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第一次认真看清自己娶回来的妻子,柳叶眉,水星眸,肤若凝脂,唇若点朱,那眼中的清澈和一丝掩饰不住的精明让长明意识到,自己娶回来的,不是个空有美貌和家世的绣花枕头。
他微微一笑,举步跟上陈莺和皇后。
聪明人是么?聪明人才好,懂得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知道什么事该装糊涂,什么事不能伸手。
但一想到长夜——
今天早上他一醒就赶去紫庞宫找他,他却避而不见。长明的心又沉下去。
……
……
……
数日之后。
观天阁上,又在独自博奕的问天抬起带着白玉面具的脸,看了看正用手臂支在天台北侧护栏上看着碧瑶宫的长夜一眼,不经意道,“这几日太子殿下把皇宫翻了个遍,到处找你呢,你倒躲在这悠闲。”
长夜没有回头,“你怎么知道的?”
“他昨日已经一脸阴沉地来这找过你了。”
长夜淡淡道,“那正好,他昨日才来这儿找过,今日必不会再来了。”
问天摇头,“人家对你一往情深,你又何苦如此绝情?”
长夜猛回头,眯起眼睛看他,“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问天浅笑,“几年前就知道了,从前他每次来这里找你,只要看见你对我稍有亲近的举动,就露出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的表情。”
长夜一怔,又回过头去不吭声,到底是他太过迟顿,还是长明从前隐藏得太好,他居然到这般程度才发觉。
他真的没想过要让事情变成这样,他以为长明只是一时依恋,但是那夜冷巷里那灼热的吻和难以覆灭的热情,让他难以确定。他摸了摸被衣领遮住的锁骨,上面依旧留着淡淡的吻痕。
他这几日想尽办法躲着长明,实在不想再面对他那炽热的眼神,他微微苦笑,就知道这层纸一旦捅破会变成这样。
问天又道,“你和太子殿下同居深宫,迟早是要碰面的,这样躲也不是办法。”
长夜叹气,“我当然知道,不然你说该怎么办?”
问天很欠打地吐出三个字,“从了他!”
“你去死!”长夜转回头,狠狠瞪他。
问天道,“太子殿下是未来的皇上,有了他的庇护,将来皇位争斗中,你就可以全身而退,置身事外。”
“我已经置身事外了。”长夜说。
“不够,远远不够。”问天道,“你终究是皇子,或者你可以不参与,但将来斗争一旦开始,你就会看着你身边重要的人,一个一个卷进纷争中甚至丧命,到那时,你将如何置身事外?”
问天的语调有些悲怆,仿佛他深深体会过那般痛楚。
长夜怔住,这些他也想过,却始终想不出应对的办法。这世上有很多问题,终是无解。
沉默半晌,他才道,“我和他——他是太子,我是长皇子,别人会怎么看,怎么说?再则我们都是男人,他已有妻室,我也会有,且不说我对他没有这般想法,就算有,这份情又能长上多久?况且——”
他傲然一笑,“大师难道觉得我是甘于人下承欢之人么?”
问天微楞,失笑,“好好好,我们来打个赌如何,若是你将来没有承欢人下,我就将这个白玉面具赠予你。”
长夜一呆,大笑,“哈,那你是输定了。”
问天又道,“若是你输了,就帮我洗一年棋子。”
“好。”长夜拍手答应,“不过总要定个期限吧?”
“五年太长,三年如何?”问天说。
“一言为定。”三年?长夜在心里笑,我直接跑出去个三年,我就赢了。
他一转眼珠又觉得不对,凑上前去,“呐,大师,你不会是对我垂涎已久吧?不然怎么会认定我会——”
“去你的。”问天翻个白眼,给他一脚。他并没有胜算,也没有考虑过胜算,只是日子太过无聊,这张面具也戴了太久太久——
碧瑶宫里,裴雪茑的笑声传来,长夜走过去,看见她依旧无忧无虑地在同那群鸽子玩耍,忽然有些羡慕她,要是自己真的疯了,也许就不用烦恼这么多事。
感觉到他的目光,守在裴雪茑身边的白鸟抬起头,向他看来。
……
……
……
太子殿下匆忙大婚不久,皇帝陛下又下了一道出人意料的圣旨,命太子护送陈国主回安和。
原本陈碧是打算在大郑玩足两月才走,谁知道自从西京回来之后,他就每日憋在驿馆,长夜又龟缩在皇宫里不出来,实在是憋得受不了了,只好跑到长清那闹着要回去。
反正本来也只是让他当西京之行的幌子,他幌子也当了,西京的事也了了,该放他回去了,再说哪有一国之君天天待在别人国家玩的。
于是长清就下令太子三日后启程,护送陈国主回安和。
按说太子大婚不足半月,况且太子何等身份,不该担此任务,只是因为之前西京之行曾有人伺机对陈碧出手,所以必须派个妥当人选。朝野上下可以相信的大臣是不少,但大多武将都有职责在身不能调动,文臣又缺少意外突发时的应变能力。
长明十五岁领兵,应变极强,目前又无其它杂务牵绊,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启程日子既已定下,长明自然忙着准备,还要安排他走之后东宫事宜,也就没有时间再满皇宫地翻长夜。
钱义匡已得到长明的命令,他将随同他一起护送陈碧,自他到东宫之后,颇得长明器重,几乎事事都与他商议,能够一展所长,本就是他所愿,自然倾心相辅,未有保留。
启程前一天,他早早去了东宫,正要去长明的书房,却在半路遇上一个人。
陈莺穿着大红色百鸟纹广袖锦袍,长发高绾,雍容华贵,大大方方地站在那冲钱义匡笑,“好久不见。”
钱义匡顿住脚步,沉默半晌,俯身施礼,“太子妃娘娘有礼。”
陈莺有些难过地垂下眼,“你我之间,又何必重这些礼节。”
她那盈盈美目中流露出的伤感让人动容,钱义匡却只是淡淡道,“您如今贵为太子妃,未来的皇后,我们身份悬殊,礼不能废。”
“匡哥。”陈莺抬起眼,眼中泪光莹莹,“你真要与我这般生分?”
