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入死——ranana
ranana  发于:2014年0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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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慕华换上干净衣服出来,他的眼眶有些红,对许正说:“走吧。”

许正和他下楼,两人上了许正的车,路上,何慕华始终望着窗外,和许正说话时也不看他,牢牢握着自己的拐杖,手指的关节都发白了。

“没把丁遥怎么样吧?”

“他顶多是一条听话的狗,我怎么样他干什么?”许正又夸丁遥,“不愧是何少教出来的人,干什么都利索。”

何慕华压低了嗓音开口,他的声音原本就轻软,现在听上去更是轻飘飘,仿佛趁他说话时朝他吹一口气,他的说话就会被吹散。他说:“我从来不觉得我亏欠你什么,要是你觉得我欠你,现在也该还清了。”

许正没有任何表示,到了灵堂,众人看到何慕华走进来,都站了起来。何慕华扬了扬手,举手投足间依旧有大佬风范,丁遥和秦远都来扶他。何慕华看到棺木边的软垫,走过去跪下。他的动作不太自然,秦远想上去说些什么被丁遥拦住。丁遥对他摇头,秦远也只好回到前排坐下。

灵堂里原先坐着的人似乎都是在等何慕华出现似的,看到他来了,陆陆续续离开。临走前都来和何慕华打招呼,何慕华认识他们,他也不嫌麻烦,有人来他就站起来鞠躬,接着又跪下。

每个人的脸他都记得,有的是他父亲那一辈,早就退出江湖的人,有的是洪福安的人,有仇的没仇的都来了。他还看到了许美玲,两人打了个照面都低下头避开了对方的眼神。

之后也没有什么人来吊唁,灵堂里一时冷清,许正跑去外面抽烟,屋里只剩下丁遥,秦远同何慕华。何慕华这时才抓着膝盖,低头落下两滴眼泪。

他想到他妈听说他当上话事人后扇他的那一巴掌,之前他一直瞒着她,瞒得非常好,可那次真得再瞒不住。他妈声泪俱下地骂他鬼迷心窍。何慕华觉得这句骂得实在太对了,他就是被鬼迷了心智,踏上一条不归路。他不后悔,从不后悔。晚上他留下来守灵,秦远给他送来饭菜,他没什么胃口,吃了点就饱了,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丁遥被许正叫走了,说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一定要他去办。

“何少,我给你弄了张教师资格证,学校也给你找好了。”秦远知道何慕华肯定不想再回洪福安,已经为他打点好一切。

“麻烦你了。”何慕华问起学校在哪里,秦远说:“靠近珍宝街,我记得何少有个房子在那儿,就自作主张找了离那里近的,学校叫明德,新开的,想什么时候去上班都行。”

秦远又问:“许正和你说了吗?”

“说什么?”

“他明天就搬到何家……”秦远瞄着何慕华,后头两个字没说出口,何慕华就明白了,点了下头,说:“我知道了。”

“许正整理出来的东西我都送到珍宝街去了,何少你还有什么想要的,我给你去取。”

何慕华想不出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这个话题实在尴尬,秦远想说些别的,便问何慕华要不要起来坐会儿,一直跪着脚得麻了。何慕华碰到拐杖,秦远扶他一把,何慕华撑着拐杖却还是站不起来,秦远着急看他,架起他让他坐下。他忙给一直给何慕华看病的沈医生打电话,何慕华让他别半夜打扰沈医生休息,按掉电话说:“只是脚麻了,没事。”

秦远还是觉得不妥,硬是把沈医生叫来了。沈医生带来了轮椅,执意要何慕华去诊所做身体检查。何慕华不肯,他说:“哪有守灵守到一半跑了的?”

