为了一个星球的女王了，还会有什么不好。”看西奥多关心白云书，艾特安心里有些不舒服。

“当了女王，不一定就快乐……”西奥多停了停，“但对于有过她那种经历的来说，有权有势，自然是会过得比成为一个普通人好。”

白云书从十五岁就开始逃亡，最后在珍云星落了脚，后来嫁给了比她大五十岁的珍云星国王，后来，国王病重，白云书便开始摄政，国王去世后，白云书排除异己成为了女王，再后来，加入了联盟。

艾特安道：“无论好不好，反正这都是她选择的路，我是在想那个国王，他相当于把他的国家送给了白云书，是不是这样的爱才算是爱？”他不眨眼地看着西奥多。

西奥多微笑，“详情我不知道，但他应该经过了深思熟虑吧，可能他认为白云书是最适合的那个人。如果不是这样，那他这种行为就是在背叛他的国家和人民，既然在那个位置上那他就应该尽自己的职责。”他停下来看了看艾特安，“爱或许是很好的东西，但……”但很多时候也是最无用的东西。

艾特安看西奥多没把话说完就停了，便补充道，“但总有比它更重要的事物存在？”

西奥多笑了笑，“因人而异。把爱看得最高尚的人没错，不把它看得最重的人也没错，就如他和艾特安。在不侵害别人利益的情况下，谁都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的。”眼看话题变得沉重起来了，西奥多不打算继续下去了，“好了，我们别讨论这种永远没答案的问题了。”

艾特安没再说什么，因为他已经有思路了。爱情是可以换来的，有人用真心去换，有人用钱去换，有人用权势去换……重要的不是你想用什么去换，重要是对方想要什么。西奥多能在帝国和他之间，永远选择帝国，那么他也能为了帝国而选择他，以现在的形势，西奥多不会想和他闹僵，所以才愿意和他和解。如果他要求更多，西奥多或许会拒绝，但应该不会拒绝得太狠；如果他不去明说，那西奥多就算察觉到不对，也不会特地开口要求他滚开。他有很多时间，总能重新侵入西奥多的私人空间。

西奥多回头疑惑地看艾特安，奇怪他怎么越走越慢，还笑容古怪。

艾特安道：“我有些头疼。”他走前两步，抓着西奥多的手放在自己额头上，“是不是有些烫？能力提升后，有时不知怎么回事，会头晕。”

西奥多不知道艾特安只是在信口开河，他感觉不出艾特安的温度是不是偏高，“这里有医生吗？一会让他们找点药。”

“嗯。”艾特安磨蹭一下，便放开了西奥多的手。

西奥多看他动作自然，心里刚刚浮起的一丝犹豫便消散了，“小心点，别使用精神力过渡，还记得有精神能力者因此而变成白痴吧？”

“那只是谣传！我证实过的。”艾特安抗议道。

“哦。”西奥多的回答有些漫不经心。

“我是说真的！”艾特安略显恼怒地瞪大了眼睛，然后西奥多被他逗笑了，艾特安掩住眼中的笑意，快走两步，帮西奥多把前面的门推开。

阿南他们正在餐厅坐立不安。

阿南道：“老大怎么还不过来。”

朱丽正在用通讯器查看着什么东西，“在忙吧。”

小加道：“老大和帝国的皇帝有什么事好忙的？”

朱丽的眼睛离开了通讯器，她看向小加，然后在小加脸上摸了一把，“啊，小加越长越可爱了。”

“我是男人！”小加握紧了拳头。

“你不是男人，还是少年。”朱丽笑着摆了摆食指，然后提醒他们，“小心点，别在那位陛下面前乱说话，老板和他关系好着呢，一会你们看到什么都别惊讶。”

小加睁大了眼睛，能看到什么？

阿南道：“但联盟和帝国不是死敌吗？”他们虽然不是军人，但也知道最近联盟的帝国相持不下，就是因为这样，有人出大价钱请他们绑架西奥多时他们才没有拒绝，他们以为这么做能帮到联盟。

朱丽淡定地道：“公事归公事，私下里，老板对那位陛下相当……”她想了想，选择了一个比较容易让人接受的词，“……尊敬。”

朱丽出生在戈德星，十六岁时在学校选拔赛中胜中，刚继承王位的艾特安当时也在场，看中了她的空间能力，问她愿不愿意来当他的近卫。拥有一头灿烂金发的艾特安是戈德星的大众情人，第一次见面时朱丽也难免动心，但再相处下去，她便开始后悔自己上了贼船了，她这位老板私下里无赖得很，初见的高贵气质完全只是错觉。而且这老板也太胆大妄为了，先是在戈德星上推行了改革，后来实力强盛后又建立了联盟，早在几年前都还天天有人来暗杀他，他倒是不当一回事，可怜朱丽他们天天神经绷紧得都快精神衰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