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一直坚信,与康熙爷从来不是一路人。
弘晖莫名觉得心里一揪,忍不住抽痛了一下,可细打量四爷的神色,又实在看不透那面无表情之后的真实,四爷总是习惯将自己封闭起来,“我懂,我懂得阿玛是疼爱儿子。”弘晖不由地急着开口解释,“阿玛,儿子真的明白。想必当初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额娘也是同意的,你们都是为了保护我,我知道,您是不会伤害儿子的。”
四爷微微松了口气,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当初那么做,也是早料到了有被弘晖看破的这一日,也一直相信着,弘晖是一定能够懂得自己这个父亲的心意,如今,听弘晖这么说来,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实……却为何,真正听儿子说“懂”的时候,四爷才发现,原来心中一直有石头悬在半空,才落地,踏实了。
“儿子今日想说的是,您若执意坚持这种方式,以后都不会改了,那么,儿子敢断言,哪怕是最亲近的父子血缘、亲情羁绊,也终有一日会被这种方式的爱护给磨得……所剩寥寥。”弘晖一直努力在表达,每每以为四爷懂了、明白了、接受了,可又一次次的事实表明,四爷果然还是懵懂的,“阿玛,我是您的儿子,是该让您骄傲自豪的雍王世子,而并不是永远躲在您羽翼保护下的稚儿,更……更不愿意看着您,哪怕是为了我,而去设计伤害……”您的庶子。最后的几个字,弘晖没有吐出口,可是四爷能够猜得到。
因为,四爷的脸色,一下子,黑得厉害。
四爷承认,弘晖说的话,八成都能让他感到满意,然而,就是最后那一句,四爷感觉心中被什么堵住了,呼吸都觉得不舒服,难道在弘晖眼中,自己就是那个不择手段、甚至可以残酷到迫害自己子嗣的冷血之人吗?何况,这一切都是为了谁?
看吧,恼怒了!弘晖心中腹诽,也同时壮了壮胆子,将心中的肺腑说了出来,“您生气了。”
四爷实在胸闷,重重哼声,被儿子这般指责,爷能不生气吗?
弘晖却笑了,好像刚才看见阿玛气呼呼的模样,挺可爱的,咳咳……当然,四爷一定是不喜欢“可爱”这种字眼的,“请您仔细想想,儿子的道理对不对?您为儿子付出了这么多,甚至还可能坏了您多年的布局,可若是到头来,儿子不能乖乖领情,反而出言不逊忤逆您的爱护之意……您,是不是感觉气愤极了?”
然后,有一瞬间的沉默,接着,四爷刚想张嘴说话,却又被弘晖打断了,弘晖收起脸上的笑意,十分认真、甚至是严肃地问了一个问题,“您一旦怒极了,或许现在还不会,但将来呢?您会不会有朝一日,面对儿子的这些不识好歹,您会给儿子定个死罪?大概,是会的吧。”
弘晖像是在自问自答。因为事实很清晰,远的不说,康熙与胤礽何尝不是走到今日这种地步的。
“弘晖!”四爷一巴掌拍响书桌,下一刻就朝着儿子骂去,“混账,谁……谁教的你这些混账道理?这些年,都学到狗身上去了?你的规矩呢?你的孝道呢?你……简直混账!”四爷,破天荒的,语无伦次了。
四爷真的气不过了,想他这个阿玛或许不够称职,毕竟对于弘昀或是弘晢等儿子,关心确实不多,可……可弘晖你小子有什么资格今日这么说?“定个死罪”,这种话,爷我打心底里就从没想过用在你小子身上,可你这个混账东西居然敢,岂有此理!
四爷,生气了。
弘晖抬手抚额,好像……把事情搞得更糟糕了?明明不是这个意思的,“阿玛……”
“滚!我没你这种混账儿子,给我滚出去!”四爷难得这般发泄的。
弘晖身子一僵,心里也明白,四爷向来隐忍的性子,要恼怒到何种程度,才会像是现在这般爆发出来?这时候,弘晖心里生了愧疚,虽然并不觉得自己的选择是错的,可大概,应该会有更好的方式吧,然而,“再混账,我也是您儿子,就算您让我滚了……滚了我也还是您儿子。”于是,弘晖耍无赖了,反而跨了几步在一旁椅子上坐下了。
与四爷讲道理,从一开始就是最大的错误!
