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黑不错。
连晓然闭上眼。
开合眼之间，他站了起来，直接走出了研究室。
——这样子的进程实在太过无趣，还是等到中盘自己再回来看看棋谱吧。
刚走出棋院，连晓然有些茫然。
——该去哪呢……？
今天是个难得的晴日，冬日阳光苍白恹恹，有些不振。带给人的温暖虽然有限，但却驱散阴霾，让人心中舒畅不少。连晓然系好米色手织围巾，自顾自就走了出去。
目的地未知，他只想在街头随意走走罢了。
东京冬天的温度和北京的不相上下，连晓然搓着手呵出一口白气，晃悠悠的走着。
走到一个小公园，连晓然眼尖的瞅到自动售货机。拿起一罐热牛奶，连晓然坐到了一边的乳白色长椅上。
他静静的看着天空。
冬日的天幕高远湛蓝，干净的宛如玻璃，失去血色的静谧与澄澈。半空中弥漫的空气凛冽而清新。手中的热牛奶冒着热气，白烟袅袅。眼前的小喷泉，洁白天鹅造型优美，池子里的水已经结冰，在日光下泛出微光。
周围的树光秃秃的，枝桠交错，一片萧瑟之景。
喝了口牛奶，连晓然放空脑中所想，合上双眼，沉静到这份空寂的世界里去。
“喵~”
“喵~”
没过多久，猫叫声响起，而后越来越多，连晓然有些奇怪，他转过身去，目光穿过枯死的灌木丛，投向不远处干枯的草地。
只一眼，他就愣了。
因为他看见了一个绝无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柳文闵。
在这个角度，连晓然只看到一个侧面。
那人的丹凤眼微挑，原本看上去无时无刻都闪着邪气的眼中，居然泛着柔光。
他悠然的看着围在他身边一圈的猫吃着摆在地上的罐头，心情很好的哼着小调。
连晓然有些惊讶，又有些好笑。
手机短信的震动声划破寂静，连晓然一愣，见柳文闵也看向他，目光和他对了个正着。
一时无言。
打破僵局的是连晓然，他迅速低头看向手机，一打开，是高雪问他在哪里的短信。
回复了一条“在棋院旁边的公园”过去，连晓然刚合上手机，柳文闵已经向他走过来了。
一起走过来的还有吃完罐头的一群猫们。
连晓然瞪着这支“军团”，“军团”首领就语调轻佻的发话了：“连四段真是好兴致。”
“比不上柳九段。”连晓然瞥了眼柳文闵和他脚下蹭来蹭去的猫，似笑非笑道。
——这算是，抓住把柄了吗？
“……”柳文闵罕见的一时无话，他没有料到会在这个地方遇到连晓然。柳文闵喜欢猫是整个韩国棋院都差不多知道，但每个人都心照不宣，毕竟柳文闵特别要面子，而惹怒他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被这样撞破，即便是柳文闵也有点不自在。
连晓然本想刺柳文闵几句，但听着耳畔时不时传来的甜腻的“喵喵”声，他发现自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连晓然和柳文闵就这样大眼瞪小眼的对视着，一句话也无。
“嗤。”柳文闵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摇摇头，他蹲下身挠了挠几只猫的下巴，漫不经心的对着那些猫念道：“我已经没食物了，你们走吧。”
猫咪们依旧黏着柳文闵不放，甚至还有几只蹭到了连晓然脚下。
方才柳文闵说的是日文，连晓然并没有听懂，被蹭来蹭去的猫弄得浑身僵硬，连晓然一时无法去思考其它的事了。
“哈哈哈，小家伙居然怕猫~”柳文闵像是打量什么新奇的事物般看着连晓然，连晓然狠狠回瞪他一眼，蹲下去摸了摸其中一只黑白相间皮毛的猫，挑衅的看了一眼柳文闵：“谁怕？倒是柳九段喜欢猫这种事出乎我意料。”
“……小家伙以为我是那种喜欢把猫踩在脚底下玩弄的那种人？”
“差不多吧。”
得到了连晓然斩钉截铁的回答，柳文闵脸有点黑。他看着猫，眼中闪过一道寒光：“很好很好……你和那个讨厌的后辈说话还真是同出一辙啊……”
“英雄所见略同罢了。”连晓然嗤笑。
柳文闵杀气四露。
底下猫咪一轰而散。
连晓然“噗”一下忍不住笑出声。
柳文闵定定神，面上露出了一个看上去很挑衅的笑容：“小家伙不是奇怪我为什么这次会当这个领队吗？”
连晓然眼皮一跳，他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柳文闵一脸灿烂笑容的开口了：“原因很简单，我只是为了顾君的事来问下你而已。”
“无可奉告。”连晓然冷笑，不假思索的就回绝了。
——这家伙还真知道怎么激怒他来得快。