沈医生和秦远都拗不过他,陪他到天亮后带他去医院。检查也查不出什么大问题,沈医生让他最近不要太过操劳,好好休息。何慕华嘴上答应,晚上还是跑去给他妈守夜,沈医生只好到灵堂监督他,不让他再跪坐在地上,何慕华坐在轮椅上又连续给他妈守了两天夜。出殡那天他已经用不着轮椅了,只是左腿瘸得更厉害了,走路比以往要慢,秦远原本想留下来送何慕华回去,何慕华推说他想再留会儿,独自来到了墓园一角,远远看着他妈的墓碑。结果竟让他看到许正走过来,他穿了件黑色风衣,带着围巾,头发一看就知道悉心打理过。许正在何慕华身边的长凳上坐下,他问何慕华要不要抽烟。

何慕华点头说好,许正给他点了根烟,递给他,何慕华还问他:“你不抽?”

许正摇头,说过会儿要去接美玲,不想弄得一身烟味。

“美玲……”何慕华顿了顿,伸出尾指挠了下眉心,“现在还好吧?”

“挺好,找了个男朋友,高级白领。”

“对她怎么样?”

“比我还好。”

“那就好。”何慕华把手藏进大衣的口袋里,他看一眼许正,随即移开视线,他说许正这身打扮看上去像电视里老派的黑帮大佬。许正扯着风衣,看里头的西服外套,说:“是吗?那这样和女朋友出去吃饭岂不是会吓到她。”

“找女朋友了?”何慕华发现他们现在竟然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聊这些生活琐事,像从前一样,像很久很久之前的从前一样。

“找了个,今晚和美玲还有她男朋友一起吃饭。”许正还给何慕华看手机里女友的照片。并不算特别漂亮,长相顶多算是清纯,有一双长腿,身材极好。

“挺耐看的。”何慕华评价道。

“你怎么回去?”

“过会儿自己叫车回去。”

许正要送何慕华一程,被何慕华婉拒:“不耽误你时间了。”

他的烟抽完了,一阵风吹过,手指间没有夹住的香烟被吹到了地上,许正替他碾灭。何慕华低头看许正的脚,少年时,许正背着他,他只能看到许正的脑袋,黑乎乎的头顶。偶尔他说羡慕别人能跑能跳,许正就装作瘸腿说,那我陪你一起好了。

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许正那句话说得好听。可是世上最没用的,就是说的好听的话。

许正不会原谅他杀了他父亲,陷害他坐牢,他也不会为这两件事道歉赔罪,大概一辈子他都再听不到许正对他说任何好听的话了。这也没关系,反正好话最无用。

第十一章

何慕华搬进珍宝街的旧屋已有半个多月,道上时不时传出他被害遇难的消息。有时他是出车祸,死得面目全非;有时他是被人枪杀,一枪毙命;有时说他被人扔进海里,死无全尸。许正知道这些消息都不可信,因为他找的杀手还没动手,何慕华怎么可能死。他怎么可能让他死在别人手里。

洪福安每个月的聚会已经在何家老宅举行,丁遥依旧坐在洪福安话事人身边,做一个称职的贴身保镖。没有人敢说他不忠不义,原本丁遥加入洪福安时立的誓言便与别人不同。他说得不是同甘共苦,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他说的是,予此一生,侍奉洪福安话事人。就算话事人不是何慕华,他也不能违背誓言,否则那才是不忠不义,该千刀万剐。何慕华另外一个心腹手下秦远本就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加上他还是他们设立的贸易公司名义上的老板,他到许正手下给许正办事也没人敢多说一句话。顶多有时许正会听到些声音,说他们二人心怀不轨,还时常与何慕华联系,预备策反。对于这些话,许正也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他了解何慕华,既然他连何家老宅都拱手让出,就绝不会想东山再起。

