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秋——火茫
火茫  发于:2014年0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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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站在石台上,从晨曦到傍晚,被山风洗得一身清冷。久了,才察觉这石坪原来大得那么惊心,空空洞洞,冷冷清清。一丝思绪随之在心头漫起,不轻不重,却偏偏落在最触动之处,仿佛一种失落的豁达,那感觉自己也无法读透。

落枫不在山中。

此刻,他该在那个与自己云海相隔的地方——壹个陌生而精彩的世界,长街闹市,玲珑楼阁,满眼鲜活,两耳新奇……这孤山,又岂可比拟。

且见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又将一天了。但当回到原点,这于我其实已再没什么意义。

回身,向山下小屋缓缓走去,心头那缕思绪仍是挥之不去。不知那小子有否嬉戏过头忘了用饭,又不知今晚会否生床而睡不安稳,凡世人心,他又分得清多少是非善恶……

院落冷清,一顶草帽被风打落,孤零零在地上晃着——那是枫儿亲手编的,通宵达旦下来却谁的脑袋都盖不上去,可我没有丢掉。低身拾起挂回墙上,才推开门,却倏然一惊!

那家伙,那家伙竟然正在灶头前忙得不亦乎,一见我出现立即臭起脸来,“师傅真是的,居然晚饭也不弄!”

我才回过神,骗他道,“我吃过了。”

低首,撩衣进屋。

“吃过?你吃什么呀!山上摘果子?灶子还是凉的!”

小子嚷着,蹬蹬蹬绕到桌前,扯开个大包袱,从油纸袋里掏出个白胖胖的东西,塞到我手上,“赵胖子的香肉包子!我一口吃了九个!”

包子捏在手上,还温温的,香气四溢,我无声笑了起来。

小子瞥见,抿嘴想了想,忽凑过来,“师傅,你……不会以为我不回来吧?”

我抬眼,看他,“傻小子,我是怕你迷路了,找不到回荆山的路。”

“哎?”他歪起脑袋,似乎觉得这是句不可思议的话。我不顾他,尝口包子,“很香。”

“啊,师傅喜欢,我天天做师傅吃!”他蹦起,笑得眉眼弯弯。

“你又会做?”

“这有啥难!食材什么的城里都有,加上我的冰雪聪颖妙手生花,保证端出来的肉包比赵胖子还赵胖子!而且这趟还偷学了烙饼蒸糕打面,到时候一样一样给师傅做着吃!嘻嘻。”他笑得开心,仿佛已经端上一盘香饼递到我的面前。

我也笑了,丝毫不掩饰这份心情。

枫儿见我悦颜带笑,也说得更眉飞色舞。“对,师傅,今天去看戏了!”小子一跳脚,学着戏子踢了几个台步,“大帮人穿红戴绿、涂脂抹粉在台上说起故事,那个精彩!今天讲我们宣国三公主出嫁大冶,联国安帮的故事。当真是忠烈之女,因为识破了大冶背盟的鬼阴谋,她不惧万难回到宣国,助父王打败了大冶。嘿!现在大冶近半疆土都收归宣国,相争百年,我们终于超越了它!现在皇城各处,正是在为了这场胜仗举国欢庆呢!”

小子说得兴起,在桌上倒杯了水润润喉咙,又继续叽叽呱呱拉起了腔。

我拾凳坐下来,不笑不语,只在静听。

宣国与大冶,只一山两江之隔,国土相当,人民相当。也因这样,两国商政相交,既互视为利友,也互视为威胁——要么交好,要么吞并,就这样僵持、扰攘,已历去百年。

千年荆山,横座此地,早在见证这一场场沧桑历变,衰荣交替。虽世像千转,但老山恒古,这颗沉默的心,也不知麻木了,还是看化了。

“师傅,师傅?我们宣国打了胜仗你不高兴?”