“诶，别那么不近人情嘛~”柳文闵向他眨眨眼，“顾君生病这种事虽然有一定可信度，但是我还是怀疑。”他沉思了一下，道：“作为交换，我告诉你我为什么那么看重顾君的理由如何？”
连晓然虽然很想知道理由，但他想了想，狐疑的看着柳文闵：“你会说？”
柳文闵耸肩，装作一副沮丧的样子：“不信我？”
“没错。”
柳文闵磨磨牙，看着连晓然一副老神在在软硬不吃的样子，他说道：“为表诚意，那我先说好了。”
不理会连晓然的反应，柳文闵径自就说了起来：“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作不战而屈人之兵，这话出自哪里？”
连晓然撇撇嘴，开口说道：“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出自《孙子兵法·谋攻篇》。”
因为练习书法，加上自己的老师喜欢这些书，连晓然也就或多或少的看过一些，他的记忆力不错，想记的东西都记得很快。
柳文闵见问不倒连晓然，也没露出太意外的神情，他继续说了起来：“现在的棋手，棋里面或多或少都带着一股浮躁的味道，即便是稳重棋风的棋手也是如此。”柳文闵看向连晓然，又露出了连晓然所讨厌的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小家伙，你也是如此，不过比起之前来说，你已经成长不少了，这或许是顾君的影响吧，你们俩的棋有相互渗透的地方。”
“我觉得顾君的棋，有种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味道，可惜，还没到那一步。”柳文闵漫不经心的道：“他的棋里缺少一种灵性，而这个东西，是你的棋里有的。而不同的是，他的棋趋近于自然，而你的棋并不是这样。”
“老实说我挺嫉妒的，你和顾君两个人很多地方差距都挺大的，为什么顾君愿意和你做朋友而不是我。”
“……那是因为容清不喜欢阴阳怪气的人。”连晓然冷冷道。
柳文闵摊手，笑了笑，忽视了连晓然的回答，他抱胸，看向连晓然：“我欣赏顾君的原因其实就是这些。要知道，高处不胜寒，我是希望他快快成长起来和我并肩的。”
“和容清并肩的只有我！”连晓然盯着柳文闵，一字一句说道。
“……口气不小。作为交换，你也该告诉我顾君真正离开赛场的原因了吧？”
柳文闵笃定连晓然会说。
虽然是他单方面作出的决定，但是，他看出来了，连晓然这种人，你对他好一分，他会对你好十分，你对他坏一分，他也会加之十倍的奉还给你。
他一定会告诉自己。
果不其然，连晓然开口了。
很简单的把顾容清的决定跟柳文闵说了，听罢，柳文闵罕见的眉头紧蹙。
“虽然我要说……这的确是很有勇气的做法，但是，你就不怕他再也回不来？”
“容清一定会回来的。”
“……哼。不得不说，如果是你说的话，大概会是对的吧。”柳文闵丹凤眼微眯。
——没有人比连晓然更了解顾容清。
——没有人比顾容清更了解连晓然。
这是他，不得不认输的地方。
“如果是这样的话……”柳文闵若有所思的挑眉，须臾，他笑的傲慢而轻狂：“先前姜前辈和永皓在讨论中国新锐的时候，说到最有威胁的是你，而我和他们不同，我从一开始就认为，最有威胁的，是顾君，到现在我也没用改变过这个想法。”
“那么，我就等着顾君回来吧，作为我的对手，与我并肩站在最高的位置！”
“我说过，容清一生的对手是我！”连晓然目光灼灼，瞳眸中的温度几乎要把人烫伤：“和他并肩的，也只有我！”
柳文闵静静看着连晓然，连晓然也静静的回视柳文闵。
两人没有说话。
冬日的苍穹传来鸦雀的清啼。
“呵呵呵~”柳文闵突然笑了起来：“小家伙，给你十年，你大概就能超越我了。而现在，你和顾君，都不是我的对手。”
“十年？笑话。”连晓然冷冷的刺了回去：“现在的我不如你是事实，但顶多再给我三年，我一定会超越你。”
柳文闵抱着胸，似笑非笑。
连晓然嘴角也勾起一抹笑容，不甘示弱的回瞪。
蓦地，柳文闵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小家伙，从认识你开始，你的口气就一直那么大呢。好吧，那就让我拭目以待一下，三年后，我等着你。”
连晓然咧齿一笑：“那你就等着吧！”
柳文闵放下手，饶有兴趣的看了眼连晓然，而后，他的面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神情：“我有个后辈，也长着张娃娃脸，每次看到他都忍不住想摸摸头。”柳文闵边说边把手抽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连晓然的脑袋发起了袭击——
