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是,一切并非你想得那么简单——”墨笑凝眉,眼中一闪而过的无可奈何,我却怎么都不明白这其中的深意。“若是你知道这一切波谲云诡掩盖下的真相——”他没来由地颤抖薄唇,令我心慌。
“墨笑!你知道银面郎君的真面目对不对!告诉我!”这令人揪心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我咬牙,一把握住墨笑的肩膀,手中力道已控制不住。墨笑吃疼地紧闭双唇,却是不愿再多说一句,令我心中激荡更是难以平复!可这一阵暴躁,令我内伤未愈的身子更是虚脱。“墨笑!你!你——”血气翻涌之际,我的视线模糊一片,渐渐昏暗。
模糊的意识中,我感到一股暖流气息,由我的右掌开始游走全身,最后归于丹田之内,竟与我本身的内力融合,毫无冲突。“怎么回事?”我缓缓恢复神智,这才发现自己半身赤裸,俯卧在草堆上。身边依旧是一袭紫衣的墨笑。
“别动!你走火入魔,伤得不轻!”他的神情收敛起来,正是别扭地露出冷淡之色。“我在你背上施针,三日便可痊愈。”他眸光淡淡,声音却有一丝颤然。“方才你晕倒之际,口中喊了一个人的名字。”我垂下眼帘,只听得他缓缓道,“是苏怀秋。”
我的心刹那间一悬而起,摇摆不定。我碎琴怎会对清逸掌门念念不忘,当真是走火入魔了!可否认的话到嘴边,却变成“与你何干!”我咬着唇,再不愿多说。
“你的眼神,分明就是顾柳月。”墨笑一动不动地站直身子,云淡风轻的话语响起,却是撕裂了我心中一块伤疤。
“出去!”我冷声,斩钉截铁道。心,莫名地隐隐作痛,垂死挣扎。
“我走。”墨笑收起药箱,背对于我。眼角不由瞥见,这抹高挑英挺的翩翩身影。“最后告诉你个好消息!碎琴!”我看不见墨笑唤我时,是怎样一副神色。“我方才为你诊脉,你右臂穴位已贯通,修炼剑法再不是难事!”话音未落,墨笑闪身而去,退出铁牢。
右臂穴位贯通!真是天助我也!熬了两年光景,我碎琴终是有惊无险地办到了!我的目光移向那把插入地面的重剑之上。剑锋冷光,令我不由勾起唇角冷笑。重剑现身江湖之时,就是我神乐护法碎琴重出江湖之日!银面郎君,墨笑,神乐,清逸,是时候将这笔烂帐算算清楚了!这三年积压的仇恨,多年来的恩怨,不久便会画上句号。
……
又是一年的修炼,我自创出一套剑法与绝尘咒融合。身形而下,剑荡尘飞,四面铜墙上留下我一番磨砺的痕迹。在这封闭的铜墙内,已整整三年!我捧起锈迹斑斑的重剑,在黯然的流光中,打量着自己一张憔悴的脸。
烟醉楼小倌顾柳月,自称潇洒公子,从来都在意自己翩翩外表。而神乐护法碎琴,束发红衣,自是傲骨霸道。可如今这铁灰色的剑锋中,映出的是谁的容颜?这般憔悴,倔强,消瘦,胡渣稀乱,蓬头垢面。
自从一年前我经脉贯通后,便一直在思考发生在碎琴与顾柳月身上的所有事,从烟醉楼到凌云崖,我不愿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当年干爹突然失踪,钱守义带领武林高手前去围剿,墨笑与苏怀秋亦在其中。后来洞天琉仙琴出现在溯阳珍武会上,我与苏怀秋争夺,自此流落至清逸山庄。我失忆后在烟醉楼待了三年,再遇苏怀秋。
苏怀秋第一次见我的眼神,便是带着依恋与惊喜,本就不寻常。后来我与墨笑逃离烟醉楼,玉箫前来取墨笑性命,目光中亦是似曾相识。九重顶上,司落隐见我站在苏怀秋身边口口声声唤他“司阁主”更是莫名心碎,山洞中他断断续续地呻吟,正是喊我的名字,“碎琴”。清逸山庄,苏怀秋曾剑指墨笑,要他保守秘密,应承他会好好对待的人也是我。琵琶对我特别照顾,银面郎君亦将寻找干爹的任务交给我。这一切都说明,“我是碎琴”这个事实他们都知道!只有我一人被蒙在鼓里,如跳梁小丑一般自在地扮演着顾柳月,浑然不知!
