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逸瞥了潋岚一眼，把“卑鄙无耻”四个字在心里又重品了一边，滋味冗然。看来到最后还是走上动手的老路，真是想不承认都不行了。

自己，果真是没有当好人的命。

“早知道就不费心了，白白浪费了我这么多时间。”

话不投机半句多，更何况两人一开始就是敌对的状态。潋岚周身妖气四溢，一席亮红色长发微微浮动，透着决然的杀意。

“单靠妖精的道行，你不是我的对手。但如果太过催动魔性，你就会失去心性吧。”

“你既知道，还要跟我动手？”

“失去心性乱杀一气，那离玥也活不了。我倒是问问，他死了，你拿什么回去给‘你在意的人’？”

“原来你是拿准了这一点才敢在我面前这么大胆。”解逸看着潋岚，似乎微微笑了笑，“这步棋，你下错了。我兴许会错手杀了他，但有一个人永远都不会。”

潋岚一愣，只恨自己没有马上明白解逸话中所指。

等到他意识到了，回身躲避时，却为时已晚。一缕断发无声飘落，潋岚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稳住了身形。背后，如同火鞭猛抽而过，留下一道辛辣的烧灼感。

离玥仍保持着攻击的状态，以手为刃，没有丝毫留恋。好像指间粘稠的鲜血，根本就是自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身上挖下来的。

“不要轻易把后背交给别人，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么。”解逸此时已然变成了一个旁观者。

“呸！我当你有多厉害，也不过只会用这些卑鄙的手段，连堂堂正正跟我动手的胆量都没有。”

“我本来就不是正人君子。”解逸语音刚落，离玥就朝潋岚冲了过来，攻势凶猛。

反正现在也没什么可藏的了，放开手脚凝神操控离玥的身体，于解逸来说还是不难的。潋岚一时还想不出万全的应对之策，只能仓促躲闪。但屋子里空间再大，也不够两只打起架的妖怪用啊。眨眼间的功夫，一切碍事的桌椅摆设都被招招必杀的离玥毁掉了。好几次被逼到死角，潋岚都无奈只能拿捏着力道回击。

如此顾前顾后，缩手缩脚地打法儿，要是还能不受伤那就出邪了。

微微喘着气，潋岚握紧手中的红绳，一根一根牵制着离玥的手脚。

“……玥，清醒一点好吗，你方才不就做到了么？”潋岚紧眉，只盯着离玥的眼睛，“你会伸手抓我的袖子，一定出于你自己的意志，你可以清醒的！”

离玥却没有听潋岚在说什么，低头看了看封住自己手脚的红绳，月华之色便逐渐在红绳所缠之处凝聚。两股妖气碰撞拉扯，离玥越是反抗，红绳勒得就越紧，但他似乎一点儿也不觉得疼。

潋岚暗自咬牙，离玥不觉的疼，但他看着会疼。脚下蓄力，如今潋岚也只能放手去跟真正的敌人奋力一战了。解逸站在房间一角，从战局开始到现在，他似乎都没有怎么动过。潋岚算准时机，抬手放出漫天细密的红线。

瞬间，红线便在空中编织成了大网，密不透风地把屋里的空间一分为二，把离玥隔绝在另一边。出手的同时，潋岚也已经飞身逼近了角落里的解逸。

这一击，成败都要成定论！

第三十四章 抉择

离开吴郡时，雪势渐渐大了起来。

解逸他们飞落在城郊一处荒地，靠着身侧巨大的老树，解逸必须在这里稍作休憩。

凝神静气，口中呼出的白色哈气悄无声息地散逸，解逸使劲儿揉着额角试图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余光里，离玥微紧着眉头，整个人僵直地站在那儿，似乎还在微微地颤抖。

“别白费力气了，能让你钻的空子也就那一次，还真以为只靠意志就能敌得过我么。”解逸耳边的轰鸣声一浪又一浪，从开始就没断过，那是离玥有意抵抗的效果，“退一步说，即便你现在回去了又能怎么样？去给他收尸？”

离玥一动不动，身体绷得直直的，黑亮的眼睛里几乎都有充血的迹象。他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能使唤自己的身体，哪怕只能动动嘴也好。

