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连晓然深吸了口气，抬起头，他的脸上有些苍白，但是神色已经趋于平静：“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怎么说呢？”安绍昊歪歪头，笑道：“我喜欢你的棋，还有昨天在晚宴上你呛柳前辈，看的我非常高兴~”

连晓然微微扯动嘴角，低头道：“复盘吧。”

“这样才对。”安绍昊撑着脸颊，微笑着念道。

＊＊＊＊＊＊

走出对局室，天已经暗下来了。

安绍昊和他挥手说了声再见，向着他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他们这一局用时最长，加之复盘，这个时候已经七点多了。连晓然不觉得饿，胃也没有一丝感觉，他默默的行走在走廊上，准备回自己的房间，他边走边低头想着今天的对局，走廊上空荡荡的，已经没有人在了，晕黄灯光亮了起来，一盏一盏，伸向远方。

连晓然静静的走着，不说话。复完盘之后，他心情已经好多了，没有再耿耿于怀，他认真的想着他自己失败在哪里。

……当然，绝对不可能不在意。

实际上，他很在意。

“啪”一下，他撞到了人，捂着脑袋，连晓然抬头，看见顾容清有些无奈又有些担忧的望着他，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晓然……”

下意识的想要逃开去，连晓然转过身子，被顾容清攥住手臂。

“……”

“……”

沉默了许久，连晓然的声音有些嘶哑：“你赢了？”

“……嗯。”

又是一阵沉默，顾容清看着连晓然的侧脸，没有说话。

一时，寂静无声。

“抱歉……”连晓然喉咙干涩。

想要和你一起进入决赛，一起对弈，可是我却倒在了这里。

抱歉，容清。

“往后的日子，还有很长。”顾容清放开抓着连晓然的手：“这一局不行，还有下一局，下下局。只要我们在一起努力，就好了。”

连晓然缄默良久。

“……肯定没吃晚餐对吧。”顾容清笑道：“其实我也没有，一起去吃饭吧？”

“你怎么会没有——”连晓然突然一下屏住了呼吸，他看向顾容清，顾容清浅笑着，不语。

真是的……每次都在逼我……

“走吧。”

“好。”

灯光下，并肩而行的两人影子越拉越长，一直延伸到远方。

＊＊＊＊＊＊

【名词解释】

损劫：　围棋术语。为寻找劫材而造成已方的实际损失，称为“损劫”。

本身劫：围棋术语。在打劫的情况下，一块棋（或若干子）自身周围所具备的劫材。

29.悬崖边上

八强战，连晓然半目负，谢贤中盘被击溃，投子告负。

中方，只有顾容清一人出线。

顶着棋迷给予的希望与压力，四强战，顾容清以一种强势的姿态的击败了赵志相，晋级决赛。

连晓然几乎一整天都守在对局室里看着顾容清的这局棋，看到赵志相投子的那一刻，他才松了一口气。

而另一边，柳文闵轻松击败了安绍昊，晋级决赛。

决赛，将由柳文闵对战顾容清。

“顾君，不愧是你，果然到这一步了，那让我期待一下吧，你在决赛三番棋上的表现。”

“……”

顾容清目送着柳文闵走远，神情淡漠。

……终于，到了这个地步了么。

顾容清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

这只手，不柔嫩，也不细腻，因为长年拈子，食指和中指指腹有一层厚厚的茧。

他从五岁开始学棋，十一岁入段，在这条道路上行进十余载，终于能走到每个棋手都最渴望的步入的地方。

顾容清突然很茫然。

他真的，只是为了登顶而下棋的吗？

……一定还有别的东西存在，只不过，现在的他，还不明白。

顾容清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如他所说的，路，还很长啊。

＊＊＊＊＊＊

LG杯的决赛是在第二年的二月初。

前一日在机场送别友人，高雪照例塞了一堆东西给了顾容清，陈砚鸣宋尘则是拼命给顾容清打气，李维和宋春化也对顾容清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唯独他一人在站在一边，不发一言。

直到高雪笑着把他推上去，他站在顾容清面前，手脚无措。

望着顾容清漆黑的眼，连晓然撇过头，半天才憋出一句：“……我看柳文闵那家伙已经不顺眼很久了。”

顾容清弯了弯眼眸，安静的笑了。

“嗯~这个情形就是，善良正义的勇士要去打倒风流邪恶的魔王，拯救被欺压的娃娃脸公主么？”高雪单指点下巴，眨了眨眼，俏皮的道。

宋春化当场就笑瘫了下去。

后来场面一片混乱，依稀记得，他追着高雪打，高雪躲来躲去，最后怯生生的伸出手让他打的场景。

还有顾容清一直在一边笑着的样子。

……这次不能和容清一起出战，还是稍微，有点寂寞啊。

连晓然自顾自的想着。

现在的他，处身于研究室。

本来今天队里是有训练，他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二话不说就跑到了研究室。即便接下来有理光杯和天元战，他也想看完三番棋。