四爷瞧儿子这顽劣模样,反而是一愣,随后回神,意思到自己刚才话里的冲劲儿,四爷微微收敛了怒意,其实,并非真的想让儿子滚的……至于,那句“我没你这种混账儿子”,四爷口中突然觉得苦涩,或许,这话不该对着弘晖骂去的,太伤人,四爷懂的。
“原来您也知道理亏了?您也知道这话太伤人了?还好您儿子我心胸够宽广,不会真因为一句两句地和您起了膈应。”弘晖慢悠悠地拉长了音说道,随后,在四爷再次要骂人的时候赶紧讨好几句,“不过,也亏得阿玛您就是这种刀子嘴豆腐心的好性子,儿子懂的,您虽然骂了那话,可心里明明还是记着,晖儿是您最最疼爱的好儿子,是不?呵呵!”
对付四爷,胡搅蛮缠永远比据理力争更实在。
果然,四爷虽然没笑,却是脸色没那么难看了,不过,嘴角眼角十分抽搐倒是真的,显然是被儿子这架势给囧得。
觉得四爷恢复到平常心了,弘晖正了正脸色,也不再胡乱闹欢了,“阿玛,儿子如果有说得过分的地方,您尽管指出来教训儿子,您也不希望在您面前,我只是个胆小沉默不懂表达心意的嫡长子吧?若,儿子做错了,您教训,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您的教导,儿子向来是郑重领受的。可是,您也总得给儿子犯错的机会吧?您看,您费尽心思护着儿子,到头来,您自个儿还得为此憋着委屈、无人诉苦……儿子委屈了,您会护着儿子,可是现在您受委屈了,谁能护着您?”
“哎,真不知,该说你是长大了,还是永远长不大!”四爷由衷感叹,他何尝看不明白,晖儿的一片赤子心,这孩子急着想要往肩上扛担子,或许,晖儿是真的长大了。
弘晖展露笑颜,是在四爷面前一向的纯粹笑意,“阿玛,虽然我没证据,可是,我相信,您设计让耿氏在额娘院子里动了胎气,却并没有真的下手伤害耿氏肚子里的孩子。”弘晖知道,四爷在意这个,刚才四爷那股子怒气可不小,四爷不是残酷冷血的人,四爷十分重视子嗣。
听儿子这般说,四爷虽然动容,可四爷这性子,注定了是不会感动得忘了自制,很显然,四爷觉得弘晖这话,未免没有刻意讨好的意味……没办法,四爷生于宫中、长于宫中,有些性子,几乎是天生的。
先前这话,弘晖当然不是十成真心的,而接下来这话,才真是毫无掩饰的,“换个方式说,您大概能接受的。就算……我说了是打个比方,您别跟着字眼儿做计较……就算您真的对着耿氏肚子里的小六下手了,您却是为了儿子我,所以,不管您对他人是否真的残酷冷血无情,您只要心里惦记着我,弘晖就可以立誓,一生一世对您绝对地信任遵从。”
四爷大概是满意的,因为这一刻,四爷肯定,儿子是长大了,当年的小小孩童,已经长成顶天立地的翩翩少年郎,最重要的是,弘晖已经懂得了皇家的生存方式,然而,却难得的是,还留存着一颗可贵的赤诚之心。
弘晖那话的意思,只要四爷不对着自己挥刀劈斩,那么,自己做儿子的就永远都是个孝顺子。
弘晖懂得了,生存的条件,皇家的生存,从来不是必然的。
四爷点头认可了,弘晖终于松了口气,要知道成人的灵魂憋屈了这么些年,才终于得到这位爷的承认,何其囧哉?原来四爷不过是逼着自己把这心里话说出来,瞧四爷的模样,还以为是儿子终于被磨练出了皇家心智,却不想,这些生存的条件,弘晖上辈子就懂的,这弯儿,可真绕大了。
“耿氏并没有动胎气。”四爷临了居然解释了一句。
弘晖已经一只脚踏出了书房门槛,然后回头对着四爷灿烂一笑,“阿玛,其实把心里话说出来,也不是这么难的,对吗?您的这些话,对着儿子说出口,儿子觉得格外的珍贵,儿子岂有不信的道理?”是真的相信。
“你哪来的那么多道理!”此刻,四爷语气自然地带了纵容的意味儿。
弘晖索性回身正对着四爷,“还有一件事儿,都差点忘了和您说。去年的时候,弘皙去了一回江南,貌似挺不错的,儿子琢磨着,您是不是也能替儿子讨个江南游的差事?”