只动嘴，离玥也要狠狠地咬死面前这只祖宗十八代都该死的烂孔雀！

本来解逸是不想这么早就回魔渊，无奈离玥死命地反抗，如此逼解逸长时间催动魔性的代价，很可能是在失去心智的时候一不小心就送离玥归西。解逸哼笑一声，小狐狸，你既然这么有力气，我就让你在魔渊里闹个够。我倒想看看，慕王八能不能镇得住你。

想着，解逸扬手在空中画出一道黑色符咒，每一笔，悬在空中就源源不断地散发着能渗到骨头里的阴森之气。离玥瞪着眼，只见咒符中央，伴随着岩石劈裂之声生生被扒开了一道蜿蜒的裂缝。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一阵阴风扑面打过来，其实也不是很冷，但离玥竟然忍不住打了一个很彻底的寒战。

裂缝越撑越宽，离玥也终于渐渐看清了裂缝中的景象。

他娘的，还是让我瞎了吧！

解逸丝毫不理会离玥努力用眼神表现出来的震惊和怀疑，伸手推着离玥便开始往裂缝走去。离玥死命地抑制双脚，几乎是搓着地面一步一步移过去的。

万般无奈的情况下，离玥抬脚踏进了这阴森森的石道，幽冥之火一盏一盏的指引向未知的深处。离玥欲哭无泪，我真的一点儿都不好奇下面有什么东西，是什么样子！

杀了我吧，别客气，好歹让我死在人间！

屋漏偏逢连阴雨。

这边离玥刚往下面迈了一步，耳边就响起一道破空之声，紧接着整只耳朵就好像被人给扯掉了一样，剧痛瞬间就侵占了离玥所有的感官。温热的血液顺着脖子蜿蜒而下，离玥死死地咬着牙，只恨现在身体还是不听使唤，他连痛快地大叫出来的机会都没有。

正想着自己是不是已经变成一只独耳妖了，脑子里一个激灵，第六感明确地告诉离玥此时此刻正有另一道除妖之气朝着自己的后脑勺儿飞射过来！

我真是该笑了。

才许了要死在人间的愿望就有人来应愿，死孔雀，都这个时候了，你他妈好歹让我扭个头，看看这个杀了我的“大恩人”是谁吧？！

强劲的呼啸之风自背后吹动离玥的长发，墨发在胸前飞扬，离玥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个可笑的念头。害怕什么，索性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算了。什么前世之妻，什么乱七八糟的麻烦，都给狐爷我滚蛋！老婆的仇我也不报了，一会儿跑快点儿，黄泉路上还能再一块儿走一段儿。

“法器才刚修好就挑我做对手，你是傻子么。”

解逸只手抓着那支险些要了离玥小命的青羽箭，神色冷然，暗金色瞳孔盛满杀意。

“我就是要用那只死狐狸的血来祭箭。”沐婧举弓瞄准离玥，对解逸竟没有丝毫惧意，“你千年道行一朝散，化成了魔力却又顾及丧失心性而不能随意使用。孔雀精，枉你活了千百年，到现在也不过小妖一只，我何惧于你。”

这种年岁和道行不相称的尴尬解逸已经忍受了三百多年，比这难堪千百倍的事情解逸都走过来了。现如今，就凭这么一个小丫头也想羞辱解逸？

明显是在开玩笑。

解逸往前踱了一步，身后，随着他这一步便从裂缝中喷涌出一片黑压压的小鬼。呲牙咧嘴的小鬼们擦着离玥的身体飞涌而出，连牙齿都是血红色的。离玥低眼看着，心想被这东西咬一口，八成骨头都要碎了。

小鬼成群成群地涌向沐婧，在空中和数支青羽箭相遇。

魔仙水火不容，才稍一接触便在两人之间炸开了刺眼的强光。小鬼们一只只在青芒中融化成一滩黑水，而青羽箭在数量上却抵不过这铺天盖地的攻势，一道道尖锐的青光穿透黑压压的包围，几乎要消失不见。

沐婧所处的地势略低，地上腥臭的黑水蔓延过来，眼看就要流到脚下了。沐婧皱起曾经被白渺嘲笑了无数次的稍微有些稀疏的柳眉，旋身飞向高处，娇小的身材裹在一团青光中，悬于半空。心念一动，手中青羽箭的数量瞬间翻倍，几乎万箭齐发。