本来以为只会有他一个人，结果一推开门，熟悉的人一个不落的或坐或站着，目光齐齐射向推开门来的自己。

“我就说了小然会来，李七段，阿尘，交钱交钱~”

“……误算了。”

“大勺子啊！”

看着高雪笑眯眯的收钱、宋尘垂头丧气、李维面无表情的递上一张钞票，连晓然明智的决定不去问。

不能问，问了他肯定会失控的。

这群家伙有谁是靠谱的吗？！

……

结果没过多久，艾思远也推门而入。

“看来……这局棋大家都很关注呢。”艾思远慢条斯理的扫了一遍来人，最后把目光投在连晓然身上：“我听说今天本来是国青队训练，后来因为请假的太多，然后放假了？”

连晓然瞪大眼，想到什么似的迅速转头，目光刺向其他人。宋尘顾左右而言他，宋春化笑着打哈哈，李维微微抬起头看天花板，高雪低着头掰手指，陈砚鸣“啊”一声迅速缩到了角落里。

“来的很早，也是，这场太重要了。”艾思远也不为难其他人，脱了外表搭在沙发上：“等会人会多的。”他不经意间将目光投向高雪，愣了一下，有些讶异的道：“女棋手中只有你一个人来了？”

“是的，艾老师。我是……呃，偷跑出来的，其实今天教练在讲三星杯那局……”即便是大大咧咧的高雪，在艾思远面前也显得局促了起来，她越说越小声，最后有点不好意思的住了嘴。

“别紧张，没记错的话女队教练是薛彦。”艾思远安慰高雪道：“比赛完了我去和他说说。之后不要拘束，多问点问题。”

“嗯……”高雪懵懵懂懂的点头，显得乖巧而安静，陈砚鸣“噗”一下笑了出来，讥笑道：“难得老雪也有这么听话的一天……”

连晓然在一瞬间看到了高雪具现化的杀气。

忍着没揍陈砚鸣，高雪向艾思远点了点头，而后拉了张椅子坐在宋春化身边，一边掰手指一边露出了凶狠的表情。

陈砚鸣在一边傻笑，丝毫不知道危险的来临。

连晓然翻了个白眼，坐在棋盘前，扭头看向屏幕。

屏幕上是一方干净的棋盘，因为是网上直播，观战者并不能看到对弈者双方。但，就算如此，只要看到他们下的棋，连晓然就能透过棋看到下棋的人似的。

他的朋友，将在棋盘的一端，执棋落子。

一定要赢！以此来向所有人证明你的棋，是最厉害的！

连晓然眼中熊熊烈焰燃起。

……

决赛是在韩国的釜山，顾容清早早的就到了比赛场地。

咖喱色的几桌桌腿上有精致繁复的雕花，古色古香，桌下垫着米色地毯，针脚细密，桌上则是一方浅黄棋盘，静静等待着来人。

顾容清把手放在椅子扶手上，闭上眼，排空脑中的一切胡乱思绪。

“来的很早啊，顾君。”并不算太熟的声音响起，顾容清睁开眼，就见柳文闵西装革履，却带着一股狂妄不羁之气的站在他面前。

“……柳九段，早上好。”顾容清神情淡漠，但是还是很礼貌的向柳文闵打招呼。

拉开椅子坐了下去，瞳眸一开一阖之间，柳文闵的目光锐利起来：“我等这盘棋很久了，从第一次对局开始，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到我面前。”

不理会顾容清，柳文闵微微撇头，自顾自的说了下去：“这是一种直觉，有时候，直觉很有用，比如说下棋。感觉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原来如此。”顾容清低着头没有看柳文闵。

“看似温和……但是顾君对谁都不在意呢。”柳文闵轻轻的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顾容清的眼神猝然间冷冽起来，“不过总有在意的人……那个小家伙真的值得你那么在意？”

“……还有十分钟开始，柳九段请不要再说这些话来干扰我的思绪。”顾容清抬起头，铿锵有力的说出声。

“好吧好吧。”柳文闵举起手，做出了个投降的手势：“道个歉先，我可不是故意的，请不要带着这些思绪和我对弈，我想看到你的真实实力。”

