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秋——火茫
火茫  发于:2014年0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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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师傅,到底什么是‘过年’嘛?好玩吗?好吃?这东西我觉得好熟。”他晃着腿儿,在耳边催促。

“草木枯荣分四时,一岁月有十二圆。当十二个月满,旧岁便尽新春复始,这时候各处人们会祝庆丰收、祭颂酬神,还有贴桃符,下五辛盘,吃饴糖,喝屠苏酒等习俗,欢欢喜喜喧闹半个月才休止,此为‘过年’。”

“哇!很好玩的样子!”毛头小子开始在背上乱蹭,“怎么怎么我一直没见师傅过年的?!”

我微微一怔,才摇头道,“我已隐于深山,隔世清净。”

“哦……”

小孩儿似懂非懂,似乎有一丝失落,脑袋枕在我肩上,“那……什么叫祭颂?五辛盘呢?有糖好吃么?那帮人的箱子和麻袋好多好大,里面红红绿绿的又是什么?他们什么时候会再来?还有还有,什么叫‘鞭炮’?他们问我要不要……”

小子叽哩哇啦一通,然后热切地等待答案。我却沉默着。

枫儿,这百年民风我当是知晓,却从未曾经历过,又如何与你分享呢。

一步一印,我默然前行,竟感觉背上忽然渐渐沉重。

走过一道山坳,快到屋舍。

“糖……好吃……”颈侧传来他沉沉的呢喃,居然倦得睡着了。

我暗下叹息一声。自从这小子身体好转之后,手脚灵了,胆子也跟着大了,开始通山奔跑,好奇世事。亦是,终究要长大的,再隔世深居,也有权利和必要感知这个天地,的确不能再让他这样下去了。

他的命虽是自己强行留下,但到底,此人本非池中物。

******

翌日午后,停了雪。茫茫荆山,银装素裹。

此刻枫儿在山上练剑,屋内只我一人。仰望青空,思量了许久,终于做出决定:下山。

到山下买些书辞典籍,好让这孩子识字学文,还有了解那个世界——那个本该他所属于的地方。

这是第一次出山。足下踏着皑皑白雪,心头忐忑不安。

「我断不会离开此山。」

今日却食言了。自生以来,便一直职守于此,无处可往。唯叹天命无奈,何以既逃离不了此世,却又无法入世呢。

……

尽目浮华穿身过,两袖不沾人间香。

越过城门,渡入人海。皇城盛都果然热闹非凡,满眼长街楼阁,四处车马熙攘,与那日日寡幽的山野真是判若天地。久置其中,当不知会否乱了自我。

走到桥头,才察觉两旁行人一路在对自己指点耳语,正值不解,前方又有两簪花少女看过来,娇娇羞羞,一步三回,笑着不舍走开。我四下顾望,见着路旁有个摆摊的老妇。

“老妈妈,这里何处有文堂雅斋?”

老妈妈抬头见我,顿时满脸笑开了花,“这位公子初来呐?不难找,不难找,过了桥,顺大街直走就是‘博雅堂’!呵呵呵呵……”

我躬身道谢,才看到老妇卖的是糖果糕点。

想到那人,不忍笑了出来,遂向老妇递出几文碎钱。

“老妈妈,要块饴糖。”

那老妈妈当即又喜得笑不合拢。

……

繁华闹市于前,却没闲心游逛,在雅斋挑了几本书典,便径直往城门返去。

这座厚重磅礴的城楼,写尽百年荣衰,风尘仆仆。每走过去的人,都会感受到一份历史的压抑与敬仰。

穿越城门,有风,撩衣起,我蓦然驻足,回首东眺。

金宫帝殿,隐隐霞光,正遥卧于眼前。站在此处,亦能感受到扑脸而来的帝皇紫气。

是,只要荆山安定,这代皇朝便可气运绵长,国泰民康。

虽我不得入世,但终归因它而生,又何以生怨。

天定,我命。

第四回:山之巅

回到荆山,经日薄西天。银装素裹的林野,已披上一层妩媚金光。

这时辰,枫儿快该练完剑下山,手中这包甜糖,正好做他犒劳。想到那家伙傻呵可的大笑脸,亦不忍笑了出来。

穿过前院,抬手推开大门,居然发现那小子早在屋内,倒因我突然出现而吓了一跳。未待我发话,他就簌簌扒下原本捋起的衣裤,兴冲冲奔过来:

“师傅!师傅!枫儿今天可厉害了!”

