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青 下——子慕予兮
子慕予兮  发于:2014年02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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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之卿面露担忧,低声道:“为今之计,我也只能尽力而为。若青城派当真要毁在这一次上,我自当与师兄弟同生共死。”

沈明奇叹道:“林少侠果然重情重义,我素来不参与武林中事,但对武林之风骨一直敬仰,我便以茶代酒,敬林少侠一杯。”

林之卿心有所感,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沈明奇看他喝下去,也略微放了心,又留他用饭。

林之卿道:“已经叨扰许久,在下便告辞了。”

沈明奇不强留,命人送他回房,自己则端起茶盏细细地品了一口杯中之茶。

“上好的白毫银针,竟是喂了一头牛,真真的暴殄天物!”

“不能再喝了。”白年夺过殷承煜手中的酒坛,晃了晃,里面也只剩下薄薄的一层酒液。

殷承煜打了个酒嗝,从脚下提出一坛新的,拍开泥封继续灌。

白年的脸皮抽搐了几下,恨铁不成钢地把他旁边的那些酒坛都敲碎了,本是想把他手里那坛也一块消灭了,可又怕瓷片崩出来伤了他那师弟尊贵的脸,只能又抢过来丢在地上。

殷承煜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伏在桌上吼道:“他不要我!”

白年最烦他提这个,怒道:“他不要你,还有我呢!”

“谁稀罕你……”殷承煜撑起下巴道:“我是上辈子欠了他,掏心掏肺对他好,他也不领情。”

白年冷冷道:“如果我是他,也不会领你情。”

殷承煜一听这话,几乎疯了一般扑过来揪住他的领子,恶狠狠道:“为何!”

白年嗤笑:“他又不是傻子,也不是骨子里犯贱,凭什么对你死心塌地。也就只有我……”他握住殷承煜的腕子,凑近他耳边,轻声道:“师弟,你瞧,你落魄了才是会来到我这里,你的那些烂摊子也只有我能收拾,咱们俩才是天生一对,你又何苦倒贴那个人。”

殷承煜两眼通红,瞪着白年,渐渐地双目开始迷茫,喃喃道:“是啊……我为何一定要他。”

白年摸了摸他的头发,慢慢道:“小煜,待我收拾了武林盟那群杂种,咱们就回甘肃去。若是你喜欢江南风光,咱们就去苏州,一切随你。白衣教一统武林后,你我共享这江湖,岂不快哉?”

殷承煜在他肩头安静下来,嘴里念念有词。

白年当他是醉话,但是十多年来殷承煜第一次对他露出软弱的姿态,白年仍是喜不自禁,扶着他的肩头往床上带。

可是殷承煜忽然大声嚷嚷道:“我偏不!我认准的人,谁也不能抢!去江南也只能我和他去!去你妈的一统江湖,老子不稀罕!”

白年怔了怔,心下黯然。

殷承煜继续道:“师兄啊,你说,要是我死了,他会不会为我流泪呢?”

白年道:“不要乱想,有师兄在,你一定不会有事。”

有多少年,殷承煜没有正儿八经地叫过自己师兄了……白年自嘲地想。都说酒醉吐真言,他倒是宁肯殷承煜没有说出这些真言。

执念二字,实属心魔,可他终究参详不透。

白年忽然想起之前在海边过的五百多个日夜,他被逼之下在武学上突破了极限,几乎可窥绝顶之境,可心魔一直困扰着他,难以解脱。

那人曾说,若有一日他没有了心魔,那就可以下山了,如今他真的离开那人的手掌,可心魔依旧还在。

是不是意味着,他的身下了山,心却还困在那山上呢?

白年呆呆地看着殷承煜发酒疯,心中越来越不是滋味。

门忽然被叩响,白年掩住床帐,过去开了门。

竺儿见是白年来应门,还是吃了一惊,连忙跪下,道:“不知教主在此,属下唐突了。”

白年道:“有事?”

竺儿双手高举起一根竹管,道:“刚才有只鸽子落到门前久久不肯离开,属下看到鸽子腿上绑着一根竹管,上面有‘林’字,不敢擅自拆封,因此想呈给主子。”

白年伸过手掌道:“给我吧。”

“可是教主……主子说过跟阿卿哥哥有关的东西,他必须亲自查看。”

白年眉毛一挑道:“拿来。”

竺儿不敢违背,只能把竹管交给他。

白年挥手叫竺儿退下,自己拆开竹管,抽出一张薄薄的帛纸。

“殷教主,小林被武林盟带走,生死不明。——陈继”

白年眯了眯眼,冷冷一笑,把那帛纸放在烛火上烧了。

他掀起帐子,摸了摸殷承煜酡红的脸颊,轻声道:“好好睡吧。”

殷承煜不安地晃晃头,似是察觉到什么一般努力想睁开眼。

白年伸指点了他的昏睡穴,又盖上了被子,熄灭了烛火,只身消失在茫茫雪夜中。

“如果殷承煜不来怎么办?”陈鸣心里还是不免打鼓,手肘捅了捅还在一边抽烟的陈继。

“肯定会来。”陈继咧嘴笑道:“谁不来,他也不会不来。他那点心思就差在脑门上写着‘阿卿是我的’五个字了。”

