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障目+番外——蘼芜女
蘼芜女  发于:2014年0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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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两人就这样对峙着。

很多年后的凌琰在回忆起这一幕时,他清晰地记得太傅脸上滚下来的泪水,一颗又一颗,仿佛流不尽一般。

良久才是皇帝的声音响起:“吴桑,从今日起,朕发誓绝对不会再看你一眼,也绝对不会过问你的任何事情。朕若违背誓言,你可以马上离开,离开这皇宫,离开这京城,朕绝不拦你,也不会去找你。”

凌琰跪在地上看着皇帝离去。

记忆中这是唯一一次父王抛下太傅主动离开。

父王出门时,身子明显一歪,头低了低,脚步却还是坚定地走出去。

只有秋风中,隐约传来压抑着的低咳声。

第四十七章

父王身体抱恙。

但是他依旧每次廷议、朝议,批阅奏折。

只是太医每日都会在乾华殿出入,太监们总是提着药盒,端着药碗小心入殿。

父王染恙,身为皇子的我去探视时,只见太医院的院首宗薄明跪在地上,哆嗦着道:“陛下,静养才是正道……”

父王挥挥手让他下去。

我走近时,看到桌子上放着一碗浓稠的汤药以及散乱着的奏章。

父王看到我表情很平静,带些冷淡,只问了几句关于我的起居琐事,就让我下去。

我一边告退,一边想,父王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与我谈话时,偶尔会有些失神,眼睛停落在某个角落,看起来孤独寂寥。

这样的神情,让我想起太傅。

偶尔在我诵书的时候,太傅也是这样,眼眸定在某处,静静沉思,忧郁深寂,似乎任谁都无法靠近,走进他的世界。

每当这时,我都会假装背不出来,开口去唤他。

起初还有一些官员来找太傅。

比如兵部尚书方博明。

他总是喜欢迂回,无意中提起,又不着痕迹地收场。

只有一次,他和太傅谈起自己曾经犯过的错误以及后来的被原谅。

那样的他看起来很真实,没有那层让我讨厌的光华。

辅国公孟元之也来过。

他每次来,脸色都很凝重,不过他都会慈善地摸我脑袋。

我对自己的身世略有所知,知道自己是被辅国公搭救下来了,所以对他格外尊重。他来,太傅总是要起身相迎,离开时又是相送到门口。

辅国公总是看着太傅惋惜的摇头,然后是低低的说话,我竖起耳朵也听不怎么真切。

最后一次来的是太医院的院首宗薄明。

他一进来就跪下,拉着太傅的衣角,说得痛哭流涕。

宗太医是一个很古怪的人,别人说他是极怕父王的,可是在父王生病时,他又是最冒死相谏的人。

当宗太医被侍从强行拉走的时候,太傅站在院子里,站了很久很久,一动都不动。

我看着太傅的身影,莫名的想起曾经读过的诗: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

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太傅是在为谁风露立中宵呢?又与谁缠绵思尽抽残茧?

我问太傅,太傅说这是一首艳词,叫我以后少读。

宗薄明来的事情惊动了父王,父王一道圣谕下来,措词极为严厉。

从那时开始,就再也没有大臣来找太傅了。

除了礼部的张毅和护领宋恕之外。

我不喜欢宋恕,他总是看着太傅笑,笑得我很不舒服。

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张毅。他偷偷地给我带宫外好吃的糕点,还给我讲笑话。

每次我听得哈哈笑时,太傅嘴角只牵起一个淡淡的笑意,似乎只是为了应景。

其实父王是冤枉的。

他没有拿明妃要挟过我。

虽然当时是他要求我这么做的,但是我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他不喜欢我,我知道。但是我还是忍不住想让他能够喜欢我一点。

经过那天之后,父王果然没有再来看过太傅,也从未问过太傅的任何事情。

在我为数不多的请安中,父王都很冷漠。

一次.我为了讨他欢心,故意透出一些太傅的小细节,父王淡淡地开口打断我的话,让我以后少来他这里。

太傅对我很好,好到宋恕都嫉妒。

我虽小,但是直觉十分敏锐,太傅不在的场合,宋恕看着我的眼神就如同面对敌人一般,恨不得把我撕碎。

可是我不怕,因为他顾及太傅,不敢惹恼他。

太傅对我很严格,对自己也很苛刻。

他绝不允许我对学习有一天的偷懒 ,也绝不允许自己对司学有一天的懈怠。

其实我没有告诉他的是,只要对上他那温润剔透的眼眸,贪玩的天性就会自动隐退,因为其实我和宋恕一样,不敢让他失望。

也因此幼年的强记,我后来博得了明经擢秀、声高洛下的美名。

一年到头,只有清明节那天,太傅不会入宫陪我。

他说他要去祭扫他的母亲。

我觉得我将自己一生的眼泪都在那天流尽了。

在以后很久的岁月里,甚至到临终,我再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那天,我不知道是为何,一贯掩饰情绪的冷漠都无法维系下去了。