那副一瘸一跳、还手舞足蹈的模样实为好笑。

我望着他,嗅得浓浓的药草味,当即一翻手、扣住他手腕,推开衣袖。

只见纤细的手臂赫然交错着数道伤痕!青紫瘀黑,还有薄薄血珠渗出。

“这是何事?”我厉声质问。

“啊!这个,”他慌忙拍掉胡乱敷在上面的草药,“今天打架弄的。”

“打架?你和谁打架?!”

“哎!疼!师傅放手!……”

我稍微松开,他立即把手抽出来,猛甩了几下。可不到一瞬,又复兴奋难当,“师傅师傅,今日枫儿是真的厉害,把几个强盗打出了山!”

“强盗?”我蹙眉。

荆山日渐安稳,除了陆续路经的商旅,现在竟还有盗贼蛰伏?

“是呀,今天又来了帮运年货的,我们聊着聊着忽就窜出几个人,模样古怪还凶恶得很。那帮运货的大喊强盗,我就抡剑把他们打走嘞!”

“是你把他们赶走的?”我沉着气问。

“当然!”小子一挺胸,神气地,“别看那帮运货的个头高大,可怎么也打不走他们。我呢,一横剑,贼子马上就变了脸色!嘿,师傅的剑法果然厉害,虽然受了点伤,还是打得他们只会嚎哭闷叫满地打滚!唔,那样子可真难看,叫声也……”说着,打了个激灵。

这时,我眉心已绞得极深,冷冷问,“现在那些人呢?”

“吓跑了吧,本想逮住送官的,但一钻进林子居然就找不到了,气死我。”小子跺脚握拳。

“枫儿,把剑拿来。”

“啊?”

“剑拿来。”

“啊,是。”

小子乖乖端来木剑,我接到手上,横于胸前。

因为用得多,炎黄木的紫褐色已变得更加深沉厚润,还有隐隐泛起一层沙金。转动剑锋,淡淡血印尤在。

我将一掌覆于剑身,隔空抚过长剑,此时,心已了了。遂把它还给落枫,顺手将小子摁到板凳上。

“昨天脚伤未愈,今天就逞能打架,你的确厉害。”说着,捋起他裤管。

果然,红肿如包。

“师傅不碍事!”

“不碍事?若明天再遇着恶人,又该如何?”

“枫儿不怕,枫儿有师傅厉害的剑法!”

我拍下他脑袋,责道,“这点功夫就傲了吗?记着,再遇上那些人要千万小心。”

小子嘴巴噘得老长,却乖乖的点头。

“你在这待着,我上山采些草药,不然这伤五天也好不了。”将他裤管捊下,我回身拿起个小竹筐。

“现在都天黑了,师傅明儿再去吧。”

“傻小子,这山我对它比你更熟。”

走到门口,忽又折回,从桌上的布袋掏出个油纸小包,冲他抛过去,“自己看着,别吃多了。”

说完,便撩衣掠了出去。

小屋在身后迅速退去,还传来那小子兴奋的叫声。然而,已再无心理会。

*******

入夜,星月皆无,云遮雾掩。

雪野中早已虫声绝迹,只闻见冷风啸啸,盘山而来。茫茫荆山,此刻如同浸漾在浓墨中,厚重而幽秘的黑,化不开,褪不去,连天接地,无边无垠。

一个人,透石穿林,踏雪飞驰,越过悄无一人的练武石台,继续登向天高之处——那个枫儿从未曾过去、也不容许他去的地方。

瞬间已达山巅。

寸草不生之地,没一丝生命的迹象。满地倒落无数怪石与巨礁,状如邪魔,或形若异兽,满山交错,诡谲狰狞。此景象,就恍如有亿万生灵在顷刻间轰然崩塌、全数毁灭,然后被永远定格于红尘一瞬,千年,万年。