“往事已矣。”钱义匡叹气,“娘娘如今地位高贵,以后莫要再这般称呼,折煞小臣,还是叫我钱义匡的好。”
说完,就要继续往前走。
“等等。”陈莺叫住他。
钱义匡停住,等着看她想说什么。
“我今天是专门在这里等你的。”陈莺似乎在斟酌着如何说。
钱义匡一笑,“娘娘做事从来都有目的,是不会白用功的。”
陈莺猛一震,哀声道,“你还在怨我?”
钱义匡失笑,“过去自当过去,我从前不曾怨过,现在也一样,您只是在做对您自己最好的选择。”
当初得知太子妃居然是武定候的女儿陈莺的时候,钱义匡呆了足足一刻钟,之后苦笑,她终于得到自己想要的地位。
当年长平城破钱沉战死,钱氏一门下狱,最后只留得钱义匡一条血脉。钱沉与武定候陈景元本是至交好友,曾口头上为钱义匡和陈莺定过亲。钱义匡与陈莺自小一起长大,本是两小无猜,情投意合。怎奈那一场风波之后,陈景元对他的态度虽然未变,可他在与陈莺相处的时候,却能感觉出她隐隐表露出的生疏。她本就才貌俱佳,心比天高,从前钱家未破时,钱义匡也算得上一表人才,前途远大。但是后来——
陈莺看了一眼钱义匡左脸颊上的黥字,她曾经非常厌恶那个“死”字,一想到自己以后的丈夫将要带着那个耻辱的刻印睡在她身旁,她就浑身不舒服。谁知道钱义匡看穿她的心思,竟不纠缠,主动开口向陈景元退婚。她在惊讶欣喜之余,心里也颇有遗憾,毕竟青梅竹马的感情不是假的。
不过她现在嫁给了太子,那些以往小儿女的情思自然早就抛诸脑后,可偏偏太子却不喜欢她,对她总是冷冰冰的。她咬咬牙,还是说了,“我希望你帮我一个忙。”
钱义匡挑眉,“什么?”
“太子他,成婚半月都不曾入过我的房间。”这话实在难以启耻,一个女人向丈夫之外的男人说自己不受丈夫待见。
钱义匡笑了,“你希望我帮你劝太子。”
陈莺一笑,“我知道太子喜欢大皇子。”
钱义匡一怔,陈莺又说,“我不会管,也管不了,但是殿下身为太子,传宗接代是必然的,我若能早日为大郑诞下小皇孙,对你们东宫众人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吧。”
钱义匡觉得自己从前有些小看这个女人了,明明是在为自己做争取,却能将利弊分析得头头是道,还给了他一个不得不帮的理由。的确,太子与长夜的事情如果将来被人戳破对东宫一方来说很不利,但若长明已有了子嗣就可以像皇上当年那样堵住众人的嘴。
他没有明面上答应陈莺帮忙,但陈莺知道自己已经说动他了,目的达到,自当退场,她只冲钱义匡微微一笑,翩然离去。
钱义匡苦笑一声,忽然觉得左脸颊那烙痕又开始隐隐作痛。
钱义匡见到长明之后,凑个空闲对他开了口,“太子妃找过我。”
长明皱眉,“她想干吗?”
