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六年(生子)——只影向谁
只影向谁  发于:2014年0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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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化长了宁王二十岁,待他如兄如父,是极好的。

宁王朝成化坐近了些:“今上总归比臣弟大些,臣弟还是斟酌些好。”

也是,宁王跟永嘉确实近了不是远了也不是。永嘉虽然是晚辈,却在月份上比宁王大,还是皇帝,有君臣有别这一说。

成化看看自己的幼弟又看看儿子,只笑而不语。

三人坐着闲话了半个时辰,宁王便要告辞。

成化拍拍他的手背:“阿宁上次说要朕的字,先去书房拿了再走罢。”

“清风本无念,明月自有心。”宁王轻声念了几遍,不由赞叹“好意境!真真潇洒却不失恬静。”

成化颔首:“从《拾柴录》里摘来的句子,当年王爷很得意这句。”《拾柴录》是当年并肩王为永嘉写的集子,里面诗词歌赋、故事俗语都有,内容庞杂,语言却精练。这本是并肩王为永嘉写的课余读物,却被东宫里的几个大儒赞不绝口。于是《拾柴录》开始刊印,发放给太学和讲武堂做教材的补充。

“王爷不世出的英才啊!”宁王在讲武堂时也看过《拾柴录》的,可年月长久毕竟记得不那么清楚了。

永嘉想起儿时被并肩王抱在怀里读书的情境,眼眶已红:“父王文辞极好,‘封侯’一诗讲武堂历代学子没有不会背的。”

追忆共同的故人,气氛是惆怅的。再看成化,神情已然萧索哀戚,满头华发令人不忍相顾:“儿时英宗带朕读《江城子》,只‘十年生死两茫茫’一句,英宗便哽不成声,自不提‘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几句。朕那时年幼,不知英宗为何每每如此伤怀却还是吟诵不辍。现在想来,未亡之人满腹哀思只有这句句泣血,声声断肠的词句才能寄托。”

上皇语气平常的陈述着,只是泪水已无声地落个不休。

永嘉和宁王无不恻然,跪倒在成化膝下,哀声道:“父皇(皇兄)莫要伤怀,保重龙体。”

成化将两人搂到怀里,泣泪如雨:“只有活着的人才是痛苦的~”

近午膳时,宁王离开了西苑。成化用不下饭,永嘉便陪着,也滴米未进。上皇到底心疼儿子,晚膳勉强进了些薄粥,看着永嘉有汤有饭的用了才放心。

入夜,成化让永嘉去检查清河的功课。小女孩明显喜欢武艺骑射,对诗词习字不很上心。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永嘉看着妹妹的字帖,习得是闺阁女子的簪花小楷。“怎么,清河喜欢元微之的这首《离思》?”

清河撅嘴:“初读时蛮喜欢的,后来读懂了却很讨厌。”

“哦?这是为何?”

清河本是坐在桌上,双腿晃荡着。闻言跳下来,稳稳站到地上,想要说出个一二三:“沧海巫山,这都是世间至大至美之物,诗人用她们表达对亡妻的哀思怀念本来让人感动泣泪的。”清河说得摇头晃脑,永嘉看得只想笑。突然小公主语气一转:“可是,那是我没读懂的时候。之后我又抄读了几遍,觉得诗人尤其可恶!特别是颈尾二句,‘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啧,皇兄你听听。是‘懒回顾’!炫耀邀夸的意味很明显了不是?诗人想说,我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都是因为亡妻你啊!当然,还有修道的原因。这不是炫耀是什么?如果真的用情至深,怎么会有后面两句?”

永嘉听罢,不亲耳所闻真不敢相信这出自年仅七岁的小妹之口。永嘉把清河抱起,亲亲妹妹的脸颊:“毕竟是传世之作,自有他的理由。不管清河说得有没有道理,你小小年纪能有这样的见识,父皇和皇兄骄傲极了!”

清河被夸奖得有些不好意思,蹭蹭永嘉胸前的金线绣出来的团龙:“哎哟,那是诗词歌赋理解起来没有什么难的。只是清河不喜欢罢了,虚的假的太多,没意思。还是舞剑骑马有趣,实打实的功夫。”

永嘉无奈地笑了:“清河是女孩呀!”

