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佑铭转身拎起挂在衣架上的深灰色风衣穿上,大步走出办公室。
他只是稍稍有些担心那个人,只是想在回去的路上顺道看一下,仅此而已。
雪越下越大,为这个平安夜增添了一份美好。
宋佑铭一路开车到“白纸”,摇下车窗看到二楼的灯光,知道他在。只是店门已关。
心想,也许刚才只是手机没电了。这样倒是安心了不少。于是他又打了一次,但仍然是“关机”。忽然就有些焦躁起来,宋佑铭打开车门,径直走到“白纸”,拍打铁门。不大的声音却在这寂静的街道上格外刺耳。
等了至少有四五分钟也听不见任何人“有人开门”的声音。二楼的灯却是亮的,难道又发生什么事了?宋佑铭焦急地连拍几次,声音大了好多,并且还喊着他的名字。
“林近添,林近添?”
这次大概又是四五分钟还是没回应。宋佑铭就肯定林近添是出事了,先前隐隐的担忧马上升级为急躁。他往后退了几步,大片雪花落在他仰起的脸上,他仔细观察了一下这栋屋子四周以及墙壁上的排水管道,然后判定自己是要立刻打120还是直接翻到二楼。
他对医院那么恐惧,120就算了。若是爬上去……宋佑铭猛地低头,自嘲地笑了。他居然会有爬墙的想法。所谓关心则乱,他这算是乱了么?
“哗啦啦”刺耳的金属声音吸引了宋佑铭的视线。只见林近添拉上铁门,正好看见站在大雪中的他。
瞬间,焦躁不安担忧都散去了。宋佑铭走上前去说:“我打你手机不通,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手机没电了。”林近添移开视线说,“快进来吧,外面雪大。”
宋佑铭察觉到林近添的异样,并不探究。而是拍掉身上的雪花说道:“平安夜怎么不和朋友聚一聚?”
“我比较喜欢一个人呆在家里。”林近添边说边拉下了铁门,“你呢?怎么一个人跑来了?”
宋佑铭微微一笑,说:“想找个安静的地方。”
“那去楼上坐吧,这里没开暖气。”
“恩。”
宋佑铭走在林近添身后上了楼。
“坐吧,你想喝什么?”林近添说。
“白开水就好。”
“好,你等会。”
宋佑铭环顾了一下四周,注意到餐厅桌上丰盛的饭菜。他起身走过去,这才看清那些菜色。都是些家常小菜,而且清一色都是素菜。除了那一罐莲藕排骨汤。
“那,你的水。”
“谢谢。”宋佑铭接过水。是温热的,他喝了一口,见林近添端起盘子放到了冰箱里。
他注意到总共是五菜一汤,一个人是不可能吃这么多的,但是桌上确实只放了一副碗筷。而且这些菜没有被动过的迹象,也都已经冷了。做了这么一桌菜不仅没动分毫,还就放着让它冷却,这怎么些说不通。今天对他是什么重要的日子?
宋佑铭是不会花费时间自己乱猜的,他放下水杯,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你做了这么多饭菜。”
林近添淡然一笑,清俊的脸上也不见丝毫的快乐或者忧伤,他说:“我生日。”
宋佑铭并不见吃惊,他笑着问:“二十五岁生日?”
宋佑铭之所以猜二十五岁,无非是林近添看上去就是个二十几岁的人,似乎比他还小,他今年也不过二十七,所以选了二十五这个折中的数字。
林近添转身,笑了出来:“我看上去有这么年轻?”
