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会是一局……好胜负吧？

50.BC卡杯（三）

连晓然烦躁的抓了抓自己的领口，而后解下衣服丢到椅子上。

“老大老大，不就是别人多说几句吗用不着那么——”

“……昨天还冷的好像冬天到了……你说为什么今天热成这鬼样？”

“……诶？”

酒店的房间中，坐在电脑前的少年愣愣的看着面前的娃娃脸少年，很是傻眼。娃娃脸少年瞥了一眼电脑屏幕，迅速把目光挪开。

“还有什么事吗，没事我走了。”

“……老大你不觉得……”坐在旋转椅上的陈砚鸣挪了挪，让连晓然更清楚的看到屏幕上的字。

“……关上电脑跟我去研究室吧。”

“老大啊……”

“这种东西，再在乎下去，容清就白出去一年多了。”连晓然将衣服搭在肩上，而后拧开门把手，淡淡回头看向陈砚鸣：“不走我就先走了。”

“等等我！”

＊＊＊＊＊＊

事实上，正如陈砚鸣所看见的，网上对八强赛顾容清对阵柳文闵的这一局，对自家的棋手，并不看好。

虽然四月份的名人战顾容清一路高歌猛进，但柳文闵读秒中屠杀大龙的场景依旧让棋迷们记忆犹新。

棋迷们觉得，如果说有人能狙击下柳文闵，那还是只有连晓然一人。

——四月的理光杯，连晓然拿到了冠军。

顾容清消失一年后重返棋坛，即便回来的这两个月成绩并不算差，但对顾容清置疑的浪潮，还是一波接着一波。

有说顾容清棋风太软赢不了柳文闵的，有说顾容清霸气不足压不住柳文闵的，这样的言辞，层出不穷。

连晓然看到这些话只是笑了笑，他相信顾容清也不会在意。

因为总有一天，顾容清会告诉世人，他下着怎样的棋。

16强中，包括连晓然顾容清陈砚鸣李维在内，共有6人出线。

韩国亦是6人出线，就人数而言，这次中韩两国是势均力敌。

日本4人出线，即便日渐衰落，这个成绩也算是不错的。

这样的出线名单意味着，有两对棋手需要内战。

结果抽签的时候，抽到内战的空白扇子的一个是日本棋手小林彰，一个是悲剧的陈砚鸣。作为棋手来说，与队友内战不如和他国棋手，而作为其他人来说，内战意味着确保了一个国家的棋手晋级。陈砚鸣抽到的是谢贤，谢贤年龄虽然大了，但还是奋斗在第一线。瞅着陈砚鸣悲愤的脸，连晓然是这样安慰他的：“输在谢八段手里你也算不冤。”

陈砚鸣泪流满面。

——他是不想内战不是怕谢八段啊！

八强赛一共两天，第一天是上半区的棋手分上下午开赛，隶属上半区的连晓然和陈砚鸣双双晋级半决赛。第二天的下半区，上午的比赛李维半目输给了安绍昊，顾容清则对柳文闵。

高雪爬上忘忧的时候里面对顾容清和柳文闵这局的押分已经一边倒了，她暗骂了一句，把自己身上的所有财产全部压在了顾容清身上，看着右下角不断飘起的“这是哪个土豪在押分”、“啊白痴这ID不是雪女神吗”、“哦哦哦雪女神压什么我也跟着押什么~？”高雪咬牙切齿的想着：

容清我这次可是下血本了！下半区千万别让俩韩国棋手都出线了啊！

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下，顾容清对柳文闵的这场复仇之战，开始了。

＊＊＊＊＊＊

裁判按下时钟。

顾容清猜错，由柳文闵执黑。

柳文闵没有多想，便以中国流开局，顾容清则普通二连星应对。开局是两人扩张模样的局面，到黑21猝然打入下边白阵，白22反夹，黑23跳出去，第一场战役开始打响。

顾容清见白棋的势力慢慢在中腹形成厚壁，趁着黑棋无暇补棋，白40手毅然点入右下角三·3。黑棋下立挡住，扳反扳之后，白棋无法渡过，直接飞一手要在黑空里做活，黑57手靠，意图很明显，要削弱白棋厚势。

白棋打穿中国流的围空意图，黑棋对白棋中腹的厚势施压，就这个结果而言，目前还看不出好坏。但就连晓然的第一感来说，他觉得白棋还是亏了点，毕竟黑棋上边的厚势还可以利用，中腹白棋被这样断出来，处理的不好就要成孤棋，因为左边还有黑棋阻隔，到时候不是治孤就是屠龙了。

如连晓然所担心的，柳文闵置右下角的黑棋生死于不顾，开始利用黑棋上边厚势围空。

这里黑棋很厚，白棋要小心，按连晓然的想法，这里应该酌情处理，贸然的打入是鲁莽的下法，先浅吊一手是分寸，而后再徐徐图之。即便让黑棋围出空来，右下吃住黑棋，官子上还是可战的局面。

而令他没想到的是，白棋竟一头栽进黑阵里，就如平静的湖面突然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棋盘上瞬间就炸开了。