“女孩又怎样?!待我长大了,就是替皇兄上阵领兵也是敢的!”清河握拳,很坚定。

清河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气感染了永嘉,他用手抱住妹妹的拳头:“皇兄相信清河,等着清河做女将军。”

“嗯!说好了!不过先让皇嫂教清河几套剑法吧,父皇请的这侍卫那将军的都不如皇嫂啊~~~~”清河撒娇。

想起大腹便便的厉如锦,永嘉心里一软,对妹妹口气却强硬:“你也不看你皇嫂眼下是什么身子?”

“自然不敢累到小侄女,我是说等皇嫂身子轻便了。”

“那也要你皇嫂自己同意。”

“皇嫂跟您不同,他必然会同意的!“

“朕怎么了……”永嘉咬牙。

本来是要留在西苑彻夜陪伴成化的,永嘉心里还是挂着厉如锦。回到成化的寝殿,永嘉亲自给鎏金香炉添了一丸安神香。香丸落到炉中,永嘉轻挥衣袖让香气散开。待房内都有淡淡的宁神香气,永嘉才盖上炉盖,净手回到成化跟前。

成化坐在矮踏上,眼里是平日刻意掩饰的温柔。“骊儿真是越来越像你父王了,你方才那一转身,朕还道是他回来了。”永嘉确实长得像逝去的并肩王,不管是眉眼五官还是身材动作。只是他毕竟年轻,没有程云坡历经沧桑的深沉气度。

“元元,来,到父皇这来。”成化张开怀抱,永嘉顺从地靠过去。

“元元你不要怪父皇,总对你严厉。你从小懂事,自你父王回朝,父皇的心思便多半在你父王身上。后来有了清河,我们干脆带着她来了西苑,一腔温存都给了她。元元,这么多年,你受委屈了。”

永嘉听了简直要落下泪来,从小他都是矜持早熟的东宫,拥有与年龄不相称的权位和威严。可在他内心,他渴望自己只是萧子诺和程云坡的儿子,就像清河那样,可以亲热地叫他们父亲和爹爹。一个俊美宽和,一个阴柔美丽。像最寻常的一家人那样,生活在一起,朝夕相伴。但是不可以,他们是皇帝,是王爷,是东宫,是天下最尊贵的人。生民社稷,身肩重任。父亲们爱作为儿子的自己,但他们更期望一个合格优秀的东宫。

而且,父王是父皇的生死挚爱,父皇一颗心一小半给了江山社稷,一大半给了他。之后再无江山社稷,那一小半也尽数给了清河。他并不是埋怨,也不嫉妒。他知道父皇心里是有自己的,自己这身骨血也是父皇当年拼却性命才有的。只是一个人的心和精力都太有限,太有限。但是今夜父皇能问他委不委屈,有这份懂得和怜惜,就足够了。

年轻的皇帝流着眼泪,尽数落到成化的襟前。“孩儿从没觉得委屈,能生做您和父亲的儿子,是孩儿最大的骄傲!”

成化一颗心痛不可抑,紧紧搂住儿子:“元元,你父亲最心疼你的懂事温顺,从前就总说这辈子有你一个就无憾了,你果然没让他失望。”永嘉哭着摇头,程云坡对他总是温和多过严厉,尽量补偿自己幼时的缺失。他是最好的父亲,处理政务到再晚也要去寝宫看看熟睡的儿子;像个学生一样,认真地在桌前抄写送给儿子的书本。第一次上马,第一张弓,第一次拿剑,都有那个叫父王的男人护在自己身侧。从那时,他就立志,将来也要有一个最最美丽的妻子,生许多儿女,做最体贴和丈夫和最温厚的父亲。

成化起身,推开窗户,哭道:“云坡,你看到了么!这是我们的元元,跟你那样相像!他是俊美体贴的丈夫,是爱护女儿的父亲。他更是个好皇帝!你对他的期许,他都做到了!”

