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世间会有什么东西,比这还让人觉得不寒而栗——“所有的痛苦和折磨”——此生来生,上天入地,违背誓言的人,在痛苦前没有片刻的逃遁。
闻听此言,刹那间,片片飞花在我眼前化为了一个个心痛的瞬间:父母长兄惨死开阳士兵的魔掌;无数的兄弟,部下战死沙场;与太子,与赵然离别的一幕一幕……二哥死时的情状;小严和巨擘帮的失踪……我忍受不了所有痛苦瞬间堆叠在我的眼前,忽然一下子崩溃似的跳入了眼前那散着雾气的冕池……
这池水并不如我想象的那般冰凉,而是温润如夏日热晒过的河水。我从头到脚浸在里面,这感觉忽然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和哥哥一起在燕水里嬉戏的情景。只是这回忆一瞬便被从口鼻猛然灌入的水唤醒。我惊慌下,越想挣扎,水便灌得越多——呛水的痛苦扯得我的心肺疼痛不堪,渐渐下沉,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我发觉自己躺在一个浅金花洒素纱的帐子里,外面一个人影,朦胧中挑起帐幔,看着我说道:“李如遗,你比我想得要主动很多啊。不会水,也敢就那样跳进去?”
“我……”看着眼前的吴昭,我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只得干干地问道,“我这算是礼成了吗?”
“这礼再没有比你成得更好的了。”他看着我,忽然笑了起来,“以后,你便是棣宫的明部之令史。与暗部令史,和‘风雷雨雪’四令史共执六部。”
我原来以为棣宫只有四部,现在听他一说,才知道这里原来有六部,除我知道的四部外,令有明暗两部。我很讶异吴昭会把棣宫整整一部都交给我管理,可是他的下一句话便表明了自己的用意:“李如遗,本宫命你带领明部,修炼阵法,这阵同于两军对垒。不过,你不必担心,本宫会派人助你了解兵法。”
他说完后,我定在那里,半饷不知道如何应对。
他停了一久,看着我缓缓道:“希望明年便可以看到你栽的花木。”
至此,我才明白:原来他口中的‘棣宫花木’竟是这明部众人。
第二十九章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被如此带入一个陷阱,我也不知道吴昭为谋划这‘天下’,到底经营了有多久。我甚至开始极度恐惧于一个假设:想当年摇光开阳,两国拼杀之时,也许棣宫就在默默看着着一切,等待着坐收渔利的一刻。
我想到这里,心中的不安狂乱如这旧年最后一日的风暴,漫天雪花的飞舞,散不开笼罩在我心头的惶恐——无论怎样,为今之计,只有走一步算一步。反正人算不如天算,只要他们并不知道我的旧时身份,我就还有周旋的余地。
玄帝四年的最后一日,棣宫并没有任何为元旦所准备的庆祝,我对这种清冷的日子,再习惯不过了。做了明令史后,我仍旧住在绛雪轩。因吴昭说明部之兵过年再练,因此这年尾的数日,我仍是闲在这绛雪轩里,偶尔随着雪儿去书楼走一走。
年终的一日,我本想去书楼,但无奈天降大雪,凛冽的寒风,呼啸在门外。我一人坐在屋内,手握着一杯热水——自从那日醉茶之后,我便连茶都戒了。
冬日的天暗的很早,离晚饭尚有一段时间,天便几乎完全暗了下来。我喝了杯子里的水,正要起身,忽然听得门口一个声音,清澈冰凉如这开门时灌入屋内的冷气:“李如遗,你在做什么?”
我看着进门的吴昭,起身面无表情地答道:“在喝水。”
“你果然不再喝茶了?”他看着我,忽然又问道,“那日你若赢了,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说过了,不能实现的,不提也罢。”我与他对视,声音平静,“宫主,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看你。”他毫无表情,可是眼睛里却闪着一丝古怪,“明日便是新年了。”
“我知道,我明日便会去排阵练兵。”我恭敬答道,“这点宫主不必太过操心。”
“那是明日之事。”他忽然抬眼,言语中似有隐隐的感叹,“我今时只管今日的计较。”
我并不知道他要计较什么,心中不免多了一层防备,试探道:“这旧年的最后一日,不知宫主还有什么放不下的计较。”
“当然有。譬如……”他一边拉长了尾音,一边步步靠近我。
我被他逼得一步步退到了墙边,直到靠在了那张挂在西墙的《灵隐图》上。我手一下子摸到了画轴的底端,才知道自己已经没了退路:“宫主,你,你,有话……站远点说……我也能听见。”
“你听不见。”他不由我再说,忽然张开手把我锁在了双臂间,“你听不见我的话。”
“我,我听得见。”我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站在那里慌不择言,“宫主,宫主,这,这大过年的,你有话好好说。”
“呵呵。”他忽然被我这话逗笑了,然后忽然在靠的离我很近一动不动地看着我道,“我让你如何称呼我,你可记得?”