他忽然停口,凑近来问我。我微微一笑,摇头,“不,只是觉得枫儿此行甚为有趣。”

“是啊!有趣得很,还知道许多身边事和国家事,日后空闲也再到城里逛逛,嘻,不过……不过可惜师傅不愿同去……”说着说着,噘起了嘴。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是笑着,伸手拍了拍他脑袋,就如同小时候那般。

烛火摇红,暖光盈盈。屋内一切素净,却被这盏凡灯洒上一层奢幻的光华。

那小子忽又凑近了些,傻傻地笑,“虽然城里那些戏子和宫人长得漂亮,但还是我师傅好看呐。”

“别胡话。”

“才没胡话!今天有人娶新娘,他们都说新娘子是城里数一数二的貌美,但我看着还不及师傅一分呢。”

我错愕一下,“怎将我与女子相比了。婚嫁是人一生中最美之时,不论相貌出身,就那份喜悦和幸福足让人光彩卓绝,枫儿待日后成亲自然会明白。”

“成亲?枫儿要和师傅永远一起,不成亲的了。”他挥挥袖子,忽然眼瞳一亮,击掌道,“啊,不,枫儿该与师傅成亲啊!”

“胡闹什么!”

离谱。这家伙的话愈发离谱。

我起身,想离开。面对这个没大没小,没有常理的小孩,除了感到无力,竟然还莫名的……害怕。

“师傅!”

那小子一下跳到我面前,挡住去路,“我又哪里胡说了?!”

“这句就是胡话!就算玩笑亦不可以!”我已站起,居高临下看着他。

他也一蹬而起,毫不退让,“成亲不就是两个喜欢的人在一起么?枫儿喜欢师傅,师傅也喜欢枫儿,不就是这样的吗!”

这话又让我一愣,正思索着如何回答,忽然身体一紧,竟已被他抱住!

微凉、柔软的唇,落到脸上……轻轻的,怜惜的,却如剧毒穿肠……

胡闹……真的太过胡闹!

枫儿,你到底在做什么,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脑海仍一片纷乱,但右掌已疾电般击出!

砰!——

那小子冷不防被打飞出去,重重撞落门扇,跌倒在地。他爬起来,惊愕的望向我,嘴角已滑下血丝,可目光却倔强得可怕。

我也厉视着他,直逼对方眼瞳,“我是你师傅,照顾你是应当,那不是什么喜欢。”霍然,察觉到什么,蹙起眉,“你喝酒了?”

“我……只、只是一点点越坛香……但我没醉!”他一把抹掉嘴角的血丝,脸上竟有薄怒。

我不顾他说甚,用力一指,指向屋外漆黑的山野,“给我到山上好好跪一晚,醒醒酒!”

“我说了没醉!”

“去!!”

我向大门方向一挥掌,砰!——门扇轰然洞开,凛冽的夜风汹涌而入。

这声怒叱与迎头冷风,让落枫陡然一震,但他没再说话,只是忿忿望我一眼,便翻身跃起,奔进了黑夜。

……

寂静重新侵占整个山林,淹没身周。

我重重叹口气,却无处可诉。回身才察觉烛灯已被冽风吹灭。

今夜云重,星月无光。原本参差起落的虫鸣,也在方才那一怒之下,敛尽了声。

合上门,坐回屋中,却没有掌灯。默默承受这室黑暗,默默适应那股骤然流失的温度。

罢,罢,其实这种漆黑孤寂,不是已习惯千年了吗……

第七回:惊山

夜来的荆山,寒气袭人。

在屋内坐了许久,我才推门而出,往山上走去。

团团簇簇荆棘,盘了满山,只是夜里无光,那些花儿再无法妖艳,倒是叶下密密的尖刺与长藤,张牙舞爪生机勃勃,暗暗缚住黑夜,扼制了整个荆山。

清风盘身过,夜露浣衣来。这一路拾级而上,猎猎飞扬的衣袍不沾寸叶。

无声无息,到达石台。

此时四野浓黑,我却看得清澈,他果然就跪在石台中央,孤零零的,却在冷风中挺得笔直。

我凝望着那个背影,心里忽然一空,不忍皱起了眉。

不知道那一掌,伤了他多少。

他说没醉。然而,我宁可他是真的醉,醉得失去理智,乱了伦常。

醒后,便依旧是沉天的那个枫儿。

******

天色微亮,山涧响起鸟儿清脆的啼叫,如一支光箭,瞬间洞穿黑夜。只是白雾还浓,宛若自九天轻轻覆落的纱绡,将巍峨荆山封在了幻画之中。

我默默眺视东方,待第一缕阳光破绡而来,落至石台,才站到他的身旁。

“酒醒了,就起来吧。”

他听到我声音,倏然一颤,迟疑片刻才抬起头,岂料那脸色竟让人乍然一惊!

