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沧问:“疼么?”
厉朗闭眼感受了一下:“没有,头痛”
段沧点点头。
长时间的安静,段沧时不时咳几声,厉朗终于忍不住:“你怎么了?”
段沧道:“死了”
厉朗抖了一下:“别开玩笑,他妈的究竟怎么了?”
段沧轻轻“啊”了一声:“应该是肋骨又断了”
厉朗靠回去,嗫嚅一句:“你的肋骨长在你身上真倒霉”
厉朗思维断了一会儿,又爬起来问段沧:“不是天然气,那是什么爆炸了?”
段沧冷笑一声:“我怎么知道!”
眼前的情景其实已经很明确了,爆炸,被关在仓库里,肯定是预谋,接下来只能等着幕后的人出来。
厉朗这么想着,又睡了过去,醒来时窗外一片漆黑,没有月光从窗口透出来。厉朗抬手向身边摸去,一边抖着嗓子:“段沧?”
摸到滑滑的衬衫,稍一移动,就是干了的什么东西黏结在衬衫上,浓重的血腥味儿。
段沧过了很久才说话,他说得很慢:“怎么了?”
厉朗没回答,往段沧的胸口摸去,衬衫上的珍珠扣,触手处尽是血。
段沧滑倒在厉朗肩膀上。
厉朗继续抖着嗓子:“段沧,你,还好吧?”
“头,昏”声音已经不太清晰,模模糊糊的两个字。
段沧很难受,已经全然没了力气,头昏得很,他断断续续地想:小孩儿好矮,靠起来好费劲
仓库门终于在第七天打开,厉朗仍然很清醒,段沧也还有些意识。
几个戴着口罩的人走进来,抬着担架。
然后,他们给段沧输了血,给厉朗做了点按摩。
输了血的第三天段沧就完全清醒了,有个男人跟段沧说了几句话,看了什么东西,段沧只是疲惫地眨眨眼睛,表示知道了。
男人带过来一张报纸,是爆炸那天的,几个黑色的大字赫然映入眼帘,大概就是找到一具尸体,死者身份已被证实之类的。
厉朗和段沧的病床挨在一起,段沧指着报纸上说:“看,我们俩都死了”
厉朗说“哦”
段沧看了他一会儿,轻叹口气:“那我们以后去哪儿呢?”
厉朗:“不知道,你没钱了啊?”
段沧说:“不知道。反正这下不怕饿死了”
厉朗翻个身,抱着被子抑郁:“想吃东西,但又不饿,怎么办?”
段沧笑了一会儿。
这天中午,病房里走进来一个男人,带着墨镜走到段沧身边,俯身和段沧说着什么,语罢,段沧下床,穿着一身病号服往外走。
那戴墨镜的男人转身朝厉朗说道:“先生,请跟我们走一趟。”
段沧听到这句话停下脚步,略微惊诧道:“怎么要他去?”
戴墨镜的男人道:“头儿的吩咐”
厉朗还来不及回答,就见段沧皱了皱眉,似乎在担心什么。
最终厉朗还是跟着墨镜男和段沧走了,走到门口,回头才发现他们住了一个多星期的医院竟然只是一座破旧的家属楼,显然已经荒废很久了。
门口停着一辆吉普车,上车之后段沧就一直扶着额头不说话,下车的时候伸出胳膊来搂了搂厉朗:“没事。”
这下真的是医院了,一进去就有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儿扑面而来,墨镜男将他们引至最里间的一个办公室。
办公室是七八十年代的风格,木头的老式书桌,油漆刷得不均匀的书柜,铺着地板革,窗台边坐着一个人,男人,坐着轮椅的男人,窗帘半拉着,溜出一抹余晖,轮椅就在金灿灿的阳光后立着,男人的眼神似乎是落在阳光处,过了一会儿才摇着轮椅转过身来。
他的双腿上盖着跳毯子,看上去不过四十多岁,双手交握搭在扶手上,先看了看段沧,又看了看厉朗。
然后他对段沧说:“这么快就来了啊?快来让我看看”神情慈祥。
厉朗一抖,转头想问段沧‘这是你爸啊?’
结果看着段沧已经朝着男人走了过去,停在离轮椅一米的地方。
男人眯着眼睛抬头看他片刻,笑了:“你也一样了,多好。”
屋里很黑,厉朗看见段沧皱了皱眉不说话。
男人又笑了笑,转身向厉朗招手:“过来。”
厉朗走了过去,男人笑眯眯的,整张脸皱成一团:“叫什么名字啊?”
厉朗有些不自在地回答:“厉朗。”
“呦,很好的名字啊”男人道。
他说:“段沧啊,最近有没有见齐奕啊?”
段沧静默一会儿,才道:“他在上学,我们没联系了。”
“那多可惜啊,你为他做了那么多……”男人“啧”了一声。
段沧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
男人继续说着:“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都干出来了啊,瞧瞧人家小孩儿被你害成什么样子?”
