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晓然先是淡然望了眼天空：苍茫蔚蓝，安详宁静，一如某人微笑的脸。

“这就是……代价啊……”

而后，他自顾自的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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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晓然和顾容清的五番棋，于五月十二日，正式开幕。

对于在网上这两人的押分，很诡异的几乎变成了各占一半的情形。

高雪又把全部财产压在了顾容清身上，怀恨在心的陈砚鸣则是和高雪唱反调，把他的身家财产压在了连晓然身上。

这两人爱作对，别人已经见怪不怪了。解说的宋尘被棋迷问起支持谁的时候，打哈哈般的说了句五五开。

其实他自己的ID压了顾容清，偷偷用了自己师弟的ID压了连晓然，这样他就不会亏了。

宋尘边想边美滋滋的坐在旋转椅上转了个圈。

就在万众瞩目中，五番棋真正的，落子了。

……

棋迷们没想到的是，同国棋手对局也能那么激烈，在BC卡杯的快棋制中，他们也能奕出那样有内容的棋局来。

第一局，猜先，连晓然执黑，顾容清执白。

第二局，连晓然执白，顾容清执黑。

第三局，连晓然执黑，顾容清执白。

第四局，连晓然执白，顾容清执黑。

他们在番棋里，下出了最为气合的下法。

顾容清执黑的布局，下的是同一个，连晓然执白应对的，也是同一个。

连晓然执黑的布局，下的是同一个，顾容清执白应对的，亦是同一个。

大致在20、30余手才开始发生变化，这样一路下下来，无疑是在告诉对手，他们认为他们的布局，没有错。

这是一种相当骄傲相当自信的下法。

棋盘之外是朋友，棋盘之上是对手。

他们渴望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了，又怎么会向彼此低头？

第一局，连晓然中盘胜顾容清。

第二局，顾容清半目胜连晓然。

第三局，顾容清中盘胜连晓然。

第四局，连晓然中盘胜顾容清。

在第五局的前夕，有记者采访柳文闵，问之后胜负，柳文闵嗤笑，只留给记者轻飘飘的一句话：“……他们的胜负不重要，我只知道，时代的风，要转向了。”

看到报道的艾思远笑着对身边的王林说：“是啊，接下来的时代，该是他们的时代了。”

——连晓然和顾容清二人，必将站在时代的最高峰。

惺惺相惜，却又互不相让。

他们是敌人，是对手，是知己，是朋友。

他们将并肩而行，走在往后的道路之上。

因为是朋友，所以不寂寞。

因为是对手，所以不寂寞。

高处并非不胜寒，只因有你并肩。

第五局，两人重新猜先。

顾容清猜错，拿到白棋，连晓然则是执黑。

黑棋星小目，白棋二连星。

两个人互看双方一眼，彼此都笑了。

——这和之前一样，又是相同的布局。

黑棋依旧是单关守角、黑7挂角，黑9逼住而后下去守边的布局。连晓然没有像上一局一样扳挡白20，而是按定式扳了白12手。

连晓然下的很简明，黑23手爬后，白24普通上边三线或四线跳一步。

黑25虎补，沉稳，倘若在白18处扳一手，有给白棋走厚的嫌疑，黑棋不乐意。

白26在左边拆三是第一感，而顾容清却是小飞守左上角。黑棋C8夹，好手，放任黑棋拆二，白棋不便宜。没有选择逼，白棋选择了近一路的反夹，看起来比较紧迫。黑棋跳出来只此一手，连晓然却在这里长考起来。

顾容清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下连晓然，他有些不明白连晓然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在这里。

有其它手段么……

顾容清颦眉，继续望向棋盘。

长考了二十分钟，连晓然还是简单跳出来了。

下一手白棋跳或者压都可以，顾容清思索了很久，毅然小尖一手，非常坚实。

黑31直接立下，连晓然是想和顾容清直接对上了。白32跳出来只此一手，而白棋没有选择这个跳，而是在上方跳了一手。

白棋还有飞搭后挖，吃住左边黑二子的手段，但黑棋也可以凭空提花。

黑33飞罩，白34飞。白36先手断掉黑棋，黑37更狠，直接打吃，不给黑棋转换余地。白38长，黑39立下，白40拐，白棋舒畅，黑棋有些无法动弹。

黑棋毛病较多，下方还留有一个挖断。

黑41只能弯，如果被白飞封住，黑棋不好办，但是如果白棋飞封，断点太多，顾容清也很犹豫走不走这一手。

顾容清长考过后，白42下飞，逼黑棋下面补一手，而后飞封。连晓然不能让顾容清如愿，黑43拐出去，补了一手并且出头，白44跳，防止跨断。

黑棋压攻击可行，连晓然则是出乎意料的刺了一手。

白46跳进去，黑47飞，好点，白48尖，黑49爬了一手进去，白50毫不犹豫的使出了尖一手的手段。

如果黑棋挡，白棋可以挖断吃住黑棋棋筋，这样的变化下来，白棋理想。

黑51虎住，这是要形成转换了，黑棋渡过得到角地，白棋虽然目数不多，但把下边黑棋单关守角的模样破的七七八八，接下来要看的就是黑棋要看对左边两子的攻击，和白棋对那单薄两子的处理了。

