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方 下——花卷儿
花卷儿  发于:2014年0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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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阿济格说完,向后退了一步,拍了拍袍子,就要弯曲膝盖。

“等等!”余歌突然扶住了赫阿济格——与其说扶,更像是一把抓住了他,“左贤王不必屈膝,我会为您的儿子治病,但是亦不是无所求,我有个要求,只要左贤王答应,我就尽我所能救活郎云峰!”

余歌终于去看了郎云峰。现在的郎云峰,躺在塌上,气若游丝,时断时续,双眼紧闭,再也看不到那狼一般的目光了,双唇微启,几乎感觉不到气息。

余歌四诊完后,对赫阿济格道:“现在他是这副样子,王爷该不会指望他能恢复如初吧?”

“我只希望他的心还能再跳动下去!”赫阿济格道。看样子他真正是经历了两天的绝望。

余歌道:“我能让他活下去,但是他也许这一辈子都只能躺在床上,睁不开双眼,就算能够睁眼,也无法像常人一样说话、行走……王爷真的愿意拿承诺来换这样的结果吗?”

赫阿济格几乎没有思索地:“我愿意,你说的要求我刚才就答应下来了,我到时会兑现,你要是不相信,可以立字据。”

“字据就不用了,我信王爷是条汉子,必定守信,”余歌知道,就算立了字据,赫阿济格若想毁约,也不费吹灰之力,关键在于,他提出的条件,让赫阿济格能够接受,所以不需要字据,“但也得拿纸笔来,我给王子开方子。”

开完方后,余歌来到了伤兵的营帐,找到了王雄。王雄已是回天乏术,但躺在那里,仍在不停颤动着眼皮,好似放不下什么。余歌将一只手盖住王雄双眼,俯下身,在他耳边道:“张喜他们已经安全逃脱,你六爷我也会让他平安离开,我拿性命同你担保!你放心走吧!”

掌下的颤动停止了,余歌也是一僵,久久没有动弹,直到滚烫的泪,洒上已经冰凉的人。

那天,陆崇基找到余歌时,他正站在尚未休憩好的城墙上,遥看着白狐城下滔滔的江水,流向如血的天际。

“永言?”陆崇基爬上城墙,站到余歌身边,生怕他被风吹倒了,“你在看……在看这江水?”

“这不是江水。”余歌喃喃道。

“嗯?”

“这是世人未见的英雄泪!”

注释:最后一句,实际化用自名曲《关大王单刀赴会》的《驻马听》“这也不是江水,这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一句,非常经典,原曲是这样的:

[驻马听]依旧的水涌山叠,依旧的水涌山叠。好一个年少的周郎,恁在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暗伤嗟。破曹樯橹,恰又早一时绝。只这鏖兵,江水犹然热,好教俺心惨切。

周仓(白)好水哈!

关羽(白)周仓!

周仓(白)吓。

关羽(白)这不是水!

[驻马听]这是那,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余歌没有带兵,也没有关二爷的豪气,他还是要小气一点,所以说不出“英雄血”这话,说着“世人未见的英雄泪”是想到太多人有太多酸楚,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能让江水代替他们流泪吧。

第六十七章:约定

西夷军接下来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便攻到了首都附近,期间,“陆崇基的”儿子和赫阿济格的儿子先后出生。知道自己得到的果真是男孩之后,赫阿济格松了一口气,对余歌越发器重。而余歌在快入京畿时,便患上了嗽疾,一直咳个不住,直到喉咙咳破,痰中带血,也停不了。随军的药品不多,余歌便开了方子,让人去当地的药店抓药回来煎服。此时虽然没有郎云峰再给他添乱,但宋杰始终不信任余歌,余歌开的每个方子,他都要瞧一遍,他也略通医理,看得出那些的确都是止咳调理之药,方才罢了。郎云峰吃的药,宋杰也十分质疑,他总觉得余歌是要蓄谋害郎云峰的,但是郎云峰服药后,真的起死回生,甚至能够手脚乱动,口中哼哼,只是仍睁不开眼。

余歌固然有令郎云峰残喘的医术,却一直治不好自己的咳嗽,直到攻到京城也不见好转,真是应了那句“能医不自医”,陆崇基急得要死,余歌告诉他:“我的小病不碍事,你管好自己的命就行了!”