每一支箭尾都带着一条手腕粗细的锁妖链，势不可挡。解逸挥手召回一群小鬼挡在前面，两方势力此消彼长，碰撞出的盛光目不可视。

方圆数里瞬间被震荡得空无一物，轰塌之声大概吴郡城里的人都能听见。

解逸抬手遮挡刺目的光芒，身体里那只沉睡的魔性野兽似乎也被这巨响唤醒，微微眯起眼睛召唤着解逸来使用它的力量。

给我闭嘴！

解逸正在暗自定神，余光里却忽然瞥见数支青羽箭连接着锁妖链，竟沿着弧线飞来，直接绕过小鬼们的防御，直逼离玥而去！

解逸奋力朝离玥飞去，两人之间只有几步的距离，纵青羽箭速度再快也快不过解逸。

抢先一步飞至离玥身后，解逸双掌合十结下一印，可惜术式未成锁妖链已经缠了过来。半成品的结界根本抵挡不住这么多条锁妖链的围剿，只维持了眨几下眼的功夫便碎了一地。

眼下找不出更好的办法，解逸向后一靠和离玥背贴着背。同时小鬼们都飞了回来，不要命地往锁妖链上撞，以消耗锁妖链的威力。

离玥第一次和解逸这么近距离的接触，惊异地瞪着凤眸，完全无法理解。

眼底金芒浮动，离玥这才注意到自己竟然被一双羽翅护在中央。金光在外，一层华丽的孔雀蓝暗藏其下，若隐若现。

“死狐狸，都什么时候了还反抗，你能不能消停会儿？”解逸微微喘着气，清傲的小脸上，神情似乎不怎么轻松，“还嫌我不够忙么。”

离玥气结，心道你也知道现在时候不对啊？！嫌我浪费你的精力就放开我啊，你当狐爷我愿意被你控制啊！

沐婧在远处催动锁妖链，一层一层的力道加上来把离玥和解逸两人缠得越来越紧。锁妖链勒在身上，虽不见血却又带着刺到肉里的疼。离玥忽然意识到，原来这才是真正的锁妖链，原来颜宸对自己，一直都是手下留情的。

眼底金芒猛地一耀，羽翅抗着青芒，似有振翅而飞的架势。

周身疼痛瞬间减轻不少，离玥很想看看身后这个人此刻的表情，试着扭了扭头。本以为是徒劳，没想竟然当真挣脱了原本遍布全身的控制。

哼，看来你真是快撑不住了。

“死孔雀，赎罪不是这么个赎法儿，你他妈做过的那些缺德事儿，就算死十次也没人会原谅你。”终于能开口说话的离玥扭头斜视着解逸，手上风干的血迹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离玥这只孔雀之前的恶行，“快放了我，我要回去看我老婆！”

潋岚被自己伤得那么重，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是生是死，离玥如何能不着急。

解逸现在只能勉强控制离玥的身体，周身承受的外力压得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和离玥吵。一阵钻心的刺痛袭来，解逸险些有些站不稳，定睛看过去，原来有几条锁妖链已经突破了金芒的防护。让亮蓝羽翅直接去承受仙器的攻击，对于只有几百年道行的解逸来说，无异于以卵击石。

再看通向魔渊的石道，方才困住解逸二人时就已经被沐婧堵住了。青色的大网一层一层地挡在裂缝口，以解逸现在的状态带上离玥强行突破，就是送死。

无数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往事今朝一幕幕，竟好像要重叠一样。解逸忽然有想笑的冲动，又轮到要自己作抉择的时候了。

杀，还是救。

可笑，兜兜转转，怎么有回到了这种状态？

“……死狐狸。”

“你又要啰嗦什么，快放了我！”

“听着，如果你心里真的有那只火狐，就永远不要再去找他。任他恨也好，爱也罢，都不要再把他跟你绑在一起了。”解逸的语气忽然变得很平静，没有嘲讽没有恨意，连听的人都会不自觉地变得安静，“这句话，你一定要记得。”

