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好,”小梅终于平静下来,“他半小时前醒的,醒了大概十来分钟,现在又睡着了,医生说他身体底子好,各个指标恢复得很快,过不了多久就能康复训练了,魏先生,你快点过来看他吧!”
我顿了顿,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魏先生?”她说,“啊对不起我忘了,C城离这儿挺远的吧,如果来不了,有什么话想带给他的么?我帮你和他说!”
“没事。”我深吸了一口气,“不用告诉他了。明天我就过去。”
“嗯!医生有事找我,那我先去忙啦,明天路上小心哦!”
对方挂了电话,我却还对着忙音失神。
他醒了。醒了。
我等了他半年,等得不就是这一天。
这一天真的来时,心情却一点也雀跃不起来。
他醒来,意味着审判的时间也该到了,其实我不敢面对,面对他审视和仇恨的目光。
我居然希望他一直沉睡,不要醒来,乖乖躺在我的臂弯里,不吵不闹,不说爱我,也不会恨我。
我双手捧着围巾,深棕色,是他头发的颜色。
颤抖着,直到围巾,被几滴透明的水珠沾湿。
我眨眨眼睛,才发现视线变得模糊起来。
哈,二十七岁的魏云起,骗过人,杀过人,做过许许多多见不得人的事,却从来不知道流泪,是这样的滋味。
我笑了出来,直接把脸埋进了围巾里。
那天我连夜开车到机场,通宵乘飞机赶回了Y城。
下飞机时天刚蒙蒙亮,到了医院,我特地跑到卫生间,洗了把脸,整理了下彻夜坐飞机留下的狼狈的痕迹。
冲着镜子笑了笑,不错,没变老,也不像只大野狼。
那孩子心软,第一印象如果过得去,就不会刁难地很厉害。
形象整理得差不多了,我才给易妈妈打了个电话,运气挺好,易妈妈正好在病房看着,她的声音里洋溢着一股浓浓欣喜,语调难得上扬。
我和她说了下现在的状况,便直接走向病房。
易妈妈在病房前等我,神情一扫之前的隐忍颓丧,容光焕发,像变了个人,一看见我,便迎了上来:“秦老师居然那么早,真是辛苦你了,一定没吃早饭吧,里面有点刚买的粥,不嫌弃的话要不要一起吃点?”
“不用麻烦,”我摇摇手,“阿言怎么样?”
“他刚醒,精神还不错,进去看看吧。”
她笑着进门,我却没急着进去,站在窗边可以隐约看见小笨蛋的床,他斜靠在床背上,长长的刘海遮住了他的表情,床头柜上放着还在冒热气的粥。
我悬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
易妈妈兴奋的声音传了出来:“阿言,你的老师来看你了,老师一直在帮我照顾你,特别辛苦,记得要好好谢谢他啊——秦老师?”
我提着买给他的礼物匆匆走进病房,发现自己竟不敢看他虚弱的样子。
他瘦了许多,靠在病床上,头发长得和野草一样,让他的脸显得小到看不到,下巴特别尖,小小脸上,那双眼睛显得特别大,像个小外星人。病了那么久,没什么精神的眼睛,却还是亮晶晶的,真是个生命力旺盛的小鬼。
之前被我弄哭了那么多次,还是能和野草一样,若无其事重新站了起来。
那这次呢?
我控制不住自己,扔下袋子,快步走到他床前,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轻轻磨砂着他瘦得无比纤细的手指。
这时候心里只有钝疼,一点想开玩笑的心情也没有。
“阿言,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他没有回答我,大大的眼睛盯着我看,看不出表情。
大概是才醒没多久,反应有点慢。我把他小小的手包在我的手心中,笑了一下:“怎么那么能睡?知道你睡了多久么?”
他垂下眼脸,轻轻点了点头。
真奇怪,这么坦率好动的孩子,我第一次没在他脸上看出任何表情。
身体还是难受么。
我下意识地摸摸他的额头,还好没发烧。
“想喝水么?”
他摇摇头,神情依旧迷茫。
在易妈妈眼皮底下,我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只能凑近他,轻轻说:
“小猴子,还生我气呢?”
他身体明显颤抖了下,我的手心被他狠狠抓了一把。
“阿言,老师听说你醒了,连夜从外地赶回来看你,还不说点什么?”
小笨蛋垂着头像在想些什么。
还在赌气呢……我心里酸酸的,轻轻揉揉他的头发。
我已经被你原谅那么多次,这次不想原谅也没关系。
等了很久,那孩子的手终于抽出了我的掌心,往床的另一边挪了,木然开口:
“老妈……?”
易妈妈端着水迎了上去。
“……这个人,是我的……老师么?”
他没什么力气,声音非常轻,但是一下一下,锤在我的心间,几乎把心敲打出血来。
易妈妈的脸色也有点发白:“他是你高中老师啊?他还来过我家,你不记得了?”