柳文闵挑了挑眉毛：即便是最擅长治孤的连晓然也绝不会下出这样一手，这里要是容顾容清做活，岂不是显得自己的杀力浪得虚名？

不久前才在读秒中屠龙的柳文闵啧了一声。

柳文闵先是刺了一手让左边白棋连回去不再捣乱，而后飞一手直接把白棋封在了黑棋包围圈里面。

观战的陈砚鸣为顾容清捏了把冷汗，连晓然面上冷的都要结霜了。

虽说职业棋手的大龙是不会轻易死去的，但是目前白棋的处境，就如同一支被切断任何补给线的孤军，在黑棋大军的包围中四面楚歌，腹背受敌。

暴力型棋风的高雪看到棋谱直接趴在电脑桌前不动了，如果换作她是黑棋，她肯定会做梦也笑醒，而如果她是白棋……高雪捂住脸：算她棋力太低吧，她怎么都觉得白棋会死……

这里倘若被屠龙目数在百目以上，倘若做活，柳文闵赢不赢她不知道，但一旦顾容清治孤失败，柳文闵是肯定赢了，没有别的情况可言。

“真是少见啊……容清让对手来杀龙……老大，容清这里做的活吗？”

“……我不知道，但是至少在结果出来之前，容清不会放弃就是了。”

顾容清的脸上只余下一片冷肃。

他看着棋盘，突然歪着头浅笑了一下。

老实说，这里做不做的活，他自己……也不知道。

不过如晓然说的，探索未知，才是一种幸福。

失败了，就输棋，只不过是这样而已。

围棋就是在不断的探索中，才能进步的，不是吗？

顾容清先长尖几手寻求眼位，柳文闵自热不会让他如意，一路压迫过来。顾容清应对的非常稳健，一时让柳文闵找不到地方击溃。连晓然和陈砚鸣在研究室里和其他棋手一起摆着变化，试图给白大龙找出一条活路出来。

“……必须对角部动手。”连晓然抿着唇点了下角部，“黑棋角部有缺陷，是我应该就下了O3。”

而出乎意料的是，顾容清远了一路下在了M3。

连晓然对顾容清的手段有些不解，顾容清这一手的意图和他想的一样是要动角部求活，连晓然又摆了几手，明白过来了，这里他匆匆一顾觉得O3好，但M3在杀气上更为有利，顾容清这里考虑的非常仔细。

这一年来，容清的棋艺，并没有荒废啊。

柳文闵长考过后，黑棋立下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里他不会让白棋渡过，也不会让白棋活着回去。

这一手强硬的出乎顾容清意料，本以为柳文闵还会先处理黑棋的破绽再动手，而现在却是非要杀棋不可了。这种强硬的要求顾容清当然是不可能答应，他在这里长考了许久，才开始落子。

先冲一手交换，顾容清接着来处理右上角的角部斗争，白122手小尖，角部的变化变得极其复杂，柳文闵再立下想把门关上，关门杀白棋。

连晓然觉得白棋凶多吉少，其余人不例外，亦是这样想的。

而顾容清的表现出乎众人意料，在这种局面下，白棋136手爬后吃住黑棋三子接不归，大龙做活有望。

柳文闵不亏是老手，思考了许久之后，他逼着顾容清废一手棋提吃掉他一子落入后手，而后点进去扑灭了白大龙做活的可能。

局势几近逆转，转瞬天堂地狱，倘若是别的棋手，心浮气躁或者绝望都是有可能的。而在生死线上，顾容清却冷静的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他先是处理大龙，与黑子纠缠，而后断出去寻找头绪。

连晓然反反复复摆着变化，突然一下松了口气。

“右边有劫要打，黑棋打不动，白棋……活了！”

如连晓然所说，顾容清扑一子做劫，黑棋无奈只有提，白棋一扳做劫，黑棋不敢打，角部的黑棋还没有活净，打下去反而会让自己陷入困境！

白棋可以渡过，柳文闵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白棋扬长而去！

白棋顺利大逃亡！

角部被白棋这样打穿，黑棋在上方的实地所剩无几，而白棋却是大大便宜了。柳文闵开始做活下方黑棋，这里做活再加上中腹才有一线胜机。

在优势意识下，顾容清还是不愿意强杀黑棋给自己增加风险，见常规方法杀不动黑棋，他便让黑棋做活了右下角。

柳文闵在中腹放出了胜负手，想要屠龙一决胜负。

面对着第二次生死决战的到来，顾容清让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他的冷静。

此时双方都进入了读秒。

众人都以为好脾气的顾容清会退让，毕竟优势摆在那里，而顾容清的手段却陡然间变得冷酷起来。獠牙一露，白棋直接杀掉了黑棋的一条小尾巴，才收起他的爪牙，一脸无害的打道回府。