厉朗不明白,只是皱起眉。
“可惜了,本不是打算让他作为齐奕的载体么,这下没辙了……”男人耸肩
厉朗的眉越发深地皱起。
男人摇着轮椅到书桌前,拿起一沓纸递给厉朗。
厉朗看了一会儿,第一页,是厉朗妈妈的照片和资料。
第二页,是厉朗的资料。
第三页,是一个和厉朗长得极其相似,名叫白宇的男孩的资料。
第四页,是齐奕和厉朗的身体素质对比。
段沧还站在原来的地方,一动不动隐没在黑暗里,阳光只照在他的腿上,蓝白相间的病号服。
厉朗合上资料,不发一言。
男人笑着:“行了,都回去吧。”
厉朗抬步往外走。
坐在吉普车上好一会儿,段沧才上了车。
车没有回家属楼,在往市区开,厉朗靠着坐垫低着头,很久没剪的头发软软地垂下来遮住表情。
段沧靠着车门,透过车窗看外面,神色淡淡。
第六章:五年
车最终停在了段沧的公司前,耸立着的高档写字楼打下一大片阴影,段沧先下了车,厉朗也下来,车又开走了。
双双这么站着,过了一阵,谁也不说话,秋天到冬天的过度,风呼呼地刮,有点冷。段沧走到门房打了个电话,一会儿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男人提着个金属皮箱下来。
段沧接过,顿了下走到厉朗面前,厉朗缓慢地伸手接了过来。
接着转身,走出段沧的视线。
段沧看着空无一人的街口,偶尔有一两辆车驶过。
他神情闪了闪,转头对下属说:“送我去医院。”
厉朗拎着沉甸甸的皮箱,走了很久,打了辆车到一个月前放行李的酒店。
门童见他穿着身病号服不由得惊诧,问了两句,厉朗都不回答就悻悻作罢。
重新订了个房间,上电梯,刷门卡,关门。
皮箱“咚”地一声摔在地上,厉朗身体一软,跌了下去。
从这一年起,到五年后,厉朗二十四岁,段沧刚过而立。
华灯初上,该市酒吧街,一个穿着宽大涂鸦T的男人走进酒吧,他的头发过耳,软软地垂下来,走到角落的沙发旁坐下,点了杯冰啤却不喝,犹自看着手机。
隔壁是一大帮年轻人,吵吵嚷嚷地喝着酒。
苏幕安静地坐在同学中间,拿着杯酒不时喝几口。
大堆人的目标忽然转移过来,一个女生端起酒杯,笑着说:“来来来,敬我们的苏大医师。”
于是他们举起酒杯挨个说着话,苏幕点点头,一一碰了杯。
其中有一人早已喝的醉醺醺的,白净的娃娃脸上了一层红晕。
散了场,苏幕从别人手里接过已经不省人事的密密,扶他去了趟洗手间,然后抱他回了车里。
苏幕也喝了不少,虽不上头,但还是觉得有点昏,就挨在车窗上,想休息一会儿,忽然有人敲车窗,苏幕眯着眼睛抬头,是个男人,因为停车场很暗,看不大清楚长相,苏幕开了车灯,皱眉看着外面那人。
那人本来弯着腰,这下也站直了,他的缓缓吐出两个字:“苏幕。”
苏幕虽没有听见,但大致看出了嘴型,那人的眼睛被刘海遮住,感觉很熟悉,却说不上名字,于是苏幕问:“有事?”
那人笑了笑,右手撩开刘海,露出眼睛。
苏幕愣了下,放下车窗:“封子?怎么了。”
那人又叫了一次:“苏幕。”
这下苏幕听清了,极其沙哑低沉的声音。几乎是瞬间,苏幕关上了车窗。
他忽然想起来,封子刚才还在聚会上,虽然和这人长得极像,头发却是很短的寸头。
而眼前这人头发都垂下来遮住了眼睛。
苏幕马上发动了车,冲出地下停车场,后视镜里,那人似乎骂了一声,朝着苏幕竖起中指。
苏幕想了下,拿起手机拨给封子,后面的那人并没有动作,电话接通了,那头迷迷糊糊一声:“苏幕?”
苏幕说了句:“没事”就挂了。
回家把密密放在床上,换了睡衣盖上被子,刚想洗澡,门铃就响了。
猫眼里是停车场的那人。
苏幕怔了怔,开门,走出去,关门。
那人笑了笑说:“苏幕,好久不见。”
苏幕只道:“你是谁?”
那人说:“厉朗。”
厉朗?苏幕才想起来这是封子的本名,他看着那人。
那人笑嘻嘻地挂着副欠扁的嘴脸:“没想到啊,才几年就把密密搞到手了。”
苏幕不答,伸手撩起那人的刘海,那人便安静地看着他。
这张脸,和封子的很像,却不是完全一样,比起封子的要略微青涩,而且柔和,苏幕问:“你到底是谁?”
那人不再笑,声音冷而沙哑:“我说了,我是厉朗。”
苏幕嗤笑一声:“你高中毕业了么?”