不知是雾抑或汗水,已全把额发打湿,沾在血色褪尽的脸上。双目无神,光彩散尽,在看见我那刻似有一丝亮色闪过,旋即身体却晃了晃,就要往地上倒去。

我马上低身将他扶住,“枫儿!”

那小子软软靠在怀里,通体发凉。我试探一下脉息,便将他横抱起来。

“师傅……”

怀中传来他闷闷的声音,我没有理睬,转身,即往山下返去。

******

枫儿有一事是不知道的。

平日我教他习武,其实藏着一个他或许永不得知目的——此剑诀、剑法虽然无名,却淬含巨大灵刚之气。因为只有这个,才可抵御一直滋藏山中的邪瘴和欺身精怪。只因荆山再美,到底是个坟葬了无数魔物的千年墓冢。

然,他昨晚所受那掌还是太重了,又在山高之地染了一夜风寒,这具虚弱的身体已经无法运转剑气,去抗衡弥漫满山的邪风。这,才最是致命。

就算他真的做错,也不该受此等罪罚的。

我为榻上那人撩开汗湿的额发,指尖触之冰冷,直抵入心。

枫儿已经昏迷三天,气息时强时弱,意识乍梦乍醒,身体仿佛回到未习武之前的孱弱。回想那晚,为续他这命,自己该做的事情也迫使耽误下来,惊险万分——可亦怨不了他。没错,不运剑行气,他断无法逃过山中邪风的侵害,就如同七年前他初到荆山之时。所以为什么我要严令他每日练武;所以为什么我授他上承剑法,心里却始终内疚——把他留在荆山,究竟是眷顾,还是伤害;而于自己,是尽德,还是失责……

推开窗,阳光扑入,鸟啼声声。放眼所尽之处,绿海轻摇,风色旖旎。

如此晴日,心里平白放轻许多。亦是,守在枫儿榻前三天,也想了三天,欲松解那道心结。

十四岁,到底年少。未曾涉世,未辩是非。姑且不论救命养育恩,就对一个与自己寒暑相随、同甘共苦的人,生出了欢喜之情,亦是人者本性。只是这个未懂世的少年,在“爱恋”与“亲情”之间乱了方向、错了方法。他没有罪,只是可怜,需要有人为他伸出一手……而曾经又有谁,已对他许下一句“为兄为父”,当他迷途之际会放怀包容,不离不弃执手而行?那个人,是甘当他此生唯一最亲的……

想来,那晚还是自己做得过了。

摇摇头,挥开思绪,重新坐落到床边。我伸手探进被子,拉出他的手把了把脉息——缓急有数,浮沉有度,看罢今日终见好转了。

松口气,正准备将那只手放回槈中,突然腕上一紧,自己的手竟就被它生生攥住!

落枫已不知何时醒来,牢牢拉着我的手,只是两眼迷离,意识仿佛未曾归回。

我登时抽出手,按上他颅额的气神穴,一口大气自胸腔吞吐而出,这时他才从真正从迷怔中醒转过来,惊望着我,“师傅?!”

“你小子终于醒了,一共睡倒三天。”我佯装无事,转身去倒茶汤。

他聚了聚神,费力坐起来。我只站在一旁,没去搀扶,待坐好了才递上瓷碗。

落枫接过去,仰头只喝下一半便端在手上,沉默不语。

山风挟上几声蝉鸣,零零星星撞在窗棂,将一室宁静敲碎。

“觉得还是很不舒服,是吗?”我忧心问。

他摇摇头,忽然道了声“对不起。”

我愣了一下,未想过他原来如此执着,即正色道,“你只是醉了,醒来就好。”

他靠在床上,手捧瓷碗,眼睛愣愣盯着盏里的茶汤,恍如魂魄出窍。

我没开声惊扰,仿佛期望着他现在脑里就只装进我这一句,要他相信那晚所发生的事,再没其他原因。

许久之后,他才忽然开口,却是另一番话,“我会尽快养好身体,不再让师傅忧心。”

我心里暗叹了声,刚要开口,岂料心脏忽然一窒,浑身气血也随之一滞!