我只是哭,只是哭,像是一个女人。

心中似乎奔腾着一条河流,只在眼睛这里找到了出口。

帝王的金口玉言,而且还是誓言,我相信他会遵守。

只是我不快乐,他也不快乐。

但是我知道,我若和他在一起,我必会更加不快乐。

所以不如不见,不如不见。

我知道他爱我,他一直在努力的弥补,小心的讨好。

只要我皱一下眉头,我就可以看到他眼睛里的惊慌。

他比以前变了很多。

以前的他自尊心极强,在如此容忍和低姿态之前,必然是以我的受伤作为代价的。

冷静下来想,母亲的死也不是他愿意看见的,因为他实在没有要害死她的必要。

可是母亲终究是为救我而死。

所以我始终无法原谅他。

只是以前的我总认为爱就是爱,恨就是恨,泾渭分明。

但是现在我却明白,某些时间,恨一个人的同时,也是会爱一个人。

我知道他再也不会像以前那么对我。

可是我始终怕。

他是帝王,他手中的生杀大权可以随意处置任何一个人。

我无法想象我再回去以前的那种日子。

所以我只能忽略,一再的忽略心中那极为微弱的声音。

有一年冬天,我在出宫的路上,循着一股幽香寻到白梅。

那时一擎盛放的白梅,黄蕊冰瓣,我一时看着入神。

然后是小五子从宫道上过来,他看到我一愣,慌忙后退。

一路是压低的,往后传的声音。

最后他们都消失了,没有从这条路上走过。

从那以后,我每天都只是守时的出宫、入宫。

同一的时间,同一的宫道。

我再也没有在其他的时间出现在其他的地方。

皇宫是他的皇宫,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我不想见他,也不想他辛苦的躲我。

那日在母亲的墓前遇到他,我相信这只是一个偶尔。

去给母亲祭扫,我向来是清晨出发,清扫,供奉,然后是在中午的时候离开。

那日我依旧是清晨出发,半途中,我滑了一下,手中的供奉跌入了水里。

我回去买,一来一回就耽搁了下来。

等到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后。

母亲的墓前已经站着一个挺拔的身影。

我仿佛被一种力量牵引着,站到了他的身后。

他知道我来了。

我们曾经很熟悉。

在我恨他的时候,在我爱他的时候,我们都有过太多肢体的纠缠。

“那五年,朕每年都去祭天。”他的声音飘渺地如同卷地而过的风,道:“启天山,朕是三步一拜,五步一叩上去的。他们都以为朕向苍天祝祷的是一个盛世华章,其实朕要的只是上穷黄泉下碧落,想让这个躺在坟墓里的人能够明白,我对她儿子从来不是娈宠,我是真心喜欢他。我以天子之身祈求,来生既能与你相遇,又不让你堕入畜生道。”他轻笑,道:“熙平之章,献礼行爵,仰瞻俯首,昭昭穆穆,我讨要的从来都不是千古一帝的美名……当你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是喜不自知,我以为是那祝祷辞应验了,你的母亲原谅我了,而你又重新回来了……却不曾想,最后还是惹你伤心一场。”

我在身后看着他的背影,他瘦了,春衣被风吹得贴在身上,我看到他肩膀上骨头的形状。

“山头风凉,你早点回去吧。”良久他开口。

我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他叹口气,道:“奉安,扶朕下去。”