银面郎君封我记忆与武功,出于什么目的,还并不清楚。而玉箫和云姨是在帮助他隐瞒我的身份。苏怀秋憎恨神乐之人,才会隐瞒我的身份,只求我一世无忧。而墨笑,出于兄弟情义。至于落隐和琵琶,莫不是见我失忆后自在逍遥,不愿我再掺和进这血雨腥风!
回望这匆匆五年光阴,我碎琴步步皆错。但此刻宝剑在手,重出江湖的迫切与日俱增!银面郎君多年来在神乐清逸之间制造事端,我自然不会放过他!而墨笑,他心知所有真相却始终对我隐瞒,我如何能不迁怒于他!至于苏怀秋乃至清逸山庄,旧日恩情浮现眼前,我却再无福消受,只愿误会解开,两不相欠!
还有重要的一人,我始终有所忽略。也是近几日细想才发现端倪。他便是喜好玩弄江湖之事的溯阳钱府巨富商人——钱守义!钱锦燕曾说他在围剿干爹后,失踪了近三个月,性格习惯,陡然大变。不论是九重顶上现世的洞天琉仙琴还是地牢里被废武功的干爹,这一切的矛头都直指钱守义此人!更令我疑惑的是,清逸与钱府交好多时,苏怀秋对干爹恨之入骨,始终都想要除之而后快,他竟不知干爹就在钱府这桩事!
莫非——钱守义是有意隐瞒苏怀秋?可他将干爹关于地牢十多年,又不交给苏怀秋处置,又是为何?
第四十一章:谁掌计谋
眼看武功精进,我已难耐逃离这铁牢之心。银面郎君并不常来见我,或者他时常站在门外,令我没有察觉。至今,我仍然对他的身份毫无头绪。他一身高强武艺究竟从何而来?他将清逸神乐玩弄于股掌之间又是为何?还有他对我的态度,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虽说绝尘咒与剑法相融,威力不凡,但我深知自己的武功尚无法取银面郎君性命!想要逃出牢内,只能智取,不可力敌。而唯一能为我所用的便只有一人,墨笑!
这里是墨笑的医庐,地势形态他最清楚不过。再者银面郎君相信他的忠心,定然不会对他多做提防。可我曾死死掐住他的脖子,险些要了他的命。我与墨笑二人,兄弟情义早已决裂。我又如何再令他助我一臂之力?
“该用膳了!”墨笑从门外探出脸,打断了我的思绪。如往日一般,他放下手中食盒便不敢打扰我,退了出去。
“等等!墨笑!”我沉声唤道,却感到一丝不自在。难道是所谓的“利用”让我内心惶恐不安?哼。下一刻我在心中冷笑。碎琴何时如此光明磊落了?这江湖中有多少真心情谊,更多的只是尔虞我诈。我暗暗抚平情绪,起身走向铁门边,端起食盒。“多谢。”我镇定地迎上墨笑不敢置信的目光,莞尔一笑。
他怔怔地望着我的笑脸,半响才回过神来。“不必言谢。”他低沉的声音回荡在幽暗的牢内,目光中的颤动我看得分明。他在牢外,我于牢内,这般对立相向,烟醉楼的顾柳月从未料到。有谁曾说不论再见是何种情形,都不伤他分毫?又是谁紫衣飘然追在马车后执着于他的承诺?顾柳月不复存在,墨笑亦是今非昔比。
他静静地合上铁门,我捧着食盒缩在角落。
打开食盒,我不由勾起唇角苦笑连连。这三年,我早怀疑银面郎君不会日日都待在墨笑的医庐不走。以我今时今日的武艺,虽不敌银面郎君,但若是医庐内只有不识武功的墨笑,那还有什么可以拦住我碎琴!银面郎君自然不会那么蠢,让我大摇大摆地逃出这里。三年来,我时常感到莫名疲累,嗜睡过后又头痛欲裂。那莫不是食盒里被做了手脚!以墨笑的医术,神不知鬼不觉地下药,简直易如反掌,更何况我的饭菜本就是由他准备。我早知这其中诡怪,只是始终没有应对之法。但现在可不同了,我花了这整整三年的时间,从食物里分辨迷药细微的气味。
犹记我多次领教过墨笑的迷药。烟醉楼的白烟,清逸山庄的香薰,四海客栈内的茶水,都带着一些难以察觉的相似气味。就如眼前的这盒饭菜,秀色可餐下隐藏着令我失去气力的阴谋。我冷哼一声,将饭菜倒在墙角。殊不知这迷药已出卖银面郎君不在医庐的事实!我眼角的余光映出重剑的锋芒。即便无人相助又如何!逃离这囚笼,杀尽前路阻挡,便是今夜。
