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北让他们两个人坐在车上,朝晋观的茶馆驶去。
在车上,靠着椅垫,钟北的脚趾头都站酸了,因为楚江寒没有来,他作为晋观的二弟子,受到了大家的挞伐,一路赔罪到散场,都没有休息一下。
钟北苦哈哈的,可能是太过于悲催了,他竟然在想,幸好以前练脚步的时候,晋观罚站的次数很多,而且还是垫着脚跟罚站,现在终于找到用处,比之以前,真的是太轻松了。
钟北唯一的念头就是,如果晋观再有下一次举办聚会的时候,他绝对会和楚江寒一般,躲到国外去。
回到茶馆的时候,已经累的不想下车了,慢慢的走回自己的居室里面,很想倒在床上就睡,但长期的生活规律不允许。
左临和钟北都去洗澡,叶路已经洗完了,发现自己的蚊香用完了,他可不想今天晚上还给蚊子加餐,于是准备去找祥叔,日常的生活用具都配备在祥叔那里。
祥叔和晋观住的地方离这里很近,走路只需要一分钟,穿过一条弯弯的走廊就可以了,他要去祥叔的屋子,就必须要穿过晋观的书房和两三间不知道是用作干什么的屋子。
平日里,这里都是黑漆漆的关着,今日,很稀奇的,有个屋子竟然开着灯。
叶路以为有小偷进来,赶紧躲在一边观察着,门是半掩着,里面灯光很亮。
如果是小偷,因为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开灯吧……
叶路小心的凑过去看,结果看见让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是晋观。
是晋观在一个高于地面五十厘米的台上表演。
没有工具,也没有观众,就一个人在里面独自的跳动他的生命。
不张扬,不夸张,静静的,舒缓的,带着一种对生命的诉求,对人生的感叹,晋观的神情很肃穆,也很真挚。
他之前一直很好奇,为什么晋观那么强健的体魄可以教给钟北灵动的舞步和茶艺?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
艺术与一个人的身材没有关系,跟一个人的外貌也没有关系,跟一个人的动作也没有关系。有关的,是他的专注,是他的渴望,是他的表达方式。
无论静还是动。
有种东西是叫做雄壮之美。
有种东西叫做动人心魄。
有种东西叫做挣脱灵魂的束缚,渴望自由的呐喊。
叶路没有发现,自己看了之后,也流了一身的热汗,刚刚洗的澡白洗了。
只是愣愣的看着,是他无法描述的一种美,一种意境。
不知过了多久,晋观慢慢停下来。
晋观停下来的时候,低着头,嘴角噙着笑,因为他看见门口那个小小的身影了。
抬起头,那抹笑容又不见了,他没有因为刚刚的动作而像钟北那样喘气,只是有点不匀,轻轻的从台上侧翻了一个身,双脚灵敏的落在地上,就像是一只燕子,轻松自然。
随意的擦掉额头上面的汗珠,一下子拉开门,就看见了僵硬在门口的叶路。
叶路还震撼于晋观刚才的表演,没有反应过来,此刻见晋观已经站在他的面前,没有差一点把心脏吓出来。
他结巴道,“您……您……您……”太过急切表达的结果就是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晋观挑眉,若无其事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我路过……”
晋观看着外面黑漆漆的夜晚,道,“夜晚从这里路过?”
叶路的神经还尚未从那道灵敏而雄壮的动作中回来,他问道,“您刚刚是在练茶艺吗?”
晋观点点头,“是的。”
叶路的心脏蹦蹦而跳,就像是要跳出身体,探往外界,他又问道,“可是为什么没有茶杯?”
晋观对着他,低下头,道,“手中无茶,不代表心中无茶,跳动的是茶,同时也不是茶,茶,你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吗?”
叶路因为不知道所以疑惑,眼神中透露出求知的欲望。
晋观笑了,从他身边走过。
叶路站了一会儿,才想起过来的目的,从祥叔那里拿过一盘蚊香,脑中想的一直是那句话:茶,你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吗?
左临躺在床上,看见他进来,道,“怎么去了那么久?”可能是因为太困了,他没有见到叶路的失神,眼睛眯了一会儿,慢慢的闭上,连呼吸都很快的舒缓,变的有节奏。
叶路这才发现自己身上都是汗,赶紧又去洗了一个澡,躺在左临的身边。
他想了很久,想到很多。
茶,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记起方奶奶所说的:人就像是那绣鞋垫的针,一步一步,漏掉一针,就散了型。
他想起左临所说的:只有踏踏实实的走好每一步,你才能更稳更优秀。
他想起钟北所说的:不脚踏实地,最终是一盘散沙。
他想起在今天晚上遇到的那个老人所说的:年轻人太过于浮躁不安,品不到茶之道。
……
那么茶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叶路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悠悠喝着茶,原来茶是可以如此香的,他为自己眼界之小而感叹,突然,晋观和钟北为他打开了一个大门,一扇奇异的大门,之后,梦就醒了。
祥叔去找晋观的时候,果然见他在自己的房间里面抄写家训。见他搁了笔,才说道,“自从那日聚会之后,最近有很多人过来,想与你联系。”
晋观的房间摆设和左临的基本一致,只是多了一些小物件,他步下榻榻米,看了一会儿祥叔,道,“没必要,叫他们以前是怎么做的,现在就怎么做。”
祥叔叹息一声,道,“你如果保持安静就应该保持下去,如今风波乍起,别人都以为你有什么行动,连你远在国外的父亲都打电话回来问你接下来的行动,你现在该怎么办?”