黑棋拿到先手，继续在左下落子，这里白脱先是气势也是夺回先手的必要条件，而顾容清却尽数应了，显得非常沉着，也有些缓慢。

黑67挂角被白棋扭断，白想把黑棋包围进左边，这里轻处理即可，也比较符合连晓然的棋风，而黑73手强硬的出乎众人意料。

白棋若拐下，黑棋粘，白棋虎，若不粘，也可以打吃一手。

白74拐下，连晓然选择了粘的变化，黑81一虎住，白28、32两子深陷泥沼，黑棋有成空潜力。但是在白角部已成铁空的情况下，比起这里不知道能拿到多少目的黑棋，白棋还是满意的。

白棋拿到了先手，转身打入了右下。

黑棋镇头普通，但这样一来白棋就拿到了实地，黑棋不乐意。连晓然长考了许久，“啪”的跳了一手，明摆着不惧白棋厚势，要攻击这打入的白一子。

白84跳，黑85跳，锱铢必较，黑11他不愿弃，而且还要继续攻击白棋。

白接，连晓然长考了许久，黑飞。白3子不好向下渡过，白棋要考虑逃出去的手段，而顾容清像是早有准备，白88对黑9一子夹击，打入。

黑89跳，很简明，白90飞，先把白3子联络上。

黑91飞，白当然靠住，黑93上面靠住，借一步调子。

白94退，黑95一跳，抢断了白棋出头的路。

白96顶，想继续出头。顾容清的想法是，挖断和跳，他必得其一。

而连晓然挑了挑眉，没有按顾容清的想法接上，黑97跳了一手。

顾容清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白98没有挖，而是扳住，怕上方的白空出现隐患，黑99自然接上，白粘后黑一跳刺，黑棋很愉快，白棋只能接。

黑103靠，妙手，白棋接则扳，白棋拐则飞一手断开白棋联络，白棋有些骑虎难下。

白104接上，不想让黑棋冲断，黑107先手点入O6，非常严厉的追究白棋缺陷。

白棋只有贴，黑棋扳。至黑111一刺，白棋有点无可奈何。

要是被黑棋冲进去，割断白88一子，黑空还能成空，但是白四子被黑棋吃住，棋也不用下了。顾容清三路线上一跳，好手筋，黑棋自身有缺陷，不能挡。

黑113扳，把黑棋走厚。至黑117手接后，白棋有打吃手段，可以走畅，但顾容清却不是这样想，他怕黑棋上面一封住，自己出不了头，想了一想，他还是认为右边不能被冲断，这样损失太大，于是白118长一手，防止黑棋飞过。

这里必须要应，黑119只得扳。白120双住，黑121还是直接把白棋的出头给堵死了。

顾容清开始长考。

此时离读秒只有10分钟了。

顾容清沉稳的落下一子，白122跳，很灵活，威胁上方黑棋联络，如果黑棋脱先，被白棋一夹，太痛。

黑123把下面接上，反而来威胁下边白5子。

白棋下面冲，黑棋上面跳连回。白126手要吃住右边两子，黑127左边要吃住白中腹。

被吃掉的白8子很大，却在顾容清的意料之中。

就局部而言，他被吃掉了8子，而整体来看，他却是活了两块棋。

白128先手飞，黑129挡，又到了白棋的先手，白130尖冲，黑不愿看自己空缩小，贴着长一手，白132抓住时机扳右下角，很大。

连晓然已经进入读秒，他没有空暇去数目，但他觉得目数上吃紧。如果继续下去，肯定是贴不出目的局面。

黑133手直接打入白空，看棋的人都倒吸了口凉气。

简直太狂妄了，这就是告诉对手，我非要把你空搅合干净不可！

顾容清眉毛一拧，这口气怎么能忍下去？白134手先手长出来，黑棋不应，无法活棋。

连晓然一挖，所有人都以为他疯了，如果被一拐，这样一下上方黑棋尽数死去，根本没有活路。

连晓然这是在玩命！

顾容清这个时候也进入了读秒，他没有多思索就应了这手棋，在他眼中，这里是没有变数的。

白140手一扳，黑141居然大摇大摆的上边一跳。

顾容清硬生生用掉了一个读秒。

这里只能爬，不让黑棋进来，黑143居然一虎，根本就没有理会右边黑棋的死活，反到要求白棋补棋。

顾容清手心有些冒汗，这里没有办法容忍，顾容清144一拐，开始出杀招，被这样一拐，黑棋依旧是没有眼位的局面。

连晓然嘴唇抿的像一条线，黑145直接断。

黑棋居然没有在里面做活！

顾容清的思路全被打破，白棋只能长，黑147转身轻快一夹，白棋难受之极。

不能让黑棋渡过，白棋几乎是被黑棋命令一般的下着棋。

黑151一断，漂亮，黑棋由被动局面转为主动，主动来杀白棋！

到了现在，顾容清才发现，白棋气紧！

白154长，手筋，无可厚非的一手，黑155挖，即便是读秒，连晓然也应对的非常稳重，见白棋基本上没有什么可挣扎的，黑163手打吃上边两子，白提后黑简单将角部做活。

白棋大龙几乎已经没有希望，白166手尖一手坚持，连晓然直接拍上去，黑167手毫不犹豫的扳，正手，白棋已无活路。

顾容清叹了口气。

黑169手，顾容清投子了。

这届BC信用卡杯的冠军，是不久前刚满二十的连晓然。

连晓然刚站起来，双腿一软，似乎是倒了一样坐了下去，在最后的劣势下逆转，在声声刺激耳膜的读秒中计算活路，他的背和手心已经湿透，脸色也惨白的像纸一样。

在读秒声中，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认输。

“……恭喜。”