他面无表情地摇摇头,抱住自己的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团。
那么脆弱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想把他搂进怀里狠狠疼。
“真的不记得了?”易妈妈慌了,坐到床头,扶住儿子的肩膀,“你再仔细想想,还有哪里记忆不清楚的?还忘记了什么?”
我呆呆地看着他整个人蜷成一团,双手一点一点攀上头发,身体轻轻颤抖。
看起来那么痛苦。
我闭上眼睛,紧紧攥住拳头,心像揪紧一般疼得难以呼吸。
既然你忘记了,那好想就这么跑过去,把你狠狠拥在怀里。
告诉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可是。
就是因为太在乎,才有了那么多优柔寡断,那么多犹豫不决,因为太怕他受伤,才一步步推开他,把两个人都推进了进退两难里。
我狠狠把拳头砸到了墙上。
第八十四章:可我怎么还记得
我狠狠把拳头砸到了墙上。
易妈妈一下子抬起头,惊慌地看着我:“秦老师,你——”
“我没事。”我擦拭了下发紫的手背,若无其事地走到两人面前,张开我已经习以为常的笑脸,“让我和阿言说句话行么?”
易妈妈点点头,站了起来,就这么几分钟,她的脸上又带上了无可掩饰的憔悴。
我轻轻蹲在床前,把他插进头发里的手掰下来,握在双手手掌之间。
他微微抬起头,眼圈红红的,一看就知道,这是刚刚哭过的样子。
“你是爷们,哭什么啊~”我拼命压抑着心疼,笑着轻轻伸手,擦去他眼角的泪痕。
“抱歉……”他轻声说,“我好像,真的想不起来……”
一边说,一边又想把自己藏起来。
“没事,过了太久,记不起来很正常。”我扶住他的头,正视着他的眼睛,“我叫魏云起,以前是音乐学院的老师,你七八岁的时候,我们见过面,还记得么?那时候你上树下不来,被马蜂蛰了满头包,哭得一塌糊涂。”
他的脸一下子红了,轻轻挣扎了一下,眼神瞟向远处,弱弱地说:
“胡,胡说……没有的事……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
“是是是,”我笑了,“你那时候才那么点大,会忘记很正常,就是我还一直惦记着,听说你病了,特地过来看看你。”
“我好得很。”
他的心大概放下了一点,那么虚弱,却还能和以前一样顶嘴,我的心酸酸的,拼命抑制住扑上去抱住他的冲动。
“现在我在外地工作,以后可能没空过来看你了,你要乖乖听话,快点出院知道么?”
见到他点头,我便快速站起来,逃似的离开病房。
我怕再忍下去,我会疯掉。
“喂……!”
他的声音响起那刻,我整个人被钉在了门边。
“怎么啦?”
我背对着他说,不敢回头,都是个那么老的男人了,却还和小孩子一样怕着一回头,就会控制不住自己,做出点可怕的事情。
“我叫易言……反正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他声音闷闷的。
我突然鼻子一酸。
他没变,一点也没变,明明知道那人会笑话他,会伤害他,可就是不撞南墙不死心,非得说出来做出来不可。
怎么这么傻呢。
如果你早点明白我的意思,不要一次一次不死心地跟上来,我们也不用……
我觉得自己眼角涩涩的,看来被他传染了。
抹抹眼睛,没有流泪,便转头给了他那个,最熟悉,又最陌生的笑脸。
“小猴子,好好养病,有缘的话,咱还会见面的。”
他的表情呆呆的,好像在拼命消化这句话,我立刻垂下头,匆匆赶出病房。
“失忆??”他的主治韩医生大惊失色。
“他似乎不记得我了。”我耸耸肩,叹了口气。
“昨天他刚醒时,我给他做了一系列的检查,”韩医生说,“其中也包括记忆力测试,他的记忆力没问题,我问他的所有事他都记得很清楚,包括车祸的前因后果,他也都告诉我了。”
“是和他的那个同学……”我试探。
“唉,那孩子也不是故意的,送来那天,他在手术室前跪了一整夜。”
我叹了口气,那时候,我的身份已经曝光,也对他说了最绝情的话,我以为我们俩就这样永远不会见面。
想不到风平浪静了几个月后,那孩子居然出了车祸。
我是许多天后才知道这件事,赶到时他已经陷入了长长的沉睡。
听说那个叫刘铭锐的孩子,看到了这场车祸的始末,似乎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放弃了去A大的大好前程,改托关系去考了警校。
不过这些都是后来才知道的题外话。
韩医生正在问我:“请问你和病人的关系是……”
“哦,我是他老师。”
韩医生皱皱眉头,嘀咕了句:“如果是普通的师生,应该不会……还有没有什么别的——”
我犹豫了半晌,终于说:“我伤害了他。”
韩医生恍然大悟般双手一拍:“这就对了。车祸时病人头部受了很大的刺激,我们当时也考虑过他会失忆这种可能性。现在看起来,他的症状应该是选择性失忆。”
我点点头。
选择性失忆,在那种特别狗血的电视剧里看到过,因为遭受了不能承受的痛苦,所以选择性忽略了这些痛苦的事,这其实是人的本能而已。
原来,我已是让你,痛苦至此。
我一手捂住了脸,竟然轻轻笑出了声。
从医院出来后,我便马不停蹄地飞回C城。
回程的飞机上,我觉得很累,完全无法思考,闭着眼睛,半睡半醒。
翻来覆去梦到这三年里,我们各种各样,好的坏的场景。
小猴子,我们的曾经,你都忘记了么。
你忘记了每天厚着脸皮来蹭吃蹭喝的你,可我怎么还记得,在宿舍里备上你最喜欢的吃的,等着你过来的我。
你忘记了在篮球场上,摔得半身青紫,却仍不放弃的你,可我怎么还记得,坐在观众席,一直注视着你默念着加油的我。
你忘记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把礼物直接丢在我脸上的你,可我怎么还记得,守着这道伤疤,还偷偷把那把刀带在身边的我。
你忘记了我是世界上伤害你最深的人,可我怎么还记得,我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是不是你忘了,我们就能重新开始了?
