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卫九闷不吭声,拿回玉佩,仔细揣好。
韩寐揽住暗卫九,笑道:“你还是不信……”
张碧侠黑着脸上前打断:“找到司徒雅了。”
暗卫九浑身一震,霍地站起。韩寐和张碧侠面面相觑,神情都是既惊诧又诡异。
司徒雅出现在五十里开外的白龙湖畔,不省人事,半身赤裸,鞋底烧焦,多处挂伤。
归顺的山匪认为,磺石硝石炸裂了溶洞暗道,那一刹湖水涌入,保住了司徒雅的性命,之后他因昏迷并未呛水,被涨潮的湖水冲刷至此。是夜,司徒家的众暗卫,又从湖里打捞出司徒锋的断剑,以及九龙杯的碎片。似证实这推测可信,只是那刻满小字的陶片,是决计找不到了。
金牛寨中,暗卫九谨慎处理好司徒雅的伤势,运功替他护住心脉。候到半夜,司徒雅终于醒转。
根据司徒雅的说辞,他在牛油燃向昆仑磺之前,就跳进了油潭,而司徒锋和叶卓在厮杀中也相继落入油潭,不知所踪。韩寐赞道:“二公子果然聪明过人。本王即便知道油潭许有活路,也决计不敢贸然跳入。此趟辛苦,好好歇着,明日一道回益州。”
司徒雅不置一词,待房中只剩下暗卫九,才道:“暗卫九,我回来了。”
暗卫九转身狠狠拧干绸巾:“……是。”
司徒雅奇怪道:“从刚才起,你就没正眼看过我。”
暗卫九道:“是。”
司徒雅幽幽道:“脚痛。”为了弄点伤,他在篝火里踩了片刻。
暗卫九终于回过身,坐在司徒雅脚边。这双脚已经用绷带裹好,实在用不着他再做什么。
“痛。”司徒雅动了动脚。
暗卫九按稳司徒雅的腿,沉声道:“小主人,别动。”
司徒雅动得愈发厉害,直想用脚踹暗卫九。
暗卫九只好欺身压住司徒雅,认真道:“属下会点穴。”
“……你对我不好了。”司徒雅凄然道。
暗卫九听得揪心,却难以措辞:“怎么对你好?”
司徒雅道:“我活着回来,你总该亲我一下。”
暗卫九岿然不动:“伤好了亲。”
司徒雅郁闷道:“我伤的是脚,不是脸。”
暗卫九默默埋头,想亲司徒雅的脸颊。司徒雅却将唇凑了上来。
暗卫九神使鬼差想到蛊虫,迅疾偏头躲让。
目光交汇的刹那,司徒雅没有错过暗卫九眼底难得一见的质疑,以及微不可察的嫌恶。
暗卫九旋即意识到这举动不妥,重新回过头,想弥补这失误。这一回,司徒雅用手罩住暗卫九的唇,轻轻推开。他嘴角挂着笑意,声音却低沉得可怕:“不必了。”
“……”暗卫九咬紧牙关,逼退眼眶里的热意,数时辰忘记眨眼,一流泪便觉刺痛难耐。
司徒雅清风和煦道:“你累了,睡觉去。”
暗卫九埋着脸,缓缓道:“属下在外守着。”说罢,逃也似地冲了出去。
司徒雅听见门砰地一声合上,本该怒火中烧,却笑出声——这反感,来得够唐突,也够明显。
第六十章
暗卫九甫一出门,便撞上硬邦邦一物,定睛看来,却是暗卫六。暗卫六给撞得眼冒金星,几乎找不着北,好容易把住暗卫九的肩,痛得龇牙咧嘴,笑道:“找你好久了,六哥带你听墙角去!”
片刻前,暗卫六无意中发现,云雁镖局的少镖头季羡云进了唐铁容的房间。这原本没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季羡云竟然遣走了把守在门口的士卒。他自知武功粗浅,便让暗卫一近前偷听,暗卫一却道唐门少主耳力过人,以防万一,最好叫暗卫九来。
暗卫九终于想起他是个暗卫,红着眼睛,无声无息掠至供唐铁容养伤的民舍屋顶。从这里可以眺见司徒雅那间屋的灯光,稠厚夜色中一点暖意,突然就毫无预兆灭了。他记得,油灯离床榻很远,分别搁在窗前和桌上,司徒雅双脚受伤,武功尽失,怎么可能同时拂去两盏油灯?