他回过神后，面前的友人向他微微笑了一下。

“容清你声音是怎么回事？”刚问出口，连晓然就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他和顾容清的说话声都沙哑干涩到了一定地步，简直不像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两个人接过棋谱签了个字，顾容清刚站起来，走了两步，就踉跄一下，连晓然赶快扶住了他。

两个人愣了一下，双方都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

——真是……居然会下到这种地步。

几乎已经将性命置身于棋盘之上，燃烧着生命下棋一样。

这就是我们，这就是棋手。

这就是连晓然和顾容清，这就是你和我。

连晓然和顾容清相互搀扶着出了门，赶来的领队见这两人面色白的简直没法看下去，便阻止了记者们的采访，让两个人去休息。而记者们看到的，却是这两人都是笑着的。

——无论是赢棋的连晓然，还是输棋的顾容清，他们都是笑着的。

后来顾容清笑着回答一位记者，他们笑是因为他们知道，以后还有很多局很多局可以下。那位记者在写报道的时候，突然热泪盈眶。

第二天的新闻标题黑字白底，鲜明的似乎要溢出来。

“一生的对手，一生的朋友。”

＊＊＊＊＊＊

夜深。

翌日就要回国，本想找顾容清复盘，而跑到顾容清房间里，连晓然却不见他人影。

连晓然叹了口气，却不知道自己的动作有多像顾容清。

他揉了揉太阳穴，拨通了顾容清的电话。

“怎么了？晓然？”

连晓然听着那头传来的风声，黑着脸说了声“等我”，立马挂了电话冲了出去。

等到他找到顾容清的时候，顾容清倚着栏杆，看着汉江水流。

连晓然拉长脸走了过去，用手中的可乐罐碰了一下顾容清的头。

顾容清讶异的转过头，看到是连晓然，讶异转为笑容。他温和的对连晓然点了下头，接过了连晓然递过来的可乐罐。

连晓然打开可乐罐，站在顾容清身边，看着汉江夜景。

隔岸的华灯光影，夜空的星空璀璨，全部揉碎了，零零星星的飘入江中。粼粼江面，五彩缤纷的色泽在起伏变幻，桥身亮如白昼，临近的江面，宛如碎银流动。

江上的风阵阵袭来，连晓然舒服的微微眯眼。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这是笨蛋陈砚鸣挨揍的地方，我们也没有去过别的地方啊。”

“如果我沿着桥走掉了呢？”

“既然我都给你打电话要你等了，你一定会出现在我知道的地方的啊。”

听着友人用着理所当然的口气说着似乎理所当然的话语，顾容清笑了起来。

“晓然，今天的这局棋，我很开心。”

“……我也是一样。”

“很多年前，你对我说，要追上我。”顾容清转过身，凝视着连晓然的侧脸：“现在，该我来追你了。”

连晓然脑中一刹那划过记忆无数。

他们的初识、个人赛、阿含桐山杯……

阿含桐山杯自己吼着一定会追上来的话语，他勾着嘴角答应；

倡棋杯上自己问他有没有看到自己追上来，他不假思索的点头；

LG杯后他说不论如何，都一定会和他下棋。

他说，接下来的路，我们一起。

他说，我没有忘记那份约定。

他说，我们要下一辈子的棋。

“我追上你用了那么久……你也该是时候付出代价了。”连晓然说完，自己闷闷笑了起来。

“这样说的话……倒也是事实。”顾容清弯了弯唇角，又眺望远方：“晓然，其实我出去的一年多，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

连晓然背靠着栏杆，懒洋洋道：“人这种生物，不就是在一步步的探索中前进的吗？”

“……晓然，你说，到底是我们支配围棋，还是围棋支配我们？”

“……谁知道呢，不管是谁支配谁，我想，我们和围棋，都会因为‘下棋’这件事而快乐吧？”

顾容清望着天空一轮明月，轻声道：“是呀，就是这样没错啊。”

他转过头，对连晓然笑道：

“晓然，我想起一句话。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连晓然微笑一下，接上了后半句话。

没有人比连晓然更了解顾容清，没有人比顾容清更了解连晓然。

他们还有长久的岁月，可以一直相伴而行。

这样就足够了。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为了我今天的胜利，干杯吧！”

“干杯，我也要快点追上来才行。”

“那么轻易的让你追上来，我就不是连晓然了！”

“那么轻易的就认输，也不是我顾容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