陈鸣道:“希望如此。”

陈缑还在摆弄一张面具,听到陈鸣的话,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二哥,你别乌鸦嘴。”

“这叫防患于未然。”陈鸣开窗,看了眼天色:“还有一刻就子时了。”

陈缑把面具戴在脸上,淡淡一笑,赫然就是卓琅的面孔。

他清了清嗓子,学着卓琅的腔调柔声道:“在下梁濯,见过两位少侠。”惟妙惟肖,几无破绽。

陈鸣看过他无数次大变活人,可是还是会忍不住惊叹道:“老三,你这才见过那梁濯几次,反正我看起来是一模一样。”

陈缑换成自己的声音,道:“不是跟你说过,我和老四小林在梁濯那里做过客的,长得那么俊的人,我不做张脸皮,太对不起自己的手艺。二哥要不你也戴上,体验一把做美男子的感觉。”

“去你的!”陈鸣把他推到一边:“别扭不别扭。”

陈缑把面具小心地揭下来,道:“多有意思,你不知道,早晨我戴上殷承煜的面具,小林差点跳起来。我一抱住他,啧,小林那反应跟大姑娘似的。”

陈继听他们的玩笑越来越没谱,斥责道:“别开这种玩笑,让小林听见他怎么想?”

他们这才收起戏谑。

林之卿跟他们共患难,两年的情谊足以让他们把当成弟弟一样疼爱了,刚才的玩笑的确太过火。

街上敲更人路过,陈缑道:“子时过了,他还没来,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

陈继重填了一袋烟,道:“再等等。”

火还没点上,耳尖的陈鸣道:“来了。”

门外大雪簌簌,那人似乎故意不掩饰身形,越过门禁后踏雪而来,一步一步,听得极清楚。

“真骚包。”陈缑撇了撇嘴,不屑道。

陈鸣动了动耳朵:“不是他。”

陈继一激灵,忙站起来开了门。

白年手持一柄油纸伞,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陈继尚不认得他,但是早听别人描述过白年面貌如何,见他面若冰霜,脸上一道极长的伤疤,便认出是他。

鸡鸣狗盗不算入流的武林中人,对这些个大头目都还是要毕恭毕敬的,陈继便行了个礼,笑道:“原来是白教主大驾光临。”他堵在门口,嘴里说得恭敬,实际上却是没有让他进去的意思。

白年道:“我师弟有其他事情要做,不能亲自前来,我这个做师兄的责无旁贷。”

陈继为难道:“白教主,这……”

白年道:“长兄为父,难道这点主我还做不得?”

陈继只觉白年语气极冷,纵使他见多识广,也忍不住心中咯噔一下。

“当然是做得主……”

白年道:“你们写信找小煜,无非是想借他之力救出青城派的人,小煜自己可没有通天的本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算盘打到了白衣教身上。既然你们存了利用的心思,那找小煜还不如找我,白衣教总归还是受我掌控。”

陈继忙道:“我们没有胆子利用白衣教,只是青城派是小林的心病,若是出了差池,不仅小林会悲恸欲绝,更是武林的一大损失,我们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行了。”白年收起伞,抖掉身上的积雪跨进门坐在桌前,道:“本座便叫你们利用一次,可是本座有一个条件,你们必须答应。”

陈缑道:“不知白教主的条件是什么,若是事关小林,我们三人也不能替他妄下定论。”

白年抿嘴一笑,扯到了脸上的伤口,让他仿佛是狞笑一样令人望而生畏。

“的确跟林之卿有关,我的条件便是,事成之后,林之卿与我师弟永不复见,若是林之卿答应了,青城派的事情便是白衣教的事情,若是不答应……呵。”白年笑了笑,不语。

陈继看了眼自己的兄弟道:“这种事情,我们怎能……”

白年道:“其实容易得很,事后我会给你们一大笔银子,请你们远渡重洋,去往南洋东海都可以,只要再不踏入中土一步,就算行了。”

陈继神色一凛:“白教主,您这未免欺人太甚!”

白年用雨伞轻轻敲着地面,悠悠道:“你们本就四海为家,既然如此,拿着银子出去走走岂不是更好?再者……”

他站起身,走到陈继身前,略微欠身,低声道:“小煜和林之卿的事情,你们也心知肚明,难道你还想叫他们违背常伦纠缠一世?”说完,他更凑近了一些,细若蚊呐道:“你杀了那个女人,被追杀得不痛快吧?”

陈继深吸一口气,缓缓后退一步,悄悄握起了拳头,道:“好,成交!”

73.旦夕

林之卿放下酒杯。

卓琅伏在桌上,手中一杯酒尚未饮干,残酒也洒在桌上。

林之卿吃了口菜,把酒送下,然后过去轻轻推了推他。

“卓琅。”

他轻声唤了他几次,卓琅睡的沉沉,不省人事。

林之卿这才吹熄了烛火,窗户忽然洞开,陈道噌地钻进来,笑嘻嘻道:“冻死我了。”

林之卿有些担忧地说道:“四哥,这药真的没问题?”