我能够在他那双墨色眼瞳中看到自己的狼狈,惊慌之下我正要争辩。就在我开口之际,忽然感觉到嘴上被什么东西堵住——一瞬间,我感觉到了嘴边的一股温热和润泽,然后便是一阵疼痛和咸腥。
“呸!”我一力推开他,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瞪着他说,“你疯了,咬我干什么?!”
“呵呵。”他轻笑了一声,随后带着三份戏谑,三份霸道说,“若是你今后还不记得称呼我什么,只怕你破的就不是嘴唇了。”
“你……”我抿了一下嘴唇上的血,气道,“吴昭!每逢过年过节的,你就抽疯吗?”
“李如遗,你这么凶的模样我还没见过。”他忽然眯起眼睛,一脸玩味道,“不过,这样很好。记得明年布阵训练时,也要有这样的气势,才好。”
我虽然气的直哆嗦,但是无奈嘴唇上破着口子,说话含混不清,“你,你走吧……我要……吃晚饭了。”
“晚饭?”他听完我的话,忽然饶有兴趣地说,“这算得上是年夜饭了吧?不如我们一起吃吧?”
吃?我连嘴上的血还没有止住,怎么吃?我气急,指着嘴上的伤口,半天疼得再没说出一句话来。
“噢。”他看着我故意拉长声音,一副逗弄人的模样,“我忘记了,你还要先上药才好。”
他说完,边吩咐下去:“来人,去给明令史拿伤药。然后把晚膳布置在空花阁,本宫要和明令使一起用。”
“不用。”我勉强从嘴里挤出两个字,便被他一把抓住肩膀按在了椅子上。
药呈上来后,他竟抬起左手一把捏住我的下巴,右手制住我的肩膀,带着一种不容辩驳的口吻道:“别动!上药。”
我被他捏着在嘴上涂了厚厚一层药膏,然后他竟然在我的伤口处封了一块纱布,随后道:“按住,然后三个时辰后,再拿下来。”
三个时辰?!我听到他的话,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三个时辰?!你还说让我去空花阁跟你吃饭?你涮我呢?!
事实证明,他就是在涮我,当我坐在空花阁上,看着满眼的美食美撰,心里一股恶气,完全无从发泄。
看着他拿着一双包银的筷子在那里不疾不徐地挑起一片火腿,在自己的碟子里摆弄了好一阵才放到嘴里,我在一旁左手捂着纱布,右手在台下死死攥着桌布,恨不得把这一桌子东西都掀翻了。
我看了一会儿,才发现他吃饭可真是麻烦,当然这麻烦的肯定不是他宫主大人,而是册立在一旁的一个清秀的小丫环忙得不可开交:剥开虾皮,剔去鱼骨,吹开鸡汤上的浮油……
我非常想问问他吴昭是不是自己笨的连吃饭都不会,可是无奈嘴上的纱布堵在那里,我只得恶狠狠地瞪着他碗里的没有壳儿的虾,没有骨头的鱼,和清澈的鸡汤,然后便觉得胃里空的有些难受。
整整一个时辰,整整一个时辰我看着他津津有味地吃了年夜饭,然后接过递上来的白色丝帕,擦好嘴,笑吟吟地对我说:“可吃好了?”
我听完这话,气的直翻白眼,拼命定了定自己,才勉强点了点头。
他看我点了头,面色更加和润,一脸满意地说道:“如此甚好,你跟我来。”
空花阁是宫主所住的静园中专门用膳的地方,而他带着我离开这里,不一会儿就走到了静园中的另一片区域水映楼。我知此处大概算得他的书房,只是我以前只是听说过这里,并没有进来过,而如今一见,才发现这里静谧朴素的竟像一座古寺中的禅院,清流素挂,丝毫没有半点的锦绣繁饰,让人身处此地,竟有脱离尘世,忘却忧烦之感。
他引我在一个棋盘的旁边坐下。棋盘上,有两个釉青玉的罐子里面装了一些黑白子。我以为他要于我对弈,刚刚想拿起罐子,忽然被他一把捉住了手,小声道:“别动,这是修炼用的。”
修炼?我瞪着这个棋盘,心里不住地好奇着:这棋子是用来修炼什么的?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拿起一个黑子丢入了罐子,随后对我说道:“今日我弄破了你的嘴唇,要丢一枚黑子进去。”
我听完这话,越发不明白他的意思,眼睛也瞪得很大,完全搞不懂他在玩儿什么花样。他看着我,笑得有些开心,随后道:“这是修心的。每做一件坏事便丢一颗黑子在里面,而每做一件好事,便丢一颗白子在里面。起初,黑子多而白子少;而后白子多而黑子少;再后来,黑子渐渐没了;最后,就是白子也没有了,才算修炼而成。”
都没有了?那就是不做事情了?我心道:这人还真是奇怪,要修炼成好事坏事都不做……我想到这里,忽然顾不得嘴上的疼痛,问道:“那么你要‘天下’,这是好是坏?”