“差很远?”宋佑铭略微惊讶地说。
“也不是”林近添摇摇头继续道,“我已经三十二了。”
宋佑铭的确是诧异了,他完全没想到面前这个人有些弱不禁风的淡雅男人居然已经三十二了,比自己还大五岁。
“你那么吃惊,难道我比你大?”林近添难得开玩笑道。
宋佑铭笑而不语,转而道:“正好今天也是平安夜,怎么样,一起出去吃顿饭?”他直接忽略掉了那一桌未动的饭菜。
林近添看了一眼冷掉的饭菜,没做过多犹豫,点头道:“好。”
现在不过八点,雪是越下越密。树梢上也有了层薄薄的积雪。车子渐渐靠近商业区时,马路两旁的圣诞气息也是越来越浓厚。各种各样的彩灯,圣诞树,玻璃窗上的圣诞涂鸦,还有穿着圣诞服装的人站在街边分发传单。相拥而走的情侣更是随处可见。
林近添安静的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视线飘向挡风玻璃外,大雪纷飞的世界。
宋佑铭也不说话,但并不是说两人无话可说,应该说这样安静的相处反而更让人觉得舒心。林近添给他的印象一直都是安静淡然的,甚至那太过高瘦的身子让他总觉得他弱不禁风,让人怜生一种保护欲。
保护?宋佑铭紧抓了一下方向盘。抬头瞟了一眼后视镜,林近添脊背弯曲地靠在座椅上,白皙的脸庞上滑过各种霓虹灯光,长长的睫毛投下的阴影覆盖了眼睛,如一汪深不见底的湖水。宋佑铭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然后很快意识到自己的“不正常”。他居然盯着一个男人的脸,走神了。这实在是不可能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
他打开车上的碟机,询问道:“古典音乐,喜欢么?”
林近添微微一笑说:“只要是安静的音乐就可以。”
这真像是他的回答。宋佑铭这么想到,然后选了一张安静的小提琴光盘放进去。几秒后,优雅的小提琴音乐流淌出来。宋佑铭专心开车,再也没分心。
这顿饭在愉快的氛围中结束。宋佑铭谈到了那本林近添送给他的书,于是两人由此展开了关于书的内容,深意,作者的风格寓意的讨论,并延伸到了两人欣赏的其他作品和作者身上。两人非常聊得来,中间没有令人尴尬的沉默和停顿,但是也没有急于表达自己观点的抢话和打断。不过总的来说宋佑铭说得非常多,林近添一直听着。他一直都是一个优秀的倾听者。
再出门时,大雪已经覆盖了整个城市,街角的垃圾桶盖上都有差不多一厘米厚的积雪了,铺着大理石的人行道上都是雪水和未全化的冰雪,而路边的排水沟里是化掉的脏污的雪水,而雪仍在下。
宋佑铭竖起风衣的衣领,林近添带上外套上的帽子。两人并肩快步走在雪中的人行道上。
“这雪下得真大。”宋佑铭说。
“好些年都没看到了。”林近添看了一眼前方路灯下暖橘色的雪花,说道。
“上次是三年前的事了吧。”
“三年前?你记得很清楚。”
宋佑铭淡淡地说:“三年前,我爷爷在医院过世,也是下着这么大的雪。所以印象深刻。”
林近添突然站住,怔怔地看着宋佑铭。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能如此轻松的说出这件事,是不是从这场雪开始落下的时候,就已经勾起了他伤心的回忆?