韩寐提出的质疑,就像一颗种子,在他心底生根发芽。只要有心观察,平常忽略的细枝末节,就会浮出水面。一个人,怎么可能一而再再而三,死里逃生?琴弦穿心不死,是因为心脉长偏了。坠崖不死,是因为雪厚。昆仑磺炸裂不死,是因为油底有水。很合乎情理,又很离奇。
暗卫九认为,司徒雅不死,是蛊虫造成的。他对蛊术知之甚少,只知道胡不思讲过,黑苗子的蛊虫可以控人心智,占据人的身体,使得这个人奇经八脉布满虫子,不老不死,沦为行尸走肉,做尽坏事,看他好似和常人一般讲话说笑,其实这只是蛊虫和蛊主在讲话说笑。暗卫九一想到自己可能在和杀害司徒雅的蛊虫打交道,甚至认蛊为主,就感到莫大的悲哀……
“这几日,季某一直在暗中打探铁容兄你和司徒三公子的下落,”季羡云低声寒暄,“原本联络了司徒盟主,准备和司徒二公子合计救你们出来,孰料他一到剑阁,便不知所踪。听闻蜀王兴师剿匪,愚兄才后知后觉赶来,没想到……竟是如此。你身上好些了么?”
唐铁容勉力道:“我没事!二公子醒了?”
那厢悄无声息,大抵是点了点头。“司徒锋呢,”唐铁容急道,“那泼皮碎了吗?”
碎了一语,乃是江湖唇典,意为死了。暗卫九心事重重听着,心中荒凉更甚,三公子只怕真是碎了。
季羡云叹道:“人各有命,我等身在江湖,哪个不是刀尖打滚。铁容兄节哀顺变,以为后图,还要保重玉躯。”暗卫九听得奇怪,他家三公子碎了,为何要唐门少主以为后图?
唐铁容莫名其妙,沉重须臾,问:“以为后图?”
季羡云直言不讳:“蜀王要唐门在三月之内交出九龙杯,现如今铁容兄到底操办的如何了?”
唐铁容一拍脑门,惆怅道:“季兄不提,我倒忘了,那九龙杯碎了……是真碎了那个碎。”
季羡云道:“铁容兄可看清楚了,那真的是九龙杯?”
唐铁容不疑有他:“不错。当时有两个九龙杯,一真一假,昆仑磺一炸,估计都碎了。”
季羡云佩服道:“铁容兄好本事,能分出九龙杯真假。”
“不关我的事,那真的九龙杯刻着字,是暗卫……”唐铁容突然警醒,“季兄问这个作甚?”
季羡云噎了半晌:“蜀王人品,你我都见识过。只怕他这回赖账,不肯践诺放令堂回唐门。”
唐铁容客气道:“季兄如此为我唐门着想,铁容感激不尽。”
暗卫九不明白两人怎地越讲越不着边际,季羡云明明是为唐铁容好,唐铁容态度却很疏远。
季羡云下定决心:“其实季某有事相求。”
唐铁容冷笑道:“早讲不就成了。你这季呆子,也不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就想学人套话。”
暗卫九隐隐觉得这不屑一顾的口吻很熟悉。
房中突然没了动静。片刻之后,唐铁容大怒道:“滚!”
季羡云据理力争道:“令堂为蜀王囚禁,你坐视不理就是不孝,而况,你不想为司徒锋报仇?”
唐铁容气恼道:“和司徒锋有什么干系!听了你的才是不孝!季羡云,我真是看错你了!”
暗卫九一头雾水。季羡云压低声:“铁容,你好好想想,有人冒用你唐门‘五毒神砂’劫蜀王的镖。彼时令尊在益州司徒府作客,蜀王身在益州,不在司徒府拦你们,反倒舍近取远杀至唐家堡。这明摆着早有预谋。我打听过了,这些山匪,有一支早已投靠蜀王。不然他用兵何能如此神速?”