那人说:“我高中上了一年,逃学,车祸,然后就没再上了。”
苏幕神情忽然严肃起来:“你说什么?”
那人说:“我回家的时候,看见已经有一个封子在我家,无处可去,就跟着段沧了。”
苏幕皱着眉,靠在墙上点了支烟:“怎么回事?”
那人说:“就这么回事。”
苏幕又问:“段沧呢?”
那人说:“死了。”
苏幕:“死了?”
那人“嗯”了一声:“五年前天然气爆炸事故,你没看么?”
苏幕在烟雾缭绕中看了那人好一会儿:“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那人说:“是真的。”
苏幕摁灭烟头,打开门走进去:“我知道了”说着便要关门。
那人伸手拦住,抬头可怜兮兮:“我没有地方去。”
苏幕愕然,俩人讨价还价一会儿无奈放那人进了门。
苏幕带他到了客房,让他进去。
然后走到电脑前,搜索一会儿,电脑上的资料显示,五年前确实有一场爆炸,死者为段沧。
到阳台上抽了会儿烟,他想了想,把客房的门反锁了,回到卧室,吃了药,叹了口气搂着密密睡了。
密密早早地去上班了,他现在是电脑公司的程序员。苏幕送他回来才打开客房的门叫那人起来。
“喂,你”
“我是厉朗”那人十分清醒地坐在床上。
“好吧,厉朗,吃早饭么?”
厉朗下床跟着苏幕走到餐桌旁,坐下,盯着餐盘上的面包发呆。
苏幕吃完了才发现,问道:“不想吃么?”
厉朗说“吃不了。”
苏幕也不在意,拿起一件黑色长款风衣准备出门,厉朗跟了出来。
厉朗问:“你一直都这么喜欢穿风衣么?”
苏幕停下来道:“够了,你不需要证明你到底是谁,我不想知道。”
厉朗皱眉看着他,苏幕无奈,回头继续走。
“你是医生?”厉朗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苏幕不理。
苏幕确实是医生,这天从医院回到家里再没有看见厉朗,也不寻找,随他去。
过了几天在医院却看到了那个身影。
苏幕想了片刻,追上去,厉朗去了胸透室。
苏幕给负责的医生说了一声,替代医生坐在仪器前。
“怎么样?”戏谑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苏幕抖了抖手上的X光片,眼神复杂地问笑得张扬的厉朗:“怎么回事?”
厉朗走过来指了指X光片:“如你所见”他笑着戳了戳自己的胸口:“心脏,裂开了。”
苏幕立刻站起来,拉着厉朗出去到自己的办公室。
到了办公室,他推开旋转椅坐下,随手拿起钢笔烦躁地在桌子上敲。
厉朗笑着等在一边。
“什么时候开始的?”苏幕问。
厉朗回答:“五年前。”
苏幕道:“有什么反应么?”
厉朗笑了笑:“你应该都感受到了吧。”
苏幕倏地站起,打了个电话给主任请假,接着带着厉朗出了医院到附近的酒吧里。
天渐黑,夜店刚开始营业,一片噪杂。
两人坐在角落的沙发上。
苏幕沉默了很久,抬起头:“你真的是厉朗?”
厉朗道:“你要我怎么证明?”
苏幕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放松了,往后一靠笑道:“头发怎么成这样了?”
厉朗看着苏幕道:“你相信了?”
苏幕道:“没有,我判断不出来。”
厉朗黯然的表情一闪而过,也靠到沙发上不说话。
苏幕招来服务生要了杯冰啤,问厉朗:“你要什么?”
厉朗抬头对服务生说:“一杯冰水。”
待服务生走了,厉朗道:“我不喝,而且你最好也不要喝。”
苏幕一顿:“这是后遗症么?”
厉朗道:“不是,只是我发展得比你快,你估计过不了多久也会这样。”
苏幕道:“是因为,那次车祸么?”
厉朗道:“你是,我不是。”他话题一转问:“密密怎么样?”
苏幕说:“他没事。”
厉朗笑了声,喃喃说了什么。
苏幕:“什么?”
厉朗道:“没事,你后来见过齐弈么?”
苏幕道;“高中的时候见过几次,现在好像已经结婚了,他,难道也是?”
厉朗看着端上来的冰水,淡淡道:“嗯,他,早就是了。”
苏幕忽然道:“你说你当年没能回来?”
厉朗简明扼要地叙述了了下当时的情况,说到段沧死于天然气爆炸那儿就终止了。
苏幕由开始的愕然转变为同情,而后又恢复平静。
厉朗看他一眼,笑道:“怎么不安慰我?”
苏幕轻轻笑了笑,抿了口冰啤。
厉朗忽然问:“难受么?”
“嗯?”
“喝完之后,不难受么?”
苏幕道:“有一点。”
厉朗把他的酒杯拿过来:“别喝,后来更难受。”
苏幕笑道:“你是恐吓我么?”
厉朗抬手灌了半杯,挑衅地看着苏幕:“这才是恐吓。”
两人又聊了聊,苏幕买了单,两人走到酒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