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事,这真是太好了。
杜绍言一路冲上来,中途他听见熟悉的声音,这鼓励了继续往上跑,即使前面是越来越高的温度,他来不及考虑更多,什么都不管了,什么今天开董事会什么追究责任人什么上面有火被烧死啊什么空气中有毒气小心呼吸啊,他满脑子都是笨蛋笨蛋笨蛋!
直到他冲到顶楼看到他,火焰在他的周围,他在燃烧的火里回过头,望向他。
杜绍言一直觉得常生明明只是平凡无奇的相貌,但却觉得此刻映着火光的他微笑的脸,如浴火凤凰般惊心动魄的艳丽。
“别过来……”常生对他抬起手。
他的话没有说完,杜少爷已经跃过火焰跳了进来,他一把将男人拥进怀里。
同时他以抱怨的口吻说道:“你想害死我吗,笨蛋!”
第62章:不死之身
现在应该是误会化解情人互诉衷肠的时刻,不过杜少爷一句话就完全毁了这种可能,并且他继续不停地抱怨:“烦死了,我刚跑下去又跑上来,大清早的又是火灾又是爆炸又是救人的让不让人过了……”
“你不用上来啊,”常生在他的怀里轻声地说着:“我不会死……”
“笨蛋!”杜少爷用力收紧怀抱:“我舍不得啊!”
“笨蛋是你吧。”常生同样紧地抱住他的肩:“我不会死,就算被火烧也没关系。”
“不会死难道不会痛吗!”杜少爷松开手,他揪了一下比他大六百岁的男人的耳朵:“而且害的我还又跑上来一次,本少爷可不像你,本少爷烧死了你赔得起吗!烧不死英俊的脸上烧个疤怎么办!毒气薰坏脑子怎么办!自作主张什么啊!”他停了一下,“害我担心死了!讨厌!”
这个孩子,连温柔都是赌气式的……可是,他真是太不听话了,常生很想骂他一顿,你一个脆弱的普通人学什么英雄啊,你才是笨蛋呢!对啊你烧死了怎么办,脸上留个疤怎么办,薰坏脑子怎么办,你都明白的话你跑上来干什么?!我一个不老不死的怪物真的值得你这样吗?
可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你喜欢我,我知道的,我从来没有比现在更知道,你喜欢我。
一声爆炸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杜绍言护住常生往后倒去,常生看见一团火球从青年的头顶飞过,他似乎能闻到皮肉被火烧焦的气息。
“你没事吧?!”他急切地问道。
杜少爷的表情显然在忍痛,不过他仍然以不屑的口吻说道:“本少爷当然不会有事。”
现在他在他的身体正上方,用身体护着他,头对头眼睛对眼睛鼻尖对鼻尖嘴对嘴,距离不超过十厘米。
这正是偶像剧意外接吻的经典桥段啊,但是出现在火灾现场太不恰当了!现在当务之急是什么?!!!
“糟糕了,我们要快些走!”杜绍言前后看了一下站起身,同时他拉着常生的手将他拉起来:“不然真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了,哦不对,你死不了,是明年今日就是本少爷忌日……”
两人手拉手朝走廊尽头的窗口跑去,常生望着青年的背影:“对不起,都是我盲目跑上来……”
“你是担心我对吗?”杜绍言边跑边回头:“其实,你喜欢我吧?”
他灿然一笑。
常生愣了一瞬,他想点头,但运动神经太好的杜少爷已经把头转回去了。
杜少爷头也不回地说:“我们下去之后要亲口告诉我!”