“蜀王吃饱了撑的?没事勾结山匪,冒用我唐门武功,劫自己的镖,就为到我唐家堡走一遭?”唐铁容越讲越冷静,“有道理……他就劫镖一事大做文章,将司徒家、你云雁镖局和我唐门牵扯进来,利用我等,尤其是利用暗卫九,为他破解九龙杯之谜……”
季羡云同仇敌忾:“蜀王这奸贼,就失镖一事为难家兄,害得家兄忍辱负重陪他,陪他……”
唐铁容于心不忍,打断道:“你是想救季当家?”
季羡云释然道:“正是!铁容兄你想,要不是蜀王作怪,令尊就不会惨遭毒手,令堂不必身陷缧绁,我兄长不必受辱,司徒三公子更不会葬身溶洞!现如今,你我再也交不出九龙杯,蜀王只怕会变本加厉,勒索我两方。”
唐铁容沉默良久:“他贵为一藩之王,又有武当派撑腰。因此,你才要我……”
季羡云惭愧道:“事出无奈,适才有此下策。”
唐铁容苦笑一声,失魂落魄道:“司徒锋在天有灵,只怕会瞧不起我。”
季羡云道:“无毒不丈夫,何况我们是为亲友报仇。”他顿了顿,又道,“对了,铁容兄,那九龙杯上刻着字?”
唐铁容道:“不错。”
季羡云好奇道:“刻着什么字?”
暗卫九听得头昏脑胀,仍旧没听出两人到底要作甚,此时听见九龙杯上有字,想到九龙杯毕竟是韩寐的东西,又是韩寐的血启动了机括,便想全神贯注听来告诉韩寐,好为唐铁容了此一桩。
唐铁容却口风极紧:“没看清。”
暗卫九听罢,将此事简单和暗卫一以及暗卫六讲了,几人琢磨和司徒家干系不大,且禀明司徒二公子,静观其变。这禀报的差事自然要暗卫九来做。暗卫九回到司徒雅的屋外,踌躇几圈,但听后门吱呀一声响,好似有个东西蹿了出去。他心中一凛,拔身跟上。那人影蹿了几丈,骤然停在压弯的枝头,道:“好小子,你不去伺候你的小主人,跟着我作甚?”
暗卫九借着雪光看清这人,头戴白色棱帽,身着对襟青坎肩套白袍,竟是昆仑派掌门莫见怪。
暗卫九抱拳道:“敢问是前辈,弄灭了我家小主人的油灯?”
莫见怪没料到有此一问:“是又如何?”
暗卫九道:“……”
莫见怪道:“你师伯我老了,又是回教徒,就算黑灯瞎火,也不敢占你小主人便宜。”
暗卫九看他如此光明磊落,直白道:“前辈找我家小主人有事?”
莫见怪环视四下,敷衍道:“乌衣卫还在附近,好自为之。”说罢,枝桠一颤,人已不见了踪影。
暗卫九思来想去,总觉得唐铁容要对韩寐不利,但这件事,孰是孰非尚无定论。他本该禀明司徒雅,让司徒雅做决定,此时不知是憋着一口闷气,还是介意那蛊虫,极不愿意和司徒雅照面。便托了暗卫一保护司徒雅,自己去和韩寐打交道。
韩寐整日忙碌,到这时本已睡下,一听士卒来报,说是暗卫九求见,一时间喜出望外,只当暗卫九听了他的话,与司徒雅划清界限,也顾不得穿鞋,披头散发开门相迎。
暗卫九见礼道:“还请蜀王放过唐门少主的家人。”
韩寐笑容垮塌,心道,这可好,刚对着司徒雅魔怔完毕,又迷上唐铁容了。他撩了把乱发,散漫调侃:“好说,你陪本王睡一觉,本王就放了他母亲。”
暗卫九不明白蜀王为何总是要找人睡觉:“……你一个人不敢睡觉?”
韩寐脸色霎时很好看:“太对了。”
暗卫九道:“只是睡觉?”
韩寐哄道:“来罢,本王睡相很好!”也不待暗卫九反应,便将他一把打横抱起,直奔床榻。
暗卫九觉得很不对劲,但他有很多疑惑,不知该对谁讲。韩寐轻车熟路替他除去衣袍,拆散束发,将弯刀放在枕下。来劲道:“你习惯睡外面,还是睡里面?”