晋观看了看外面蓝蓝的天,好久都没有下雨了,这种天气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他道,“没有任何的目的,接下来的行动也不关他们的事,如果他们再继续打电话过来,你就直接跟他们说明白,我晋观做事,一不为利,二不为财,三不为名誉,他们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跟我耗下去,是没有任何好处的,也不要妄想通过我得到什么东西。”
祥叔知道他的脾气,如今听他这么一说,这不久相当于是把所有的人都得罪了?他苦着脸,不语。
“祥哥,你也不用担心,知道我脾气的人,是不会再打电话过来的,继续无理取闹的人都是一些别有用心的。”他哼了一声,颇为不屑道,“打主意都到我身上来了,当我晋观是什么人,若想以后不跪着来求我,现在就给我安分一点,不过是一点小利头,就耐不住寂寞了,真是妄想。”
祥叔看着他,经历了大风大浪的人,还如此勇往直前、无所顾忌的,而且嘴是越来越狠,心是越来越锋利的,有谁会像他一般?
别人的刀是越磨越薄,他倒好,是越磨越锋利。
“你也知道你在国内是什么样的地位,总会有一些不明白的人过来打算一点苍蝇小利,只要你出马,他们茶商可以从茶农哪里得到多大的利润,之前都还安安生生的,不在你面前出现,如今,就因为一场茶鉴赏会,又开始冒头。”
晋观冷笑一声,道,“如果再有一些小动作,我不介意让他们无本而归,成为茶界的笑柄。”
祥叔知道晋观狠起来会是什么样子的,倒为那些冥顽不灵的人感受惋惜。
他想了那些人可悲的下场之后,忍俊不禁,道,“就为了一个叶路,值得吗?连黄老先生都请过来了?”
晋观想了一下,微蓝的眼睛有些失神,他道,“祥哥,你知道吗?我最近常常回忆起我教育左临的那个时候,我难道还想再教育出来一个如此模样的叶路吗?”
兴趣是人最大的帮助,不好好试探一下叶路对茶的感觉,怎么知道一个人在一个行业的悟性?
祥叔笑了,拍拍他的肩膀,道,“你有那么一个师父样了。”
晋观哭笑不得,道,“祥哥你别再打趣我了,我都已经四十多岁的人了。”
“我看你天天抄写家训,有什么心得体会?”
“以前记得一些内容,自从老爷子走了之后,虽然教导徒弟们学习,但我自己都忘得差不多了,如今再次品读,竟也是别有一番韵味,姜还是老的辣,老爷子他够了解我,比我自己都还要了解,夜晚常常抄写中,也在静下心的同时思考一些问题。”他安然道,“没有一个人是完美无缺的,我也是一样,刚过易折,太肯定了也会忘失一些事情。”
祥叔道,“你如今挽救也不晚,辛辛苦苦的去联系国外的咖啡制作师,然后又想帮他开咖啡店,最近连地址都选好了,不就是想挽救吗?”
晋观却不赞同这个观点,他反对道,“这些都是我这个做师父应该做的,更何况还只是为他做这些基本的事情,如果连这都办不到,我这个师父还有什么意义。祥哥,挽救不是这么一回事的。左临他现在即使敬我爱我,但都不是以前的那个左临,连我自己都不能确定左临他在想什么。”
祥叔歪了一下头,道,“他不服你吗?”
“不是不服。”晋观看着庭院外面生长的挺拔的竹子,道,“就像外面的竹子,当它小的时候,你可以用一个竹竿支撑住,让他长直,他会按照你的心意成长,但当他现在粗如手臂,你再想决定它的生长方向,再不能了。我这个做师父的,能教给他的东西都教给他了,我不训诫思想成熟者,是因为这种人思想已经定型,训之无用,再靠鞭子也是枉然。更何况左临是我一手教导出来的,他的性子和我一样,甚至比我有过之而我所不能及的,让他继续生长在我的身边,然后再让他和我默默对抗吗?”
祥叔问道,“你不想要他和你一个样子?”
晋观收回视线,很肯定道,“我要的是独一无二的左临,而不是晋观的复制品,让他继续跟在我的身边,没有什么作用了,第一,咖啡的知识我已经全部教给他了,第二,跟着我不利于他的思维模式的成长,他跟着我已经是无益反而有害。不但把我的心思学的一个准一个,而且甚至还可进行演变,正因为他看透了我,才可以默默的和我反抗了这么多年。何不让他多接触外人?”
左临看人那个厉害,要祸害算计都是对着外人,学习东西虽然擅于模仿,但通过与别人的交流,说不定还真能演变出别的东西。
晋观继续道,“让他接触外界,可以开阔他的视野,更可以让他和身边的人交流,思维更加发散,固守封心,最终走向的是死胡同。”
祥叔好笑道,“你的意思是说,你反悔了?你觉得自己做错了?”