月中的冰轮圆亮恢弘,光照人间,一片美满。此刻的月光,就像那个传奇男子的笑容,冷静,却有温和的力量。他仿佛看到了爱人口中优秀的儿子,自己存于世间的血脉。清风本无念,却送去未亡人的哀声;明月自有心,那寸寸月光正是逝者的感怀。

成化一番伤怀脱了精神,永嘉劝他到榻上躺下。成化合着双目,显然是没睡着的,眼泪不住流到六合同春的绣枕上,很快湿了一片。

永嘉就跪坐在榻旁,应该是要伺候到成化真正睡熟为止。

“元元,你去歇息吧,父皇今儿也烦了你一天,费了你那些精神。”

“父皇这是什么话,儿子伺候您真正歇下了才能放心去睡。”

成化咬了咬嘴唇,翻了个身,背朝永嘉。过了大概两刻钟,成化的呼吸平稳起来,想是睡着了。永嘉这才松口气,掖好被角,撑着麻木的双腿站起来。

永嘉一瘸一拐地悄声离开,身后的成化却睁开眼睛,泪流了满面。(唉,父子间相互体谅的温情写得好想哭%>_<%元元是个孝顺的好娃娃)

永嘉记挂不过,想到成化已睡下,还是决定连夜赶回影园。成化身边的老总管太监李实赶到前门,将一件孔雀翎做的大氅披到永嘉身上。

“夜深露重,这是王爷先前最珍重的大氅,孔雀翎伴天蚕丝制得,最是轻便保暖,望今上莫嫌累赘,披上防风。”

永嘉拢了拢,果然轻若无物,密不透风:“大伴有心了~今夜父皇怕是睡不安稳,你们伺候得小心些。”

“是~”

永嘉上马,一鞭下去,雪色宝马撒蹄奔去,顷刻就人马不见。

李全却还空空望着,他在成化身边伺候了半辈子,是主人从东宫到皇帝再到上皇这一生的亲历,也是程云坡和萧子诺这段深情的见证者。

“当年,王爷夜里出宫办事,也是这么情境啊!今上,和王爷越来越像了。“不再年轻的声音响起在凛凛夜风中,感慨的也不过是物是人非,血脉相似。

冰冷的寒风吹得脸生疼,永嘉还是快马加鞭往影园赶。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影园正门,厉如锦的屋子里正门近。永嘉怕扰了他休息,也不让通传,命侍卫将带着马匹从后门进,自己下马进了正门。

永嘉进了院子,今夜是秋水当值,睡在外间。见永嘉进来,眼底闪过一丝惊慌,永嘉抬手让她噤声,大氅也不脱往里间走去。

永嘉进去,只小几上点着一盏铜灯。厉如锦竟然没睡,往火盆里丢着东西,显然在烧什么。

“这么晚了,梓童不睡,在烧些什么?”永嘉轻声问。

厉如锦回头,见到永嘉,骇了一跳,肚腹又闷闷的痛起来。他嘶了声,强自镇定:“日里睡久了,走了困,就把从前不要的书信烧了些。”

“是什么书信,不能让春霖她们去烧?梓童身子这么重,怎能做这些事情?”永嘉有些不快,刚才那一瞬间厉如锦惊喜和痛苦交加的眼神莫名刺痛了他。

厉如锦坐在矮凳上,双腿分得很开,沉重的肚腹就坠在腿间。手上还拿着要烧的东西,很不便的样子。

永嘉步步走近,厉如锦想要站起来阻止,却做不到。他眼睁睁地看着永嘉拿起自己手中的书,还有地上的那一帧帧画像。

永嘉没有觉察到厉如锦的恐惧和绝望,因为他已孤寂不到。或者说,他自身的绝望和愤怒已席卷了周遭所有的情绪。

每一页都细细批注过的《拾柴录》,一帧帧各种服饰情态却都是一个人的画像,厉如锦调遣入京的手令,笔力遒劲的‘萧懿“二字……永嘉狂乱急速的翻看着,到《拾柴录》末页那句“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永嘉那样熟悉的笔迹,一字一画都带了深深地无奈和遗憾。字如其人,如锦,这是不是你这些年来的心情?!

永嘉的面色苍白到恐怖,嘴唇也神经质地抖动起来。厉如锦越急越站不起来,不能让他误会,要跟他说清楚。自己对王爷早就没有那样的心情了,自己爱的是他啊!厉如锦又挣着站起来,酸痛到麻木的双腿和沉重的肚腹却让他摔到了地上。秋水听到声音,跑了进来。

永嘉将手上的书本纸张扔到她脸上,恨声喝道:“滚出去!”