“她说想早日为殿下诞下皇嗣。”钱义匡看着长明一下沉下来的脸色,硬着头皮劝道,“殿下心里最清楚不过,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所以当初陛下指婚您也没有反对不是么。我知道你对长夜的心思,而且你们现在又闹成这样,若是被有心人知道恐对殿下不利,所以越早生下子嗣越好。”
长明那夜和长夜的事情,他都听长明说了,也去找过长夜,不过长夜连他都躲着不见,他也无奈。更让他觉得麻烦的是陈莺居然知道了这事,陈莺刚刚进宫耳目怎可能如此灵通,说明是有人告诉她的。
为妨有心人从中作祟,钱义匡还是说了,“况且,太子妃也已经知道了你们的事。”
长明吃了一惊,看着他。
钱义匡说,“殿下就当成是安抚她也好。”
长明沉默半晌,重重叹了口气。
第三十四章
紫庞宫里,长夜躺在庭院的躺椅上闭目养神,终于可以好好在自己宫里待着不用躲出去。
有轻轻的脚步声走进庭院,他警觉地睁开眼,看见是长昊,松了口气。“你怎么来了。”
长昊微笑,“来看看你。”低身在躺椅边沿坐下,长夜笑着挪开身子,给他让点位置。
长昊看了他许久,柔声问,“还在生他的气?”
闻言,长夜一僵,沉下脸来,“我不想提这个。”
长昊苦笑,“他明日就走了,没三五个月怕是不会回来的。”
“我知道。”长夜厌厌的说。
看他这样,长昊也不再劝他,两人安静了一会儿,长夜仰面看着清朗的天空,那片片白云如梦幻般变幻,忽然说,“长昊,我越来越想离开这。”逃得远远的,就不用再面对这些他无法处理的事。
“好啊。”长昊说,“想走,那就离开吧。”否则总有一天,长夜必须要在他与长明之间做一个选择。这个选择太残忍,可是不容他控制,他不忍心让长夜承受如此。
长夜靠过来,抱着他的腰,头枕在他腿上,“我会回来看你的。”
长昊只是笑,用手轻轻顺着长夜的发。
这样的宁静到底还能持续多久?
……
……
夜已深了,长明合上手上的文书,揉了揉眉心站起来,“掌灯。”
几个小太监提了灯过来,“殿下要去哪?”
“太子妃那。”
小太监都是一楞,太子成婚之日起就没入过太子妃的房这他们都是心知肚明的,今晚怎么突然——
不过皇宫内院,有些事不需要知道太多,他们全都恭顺地低下头,掩藏自己自己的心思,在前头为长明领路。
长明一路走着,心里都是厌烦,但是钱义匡说得对,这些都是迟早要面对的事情,他不得不做。只因为他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
他闭了闭眼,大婚那日冷巷里火热的缠绵,长夜生涩的回应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在太子妃房门前停下,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门,陈莺坐在床榻上对着他笑,她知道他今夜一定会来。
……
……
……
次日。
观天阁上,问天看着站在天台南侧直望着皇宫大门的长夜嘲笑道,“又不肯去送他,又要在这里眼巴巴地望着,这么折腾,你累不?”
长夜不回答,只是站在护栏前远远望着宫门口那齐整的队伍,纵然这么远看不清长相,但长明那挺拔颀长的身姿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他骑着马,走在队伍前面,远远回头,似乎在等待什么。
长夜知道他是在等自己,可他终没有去送他,他伸手去摸右耳上的鸳鸯坠,触手冰凉。那夜之后,他曾气得想把它取下来,可是对着铜镜枯坐许久,终究还是没取。西京驿馆里,他对他的承诺。
答应我,你要一直戴着,一辈子都不要取下来——
好——
他含蓄地表了情,他却会错了意。
……
……
……
护送陈碧回安和的队伍出发第十天的时候到达了素有大郑第一漕之称的漓水边上的临洲,
漓水西起高原,河道宽阔,河床平整堪比人工开凿的运河,贯通东西,为大郑国东西两边城市之间的往来运输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而且临洲附近多是平原,一眼望去皆是青绿,城镇都如稀弱的星辰散布,漓水就如同一条银带隔开南北,再配上蓝天白云,飞鸟孤骛,可谓风景宜人。
陈碧一看这地方,就喜欢上了,闹着长明要在临洲城住两天,长明没办法只好答应他。于是护送的队伍当天就进了临洲城。夜间安顿好住宿休息的地方后,大家也都累了早早睡下。
谁知到了半夜的时候,长明的房门突然被人拍得震山响。
他皱着眉开了门,就看见七卫有些惊慌地站在门外,“什么事这么慌张?”
“殿下,不好了。”七卫说,“北江王发动叛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带着水师顺漓江而下,大军已经到了临洲南门外了。”
“什么?!”长明吃了一惊,就算是北江王突然发动叛乱,临洲离乐山走水路也要一天路程,叛军却这么悄无声息就堵在城外,显然是计划好的。
难道他就是故意在等他们么?
……
征元十九年,大郑太子长明奉命护送安和国主回安和,途经临洲城,临洲城南边的漓水上游的乐山州,北江王突然发动叛乱,大军顺漓江而下,围困临洲城,太子与安和国主都被围困城中。北江王又向周边城镇发起进攻,攻克了乐山与临洲之间的所有城镇,断绝了临洲向临近守城求援的可能。
长夜听到消息的时候,正举着一只鸟笼逗着裴雪茑,惊得手一虚,鸟笼砸在地上,笼里的金丝雀惊慌地扑腾着翅膀。
长夜抓着小银子的衣领,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提起来,“父皇派兵去救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