暗卫九给问得一怔。韩寐笑道:“本王又不是问你,习惯在上还是下,有什么好犹豫的?”
暗卫九道:“不习惯挑拣。”
韩寐了然,亲昵地踹了他一脚,指使道:“睡里面去。”
暗卫九默默往里爬。韩寐亢奋地拉起被褥,抱着他捂了个天昏地暗。
暗卫九掰开韩寐的手,纠正道:“这样不好。脑袋要露在衾外,透气。”
韩寐大笑:“听你的!”
暗卫九不明白韩寐在开心个什么劲。韩寐万语千言哽在喉头,最终只是一个劲替他掖被,浑然不觉自己背部凉飕飕地没个着落。
暗卫九睡得极不自在,开门见山道:“有人说,蜀王你利用司徒家,破解九龙杯的谜题。”
韩寐置若罔闻,心满意足道:“让我睡个好觉。”
暗卫九道:“到底怎么回事?你说小主人利用我,有人说你利用我,我有什么好利用的。”
韩寐终于睁开眼,认真倾听暗卫九发牢骚。
暗卫九道:“我看不明白,既然九龙杯已经毁了,你们就别再互相利用,对谁都好。”
韩寐忍不住感慨:“司徒雅不容易。”
暗卫九匪夷所思。韩寐捏了捏他漠无表情的脸:“你有时候能把人气得吐血。”
暗卫九道:“我没你们聪明,有话蜀王你挑明了讲。”
韩寐似笑非笑道:“为了保全这九龙杯,本王吃了很多苦。你不心疼本王?”
暗卫九理解道:“九龙杯对你很重要。”
韩寐漫不经心道:“我是这世上唯一不会利用你的人。你不相信,我可以为你死。”
“活得好好的,何必轻言生死?”暗卫九觉得,韩寐和他的小主人一样,很擅长巧言令色。
“因为,本王已经没什么好付出的,”韩寐打个哈欠,“而本王能给你的,你视为粪土。”
暗卫九道:“我常家为蜀王效力,想必自有其中道理,连生死都不计,又怎会图个回报。现下宦海浑浊,鹰犬猖獗,狼虎环伺,蜀王你何必好高骛远,保一方平安,长命百岁,才是正道。”
韩寐笑了:“本王看你,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想明白。”
两人风马牛不相及各自发完牢骚。离了司徒雅,暗卫九原本有些不习惯,总觉得心里悬吊吊地,没搁在这厢,辗转反侧一阵,最后却不知怎的突然安心下来,不觉和韩寐抱成一团,沉沉睡去。
司徒雅静静坐在韩寐屋外的台阶下。
暗卫一抓头挠腮,比划口型道:“要不,属下去唤暗卫九出来?”
司徒雅无声道:“用不着。我只想他一觉醒来,见我冻得哆嗦,也许就心软了。你在这陪着,反倒坏我事。”比起这一干暗卫,他来守夜,自然是内防狼,外拒虎,方圆百里今夜都会很安全。
61、第六十一章
五更雪飞如席,隆冬长夜将尽,烈风将云中剩雪一股脑刮下。最人困马疲的时辰,守夜的士卒冷得跳脚,直瞥坐在阶下的公子,白衣薄似春衫,束发浃冰覆雪。人定雪定,像是一尊死物。
死物般的司徒雅,正存想于听宫穴,潜运内力,谛听房中暗卫九的呼吸——绵长酣沉,想必胸膛正微微起伏。倏忽那气息一滞,心跳急促几分,衣角细碎摩挲床榻,呼吸又重新绵长起来,大抵是做了噩梦,不安稳地翻了个身。
司徒雅推测着暗卫九侧睡的模样,脸贴枕,手压住枕下刀,裹在衣底的胸肌暖和结实,双腿自然曲呈,不能夹太紧,未苏醒的欲望正贴着腿根。看似毫无防备,实则整个人像是机敏的野兽,随时都能跃起迎敌。但由他来爱抚,暗卫九不会反抗。他会从暗卫九背后伸手,暗卫九大概会绷紧身躯,他还未搂住暗卫九的腰,暗卫九就已收腹。暗卫九一定是在猜想,他会摸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