现在说也可以……常生边跑边想,我不想和你分开,就算你以后会后悔我也想和你在一起,就让我自私一次……
两人跑到走廊的尽头,窗外高高的消防楼梯已经架好,身后是肆掠的高温火焰,刺鼻的化学气体,和随时可能的二度爆炸。
消防楼梯离窗口还有一段距离,要从窗台跳出去才能抓住,杜绍言单手攀上窗台,转身把常生也拉上来。
就在这时,背后又传来一阵爆炸声,两人来不及回头看,只感到滚烫的气流薰过来。
“这一次我来保护你。”杜少爷低声说道,他将常生推向前,让他先离开。
但常生躲避开了,他敏捷地跳下窗台,同时将青年推向窗外。
窗台位置很窄,他一用力杜绍言就往外倒去,青年条件反射地伸出手,抓住了消防楼梯。
杜绍言边回过头:“你就不能给个机会……”他看见男人的背后,汹涌的火球像海浪一样扑过来。
常生爬上窗台,他对他跳过来,同时热浪紧跟着他的身体。
杜绍言拼命地伸长手:“快抓住我……”
常生最后看见青年焦急的脸庞,他感到身体被灼烧的疼痛,但他只觉得欣慰。
十年前他第一次见他,少年以为他被刀扎伤了,同样焦急的表情:【有人受伤了!赶紧送医院!】
在那之前,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人对他露出过这样的为他担心的表情了。
这让他感到一阵微微的暖意,许久未曾感受的普通人的情感。
和你相遇,是漫长地近乎静止的时光里最美丽的事。
那些年,也谢谢你。
冲击波强烈地冲击过来。
天旋地转。
明初洪武年间,扬州城。
自古有诗云:烟花三月下扬州。
扬州自古繁华,人杰地灵。
扬州城的常府里算有头脸的人家,据说常家祖上和开国大将常遇春有祖辈上的因缘,因此常家长孙的满月酒宴办得风风光光,城中大大小小官宦亲贵都来祝贺,可谓热闹非凡。
可在满月宴后,这位常家长孙却一病不起,刚满月的婴儿如何能承受重病缠身,很快孩子消瘦下去,家中大人心急不已,请来各地名医来诊却都不见成效,大夫们束手无策,常家甚至请来庙里高僧做法,道士驱鬼,始终收效甚微。
外人都传言那个孩子活不了了,常家人也渐渐失去耐心。
但那个孩子没有死,身体虚弱却一直活着,很快常家长子有了第二个孙子,是个很健康的孩子,常家是大家族,长子的妾侍不久又添了第三个孙子,隔年常家次子又有孙子和孙女出生,那个体弱的长子长孙渐渐就被忽略了。
府里的人们也并不把这个孩子当大少爷,因为没有哪个大家族会让一个随时会夭折的孩子作为继承人,除了孩子的亲生母亲,其他人都将关注的目光转向别的孩子,孩子虽然勉强活了下来身体成长却明显迟于他的弟弟妹妹们,三岁还不会说话,五岁方才学会走路,当他的弟弟开始流利地书写出欧阳修字帖时他才刚刚开始背三字经,家中长辈不再对他有耐心,也因此他躲过了争夺家族继承人的兄弟间的争斗。
孩子成长为少年,无论是相貌还是资质都是毫不起眼的,在优秀血统的家族中,出类拔萃才是必然,毫不起眼就是下等,注定受人歧视,少年没有得到很多疼爱和尊重,孱弱的体质使得他没有被长辈加以身体方面的培养,他不会骑马,不会射箭,不会刀剑,缺乏英气和武力。
不过他写得一手好字,虽然他学字学的晚但一直勤加练习,他的家人更多地认为那是他长年只呆在房间里的必然结果。他的弟弟妹妹很少和他一起游戏,男孩子的蹴鞠骑射他无法加入,就连女孩子的放纸鸢他也只能在一旁看着,他身体太差,连放飞纸鸢的跑动都无力承担。
随着孩子们年纪的增长,他到了弱冠之年,仍然是体质虚弱时常卧病在床,有名医断言他活不到三十岁,因此当家中长辈为他的弟弟张罗婚事时刻意地忽略了他,常家是大家族,子女不能随便婚配,必须要是门当户对的家族,但门当户对的大家族怎么会把女儿嫁给注定会早逝的人呢。
他弟弟们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娶妻,生子,不过他内心其实是没有什么不平的。