于是,四爷没了笑意,“……”又是沉默啊。
“阿玛,您刚还说儿子长大了的。”弘晖不乐意了,别呀您,“您就非是觉得,儿子斗不了那只曹老狐狸?”
“偷看刑部的密宗,也是我给你的胆子?”四爷心里门儿清得很。江宁府曹寅那老狐狸的事,四爷向来十分谨慎,没想到还真被弘晖给探去了,罢了,这孩子果真是长大了,手段也还够的。
至于康熙爷那里,四爷早已有了定策,在康熙爷眼里,或许曹寅分量十分的重,然而,在四爷眼里,我儿弘晖既然想要拿你曹寅开刀,你就算是老成精的狐狸,也得乖乖就范。
孩子,总得给他成长的机会,就像是弘晖说的,如果连犯错的机会都没有,将来还怎么独挡风雨、立志天下?其实,弘晖的许多道理,四爷还是能够听进耳里的,只是四爷不会轻易出口承认。
弘晖呵呵一笑,阿玛显然是没生气的样子,“要不是得了这个消息,儿子实在憋不住了……儿子也不会选在今儿这个时候和您摊牌的,呵呵!”
弘晖瞧着四爷书桌上那几张纸,关于一年前陷害福晋芸秀的真相,其实并非才探明白的,今日不过是作为弘晖向四爷表示“长大”的证物罢了。
江宁府不太平,弘晖在京中呆不住了,如果四爷愿意帮忙推一把,弘晖有信心,亲自到江南指挥童西元拿下整个江南商道,指日可待。
国之经济命脉,江南之乡,富饶之地。
弘晖一直记得,想要送给四爷将来登基的贺礼,是足够保障新政推行的……银子。
52.江宁府的曹二公子
弘晖顺利出京,或许四爷对于康熙爷的影响力越发的明显了,又大概是康熙爷终究是年纪大了,面对诸多的不顺心、不如意,康熙爷在一步一步妥协退让。
曾经用卑劣手段陷害胤礽的老大胤褆,依旧被圈禁在府,曾经荣耀至极受帝王宠信的废太子理亲王,已被夺了实权提前“养老”了,曾经风头颇劲一度成为再立太子人选的老八胤禩,似乎也沉寂许久了……康熙爷在乾清宫时常盘点着几个儿子,细细算来,如今老四越发地出挑了。
康熙想了许多否认老四的理由,但又被自己一一推翻,老四虽然性子寡淡,但却总算是兄友弟恭的,老四虽然从前默默无闻,但前番一鸣惊人吸引了诸多眼球,老四虽然看着有些手段冷酷,但……康熙爷在帝王位多年,他比谁都更明白,在这个位子上,冷酷什么的,从来不是致命的借口,更难得的是,老四隐忍自制的性子,大概是能够让他在权力冲击之下保持几分从容镇定。
康熙爷,在观望,自己年纪大了,就越容易心软,而若心软了,则更容易成为致命弱点,“老四不是最适合帝王位的人,从来都不是……只是,朕却不得不承认,眼下的大清朝,需要老四这样的帝王……”
李德全伺候着万岁爷,似乎听见主子低声呢喃着什么,然而,即便是听明白、听真切了,李德全也只能装作聋子。
京城以外,天空海阔。
弘晖是跟着方文章一起出京去江宁府的,刑部郎中方文章刚被外放去江宁做个知府,对于这个安排,临行前,四爷并没有特别交代,于是,弘晖也就顺其自然了。
一路上,弘晖倒是想要游历一番,却无奈,方文章赶着去江宁上任,弘晖也就只好作罢,匆匆一行,几乎没有中途逗留,虽遇上些小麻烦,倒也是第九天便抵达了江宁繁华地。
这一次出京到江宁府上任,方文章离开刑部的时候,只带走了一个得力心腹,那就是老搭档刑部主事董姜宇的弟弟,董姜守,原刑部从九品司狱,也是刑部大牢中,公认的最牛司狱,功夫顶好、性子颇傲。