的确,一场场仗打下来,余歌没有一次不悬心,陆崇基能够一次次全身而退,连伤也没有几个,的确是在受着冥冥中的庇佑。

西夷军接近京城时,燕北王也在封地起兵,策应西夷军,颂军应接不暇,亡国指日可待。西夷胜局已定,余歌去见了赫阿济格。

陆崇基被赫阿济格心有灵犀地支开,余歌微笑着道:“现在是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赫阿济格问道:“你是自尽,还是要我帮你?”

余歌笑道:“我不喜欢见血,赐我一碗毒药即可。”

赫阿济格答应了,余歌想按照惯例自己配药,宋杰却不信他,余歌只好道:“你要是不放心,药就由你来准备吧,请把你最毒的毒药拿出来,我还很怕到时候受了罪,却死不了呢。”

宋杰不理他的笑言,只道:“这你放心。”

“那就麻烦你了,”余歌道,“我在我帐中等着你。”

余歌如此淡然,宋杰依旧怀疑,他总觉得余歌不可信,总觉得那双看似清澈的眼睛隐藏着狡猾,但是他总捉不着那条狐狸尾巴,宋杰希望郎云峰能够突然清醒,站到他身边,一举揭发余歌的阴谋诡计,然后盛赞宋杰的忠心和智慧,赐予他权利和财富……

知道这一切都只是幻想的宋杰,甚至开始怀疑,郎云峰的突然患病会不会也早在余歌的计划之中了……宋杰将煎好的药倒进碗里,再把碗放到托盘上,亲自端到余歌面前。

余歌正在磨墨,案上摊着纸,似乎是想写点什么,看到宋杰进来,便笑道:“把碗放在这吧,我一会儿就好。”

说完继续将墨磨好,拿起笔正要沾墨时,抬头看见宋杰还站在原处,余歌收了笑脸道:“怎么,连最后一点儿清净也不愿给我吗?”

宋杰只好说:“绝无此意,只是……我现在出去,什么时候再进来呢?”

余歌道:“半个时辰后你再来,除非你的药不够毒,否则你看到的,就只有一副躯壳而已了。”

宋杰将药碗放下,还是有些不放心,最后把余歌周围都看了一圈,实在无甚可疑,然后才走出了帐外。

宋杰在帐篷外面等了许久,帐内没有传来任何动静,半个时辰差不多到了,宋杰思忖再三,还是去请了赫阿济格来,想同赫阿济格一道入帐,查看余歌生死,自己的任务完成得便没有漏洞了。

没想到,当宋杰随着赫阿济格来到余歌帐外时,看到的竟是几近发疯,野兽般咆哮着的陆崇基。守卫的士兵们拼命制服住陆崇基,赫阿济格忙上前解释:“世子听我说!此事是有原因的……”

原来陆崇基回到帐中,毫无征兆地看到余歌躺在榻上,怎么叫也叫不醒,身上已是凉的,没有气息,脉搏也不跳,显然已是死了,再看到案上空碗,碗底还残留着药液,自然首先想到余歌是被人毒杀,疯了一般地拔了剑就要去找赫阿济格报仇,被门口的士兵死死按住,正撞上赫阿济格。

赫阿济格对着陆崇基道:“世子,你先不要太伤心,我讲给你听,这件事是余公子自己提出的,是早就说好的!”

陆崇基现在何等悲痛,哪里听得下去?刚才已经痛骂过,现在心中想的,只有余歌就这么没了,今天离开前还好好的人,一下子就没有生命了,谁能接受得了?失去了余歌,陆崇基实在是没有任何活下去的斗志了。

陆崇基忍不住泪如雨下,身体还在受制,但其实已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了。耳边听着赫阿济格不停地说话,断断续续地,还原了余歌与赫阿济格做下约定时的场面。

“我的要求便是,放陆崇基离开,”在答应救治郎云峰前,余歌提出的是这样的条件,“反正陆崇基对你们来说并不重要,攻到京城后,你顶多用他做一个傀儡,可是你们更可以宣布,他死于战场,然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接下这片江山!用他的孩子做门面也好,自己登基也好,到那时,还不是你一句话?”