此处的风,比山下更加冷冽,从山缝和石眼中挤泻出来,发出尖利的声响,像无数嚎啕哀哭的鬼灵,在疯狂撕扯着你的衣衫和头发。直到将人撕碎。

拨开脸上乱发,我走近一个硕大的深坑,撩衣跃下。

深坑达方圆数十丈,奇大无比。坑下也是满布了怪石,勾心斗角,荡雪飞砂。正中央处,有一块异常巨大、雄伟的黑岗石。石上,斜插一把长剑。

长剑有近半嵌入石中,因年代古远,仿佛已与巨石融为一体,那身上厚厚的垢渍,便是天地岁月所留之印。

是的,烙在身上、无尽无止的,痕迹。

我绕着巨石,仔细审视一周,再逆返,又观察了一遍。然后跃上巨石,循那长剑又重复一遍,这才仰首,望向正空。

天,黑沉沉,有肉眼所不见的气流在暗暗旋动。凝神,静观。良久,终于放下心来。

幸无大碍。

松了口气,曲膝蹲下,正与长剑咫尺之近。想着这情景,上一次,是月圆夜。

剑,在烈风中坚如磐石,纹丝不动。虽然垢渍斑斑,却仍无法遮掩上面镌落的文字。我伸手,抚过那二字,叹了声。而这微不可闻的一声,瞬即又碎于烈风之中。

今日实不该渎职离山的,让酿伏已久的邪魍有了可承之机。只庆幸今天出现的是小怪,连枫儿也能把它击退,否则那恶果我断断无法自赎。现在总算无恙,想必那些东西吃了这几剑,不灰飞烟灭也被打回泥泽虫豸罢。

半跪在巨石上,我缄言沉思。是自省、自责,也是一点侥幸,在为自己开脱。身边烈风仍在肆虐,嘶叫不停,盘旋不休,扯得发衣猎猎翻飞。这怒哭的风,千年未竭,似在挣扎,也似在嘲讽,让人永不得神安。

第五回:相守

枫儿十分喜爱我带回的书籍,只要手中不提剑,便会端起来细细的读,翻去覆来,津津有味。但因为我不再离山,他便不会再有新添的读本,许是这样吧,所以更倍感珍贵。其中,一本是皇历,我思量许久终是带了回来,为希望能让他感知这山中岁月——韶华远远,莫要和我一样。

枫林叶子簌簌而落,拂过悠悠的岁月,从简牍中漏去。

书看多以后,我逐渐发现他不再满足于此,不再满足将自己的兴致与好奇心流于文字。不知哪日的事,这小子开始研究起五花八门的烹煮手势,还削竹剁木,动起手来做玩偶、制家具,缝衣织箩,料理菜园,甚至支着脑袋苦思怎去炒茶酿酒、熏肉腊鱼,那无比凝重的五官十足个小老头儿……我低眉窃笑,却开始担心起自己了,不知下次要“享用”的实验品,又到底是甚……

些许无奈,十分可笑,却从未如此甘味。

光阴如水,点滴在心。

这种点点滴滴的甘味,微甜,轻涩。从眼里,我看得出他对那个世界是充满好奇与向往的。这种热切之情,正在这具年轻的身体内,不知不觉地膨胀、显露,或许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

我推开窗,淡淡看着院子里忙得不亦乐乎的小身影,心,五味杂陈。

亦对,该向往的。毕竟这孩子,始终属于那个世界的人。

******

荆花妖娆,清溪如织。

这段日子,枫儿一直沉浸在这种自娱自乐的满足感里,每日鲜活无比,好不热闹。虽仍稚气满身,但十四岁,亦将近少年,身姿英挺,五官愈发俊俏凌厉,起手投足一颦一笑,已渐渐透出少年的风发意气。