离玥愣在那儿，竟然忘了反驳或者追问。

这样一句普普通通挑拨离间的话，为什么会被自己一下子就记在了心里？

第三十五章 渡仙

解逸沉了一口气，幻化出来的双翅随着心念猛地一震。

青芒金光交相辉映，只争取到这一瞬间，亮蓝色的羽翅挣脱而出，在解逸身后携风展开。呼啸之声掠过耳畔，竟能留下持久的耳鸣。

离玥感觉到身子一轻，暗喜逃出了解逸的控制。刚想有所动作，就觉小腰被什么东西给缠住了。低头的瞬间，离玥已经飞了出去。

整个人被拎着悬在空中，腰上的力道勒得离玥内脏都快要吐出来了。

“不想死就去找颜宸。”

解逸放下这句话，巨大的羽翅便呼出一阵逆旋的气流，赶在锁妖链重新收缩之前，往离玥身上送出一股推力。

一切都快得让你无暇反应，明明都已在空中飞出好远了，离玥才发现自己腰间缠绕的竟然是一根长长的孔雀翎。翎羽包裹在通体的柔光中并不太真切，但若当真凝目去看，其间精细的绒羽，华丽的幻蓝荧光一时还真叫人无法移目。

等等，自己会一直被这根羽毛缠着带到……他那儿去？！

离玥才不想去见颜宸，潋岚，当务之急是回去找潋岚！脑子里念头一确定，离玥也不顾其他，双手掰着孔雀翎就要挣脱出来。

对付一根毛儿要比对付一个人简单得多，抽掉翎羽的瞬间，离玥就在空中发力，直逼远处的吴郡飞去。也许只是个无意识的抓握动作，那跟孔雀翎仍被离玥攥在手里，随着离玥的身形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淡淡的荧光。

另一边。

杜若倒了一杯白渺离开之前留下的花茶，静静地守在外屋。

此时整个内屋都罩在双层守护结界之下，颜宸坐在里层，柔和的蓝光就像蒸腾而起的水雾，轻柔地包裹在他的周围。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这里不是天山，可在月圆之夜，眼前呈现的却也是人间难得一见的美景。茫茫云海表层沾染着细腻的月华，亮银浅灰阴暗有置。夜风穿过外屋大大的檀木窗，拂面的凉意甚是提神。

这种让人毫无睡意的凉，很容易沉淀成磨灭不掉的感官记忆。

连杜若都不记得了，自己曾经在这样的凉夜里守候过多少次，等待过多少时辰。

如果。

如果还能再见一次，杜若真的想问一句，颜宸等来了他要的“重生”，那你呢？

解逸。

“……你是不是也有稍微地等待过我的重生……”杜若看着空无一人的对面，眸光仍是沉静的。他这样轻声自语，其实都不去想会不会有人回答。

建宁城西南数里，有一处依山傍水的被当地人称为“仙地”的风水宝地。

村民们口口相传，都说那座终年雾气环绕的大山里住着一个神仙。神仙不喜凡尘叨扰，所以凡是企图进山一探究竟的人必然会迷路。任你是再老道的猎户，中了仙法也一样找不到进山的路。要是你胆敢对这块宝地有所企图，那就一定是有去无回。

三百七十年前，作为一个神仙，杜若听到这样的“传说”也只能付之一笑。

记得那天晴空万里，天气出奇得好。

宫殿正中庭一片朱红，殿上遍施蓝田碧玉。门槛铜质涂金，白玉砌阶，纯金制灯，明珠翠羽镶嵌其间。殿内置九凤衔珠，饰以无色流苏，金银花铎。轻风丽日下，金光宝影，铃铎声声。

弋娆宫，真算是杜若见过的最刻意铺张的个人宫殿了。

一个妖精的宫殿。

踏进殿内，杜若的视线便开始有意无意地倾注在了那个人身上。

金玉凤榻高置玉阶之上，台下的人，不得不对那个人保持仰望的姿态。华丽的丝绸大袍松松地披在他身上，亮色蝴蝶绣纹精细如真。好像只要他轻轻一动，这群幻彩的蝴蝶就会在他周身萦绕飞动。

“找我，什么事。”那人开口问。男子的声音一如他本人，傲不可视。

杜若站在台下，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