说顾容清棋风软的，在这一瞬间都闭上了嘴。

连晓然是知道的。

那人不是棋风软，他只是习惯性以柔克刚、习惯性后发制人而已。

若谁胆敢小觑他的力量，他便不介意让人见识一下什么叫作真正的腥风血雨！

“结束了……”连晓然喃喃着。

在连晓然眼中，这局棋已经成为定局。

而出乎连晓然意料的是，柳文闵还在继续。

盘面已经差太多，但他却还是收着官，似乎在追寻些什么一样。

顾容清默默的陪着柳文闵下着这场对手必定会输的棋。

在明知道结果的情况下还下下去，就像一刀一刀往心脏捅一般，连晓然也默默的看着这局棋继续进行，他知道这样下下去是一种怎样的屈辱，而柳文闵，却能承受住。

柳文闵，的确是一名让人敬佩的棋士。

连晓然想。

虽然有一点讨厌。

——但是，令人心生敬意。

棋局结束，共296手。

柳文闵八目半大输顾容清。

顾容清坐在座位上，虽然赢棋，却是笑不出来。

“我的时代……果然要过去了啊……”

耳边响起的低喃，仿佛风一吹就会消逝，顾容清摇了摇头，正色道：“柳九段，你就要这么向我和晓然认输了吗？”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晓然会和这人成为朋友了。

“……认输又如何，不认输又如何？我已经不再年轻。”

“你手中的棋子，不会随岁月的流逝而消失，这样就足够了。”

柳文闵定定看着顾容清，而后突然笑了：“要是你和那小家伙，生在我的年代……那该多有趣……”

“柳九段……柳文闵……现在很迟吗？”顾容清望着柳文闵的眼睛，瞳眸中映入了他的倒影：“你很在意第一人的位置？还是对失败耿耿于怀？我们在这一生中输了多少次棋？难道仅仅一次就会将自己对围棋的爱抹灭吗？我认识的柳文闵，绝不会就这样认输。”

柳文闵蓦地爆笑起来。

良久，他擦去眼边笑出来的泪水，拈起棋子。

“我柳文闵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被你们打倒？即便之后的世界是你们的，我怎会让你们逞心如意？”

顾容清亦拈起棋子。

“柳前辈，谢谢你在LG杯的教给我的东西，我明白了很多。”

“啧，我可不记得有教过你什么东西，那些都是你自己明白的，与我无关。”柳文闵将棋子放在正确的位置，漫不经心道：“你那一年多明白了什么？”

顾容清笑笑，接着落下一子：“我想堂堂正正的坐在晓然面前，然后和他，一起下出足以流传后世、彼此都不后悔的名局。”

柳文闵执子的手慢了半拍。

“……这就是你的棋道吗？真是讨厌的言辞，顾君，没想到我还有讨厌你的一天。”

“……”顾容清无奈的勾了勾嘴角，将柳文闵不小心扫过的棋子挪回原位：“柳九段。”

“嗯？”

“既然不想要我和晓然逞心如意，那么我们会等着你来的。”

柳文闵垂下了眸。

“……你和连晓然，还真是一对笨蛋。”

顾容清笑了起来。

窗外，云散天青。

51.大忌

当顾容清赢下棋来之后，所有人都沸腾了。

最高兴的就是高雪了，她在忘忧的财产又翻了几倍，乐的她在顾容清回来的时候请了连晓然顾容清一行人大吃了一顿。

对于韩国来说，这届BC卡杯则是晴天霹雳。这是柳文闵第一次被阻隔在半决赛之外，挺进半决赛的韩国棋手只有安绍昊一人。

被中国棋迷戏称为“三英战吕布”，“吕布”在被问起有没有信心夺冠的时候，安绍昊表情很平静的点了点头。

事后柳文闵拖着安绍昊训了他一小时，说他那样子根本没有信心。哪知安绍昊白眼一翻，拿出他的手机开始摁：“哎呀前辈……输棋赢棋都很正常，你看你不是就这次挂掉了吗……输棋怎么了……赞助商不高兴停办比赛呗……反正还有别的比赛可以参加……”

柳文闵直接给了他脑袋一巴掌，然后冷笑着把自己后辈拖去棋院，之后对自己的笨蛋后辈进行了为期一个月的训练。以至于一个月后安绍昊坐在顾容清面前，没精打采的和顾容清相互鞠躬，然后两眼无神的说道：

“顾七段，你输了得了吧……我前辈说赢不下你我手机和游戏机都不还我……”

顾容清哭笑不得。

当然顾容清是不会让安绍昊的，而安绍昊在棋盘上就像变了个人一样，他是快棋棋风，BC卡杯的赛制对他来说驾轻就熟。双方激战五个半小时，安绍昊在官子中还是一目败给了顾容清。

对这样的结果，安绍昊虽然觉得难过，但是并没有什么不满。

而在和顾容清复盘的过程中，安绍昊脸越拉越长，顾容清问起他原因，安绍昊哽咽着对顾容清说道：“顾七段，我的手机和游戏机肯定完蛋了……我估计前辈已经把这两样东西扔进垃圾桶了……”

事实证明正如安绍昊所想，柳文闵在骂了安绍昊半个小时之后残酷的告诉安绍昊东西统统丢掉了。

“不务正业，你把心思都给我放在围棋上！”

“前辈，适当的休息也是很重要的啊……我喜欢游戏，我也喜欢围棋啊……”

“绍昊你个蠢货，明明是你这一辈中最有棋才的棋手！天天偷懒！”

“前辈，我明明也是有打谱打到凌晨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