我捂住胸口,飞速揣测着事态。此时,脚下地板陡然震动起来!不,是整座房子都在震动,沉闷而巨大的轰隆声从地下一波一波传来,仿佛酝酿着准备摧毁一切的力量。我冲出屋外,成片枫林在眼前汹涌摇曳,如同发怒的海面。漫山遍野尽是哗哗滑落的砂石,尘烟滚滚,直冲九霄。睁眼抬头,但见重云盖顶,惊鸟布满天空,纷乱刺耳的叫声响切天地。是的,所有生灵都被惊哭了,这座沉睡千年的荆山如陷入梦魇般战栗不已!

我折返屋内,将落枫扶到院里的空地上,不忘把木剑放落他身边,“你在这好好待着,我去看看就回……你给我留在这别动!”伸手把欲要跟来的少年摁回去,“高山平川偶尔动荡也是自然之像,没什么好害怕的。”随即便要起身离开。

“既然是自然之像,你为什么还要去看?!看了又有何用?!”少年瞪着我,倔强的眼神充满担忧与惊惶。

我不禁一怔,皱起眉头,“只是到山顶一看,待我回来再说!”

未待他反应,便已踏砂而出,瞬间隐没在滚滚尘烟中。

******

半个时辰后,震动的山体终于安静下来。断木残土,遍地狼藉,凄凉的风呼嘨而过,拾回几声破碎的鸟鸣——那些被惊飞的鸟,已逐渐回落林中,却仍余数只在半空盘旋不休,仿佛还陷在方才那场噩梦里醒不过来。

噩梦?若真只是梦魇倒好,醒来便休。

我心忐忑,未顾额鬓涔涔而下的汗水打湿重衣,模糊了双眼,只单膝跪在山巅的黑岗石上,手紧握着古剑的剑柄未敢松开。那古茁之剑,依旧纹丝未动,斜斜嵌在石上。

荆山动荡,众生哀惶。

沉天,你可知自己做了什么。

为了那个少年,你已经不知道哪些该做,哪些不可做。

山巅的风,依旧凛冽,甚至比以往更加凶悍愤怒,被困在深坑中不断盘旋嘶叫,卷上断石碎砂,噗噗拍打在身上。方才一轮惊山,这里石林崩塌了不少,断骸正逐着烈风翻滚挣扎,四处撞击,只可惜,粉身碎骨亦终究逃不出这千年坟冢。

我始终跪在那里,任衣发狂飞,任尖石往身上肆意打击,仿佛自甘受罚一般。然而可知,这烈风是真会撕碎灵魂的……

沉天,若你再不自省,再不正视自己的责任,最后魂飞魄散这结果,亦非没有可能。

三年前,你为那少年擅自离山,让这镇邪之山顿失所主,妖魍复现。

三年之后,当晚天极星移位,你本该归守本位,却又为那生病的少年误了时辰,险至邪魔脱逃,酿成巨错。今日,便是个教训。

沉天啊,天职为何?你已恪守千年却难道一日糊涂?!

就算那男孩真熬不过那晚,又如何?他这条性命,本在七年前就该结束,但仍然生存至今便是你擅自染指人间事,犯了天规。之后你却仍不醒悟,竟为这人再次渎职,让苍天如何不怒?!

该清醒了,沉天。你只是神明释手,用以克制被锁邪灵的镇魔剑,虽存于俗世,却不入红尘。因精气沉积,日洗月炼,那时你自生出了灵体,但上苍宽怀,看作顺命,也并无干预。而你的千年孤闷,上苍亦是明了。只是既然生负重职,你就当安份。为一个应死之人,逆天、渎职,你何以向自己、向神明、向苍生交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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