陈道一面帮他把卓琅抬到床上,一面道:“绝对没问题,祖传秘方,物美价廉,童叟无欺。”他见林之卿不信,又从怀里拿出个小瓶,捏着卓琅的嘴巴往里洒了些粉末。

“这些高手们个个百毒不侵,嘿嘿,就让他尝尝咱的土方子,一口下去闷个跟头,一睡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他这话倒是不算夸张,陈道是个梁上君子,偷盗时碰到棘手的,也会偷懒下个药之类的。他也不去寻觅什么西域来的七星海棠,也不会用什么悲酥清风,只凭着自己琢磨出来的一个蒙汗药,迷倒了不少高手。最奇的是,他这个迷药非但无色无味,连银针试毒都没有办法验出来,一直被他视为宝贝,轻易不肯拿出来用,这一次算是下血本了。

陈道撑开卓琅的眼皮看了看,道:“好了。你来还是我来?”

林之卿犹豫下,道:“你吧。”

陈道也不客气,把卓琅身上里里外外搜了一遍,连里裤头发也都解开找过了,果然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张小小云符,纯金打造,虽然只有半个手掌那般大,可是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一看就是个宝贝。

“是这个?”陈道咬了一下,看到上面没有牙印,才恋恋不舍地递给林之卿。

林之卿早备好了白纸印泥,把云符拿过去印了一下,又跟在书房中寻到的图样一比,确认无误。

陈道点点头,接着把卓琅身上佩戴的玉佩戒指都撸下来,与云符一同揣在怀里,对林之卿道:“你小心着,我先给三哥送去,我很快回来。”

林之卿送他出去,想了一想,把卓琅身上鞋袜衣衫都除了,自己则吹灭了最后一盏灯,躺在卧榻上。

外面偶有守卫结伴而来,林之卿心中忐忑难安,竟是一夜难眠。

时近子夜,近慈庵中仍是灯火通明。

无心子一脸死灰,被秦之平搀扶到一旁。

无需子须发尽白,极其憔悴,适才无心子为他施针疗伤,也不过是徒劳耗费精力,只能暂时延续些时日。

无需子徐徐睁开眼,浑浊的眼珠动了一下,又无力地合上眼。

秦之平忙把师叔交给别人照顾,奔到无需子身前,哽咽道:“师尊。”

无需子喉咙动了几下,张了张嘴,轻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亥时三刻……师尊您要不要喝些水?”

无需子摇了摇头:“叫你师叔不要白费力气了。”

秦之平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他们怎么能看不出,无需子已近乎油尽灯枯,纵使三清下凡,也难再起死回生,此时也不过是多拖上三五日的光景。

青城派遭人暗算,一夜之间尽数被掳,待神智清醒时秦之平已经跟师尊师叔并几位大弟子被软禁在此地,一举一动皆受人监视。

他们并非不想反抗,可他们竟是被药物封住了内力,只能与平常人一般无二。

看管他们的人好吃好喝地招待他们,只是不跟他们说一个字,也不会放他们出去半步,掐指算来,也有近一个月了。

无需子本就身体孱弱,此时内力全失,更是雪上加霜,这一个月里渐渐不能动弹,镇日昏迷,全凭着无心子的针灸术才能活下来。

秦之平又是困惑,又是恼怒,但均无计可施,恨得几乎要跟他们拼命。

无需子清醒时,便会劝住他,叫他不要冲动。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此时此刻,他们不过是笼中鸟,能掀起什么惊涛骇浪。

无需子深深喘了一口气,开口唤道:“之平。”

秦之平忙抬起头,一张脸上满是泪水,他疾呼道:“师尊!”

无需子柔声道:“叫你师叔过来,我有话要说。”

秦之平见他这样,已是明白这大概就是临终之言了,痛彻心扉。

但他只能强忍悲痛,把无心子扶过来。

无心子老泪纵横,哭倒在无需子床前。

无需子勉力一笑,道:“你哭什么。”

无心子泣不成声道:“师兄……”

无需子颤颤巍巍地抬起手,盖在无心子手上:“师弟,这枚掌门扳指,你拿下来。”

无需子的手指枯瘦如柴,右手大拇指上是一枚毫不起眼的铁制扳指。

这是历任青城派掌门人身份的证明,从三十多年前无需子接任掌门开始,这扳指就一直戴在他的手上。

无心子有些颤抖地把它摘下来,放在无需子手心里。

无需子抓住他的手掌,把扳指塞到无心子手里。

“师弟,青城派交给你了。”

无心子把扳指小心收好,道:“师兄,我自认才疏学浅难以胜任掌门之位,日后派中无恙,我会在下一代中另选贤明,必当不负你之所托。”

无需子睁开眼,抓了抓他的手。

“我尚不放心一事……”

无心子心里一紧,道:“我一定会找到之卿。”

无需子道:“一定要找到……”

无心子再三起誓,无需子才才叹了口气,道:“我有些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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