除了从别人嘴里听到些何慕华的事,许正再没见过他,他有时觉得他都快忘记这个人长什么样了,记忆变得模糊,唯一深刻的就是一声枪响,紧跟着另外一声枪响。

那天城市里下了大雨,许正找司机开车到了明德中学门口,他什么也不说,司机也不问。许正在车里抽烟,车里的空气一下变得很糟,他往车窗外看,路上的行人全都缩着脖子撑着伞快步走着,学校里的学生三三两两出来,有的穿着雨衣,有的挤在一把伞下。许正等了会儿,看到有个拄着拐杖的身影慢慢靠近,他把香烟掐灭,仔细辨识,确定这个人确实是何慕华。即便现在不作大佬,他身边依然有人给他撑伞。那人学生模样,看上去也就十五六岁,两人挨得很近,顶风往对街走。匆匆一瞥,许正瞧见撑伞少年的脸,白净帅气,还在同何慕华说笑。何慕华的表情却看不清,他在雨里行走颇为艰难,为了配合他的步伐,男学生也走得很慢。他们过了人行横道,正好一辆公交车到站,公交车开走,许正再见不到何慕华和男学生,两人想必上了车。他握着手里的长柄雨伞,看一眼手表,让司机发动汽车,他和女友有约,要去电视台接她下班。

许正的长腿女友叫林雁,是电视台的美食节目主持人。许正到时,林雁也正好从电视台出来,许正下车打开伞,小跑过去接她。林雁看到他,笑得甜蜜,她踩着高跟鞋,挽着许正的胳膊,一小步一小步走。

“可别嫌我走太慢。”林雁对许正笑着说。

“不会,走得比我快。”许正也对她笑,比起迈开大步行走,他其实比较习惯这种慢悠悠地走法,尤其是在倾盆大雨时。他身边的人从来都走不快。

两人上车后,司机把他们载到一叫颇为高级的西餐厅。许正是这里的常客,服务生撑着大伞出来迎接他们。还为二人拿来干毛巾擦拭身体,给他们找了个气氛极佳的位置。桌子是张四人座,许正也约了许美玲和她的男友乔治。乔治是个海归,中文说得不怎么好,一起吃饭时,只要有他,笑声就不会断。

因为大雨的关系,许美玲和乔治姗姗来迟。

“路上堵车,给你们打手机都打不通。”许美玲看着许正放在桌上的手机,许正看一眼手机,笑了笑:“没电了。”林雁嘴里嘟囔着“不会吧”拿起提包翻找起手机,找了半天没找到,她吐了吐舌头,“遭了,又忘台里了。”

“吃完饭去取吧。”许正说。

许美玲坐下,“迟到了真是不好意思。”

乔治也跟着道歉,许正摆摆手,“没事,我们也刚到。”

四人翻看菜单时,乔治说起他所在的公司未来两个月可能要大面积裁员,许美玲担心地看他,“你不要紧吧?”

乔治也算身处要职,让许美玲别担心。林雁笑着举起红酒杯抿了一小口红酒:“实在不行就去你姐夫的公司做得了,都是搞贸易的,你又这么能干。”

许美玲与许正对视一眼,都笑着敷衍带过这个话题。乔治与林雁都不知道许正干的买卖,只知道他开了家规模颇大的贸易公司,生意遍布全球。许正也没有要告诉林雁的意思,许美玲当然也不会说,就算哪天许正的公司从黑变白,洗得干干净净,这段过去她也绝不会告诉乔治。

想到洪福安,许美玲忍不住打了个颤,乔治握住她的手,关切地问她:“冷吗?”

许美玲摇头,正要说什么时,看到服务生领着光业会的胡言朝他们走过来。许美玲见过胡言的照片,那张照片里许多人,她一眼就看到他,不是因为他长得多出众,而是被他吓着。他不正常,即便隔着照片也能感受出来。许美玲瞥了眼许正,许正正好背对着胡言的方向,他给许正使眼色,许正却和林雁在说什么悄悄话,全然没注意到她。还是乔治觉得不对劲,问许美玲怎么了。

没等许美玲开口,胡言一手拍到许正背上,许正机敏地转头,看到是胡言,眼神一凛,随即又软了些许。

“真巧。”许正说,“要加个座?”