……
入夜,我坐在草堆上,手捧重剑,用衣角的布料轻拭剑锋上的污浊尘灰。静下心神,侧耳倾听铁牢外的动静。三年未踏出这方寸之地,心中竟有一丝紧张。
正当此刻,门外响起一人规律的脚步声。虚浮轻缓,是个没有半点武艺的人,应当是墨笑无疑。剑锋微移,我飞身而起,贴上铁门边侧,五指紧扣剑柄。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条细缝。绛紫衣摆隐约可见。剑起风动,重剑自缝隙伸向门外之人,剑端毫无偏差地抵上那人弧度优美的喉间。“墨笑。”我一手执剑,沉声说道。“这么快便来看我有无昏迷。”门外人僵直着身子,不由退却几步。我更逼近而去,缓缓推开那道铁门,发出刺耳的声响。这时我才惊异地发现,原来自己三年来被关的地牢位于一处隐蔽山洞。难怪牢内不见天日,潮湿阴森。
此刻洞外透来一抹轻柔月光,洒在墨笑的脸侧,照亮出他唇角勾起的一丝无奈。“神乐大护法果真机智。”他幽幽唤道,桃花眼似水波澜。朱砂泪痣仿佛果真是由眼角溢出的晶莹。“我早料到会有那么一天。”他扯了扯嘴角,垂下眼帘。“要杀便杀,莫再多言。”
我执剑的手,没有一丝颤抖,就那么无情地直指向他。剑锋在月光下泛起银光,这凛冽之感却不敌心中的冰雪。两人僵持在原地半响,却仿佛过了一段悠悠岁月之久。凉风卷起一抹尘,我听得分明。
剑气呼啸而过!我没有一丝犹豫——“啊!”一声嘶喊回荡洞中。而紧接着便是一人倒地的声响!
“过来!”我拽住墨笑的手臂,将他拖到自己的身侧。电光火石间,山洞中黑影层叠,杀气汹涌而至,刀光剑影不绝,兵器间的摩擦声刺耳地令我不由皱眉。只见两抹黑影窜到我的面前,左右夹攻。“找死!”我咒骂一句,重剑沿着对方的兵器滑动而上,内力一震,两人兵器同时坠地,胸口又被一击毙命。
温热的血液沾上我的指尖,心中一团火星被急速燃起。武林人,江湖梦,我碎琴似乎生来便带着满腔杀戮,一辈子都脱不开这番宿命,洗不清一身罪孽。就像此刻血液中的沸腾,还有久违了的快意。
又是三五人接连闷哼倒地,我踩上那些尸体,站在血泊之中,以剑支地。空气中弥漫浓重的血腥味,我却一再贪婪地享受着。他们都是银面郎君的手下,便是我的仇敌。我碎琴,从不会对敌人手下留情。
墨笑俯下身子探向一人的鼻尖。“何必下如此毒手?”他眼中淡漠却不禁流露阴郁之色。我倒不知这墨笑何时如此悲天悯人了。“下面便轮到我受死了吧。”墨笑直直地凝视我的眼,一如方才的淡然。
我的心因为他幽幽的目光,一悬而起。“你的医庐在何处!”我一把拎起墨笑的衣领,扬起下巴逼问。而重剑已架上他的脖子。
“山洞外穿过小树林便是。”墨笑出奇地毫不犹豫地回答了我。也许他是意识到死期将至,才会如此老实吧!“你需要马匹离开阳山,我知道。”墨笑的唇角荡漾开一抹苦笑。“犹记柳月是不会骑马的。原来碎琴根本就会骑术。”
我冷哼一声,将墨笑推倒在地,再无法将剑锋相向于他。我曾经从不与“懦弱”二字扯上关系,可如今我却不得不承认,三魂七魄中融进了属于顾柳月的,懦弱。重剑入鞘。逃避似地转身,不愿那股情感占据我碎琴的内心。还没看清墨笑的神色,我已脚踩凌云,运轻功向洞外的小树林而去。
墨笑没有骗我,穿过茂密的树林,的确到了一处幽静朴素的木屋小筑。门前碎石铺路,院内三两株海棠绿肥红瘦,屋棚矮矮别有隐居之趣。若非此刻夜幕昏暗,我定会驻足停留,看尽这别样风韵。
医庐外的树干上,拴着一匹健硕黑马。我将缰绳缠上左手,翻身上马,这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些什么。回首望去,墨笑的医庐后方,紧挨着一处草棚,分明就是马槽!那这匹马驹为何会拴在院外?