他与我擦肩而过时,眼睛是紧闭着的。

第四十八章

冰雪融了三次,枫叶红了三遍。

流年光阴,说慢不过一弹指,说快总觉得夜深人静时难捱。

难捱时,我总是摸着手中的玉。

那玉是孟太傅以前送给他的,后来他在逃亡的路上不慎遗失,被暗卫找到才呈上来。

冰凉的玄玉,贴在胸口时,我竟觉得比心窝暖和些。

我以为不再见他,我会非常痛苦。

结果却不然,我很平静。

我的作息规律,寝食习惯,处政手腕,批阅奏请,都没有变化。

只是大臣们在我面前越发恭敬,内侍们服侍时越发谨慎。

有时我看他们一眼,还未开口,他们就已经跪下了,汗水如浆。

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眼神越发冷漠。

我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越发无情而已。

我总爱叫他吴桑,即使在他恢复记忆的时候,我也绝不唤他一句齐湉。

齐湉那么恨我。

而吴桑至少和我有一个不算坏的开端,至少他曾经对着我笑过。

当他拿着匕首抵着心脏时,我觉得心中所有的情绪都他掏空,只剩下绝望,可怕的强烈的绝望。

我不能容忍他哭,哭得那么伤心。

他痛恨我没关系,我不能让他这么痛恨自己。

在无数个独眠的夜晚,偌大的寝殿,烛火轻微的爆响声都清晰可见,孤独的深夜,陪着我的只有一份又一份冰冷的奏折。

这时我就会想起我和他的第一夜。

那时他发着烧,脸红得像是虾子,昏迷中的他也露出屈辱的神情。

如果没有这一切多好。

帝王的教导一向不容许我做不切实际的设想,事实上我也做到了。

唯独他是例外。

我无数次的设想,如果能够重来多好,如果没有那些伤害多好。

那么此刻当我枯坐寝殿的时候,他是否会给我披衣,道,陛下要注意身体。

是否会静静陪着我,让我抬头就可以看见那优美的剪影。

我一直都不确定他是否爱过我。

即使在他失忆的时候,即使他露出千年难得的媚态时,我都无法确定。

在一切感受来临之前,我总是先被一种惶恐包围,怕他离开,怕他消失。

在我答应不再见他的时候,我又生了一场病。

病还是老病,是元封八年的时候就有了的。

宗薄明说是心绪急剧起伏下,伤了五脏六腑。

后来治好了,只是落下肺咳。

每个月宗薄明都会来请脉。

他开的药我都有吃,只是他建议我的静养,我一直不顾。

跟心里的那种疼比起来,这些实在是不算什么。

那天听到内侍说他在乾华殿外求见时,我出乎意料的平静,只示意内侍让他进来,仿佛只是在召见一个很普通的臣子。

然而他进门的一刻,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了。

心脏开始砰砰的跳动,眼睛看到了艳丽,鼻端嗅到了幽香,耳朵听到了清越。

他跪下,一丝不苟的给我行礼。

我没有下去扶起他,因为我知道他不喜欢。

何况三年的时间了,他从未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有不详的预感。

果然他开口说,凌琰深谙明晰,粹美已成。

我道,三年里我一直遵守承诺,没有看你一眼,没有过问你的任何事情。饶是如此,你还是要走?

他低着头,没有说话。

我知道在他见我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

他的决定我无法改变。

他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变数。

而这唯一的变数却是我愿意拿无数其他的变数来换取的定数。

我与他之间无法对等。

我不能掌控他,他却可以掌控我的情绪。

他要让我悲伤,我就无法快乐 。

他要让我幸福,我就不会痛苦。

他要走,我无法拒绝,连挽留的权利都没有。

我注视着他,我恨不得把他的样子一刀一刀刻在心里,即使心口鲜血淋漓也在所不惜,因为我知道这可能会是最后一次看他。

可能是我沉默了太久,他终于抬头看我。

这是自他恢复记忆后第一次正眼看我。

我与他对视片刻就很快闭上了眼睛。

他的眼睛太漂亮,不管里面承载的情绪是冷漠,是仇恨,还是淡然,我都无法不心动,我都无法移开眼睛。

但是这次,我的眼眶却像是被火星子燎到一般,又热又痛,我不得不闭上。

我不能再看他。

多看他一眼,我占有的欲望,掠夺的本质就会显露一分出来。

而我再也不能这么做。

我已经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我问他,以前,你可曾对我有过动心?

他知道我指的以前是什么时候。

他沉思了片刻,道,那年花灯节,那只五爪团龙格外漂亮。

我明白了。他其实一直宽厚,如果没有后来的伤害,他是愿意的。

他问我:无双公子尚在否?

我说,已经在两年前出宫了。

他忽然笑了,道,你变了很多,若是以前,他们肯定活不了。

变了又如何,该留的人还是留不住。

我的声音在大殿内响起,听起来苍凉极了。

那个声音说:“你走吧,崇陵边关,大漠塞上,旖旎江南,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吧。”

他还是在看着我。

他越是这么长久的看我,我越知道他回来的可能越小。

我说:“带上凌琰,那孩子是真心喜欢你。”

他点头答应。然后起身出门。

我端坐在高位,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心田荒草丛生,我顿时老了。

岭南,义地。

缓缓前行的马车。

身侧的男子闭目休憩。

他的睫毛又浓又密,向上翘起,仿佛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在嘟着嘴跟你撒娇置气,看起来娇俏至极,多么无礼的要求,你都无法说出拒绝的字眼。

可是偏偏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善良隐忍,温柔有礼,安澜郡一带,没有人说他不好的。

以前的我也认为这样的品行极好。

后来我才渐渐明白,他待谁都好,但其实谁都没有走进他的世界。

马车一个颠簸,他皱了一下眉头,又陷入了睡眠。

抱着他腰的孩子也换了一个更为舒服的姿势入眠。

他的轮廓清雅干净,闲适疏淡。

如秋日窗棂中透过的阳光,暖得人心都软软的。

他不睁眼还好,他若睁眼看你,澈黑的眼眸仿佛能一眼看到你的灵魂深处。

我第一次对上他的眼睛,心里就咯噔一声,赶紧别过了头。

他刚被师父救起时,摔断了双腿。

出行起居都只能仰赖我,那段时间我的心一直都仿佛要扑出胸腔。

怀中人羞涩的道谢,脸色微红,如日出云霞。

我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念着清心诀。

他认为我是他的师兄,是他的长辈,是他的哥哥。

唯独没有想过另外一种可能。

不过,那时我没有危机感。

因为那些对他有意的男女,他总是温煦的笑,轻轻摇头。

直到有一天,他的笑里带上了幸福和羞涩。

我才意识到危机。

我很愤怒。

我守护了这么久的宝贝,怎么可能轻易地给别人抢走。即使那人贵为君王也不可以。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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