“放他走,不是不可以,可是,如果他离开之后,反对我大钦有害,可怎么办?”赫阿济格说出他的考虑。

“大钦还用顾虑他这样一个匹夫?不是连整个颂朝廷都败在你们手下了吗?我知道,你顾虑的不是他,是我,我的本事你知道,你怕我用这本事帮他重树旗帜打回来?”余歌苦笑着摇摇头,“不会的,王爷,我有办法令你放心。”

“什么办法?”赫阿济格问。看来余歌猜得正中赫阿济格的心思。

“《种子方》已经毁了,”余歌道,“全天下有这本事的,只有我一人,我只要求你放走陆崇基,我自己从未想过活着离开,到时,我会先自我了结,这样你的顾虑就没有必要了,那时,你就放陆崇基走!”

赫阿济格也有所震动,问道:“你真的愿意为了他做到这个地步?”

余歌道:“就如同王爷你愿为王子做任何事,我也愿意为了他而死,情与爱,本就是没什么道理的。他身上背负了太多,也承受了太多,就让他做个普普通通的乡野间人,我即便是不能陪在他身边,也安心了。”

赫阿济格道:“这就是你全部的要求的话,我答应你,如果你连死都能做到,我有什么做不到的?”

余歌说到动情处,也有点哽噎:“但我还有最后一个要求,就是让他把我的尸体带走!他得知我死讯后必定悲痛至极,我们曾有约定让他带我离开,请王爷务必成全!”

赫阿济格甚至有些被他打动,余歌的尸体去向于他也无碍,当然答应。这便是他们当时所立下的约定。

赫阿济格说完,陆崇基连泪也没了,只剩下顿悟般的呢喃。

“他是早就想好的……他早就想到了死,他早就想到了这一天!”

从郎云峰魔爪下逃离的那日,余歌抱着他,哭着求他答应,“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要带着我的尸体走,离开这所有的纷扰,带我走到没有人的地方去。你答应我!”

早在那时,这个满腹盘算的人只怕就已经做了决定,却一直瞒着,一直瞒着陆崇基,直到今日!多么残忍啊,余永言,你的这般做法,究竟是无情还是有情,是为了陆崇基逃出生天,还是将他陆崇基置于死地!?

余歌的遗体平躺在榻上,面容平静。已经无力的陆崇基身后跟着赫阿济格和宋杰,陆崇基准备搬动尸体时,突然在地上发现了一张纸,才猛然想起,这张纸似乎一开始是抓在余歌手里的,在他惊慌失措摇动余歌时落到了地上。

陆崇基弯腰捡起那张纸,他身后的宋杰突然浑身一震,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纸,令他猝不及防。赫阿济格也被宋杰这一举动惊了,问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宋杰迅速将纸上的字扫视一遍,发现上面写着的,只不过是一首绝句。

红染云峰血问仇

江湖风雨永无休

不求杀敌也无恨

惟愿与君共白头

宋杰的神色失落又有些尴尬,把纸递还给了陆崇基,向赫阿济格道:“王爷,上面写的是一首情诗。”

陆崇基麻木地将诗看了看,把纸折起塞进怀里,抱起余歌,面无表情地走出去。赫阿济格跟了几步,喊了声:“世子这就走了?没有什么话让我带给你伯父的?”