可我不会允许,这般罪恶深重的我,再去干涉你的生活。
我决定回到C城后,隔绝和爱情有关的所有事情,专心于龙华的事业。
原来忘记,才是我们真正的终点。
第八十五章:纯粹是去兴师问罪
玻璃酒杯里倒满红酒,耳边响着舒缓的爵士,有穿白衬衫的少年坐在舞台上,抱着吉他唱歌。
酒杯被拿起,一口气进入了个穿着白色风衣的人口中,完了后,还配合着个响亮的酒嗝。
“老板,再来——”
“你够了。”我躲下楚仪手中的酒杯,拍拍他的背,“兄弟这是红酒,不是啤酒,麻烦你消停点。”
“你少来!”这个年近三十绝对不算年轻的男人,满脸微红地发怒,“路易斯太不讲理了!我是私人医生!不是在医院里给小孩看病的!朝九晚五的工作不适合我!我要休假,休假!”
他手舞足蹈。
我叹气。
这家伙,被路易斯从Y城私立大医院的私人预约医生办公室发配到C城公立医院外科,跟着一群实习医生一起天天忙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还得每天处理打架的醉汉、骨折的高中生、跌伤的小孩子……这个自视甚高的医生终于抓狂了,硬是拖着我来酒吧喝酒,一来就开了几瓶红的,看着趋势是没完了。
“我好歹是要坐专家门诊的人!凭什么让我过实习生的生活!太不讲理了!好歹我照顾了他那么久!小白眼狼!”
楚仪还在发疯。
我添油加醋:“说不定是路路自己尝试了几次后,觉得你的医术实在只有实习生水平……”
“连你也是这么认为的么?”他揪着我的胳膊开始装可怜,“我就你这么一个哥们了,看在我倾尽全力给你老婆治了两次伤,你就说句实话吧……我就那么……”
看到我顿时黑下来的脸,就算是醉酒的他,也马上噤了声,乖乖趴在吧台上继续喝他的酒。
我摇摇头,拿起面前自己那杯,学着他一饮而下。
谁让这傻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次轮到他按住我的手,醉醺醺地说:“你还说我,自己不也一样,把红酒当啤酒喝……嗝~”
“起码我没醉。”也不会破坏气氛地打嗝。
“哈哈哈哈,”那不长脸的没头没脑地笑了,“就说你做得不对……看吧,老婆跑了吧!哈哈哈,看你再找别人,连老婆都看不住……”
我差点没忍住把这货掐死。
……算了,看在他都醉得都快不省人事,我决定不跟他计较。
“魏……云起,你活该,老子就说过,骗谁都可以,就……不能骗老婆,老婆就要……坦诚相待……哈哈哈,你比我惨,嗝~就你还……比我惨……”
那家伙脸红红的,趴在桌子上半睡不醒,我不发难他,他就把我当一出气包。
“我们俩早就坦诚相见了,还赤裸裸地相见了。”
他睁大眼睛瞪了我一会,又笑开了:“哈哈哈哈,魏……云起,你,不要脸,哈哈哈哈。”
我叹了口气,玩着手中的酒杯:
“楚仪啊,你不是大医生么,那你说说看,这选择性失忆能治么?”
他歪着头眯着眼睛想了会,用力拍拍我肩膀:“你放弃吧,他想不起你了!永远想不起了!咱俩难兄难弟!同甘共苦!”
我嘀咕了句,还真宁愿他什么也想不起来,变回无忧无虑的小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