他清楚自己的身体,还是不要害了人家的女儿。
过了二十五岁之后他的身体却渐渐开始康复起来,他的病好了,并且不再生病,他开始可以长时间的行走,开始从事一些体力活动,开始带着弟弟的孩子们游戏,甚至开始学习骑马。
他的家人,尤其是亲生母亲,非常高兴见到他的身体好起来变得像普通人一样,他的长辈们由于长期地忽略这个孩子这时才发现原来他熟读诗书孝顺谦和。武的不行文的优异也不错,做官也好为人处世也好靠得是脑子而非身体,他毕竟是长子长孙又是正妻所出,于是又有些将他作为爵位继承人的意思,但这时开始有中伤他的言论。
他不知道流言开始于哪里,弟弟或是姨娘或是叔叔,总之,流言四起,他们说,他身体好起来,是被妖物附了身。
否则,一个病了二十五年的人,看遍了名医都没有办法,怎么会自己突然好起来呢。
他无从辩驳,身体好起来原本是件好事,却将他推进众人视线中,推进责难污蔑的中心。
家里长辈开始是不信的,但是三人成虎,越来越多的怀疑目光投向他。
他的确没有再生过病,在这个时代是非常稀有的事,他的头发生长地太慢,没有白发,一根也没有,他留不起这个时代男人要蓄的胡须,它们生长地太过迟缓,他骑马摔下来,大夫说他摔断了骨头可他几天就康复了,这都是很难解释的,而且更可怕的是,他的相貌没有再变化过。
他弟弟的头发开始白了,而他没有,他连皱纹都没有。
流言似乎已成为事实,他是被妖物附了身。
他走在扬州城的街头,有人在背后指点:“他是妖怪。”
家中长辈越来越不能容忍他,有一天,他的父亲对他说:“你搬到别院去住。”
他低着头,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
他顺从地搬到别院,只有母亲会来看他。
时光流逝,当他母亲满头银发的时候,他发现铜镜中自己的脸,就像还是昨天一样。
算算年纪,他应该有六十,花甲之年仍然有黑色的发丝光滑的肌肤,如果不是妖物,会是什么。
连他自己都相信了。
父亲去世之前他回过一次府里,他的亲生弟弟——和他流着同样的血的人,已经是府里的主事,他用拐杖指向他:“是你折煞了常家的福气!你不能回来见父亲,你会害死他!”
他跪在高高的台阶之下,望着弟弟手里的拐杖,他连请求的话都说不出口。
最终他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他以为他注定要在别院老死下去,但更残酷的事还在后面。
在某一个夜晚,别院突然被人围住,他的族人用火把指着他的脸,说他是妖物,是不祥之人,要他死去。
他的母亲拼命地护住他,保护他,她苍老的脸上满是眼泪,她哭着说:“这不是你的错……”
他做错了什么要被同族烧死,他真的不明白,可是他让他的母亲——对他最好的人,这样的难过。
他不甘心,不愿死去。
他逃离了,漂泊在外,无家可归。
世事变迁,太祖皇帝驾崩了,建文帝即位了,燕王起兵了,之后是永乐盛世,之后是仁宗皇帝,仁宣之治,时间在他身上驻足,他头发仍然是黑色,肌肤仍然有着年轻人的弹性,他开始在各个地方游历,却不停留,身边的人不停地变幻着,都是陌生的脸庞,别人问他叫什么,他只会说,姓常。于是别人叫他常生,多么笼统的称谓,可是知道他名字的人都已经不在世上了。
后来遇见她。
他很久之前也被父母提过婚事,最初因为身体,之后因为流言,婚事每每提起都是不了了之,他也没想过娶妻,可是她不一样。
他在某处游历时以代人写书信为生,她要写信给出嫁的姐姐,站在他身边看他写字,他写完后抬起头,她对他一笑:“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字。”
他起初并不在意,后来她太频繁地来代写信,每次替他磨墨,旁人都看得出来她的心思,提醒了他,他却不敢太过靠近,怕会害到她。
女人未出嫁就有这种传闻是有辱家门的,后来她的家人找了来,他明白里面的含义。