我这话说完,才发现自己的嘴已然不再像先前那般疼痛,而话也可以完整地说出来了。
他听了我的问题,低着头久久不语,直到他又抬起手将一颗白子落入罐子,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李如遗,我要的‘天下’,不是你心中所想的那个‘天下’,所以谈不上好坏。”
“那你又将一颗白子放入罐子,是为了什么?”
他看着我笑了一下,忽然提高声音道:“来人,上些夜宵点心。”
“是你害得我吃不了晚饭,这一点小恩惠算什么?”我看着他,据理力争道,“不可以就这样放一枚白子在罐子里。”
“当然不是因为这个。”他忽然一击掌,几个丫环便端着一些餐点鱼贯而入,而这几个丫环的后面,还跟着两人,我认得出,打头的那个是雷令史,而他后面跟着的是——小严!
我看到小严,一下子激动得难以抑制住自己情绪,冲上前去一把抓住他,喊道:“小严,你,你怎么在这儿?你还好吗?”
小严看见我更是激动得不行,眼泪马上就从眼眶里涌了出来,抽泣一把抱住我:“弟,弟弟……我可想死你了。”
我一边拍着他的后背安慰,一边打听着:“小严,张帮主他们可都还好?”
我这话一出口,小严忽然从抽泣变成了嚎啕:“不……他……他们……都,都死了……”
我应该说,自己已经对这个结果有了些预感,但现实的打击,还是让我觉得有些无法承受,想着那些曾一起参加武林大会,一起共生死的兄弟,尤其是想到曾于我有过两世交情的张明,我心痛地呼吸都有些不畅。我努力忍了一下,扶着小严,轻轻问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小严也擦了擦泪水,尽量把话说得连贯:“你们被带走,然后,然后没有多久,就又来了一批人,说要带走我们所有人。张帮主他们拼死奋战,我是跳崖挂在树枝上,被砍柴的救回了家,然后被棣宫寻到,才到了这里。”
第三十章
我带着小严回了自己的住处,想着他这些日子一定吃了不少苦,我便再也没有问起他所有可以勾起不好回忆的事情。夜晚,我拉着他同蹋而眠,尽量温暖地对他说道:“小严,今后咱俩就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真的?”他似还有惊魂不定的恐惧慌张,看着我仍有些不可置信的说,“如遗,咱们今后能过安稳日子吗?”
我看着他,温和地笑了笑:“当然。”
“那,那这棣宫……”他忽然凑近了,对我小声说道,“咱们能从这里出去吗?”
说实话,这问题我自己都没有想清楚,只好安慰他说:“嗯。我们暂且在这里安稳一阵,再作打算。”
“我再也不要闯荡江湖了。”他这话似是自言自语,小声嘟哝,“我再也不想当大侠了。我想回、回李家。”
他这话一下子勾起了我对李家的牵挂,我忽然想到自己已经离家在外快一年了,而家中的老父尚不知如何。忆起当年刘伯送我们离开时,我曾让他捎话给父亲说自己有机会一定会回去看他,而如今,我滞留在这棣宫之中,这承诺也不知何日才能兑现了。
我尽量压低声音,悄悄地对小严说道:“若今后有机会,我们一定回去。”
小严没有再说话,而是偷偷地点了点,然后便合上了眼睛。我替他盖了一下被子,自己也缩入被窝,在一片寂静中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已然是元日。玄帝五年的元月元日的清晨,我被带到渺月峰顶端的矗立在悬崖一侧的祈远楼,登上高楼,吴昭俯瞰着雪原上立着的庞大的明部部众,似叹非叹:“李如遗。这草木栽种,就看你的了。”
“吴昭。”我必需示弱,这样才可以让我慢慢了解他的意图,“我不会打仗,了解破阵也是为了好玩儿。你可别太指望我。”
“当然。”他看了我一眼,随后道,“我还给你请了一个人,他可以帮你排兵布阵。”
“什么人?”
“你回头。”
我听了他的话,一回头就看到一个头发花白,身形瘦削的人不知何时已然立在了我的身后。我仔细看清了来人,心下不禁大惊:这不是于肖贞吗?!他不是在宫里吗?
我尽量压制住自己的惊讶,故作好奇地回头问道:“这位是?”
“他叫于肖贞。”吴昭看着我,探问道,“你家世代读书之人,不会没有听说这个名字吧?”
我确实不知自己应该说知道还是不知道,于是只得含糊道:“似乎听父亲和哥哥们提起过,但记不太清楚了。”
吴昭还没答话,我就听见身后的于肖贞接道:“宫主,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小孩子怎么会知道。”
“于先生,这人可不是一般的小孩子。”吴昭忽然意味深长地说道,“他可是永昌李家的第三子,李如遗。他大哥就是当今官拜内阁大学士的李如是。”
“真的?”于肖贞显是非常吃惊,随后说了一句让我吃惊的话,“你是李如遗?我与你父亲曾是挚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