胡言的头发染成夸张的浅蓝色,他也没穿正装,一件宽大的黑色无袖背心耷拉在他看上去瘦弱,不堪一击的身上。他暴露在空气中的手臂上文着浮世绘似的纹身。他对许正咧嘴笑,勾着他的肩膀,将桌上的人扫了一圈,许美玲低下头玩手机,乔治也看出来者不善,身体向许美玲边上倾,有意护住她。

一脸尴尬地服务生凑在许正耳边小声说:“许先生,我们拦不住……”

许正扬起手,让他不用在意,别说他们拦不住,就算胡言跑去洪福安的地头,也没人能轻易把他拦住。

“加座就不用了,我在外头看到许先生您的车,我就想,哇,这么高级的餐厅,许先生也来,东西肯定不错。”胡言的话里满是笑意,瞅着林雁看,“我也想来试试,许先生,您有什么推荐?”

林雁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皱着眉,低下头。许正指着菜单说:“烤羊排不错。”

胡言嗅了嗅鼻子,凑着许正的脖子闻,问道“丁遥不在?”

许正没有躲,没有避,胡言身上那股疯味贴在他脖子上,他也没有动一丝一毫。胡言松开手,直起身,双手插进口袋里,他有些弓背,这个姿势让他的锁骨看上去非常凸出。

“唉,太可惜。”他在原地转了个圈,这个举动吸引了店里其他客人的主意,纷纷朝他投来异样的视线。胡言不介意,他还朝他们鞠躬,对许正说:“以前何少出街,多好,逮着他就能逮着丁遥,现在喊成了你,不瘸,还挺能打,他们都管你叫什么来着?说你……”

许正打断他,对服务生说:“给胡先生加个座。”

胡言哈哈笑,自己拉了别桌的椅子坐下,翘着二郎腿,两手枕在脑袋后头,他朝林雁看,舔了下嘴角说:“我懂,许先生不想提以前的事,那我就不提。”

他闭上眼又吸起了鼻子,“挺香,太香了,闻不到半点丁遥的臭味。”

林雁这时站起身,“抱歉,我去下洗手间。”

许美玲陪她一块儿去,胡言指着她们笑:“女的都走了,就剩下咱们?”

他忽然上前伸手搭在乔治肩上,乔治打了个哆嗦,胡言闻他脖子上的气味,凑在他耳边说:“哦,你是美玲的男朋友?今年多大了?平时看色情电影吗?”

许正按住他,“我要点菜了,要给你点一份?”

胡言整个人向后仰,按着肚子哈哈大笑,他似乎是玩够了,闹够了,从椅子上跳起来,哼着小曲坐到了离许正他们不远的一桌。等林雁和许美玲都回来了,许正提议换地方,林雁却说不用。许正解释说:“对手公司的人,老板被我们弄到破产,他现在有些疯,听说现在加入了黑社会。”

林雁昂起脖子,“对这种人更不应该示弱。”

许正握了下她的手,问她:“你不怕他找人砍我们?”

“怕什么,法制社会,我们大可报警。”她说得真诚,许正觉得有些好笑,但是没笑出来。他的眼神和胡言对上,胡言手里握着刀叉,指着他盘里切开半块,鲜血淋漓的牛排,对他做了个嘴形:“何少”,然后他切了块牛排,送进嘴里夸张地嚼,末了,还伸出舌头舔嘴唇,露出一个病态的笑。

胡言走时,意外地没去和许正他们打招呼。这顿晚饭吃得不怎么舒心,许正说下次要补偿林雁,林雁喝得微醺,许正直接把她接带回了家,趁林雁去浴室冲凉,他打了个电话,对方听到是他,压低了声音说正在忙。

“今晚注意点,别让他死别人手里。”

“老板,你每次都只会说这么一句,下次能换点别的吗?”对方在电话里无奈地笑,许正挂了电话,他听着浴室里传来的水声,没来由地想起他接何慕华去参加葬礼那天,他在他家浴室里洗澡时听到的那一阵阵水声。那些声音里不知道有没有混杂着他因为听到母亲死讯,因为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而懊恼后悔的哭声。

他以前倒是常常哭鼻子,许正一说不理他,他就要哭。这个毛病跟了他很久,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好的,反正何慕华加入洪福安后,许正就再没见过他哭。那时他觉得何慕华长大了,心里挺为他高兴,可更多的是不高兴,一想到这个会拉着他衣服哭鼻子的小少爷就要消失不见了,他就不怎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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