陆崇基也不答,他的外在已成躯壳,他的内心正在崩塌。

余歌的尸体被放在一辆木板车上,陆崇基身上背着骨灰罐,在后面推着走,走得感觉不到累,走得甚至没有目标,只知道越远越好,走到没有人的地方去,他答应过余歌的。

直走到夕阳西下,周围也没有人烟了,陆崇基才停下,瘫坐在草地上。此时正是春暮,风吹来的落花飘到了余歌脸上,陆崇基伸手拂去残红,指尖又不由得在余歌面颊上停留了一会儿,犹记得刚遇见他时,他的脸红润饱满,犹有稚气,现在却憔悴如斯,陆崇基一直觉得是自己的过错,逼得他不得不经历风霜,总想着有一天能够补偿,现在却连补偿的机会也没有了。要不是余歌生前无数次地告诫他“活下去”和“带我走”,陆崇基现在别说走路,恐怕连活下去的勇气都要没有了。其实仔细想来,余歌说那些话的时候,也早就已经预见了自己的死亡了吧?

陆崇基的无奈简直快要胜过悲伤,他朝天大吼一声,像是在抗议,最终重重地跪倒在地上。余歌不在了——他必须得承认——换来了他的自由。良久,陆崇基想起余歌留下的那首诗,他想借着今天最后的日光再看一眼,便从怀里掏出折好的纸,再将那首诗细细地,慢慢地读了一遍,目光落在最后一句上,越读越悲,越想越悲,泪水再次涌出眼眶,一滴滴地落在纸上。

可是,在模糊的视线里,在夕阳的微光下,陆崇基看见了一个非常不可思议的景象:他看见,自己手里的那张纸上,诗的字迹正在褪去,另外的墨迹,像变幻的云图一样,浮现到了纸面之上。

第六十八章:终结

这幕场景太过于虚幻,以至陆崇基怀疑自己的眼睛。

抹去了泪水,使劲眨了眨眼,是真的,纸上的诗不见了,的确出现了一行字。借着行将消失的日光,陆崇基艰难地认出了上面写的是什么。

“解药在我怀中。”

陆崇基差点叫出来。不过当下该做的不是惊讶,也不是去猜余歌的想法,而是赶快照做!陆崇基扑到余歌身上,手伸到他的衣襟里,果然摸出一支细小的竹管。

竹管还不及小指粗,两头都加了塞子,陆崇基想起当年在鸦山上唤醒假死的余歌的方法,便知余歌如此设计的用意,于是把两边的塞子都拔了,将竹管一头对准余歌的鼻孔,自己对着另一头吹气。生怕不起效,又多吹了两口,然后便坐在一旁紧紧盯着余歌。

陆崇基片刻间从绝望到狂喜,觉得自己就快要像郎云峰一样一头栽倒,晕厥过去了。但是,这样才对啊!这才是他的永言,那个鬼机灵的永言,总是带给他奇迹的余歌!

躺在板车上的余歌的睫毛动了动,当然天色已经太暗,陆崇基看不见,所以接下来的一幕就有些过于突兀。余歌先大吸一口气,睁眼的同时一下子坐起,然后瞪着眼看天,再揪住陆崇基的衣领道:“怎么都这么晚了?快,换个方向走!”

面对失而复得的余歌,陆崇基一把将他锁进了怀里,心跳得厉害得连余歌都感觉到了胸膛在被捶打。余歌知道陆崇基这一天是什么样的心情,所以便不急着挣脱,安心在他怀中依偎着,直到陆崇基那颗心慢慢平复下来,余歌才说:“没事先告诉你,是我不对,可是一旦让你知道了计划,就得让你演戏,你哪会演戏?哪逃得过他们的眼去?所以只好连你一起骗了。”

“你怎么算得这么准,知道我会走远了才哭,还有那张纸是怎么回事,字怎么会变的?这不是我爹说的,在《种子方》上出现过的吗?”

“哦对了!”说到种子方,余歌想起来了,推开陆崇基,叫他,“把你爹的骨灰罐给我!”

“骨灰罐?”陆崇基解下绑在身上的罐子,交给余歌。

只见余歌接过骨灰罐,打开,先拿出最上面的红珊瑚佛珠,再伸手进里面,移开几块大的遗骨,然后手指插入骨灰里,未等陆崇基惊呼问询,便两指夹着一本书抽出来。将那本书上沾着的骨灰小心掸回罐中,余歌把书转到正面递给陆崇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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