“墨笑——”我心中一动。加紧马肚。身下马儿伸展长蹄,呼啸一声,飞奔的方向正是我逃出的山洞!若是这一切,我都没有猜错。那——那墨笑是在助我,助我逃离银面郎君的势力范围!什么我自信地闻出迷药的气味,他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医仙,怎会如此大意。这一切都是墨笑刻意的安排!我还自以为是地暗暗佩服自己的机智,简直蠢钝,简直荒唐!
马上颠簸,我的手抚上腰间重剑。这一片小树林幽暗异常,令我望眼欲穿。渐渐地前方似乎出现一抹绛紫色的人影,磕磕盼盼几步,如风吹柳絮无力倒下。“吁——”我一紧缰绳,马儿在墨笑身边回旋了几步,缓缓停下。
“你——”墨笑勉强直起身子,刚要启唇,暗红色的血便涌了出来。
“你为何会——”我凝眉,始终不愿相信自己心中的纠葛,是因为在乎眼前之人。可此刻,心意了然,我无从否认,开口却无言以对。“你背叛银面郎君将我从牢中放出,便打算服毒自尽,以死谢罪!”我居高临下,将他眼中的无奈,尽收眼底。“没想到玉面仙,不过痴傻一人。”
“痴傻又如何。”他咽下一口血,毒发在即,已是痛苦到面部扭曲。他仰头大笑,这悲切的笑声似乎能透过我的身体,震动我本就难以平复的心。“就当是为好兄弟,尽最后一丝道义!”
好兄弟——我反复念叨这三个字,从未如此沉重。眼见墨笑嘴角黑血溢出,这起伏不定的心,这才斩钉截铁。“上马!”我的右掌从重剑上移开,伸向墨笑面前。就一回,这是我最后一回替顾柳月尽一份拖欠已久的兄弟情义。是顾柳月,欠墨笑的!
墨笑呆滞了半响,眼中顿时闪过晶莹。我俯身而去,他颤抖着将手放在我的掌中。我的手臂环上他的腰,将他抱在胸前。这几个动作,竟让我脑海中浮现起那段顾柳月的回忆。烟醉楼外无人相救,孤独一人躺倒在地,接受命运安排。却不料有人披星戴月,策马而来,为了将他带离苦海。与眼前一切如此相似。
第四十二章:香山客
“驾——”我沉声低喊,马儿再度飞驰起来。墨笑受颠簸,立刻猛然咳出几口血。我紧盯前方未知的暗处,不敢大意。“没事吧?可有解药?”我低声问道。
“解药,我还未研制出。”墨笑抱紧我,将头埋在我的颈间,我立刻闻到一阵血腥。他沙哑着嗓子,哽咽道,“临死前,我只愿听柳月说,他原谅了我,原谅我的背叛,原谅我隐瞒的一切。”
原谅?我已不是顾柳月。如何原谅?我缠上缰绳的手不由轻颤。“回医庐解毒,一定还来得及!”心中渐渐弥漫开的苦涩让我凝眉。我暗暗告诉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只是不想欠墨笑的情,罢了。
医庐近在眼前,我抱住墨笑勒马而下,直冲进小屋内。这木屋正是我曾经被五花大绑,来过的地方。桌椅简陋,徒有四壁,我将神智涣散的墨笑放在木板床上,这才发现他的唇色变暗,眼圈渐深。
我松开墨笑胸口的衣物,胸前隐隐可见一团骇人的淤黑色。难道毒已攻心,回天乏术?“你快告诉我如何解毒!墨笑!”我狠狠地摇醒他,害怕他一闭上眼,便再也睁不开。“你一定有办法的!”我的声音竟开始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