宋佑铭慢了半拍才停下来,扭头看林近添时,他表情怔忡的看着他,神色杂糅着歉意和忧伤。不知道为何,他心脏的某个角落柔软起来。让他在回想那段不可磨灭的记忆时感到的温柔多于悲伤。
“你不必感到歉意。”宋佑铭说,手指向马路对面示意要过马路了。
林近添走了上去,宋佑铭走在他左侧,左右扫了一眼,确定没有车辆。
“事实上,那天他走得很安详,手里捧着我小时候做的一件木偶,没有丝毫痛苦地去履行他对我奶奶的约定了。”宋佑铭侧头说着,脸上带着释然的笑容。
“木偶?”林近添问。
“是。我小时候和爷爷住过一段时间,爷爷他在村子里是有名的木匠,所以耳濡目染的我就喜欢上了这个。那个玩偶是我的第一件作品,说起来这里面还有一段小故事。”
“什么故事?”林近添问。
“这个……一边散步一边说,如何?”宋佑铭笑道。
林近添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纷纷扬扬的雪花,笑道:“走吧。”
Chapter 04
“我上学前,一直都和我爷爷住下乡下。他是村里最好的木匠,‘化朽木为神奇’这句话就是用来形容他的。”宋佑铭说着转头对林近添笑了,嘴边是突出的白气,“我到现在记得最清楚的画面就是他佝偻着背,穿着白色汗衫坐在木椅上,手里拿着木头就是一天。放佛这世界只剩下他和木头,也只有那些木头才能读懂他。我奶奶一直都很抱怨这个。”宋佑铭自顾自的笑了,那笑容里却是淡淡的遗憾和浓浓的爱。
林近添也被这笑容感染,嘴角微抿。
“所以,那时候爷爷在我眼里只是个只和木头打交道的怪人。”避开脚边一处水洼,宋佑铭也暂停了一下,然后他继续道:“有一次,我见邻居家的小孩有了玩具,很羡慕,吵着要奶奶也买一个。她拗不过我就同意了,但却正好被爷爷听见,他把我狠狠的训了一顿,说我居然喜欢那种不伦不类的东西。我气鼓鼓地跑了,害得奶奶找了半天才在后山发现我。第二天,邻居的变形金刚就丢了。”宋佑铭笑出了声。
“你偷的?”林近添问。
“是,我偷的,和另外一个眼红的人一起。我们互相发誓不告诉任何人,等玩腻了就还给别人。可是他却忍不住诱惑拿去向其他人炫耀。”
林近添莞尔一笑,似乎想到了后面的结果。
宋佑铭看见他的表情,笑着说:“我想你也猜到了。当然被他发现了,两个人起了争执,结果玩具被摔坏了。他哭着去告状,我们却觉得没什么,没想到晚上邻居就找上门理论了。”
“后来呢?”
“自然是少不了一顿打,动手的是我爷爷,我奶奶一直在一旁劝架,不过也够呛。第二天爷爷拉着我去给别人道歉,还让我把一个木偶送给别人做赔礼。”
“就是那个木偶?”
“是,也不是。”宋佑铭说,“我当时脾气很犟,就是不愿意道歉,还是奶奶苦口婆心要我把木偶赔给他算了。我才不情愿去的。结果……”宋佑铭顿了一下才接着说,“他看都没看就把木偶摔了,边骂边踩。”宋佑铭说到这,放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候,那男孩每一脚不是踩在木偶上,更是踩在他的尊严上,虽然他还不知道尊严是什么。
“你打了他?”林近添问。
“是,直接把人扑到了地上。”宋佑铭放松下来,接着讲:“但是那个木偶已经修复不了了。这回我爷爷什么也没说,又恢复往常的样子,对着他的木头又是一整天。”
“那个木偶呢?”