秋水捂着脸,哭道:“殿下,这……”

厉如锦的声音嘶哑而破碎:“出去罢。”

秋水哭着跑出去,永嘉猛然拖起厉如锦,表情和声音都是陌生的冷酷:“朕是谁?厉如锦,朕是谁!你说啊,朕是谁!你把朕当成了谁!?你把朕当成了什么!你说啊!”永嘉捏着厉如锦尖削的下颚,问得一声比一声恨,眼泪从快要爆破的眼眶中越流越汹涌。

厉如锦从没见过这样疯狂而脆弱的永嘉,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下颚骨快被捏碎了,胸口以下的腰腹和腿脚也都痛得不像是自己的了。可最痛的,却是胸口那寸许位置。

他伤害了眼前的这个人,他也许,就要失去他了。

“月明,你听我说。我……”厉如锦才开口,也是泪如雨下,哽不成言。

“说什么?!说你爱的其实是我的父王?还是说我一直以来不过是一个可悲可笑的影子!”永嘉愤怒得吼道,想将怀中的厉如锦掼到地上,可终究舍不得。

他推开厉如锦,一脚踢翻铜盆,盆中的灰烬散了一地,火苗也迅速熄灭了。

厉如锦捧着剧痛的肚腹,摇头哭道:“不要这样,月明,不要这样!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对王爷,对王爷只是孺慕之情,那是很早之前在讲武堂的事情了。那时候,我们都崇敬思慕王爷的,我……”腹痛得几乎要干呕,厉如锦忍住,刚要继续。

永嘉打断,俊美的面容还带着泪,嘴角却牵起诡异的冷笑:“厉如锦,你还骗我。你扪心自问,你对父王只是孺慕之情?!就没有一点见不得人的心思?你不要辱没了‘孺慕之情‘这四个字!你同意嫁我为妃,就没有一点是因为我长得像父王?当初,为什么我一叫你静池,你就流泪?你是不是心痛这两个字不是从他口里叫出来的?!还有,刚才我进来时,你的那个眼神?根本不你平日看我时有的,因为你根本不爱我,你的欢喜和痛苦从来不是为我!”

“不是的,月明,我是爱你的。”从头至尾,厉如锦只能这样虚弱苍白地解释着,因为永嘉匕首般的问句确实戳中了他内心曾经的隐秘。他怎么能对爱他的青年说,对不起,我曾经是透过你看另一个人;为入宫为妃为后,做你的妻子,是答应了他要好好照顾你;我偷偷喜欢过你的父亲,虽然我现在很确信爱的是你……这些伤人而难堪的话怎么能讲?

厉如锦捂住脸哭得绝望,以这种卑微的姿态抵挡永嘉如利剑的口齿。

永嘉知道自己说中了所有的事实,这些难堪和无奈让厉如锦没法开口。

厉如锦凄惨绝望的样子他看不下去,他在内心鄙视自己,就算这样,自己也舍不得把他怎么样。

“厉如锦,你赢了。你让我回望这七年的婚姻,只觉得自己愚蠢,卑微,可怜。而这一切,只是因为我爱你……”永嘉心如死灰,声音也疲惫清冷。他从未对厉如锦说我爱你,没想到第一次说却是在这么不堪的情境下。

厉如锦只觉得自己都心都要被绞烂了,他扑过去拥住永嘉,嘶哑而急切地剖白道:“对不起,月明。我对父王的感情确实由思慕变成过喜欢,在讲武堂他是我们的榜样是我们的神。我从小没有父亲,也没有兄长,所以我崇拜父王那样强大而完美的师友长辈。我幻想过能有父王那样的亲戚,可以一起生活,却从没想过那样的人能做自己的爱人。你是长得像父王,可我从没把你当过他。你是今上,是萧骊,是月明,是我的丈夫,是孩子们的父亲!我很清楚的,是不是?月明,是不是?”厉如锦紧紧抱住永嘉,肚腹被挤得生痛也不想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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