“柳九段！住手！”
清脆的女声响起，柳文闵和连晓然均是一愣，恍神之间，就见一个红衣少女风风火火的冲过来，双臂一展就挡在连晓然面前，警惕的看向柳文闵：“即便您是前辈，闹的不愉快也不可以伸手打人！”
连晓然“啪”一下单手捂住了眼，扭过头，想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面对这样的指责，柳文闵先是呆了一下，而后依旧不改他句句讥讽的语气，戏谑道：“贵国的女棋手都是那么凶悍吗？”
连晓然默默的把头再扭开点。
“凶你……”差点习惯性问候柳文闵祖宗的高雪这会才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劲，她在柳文闵和连晓然之间左看右看，一副茫然的表情。柳文闵但笑不语，分明就是看好戏的架势，连晓然心里叹了口气，拉了把高雪，小声道：“不是打人，他只是想摸我头。”
“摸头！”高雪二话不说拉着连晓然退后几步，更加警惕的瞪着柳文闵，眼中有警告的意味：“摸头也不行，柳九段，作为我们棋院八大镇院之宝，小然的头是不能摸的！我也只摸过一次，还被报复了！”
连晓然内心抽搐不已。
——她是把“摸过”和“被报复”这两个词重音了吧！没错吧！
“八大镇院之宝是什么？”柳文闵好奇的问，高雪“哼”一声，错开目光抱胸道：“除非你加入我们棋院，否则我是不会说的。”
——任何人对柳文闵都没有好脸色看。
——和连晓然混到一起的棋手，别的没有，个个都护短。
——高雪讨厌柳文闵实属正常。
而柳文闵的表情顷刻间就变得有些微妙，他意味深长的上下扫了高雪一眼，才慢慢开口道：“让我娶个中国姑娘倒也不是不可能，不过至少还要等你长个五六岁再说吧。”
“！！”高雪差点没气背过去。
——这家伙，真是绝不会在口头上吃亏！
连晓然在一旁闲闲的接口了：“柳九段你来晚了，你面前这位早就有对象了。”
高雪“刷”一下扭过头去，仇大苦深的看着连晓然，柳文闵饶有兴致的问道：“哟，那位还真是有勇气呢。”
高雪觉得她完全不能跟柳文闵对话下去了。
她怕她一时冲动把柳文闵掐死。
“的确挺有勇气的。”连晓然出人意外的赞同了：“我一直那么觉得——”
“——柳九段我们先告辞了。”抢断连晓然的话，高雪黑着脸硬拖着连晓然离开了。
留下柳文闵在原地的一串大笑声。
无比淡定的被拖走，等到高雪停下，连晓然就直接捂住了耳朵。
——“你说什么啊小然！”
放下手，连晓然游离目光：“我说了什么吗？”
“……其实我也很佩服容清，他的确有勇气。”
“那能比吗？我们都是男的。”
“男的又怎么啦！”高雪气呼呼道：“男女没区别，这不是你说的吗？”
“……小雪，我建议你不要和陈砚鸣再走在一起了，你越来越憨了——我说的是下棋好吗？！”
“去你的。一样没差啦！”
两人怒气冲冲对瞪，而后“噗”一下笑了起来。
“不说了不说了，走走走小小陈还在另一头找你呢，哪要你说在公园，这种小公园不少，谁知道在哪边。”
“找我有事？”
“脱离团队活动是可耻的！”高雪义正言辞道：“我们去吃日本的街头小吃吧！吃完比赛就结束了，正好看结果~！”
“……”连晓然有些无奈，又有些哭笑不得。
半晌，他应了声：“那走吧。”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连晓然歪过头去看高雪：“对了，八大镇院之宝是什么？”
高雪不假思索的回答道：“你的头和嘴，小陈的憨，容清的仙气，两大活宝阿尘春化，阿维的巴掌~”
连晓然额头上冒出一个“井”，沉默片刻，他狐疑的看向高雪：“不对，这只有七个，还有一个呢？”
高雪目光游移：“哎呀，记错了，其实是七个来着……”
“……我记得陈砚鸣跟我说过。”连晓然眯着眼想了想，露出一个渗人的笑容：“他特地跟我强调了一个，我也就记得那个，没记错的话，是‘高雪的狂暴’吧？”
“……”
“……”
两人对视。
“知道不要说出来好吗~”高雪笑眯眯的凑近连晓然，然后眼明手快的扯了一下连晓然的脸，一溜烟跑了：“因为会遭报复的哟~哦呵呵呵呵呵呵呵~”
连晓然摸着兜里的手机，向外散发杀气。
“高雪你丫跟我等着！”
……这是一个萧瑟清冷的冬日。
也是一个温暖的，一天。
34.三国新锐围棋对抗赛（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