“被我奶奶收起来了,放在她的衣柜里。若不是那天我肚子饿了,空穴来风的到处找东西吃也不会被我发现。后来,我奶奶拉着我告诉了我一件事情,也是因为这个,我开始接触木艺。”宋佑铭再次对林近添露出笑容,他说,“其实那个木偶本来是我爷爷送给我的,他默不作声的做了两天,也打算默不作声的让奶奶给我,但没想到我却耐不住性子去偷了。我爷爷这辈子最大的一个缺点,或许不应该说是缺点,而是他最在意的事情,就是面子,除了木头,就是面子。所以他才改变主意把东西当做赔礼送给邻居。却没想到被人当面就这么摔了,自负如他怎么可能会没有反应,只不过唯一能理解他心情的只有那些木头吧。”
林近添无声的微微一笑,似理解。
“我也不知怎么的,下定决心做个一摸一样的给爷爷看,不过也是偷偷摸摸的,连我奶奶都不知道。想着算个惊喜,然后就在一天晚上拿到我爷爷眼前。”
林近添眼眉都微微弯起,脑海里想象着一个倔强的小男孩拿着自己的成果骄傲的摸样。只觉得十分可爱。
宋佑铭看见了他的笑容,漆黑的瞳孔如黑曜石一样璀璨,镶嵌在这张清瘦白皙的脸颊上散发着一种迷离炫目的色彩。宋佑铭从心底发出声音,眼前这个人,有着他阅人无数过后却第一次感觉到的美,无关性别,却可以攫取所见之人的全部注意。
他微微偏转过头,让自己恢复正常神态。内心却明了,有种什么他也不明了的异样情愫悄悄的露出了芽尖儿。
“可结果,我爷爷只看了几眼,就一一指出了我的不足,最后总结这是个失败的作品。我可是气坏了,又觉得丢脸,头也不回的就跑了。但是第二天,我爷爷就叫我去他做木活的屋子里,让我坐在他经常坐的那个位置。他抚摸着他面前的一块半成品木雕,非常正式又很严肃地说,‘铭铭,你想跟爷爷学做木偶吗?’”宋佑铭停下来,转身看向茫茫河面,两岸五彩斑斓的霓虹倒影在河水中,反映出另一个绚烂的世界。但在这雪夜里显示出一份飘渺的宁静。
林近添站在宋佑铭身旁,两人肩上,头上已经堆积着些雪花。宋佑铭低声道:“我答应了,从此便与木头结了缘。后来爷爷年岁渐长,身体也大不如前,爸妈怕他一个人住在乡下出了事也没办法照顾,就把他接回了城里,可是爷爷始终住不惯,还因此天天骂我爸。(宋佑铭一想到顽固的爷爷指着老爸的鼻子破口大骂的场景就忍不住笑出了声。)最后我爷爷自己偷偷跑了回去,结果没过多久就病了。他住进了医院,去的时候什么也没带,就带我当年做的那个木偶。我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他一直都保留着它,当做自己最珍贵的宝贝,即使在离开人世的那一刻,也要护士把那个玩偶放在他手里,让他安心的去。”说道最后,宋佑铭的语调也越来越慢,越来越轻。他注视着河面,视线却没有焦点。
“所以你现在也是在做与木头相关的事情?”林近添轻声问。
宋佑铭扭过头,看着林近添,淡笑道:“你店里大部分的木质家具就是出自我手。”
林近添听完没有立刻明白什么意思,他皱眉看着宋佑铭,过了几秒才恍然大悟:“‘木然居’是你的公司?”
“希望现在才告诉你不算太晚。”宋佑铭粲然一笑。
“没关系,这种事情原本就没有非相告不可的说法。”
“好吧。”宋佑铭点头,同时注意到林近添身上的雪。
“你身上都是雪花,”他很自然地伸出手拍掉了林近添肩膀上和头上的雪花,“看来我们该回去了。”
林近添有那么一刹那的尴尬,毕竟他清楚自己喜欢的是男人,而宋佑铭这原本没什么意思的行为在他看来就多了一层意思,他不免有些不自在。
“走吧。”宋佑铭说着也拍掉了自己身上的雪花。
林近添在心中叮嘱道:“别乱想了,这个朋友应该珍惜。”
车开到了“白纸”门前停下。
林近添解开安全带,手放在了门把上,转头对宋佑铭说道:“今天,谢谢了。”
“既是朋友,又何必言谢。”
“你说的是——那……我先走了。”
“回去睡个好觉。”
“恩,再见。”
“再见。”
林近添关上车门,车门上的积雪也抖落了些。再看眼前,地上已是有几厘米厚的积雪了。林近添走出几步,却听见宋佑铭在后面叫住了他。
“近添。”第一次他省掉了姓氏,唤他“近添”。
林近添转过身,看见宋佑铭大步朝他跨过来。高大的身形形成一道巨大的阴影将他笼罩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