她是个平凡的女人,不漂亮,也不聪明,不认得字,也不懂诗书礼仪,可能就是因为太过平凡,让他觉得心安定下来。
这个时代的婚事并不需要太多热烈的情感,他娶了她,洞房花烛夜,她的长发缠绕着他的手指,她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这是我最重要的一天……”
对他而已也是,因此从这一刻他有了普通人的人生。
可是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婚后的生活平淡恬静,两年后他们有了一个儿子,自己的血脉得以延续,他几乎流出眼泪,对于她,他感激地发誓要对她好,给她所有。
儿子满月时,妻子抱着孩子对来祝贺的亲戚说:“我老了,他还一点都没变呢。”
这只是她的一句玩笑话,在他听来却如警钟响起。
她会老去,他们的儿子会长大成人,而他不会变的,他要怎样解释他的不变,尤其是对着一天天长大的孩子,对着孩子身边的那些人和眼光。
他考虑了很久,终于将他的秘密告诉她。他结结巴巴地说着,反复解释着,他不是妖物。
她呆住了,然后是一连几天的沉默。
他不知道她会给出怎样的结论,他所做的只有对她好,对孩子好,同时等着她的宣判。
一个月的晚上,她抱着孩子哭,对他说,要他离开,她想孩子正常地成长,不被外人当成异类的孩子。
他尊重了她的决定,连夜离开。
其实他并非走远,他在暗处看着她和渐渐长大的儿子,背负着抛妻弃子的负心骂名。他偷偷地送钱送东西,都很小心,怕被周围邻居发现。
后来她改嫁了。
这个时代一个女人带一个孩子,太艰难了,他一点也不怪她。
只是他无法再看着她和孩子跟着别的男人一起生活。他来看她的次数减少了,几天一次到几个月一次,到几年一次。最后一次看她时她已经很老了,发如雪鬓如霜,她已经失明了,认不出他。
他离去时不小心碰见了他的儿子,他现在看起来比他还要年长很多,他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你是谁?”
其实他和他是很像的,但是谁会想到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回答不出他的话。
她去世那天他履行了当初新婚之夜的誓言,他想要死去。湖面的冰割破了手,鲜血淋漓,他执著地想要陪她死去。
当他跳入冰冷的湖水时,他想,一切终于结束了。
一个梦也没有。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还活着,不知道过了多少年。
改朝换代,皇帝宝座的人,已经不姓朱了。
时逢乱世,硝烟四起,他想回家,扬州还在,常府还在,即使里面的人和他没有关系,却仍有着血缘的关联。
扬州十日,清兵屠城,他拼命地回到扬州,自古繁华的烟花之地,血流成河,尸横遍地。
常家是和开国大将常遇春有因缘的家族,面对清兵时他们的反抗直接导致了满门灭族,当他回到家时,才发现府里再无一个活人。
大雨倾盆,血融在雨水里,融在他的眼中,全副武装的满族士兵在他身后叫道:“这里还有一个活人!杀了他!”
他回过头,看见他们手里的带血的刀,他同族的血。
他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无法克制地想要把那些侩子手杀死,他忘了家训忘了礼仪忘了所有的圣人教诲,他拼命地想要杀死他们。
刀刃穿胸而过,他感觉不到疼痛,仍然厮打着,有人从远处向他射箭,有人从背后刺入长矛,血流出来,翻裂的伤口绽出血红的骨肉,他不记得被多少武器穿刺,他没有印象,没有思维,没有理智,只是疯狂地恨着。
他想要杀人,想要发泄,想要同胞能够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