“……如你所愿。”顾容清声音极轻，又极坚定的说道。

……

九点，比赛正式开始。

研究室里坐满了人，围着艾思远的年轻棋手坐了一桌，谢贤等有些棋龄的棋手则坐了另外一桌。

由顾容清猜柳文闵手中的白子，顾容清拿出一颗黑子，轻轻摆在棋盘上，柳文闵笑笑，摊开手，他亦只抓了一枚白子。

一般猜子都是抓一大把白子，柳文闵这个举动多少有点出乎其他人的意料，顾容清却没有露出任何吃惊的神色，他伸手入棋罐，拈子，轻拍在了棋盘上。

黑棋以平行小目开局，白棋则是二连星。

黑5率先挂角，左上角角部定式走完，黑21分投，白小飞守角，按正常进程，黑拆二即可，而顾容清沉思片刻，选择了边星小飞，意图很明确，走高一位好出头。

白棋下边占大场，黑棋逼住后，白棋继续打入右边，黑棋守住，接下来白棋一般是普通拆二，而柳文闵没考虑多久，拈子落入三三。

至34手，顾容清敏锐的察觉到这样一来白上下呼应，黑棋有点难办。不理会这一手，他直接脱先，被白顶住以后黑超大飞，行进至45手，研究室里已经是一片讨论声。

“我怎么觉得黑棋布局有点怪怪的……”陈砚鸣迟疑道。

“晓然你觉得呢？”艾思远偏过头看向连晓然。

“……”连晓然皱了皱眉头，虽然不想承认，但是棋盘之上，只有黑白，“黑棋布局似乎不太好，但是我看不出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就是柳文闵的可怕之处。”艾思远接过话头，看着屏幕里下的一子：“逼住抢攻左边了吗……”

黑靠白长，黑再扳，白飞之后，黑棋接上。

“这手接，气势上有点软弱啊……”高雪呐呐道。

左边白棋后手可活，但为保留先手，柳文闵却故意留下一个劫味，黑棋跳后，柳文闵开始第一次长考。

白50、52很厚实，对中腹下边有一定影响，趁着柳文闵长考，顾容清也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棋思绪。

思索良久，柳文闵第62手左上角扳，虎住打吃交换后，白66手毅然开劫。

白72，下边二路位贴，劫材极好，柳文闵敏锐至极，下方不应，黑棋将难办，但是左边黑棋的负担又是极重，无法退让，思索许久，顾容清还是消了劫。

一轮战斗下来，黑棋所得不多，黑35、41必须出逃，否则难办。黑棋跳出去之后，白棋飞靠，黑棋不能扳，扳后白一顶，接下来倘若下边黑棋尽死，黑实空不够，黑棋无法满意。顾容清蹙眉，黑棋在L5一夹，变化相当复杂。

“容清下的那么复杂，罕见啊……”连宋尘都蹙起了眉。

“别太悲观。”李维淡淡的出声了：“棋局还长。”

白80后退先忍一步，黑棋拆二，白逼跳出来，黑一手镇很快就跟了上去。

下边被白棋先手鲸吞，黑棋几乎全死在里边了，考虑到实地不足，顾容清开始发动猛攻。

在上面交换了两手，白棋下来飞靠薄弱的黑一子。

白90手，正式进入中午封盘。

……

中午的研究室里很安静。

基本上所有的人都出去吃饭了，除了连晓然。胃口不佳，他让高雪帮他打包一碗粥上来，因为犯了倔脾气，连艾思远都没办法劝动他。

于是独独留下他一个人在研究室里苦思。

接下来的局势，黑棋必须在攻击白棋中获利才行。

柳文闵，还真是强。连晓然心中感叹着，换做他来下这一局，也不见得能比顾容清好到哪里去。

黑91手，第一感还是右下角扳白子的好。

白实地明显要多，但白右边的孤棋还没安定，黑棋还有机会。

正思考间，头被轻拍了一下，转过头，就看见高雪拎着塑料袋向他晃晃，无奈的看着他：“小然，别太拼命了，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相信容清。”

“……”

连晓然接过高雪手中的塑料袋。除了粥以外，高雪还买了点小点心给他。

不得不说，高雪虽然看上去大咧，在某些地方却很细心，某些时候，她真把自己当弟弟照顾。

……总觉得弟弟这个词有点微妙。

连晓然边吃边想。

“总觉得黑棋有点危险啊……虽然好些地方我都看不懂……”高雪撑着下巴坐到连晓然对面。

“不懂就问。”

“总觉得有点难开口啊……”

“不问你永远也搞不懂，别把女孩子的一面表现在这里。”

“……我不像女孩子么？”

“棋盘上没有男女。”

“你的意思就是我不像女生吧！”

连晓然捂着耳朵无视了高雪的大喊，然后开始埋头苦吃。高雪见连晓然岿然不动，她也没辙了，直接趴在桌上。

“……小然，你觉得谁会赢？”

“我不知道。我希望容清赢，虽然现在盘面，不容乐观。”连晓然手中的动作一停，神情冷肃的道。

高雪把头埋在臂弯里，喃喃道：“加油啊……容清。”

……

下午1点半，续奕。

黑91如大多数人所料想的一般，扳。

下边交换再到下边，黑棋在四路连成了一串。

黑103手穿象眼，有些出乎人的意料，黑棋瞄着右边的孤棋要动手，这里，越乱机会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