一掐指,八个年头了。

这个精力充沛的小少年,每日除了练剑、忙活儿,我还发现他越来越喜欢往山脚奔,因为那里能碰上越过荆山的商旅行人,从他们身上可以知晓山外的世界,听到许多我无法满足他好奇心的故事。然后,攀到崖边,眼巴巴眺望远处的皇城。

那片繁华之地,于他视野所及,或者只是一片虚浮无声的光,又许连光也看不到,只是一片雾海云澜,苍苍茫茫。然而,却让他更执着地往心里勾勒了一遍又一遍。

我都看进眼里,却无法帮他给那个勾勒出来的世界着色。一切心思,只能寄留于剑上。

他倒亦没有辜负。

百丈修武台,平整如镜,承端日月。地上有无数道深深浅浅的石痕,斑驳交错,乃练武时步法留下,也有被长剑所创。

他确实在努力苦练,因为他有一个清晰的目标——五年前,我在地上留下的剑痕。

许是年少好胜心,又许以为它是离山的默许条件。于是每一次落剑崩石,都必以那道裂痕为镜。

我静视无言。

其实从没想过将他永远缚在身旁。未来,他该有他的人生与经历,天高地博,来去自如。教他习武练剑,也只为他能够自保,走荡千里罢了。鹰,始终属于湛蓝广阔的天空,你留不了,也困不住的。

低首,望着地上无数道斑驳石痕,仿佛已可感受到那个少年的决心与怀想。

……

“师傅,这石台我怎么越看越觉得奇异?”

那日练武,他忽然说。

我略为沉吟,反问,“如何奇异?”

“师傅你看,它该是用整块罕见的巨石削成,平整如镜必为人工,但竟见不到一丝凿痕,而且边缘跟山壁的接合也很奇怪,就像……”

“像什么。”

我负手背过身去,面向山外苍茫无际的云海。

枫儿挠挠脑袋,似乎努力组织着语言,“不知道怎么说,反正感觉好怪,就像……哪个天神用巨斧将庞然大石一下子劈开,然后生生嵌进山里变成了一个石坪……呃,师傅莫要笑我。”

我没出声,依然凝视着前方。

山风凛凛,云雾遮遮。足下隐隐现现的枫林,绿得何欢。

时值夏令。荆山,比起那凄烈的火红,原来这一璧苍翠浓绿,竟有着别样的风情。

“我为何要笑你呢?”我抬头,数着一群没入云海的飞鸟,“枫儿,万物出生,皆是一个奇迹。你、我,这山石花草,那日月流星——无论巨细贵贱,谁的出现不都是将原本的世界改变了吗?而这无数种奇迹,当然拥有无数种诞生的方式,又何足为奇?或许在那群飞鸟眼中,你的出生也是充满了不可思议。”

“啊?这样的吗?……”小小少年手提木剑,歪着脑袋思考起这话。

我没去打扰,片刻才回过身,招他过来,然后指向东方云霭深处:

“枫儿,那便是我们宣国的皇都,距此百里,浮华闹世,有你喜欢的人文和故事,现在你可以离开荆山,去经历自己向往的一切,莫要被我、被此山所缚。”

闻话,他登时一愣,不禁引颈望去——那处除了一片茫茫云雾,什么也没有,然而那双眼睛,却透出热切的光芒。

“很高兴是吧。”我看了他一眼。

“嗯!”少年深深吸口气,投来仿佛不敢相信的目光,“枫儿真的可以离山?!”

「师傅不下山,枫儿就一直陪着师傅不下山!」

昨日之语,犹在耳边。

我低眉一笑,淡然道,“好生照料自己,切记少生事端。”

“是!师傅!”他是真的开心,举剑欢呼着,忽然望向我绝然走出石台的背影,顿住,“师……师傅?”

我佯装不察,走进枫林,将一脸愕然的少年,抛在了百丈石台。

第六回:偏差

今日天阴,不见明媚阳光,倒是满山荆棘花开得灿烂无比——殷红,绛紫,澄黄,轻瓣如纱,长枝妸娜,在五月里妖娆了整个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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