晋观扬起深邃的脸,朗朗道,“错就错了,我晋观是个不认错的人吗?错误是每个人都会犯的,哪个人一辈子不犯一个错,难道就叫我战战兢兢的活一辈子,生怕今生犯一个小小的错?那就不是我晋观了,我即使犯错,也是要正大光明,并且是别人没有犯过的。只能说这些错是别人没有尝试过,而我晋观尝试了,创新了,并证明这条道路有他的可取之处和不可取之处。即使是左临,拿出去和其他的人比较一番,也要比他们强百倍万倍。”
祥叔调笑一声,道,“你还觉得自己犯错有理了?”
“那当然,谁能有我这么具有创新意识的?”
祥叔其实也是担心晋观这些天夜晚抄写家训,把人给抄晕了,然后人也怏了,如今见他还是一幅自我狂妄的模样,倒少了一分担忧,多了一分赞叹,哪个人能像他这样,即使是犯错自省,也和别人不同,硬生生的把观点偏过来。
“那你为什么还要抄家训呢?”
“抄写家训是为了让自己静下心,思考在这件事情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我为什么不当老师?因为老师是拿钱教导学子,他必须确认自己自己所传授的每一个知识点是符合当今社会的趋势和潮流,不能违背大势所趋,他传授的不是自己的思想,而是代表着大众的利益思想。我选择当师父,我传授的是自己的思想,当徒弟的,就必须接受我个人的思想,即使是错误的,也要一并承担。”
当一个人的开始坚持的时候,人都会漠视并且认为是追求独特,但一个人始终坚持的时候,那就是一种人人为之折服的人格魅力,晋观就是其中的代表。
有的时候,人会因为害怕而停止了前进的脚步,晋观却不会,他一直都是勇往直前而佛神不惧,跟在这种人身边,你永远不用担心自己的能力无用武之地,人老心不老,正因为如此,晋观的面容都要显得年轻而有活力。
祥叔早就了解了晋观的个性,但也为他那不撞南山不回头的毅力而折服,可以说,左临真正的继承的是他的意志,而不是学识,所以晋观才会担心左临成为第二个晋观。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一味的模仿只能是复制品,让左临现在跟着别人去学习,也是为了防止第二个晋观的出现。
“那你对叶路有什么看法,暗地里费了那么多的心思,也不见他如今找过你一次。”祥叔忽悠道。
晋观极为璀璨的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道,“不是鱼儿不上钩,而是时机还未成熟。”
祥叔也是极为喜欢叶路那孩子,聪明伶俐,而且心思单纯,虽然有时会有点奇怪,但是一个很可爱的孩子。
他道,“你就不担心那个孩子根本就不爱这一行?”
晋观极为霸气的挑了一下眉头,道,“既然你都说我霸道了,我又怎么能够不霸道给你看看?”
祥叔看他那副得瑟的样子,翻了一个白眼,两个人熟得不能再熟了,还在他面前说这么一句话,简直就不想理会,“看来你是有把握了。”
晋观点点头,道,“那当然,我通过老黄去打探了他的想法,这孩子还是很得我心。”而且对茶艺开始有那么一点兴趣和感觉,不然也不会在他的面前还表演一番,不放心之下亲自试探。
祥叔知道晋观在暗地里肯定做了很多的观察和准备,他从来不打无准备之战争,如今既然是一副肯定的表情,这件事情基本就定了。
叶路之后几天就去书房里面看了关于茶的书籍,五分之一的茶书籍,而且颇为陈旧。可能是最近看多了古文,现在看起那些颇为古意的文字,也不觉得生涩。
看着看着,他又想到了钟北和晋观两者绝然不同的表演。
造化钟灵秀,万物果然都是神奇而毓美。
他想去找晋观,却又有些胆怯,想去找钟北,人已经离开了。
叶路怀中揣着书,忐忑不安的去找祥叔,祥叔很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说话很和蔼缓慢,道,“虽然我和观爷生活了很久,但是对于这种东西,我一向都没有在意过,这里都是客人自己动手。”
叶路沮丧憋闷着,他不敢去找晋观,看他训斥左临的时候,就那么威严可怕,叫自己这么一个小小的身板那肯定是惨兮兮的份,即使左临说了那些,仍旧抵挡不住叶路对晋观的惧怕感。
叶路感觉自己很衰,重生之后,他害怕的人就呈直线上升,这难道就是命运之神给他的安排吗?
有些地方实在是不懂,而且他对晋观所教导的花式茶艺是又羡又叹,巴不得晋观立刻在他面前能表演一番,即使他是左临的弟弟,可要他去拿一本书找晋观,说:喂,晋观,这些话我不懂,你跟我说一下。保不准晋观把他从丢出门外。
于是他就一个人在房间内磨着赖着,心里有些急躁,写出来的字又变的像是狂草一般,叶路写完之后,陡然发现自己所写的字实在不是那么一回事,被左临看见绝对过不了关,赶紧又重新拿出一沓宣纸,细细的磨墨,几个深呼吸,这才又重新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