“世子爷,您若是实在不愿与下官去江宁府衙,那……还是让姜守跟着给您当个护卫吧,否则……您也知道,下官是领了军令状的,万一您若是在江宁有个事儿,下官真是无脸再回京面见四爷了。”方文章也与弘晖相处了一阵子,这位世子的脾气,方文章也算是领教了,世子爷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这不,不能让少主子改了性子,就只好他方行知妥协退让了。
方文章这话一说完,就瞧着董姜守一脸严肃地站到了弘晖身后,俨然就是一副替世子爷护卫的架势,虽然并不十分甘愿,可董姜守不得不承认,世子年少,却有许多“歪门邪道”十分新奇,尤其是世子爷当初对着刑部大牢里那一干重犯试用的招数,董姜守表示颇有兴致。
弘晖无奈,这一个两个地还真以为他出门不带护卫?好吧,虽然明面上,他的确只带了一个伴读书瑶和一个随从吕义博两人,却其实由慕容丰极亲自率七彩的暗卫跟着的,“行知倒也大方,总共只从刑部带了一个出来,倒是便宜我了。”
这算是应下了,弘晖知道,对于这一点,方文章是绝对不会妥协的,不过,董姜守这个人,弘晖的确也看重几分的。
方文章松口气,又亲自替弘晖在客栈安顿好,这才去了知府衙门。这外放的机会,是方文章向四爷求来的,如今,自然要花上万分努力,以报四爷知遇与提携之恩,方文章想做出一番政绩,更想着为江宁一方百姓造福些许。
其实,弘晖一行还没到江宁的时候,康熙爷的密函已经到了织造衙门曹寅曹大人手中了,曹寅作为康熙爷在江宁地界的耳目,自然有一套密折通信的法子。
“父亲,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十三岁的小少年神色郑重地对着面前的年过半百的老父问道,眼中颇有城府,曹徵,曹寅在康熙三十八年所得的次子。而正是这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曹徵,让弘晖十分好奇,也是弘晖亲自下江南的原因之一。
曹寅自然是十分满意这个小儿子,显然,长子曹颙和这个年幼了十岁的弟弟相比,怕是要差上一大节,更何况,曹寅看得分明,长子并非混迹官场的料子,反而眼前的小儿子曹徵小小年纪就早早表现出了异于常人的天赋。因此,曹徵,也就成了曹寅培养的曹氏掌门接班人。
“徵儿,万岁爷的心思,不是用来猜的,记住为父的话,我们曹家人,只要忠心按着皇上的意思听命行事,这就是曹家的生存之道。”曹寅是这么教导儿子的,可其实,老狐狸心里并非真这么想,早就七拐八弯地琢磨着紫禁城那位老主子的意图了。
曹徵稍显稚嫩的脸上,表情未变,依旧十分郑重地对着老父亲应答,“是,儿子谨记父亲教诲。”垂首,便不再多言,当然,有其父则有其子,曹徵和老父一样,心里已经思量开了。
孺子,可教也。
康熙爷来信,却其实信上寥寥几字闲话家常,只在最后提了提几句,老四家的弘晖跟着信任知府一道来了江宁,曹寅你只管着“按例办差”就好。
按例办差?除了江宁织造衙门这一差事意外,曹寅的另一身份,就是江南片儿的皇家暗探头子,就这个暗地里的身份,可比正五品的织造老爷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