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为怪医二十余载,曾生生剜下一人双目,为另一人按上,从此那人重见光明,且视物比昔日更为清晰,吾见其有如此奇效,特记载之……”
以吾眼,为尔眼!
清晰,如今,我就将眼给你。
夜风是那么的凉,吹在脸上,彷如刀割般疼痛,姬清曦躺在床上,泪水缓缓滑落了脸颊。
君霖,得你如此,夫复何求?
这眼睛,若真不能睁开,也只怪我与光明无缘。
我并无怪你,只是遗憾,未能在我有生之年,看到你的容颜。
遗憾,真的……好遗憾。
月明星稀,十月的天气已是步入冷气,呼啸的风吹进脖颈,冷飕飕的,很刺骨。蒋逸扬被赶出来,呆呆地守在营外,里面,殷君霖一脸难以抑制的激动,拉着莫吟秋说着。
“君霖,就为了一个男子,你值得吗?”莫吟秋的脸隐在阴暗处,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他的语气,如之前一样,冷淡,没有感情,自从那天开始。
“值得。”殷君霖想到姬清曦那脆弱却假装坚强的样子,实际很寂寞,却时刻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气,那令他心动的男子,嘴角忍不住翘起甜蜜的弧度,能有如此人儿相伴,他当然觉得值得。
莫吟秋永远也不会忘记,殷君霖说那些话时的表情,那样的温柔,那样的甜蜜,却也是……那样的令人心疼。
他说,吟秋,若是你也喜欢上一个人,你就会明白我的感受,对于他,我愿意为他放弃一切,我心甘情愿,把眼睛给他。不管怎么样,我已经拥有这双眼十六年,而他……才五年,五年的光芒,根本就满足不了他,况且,我看过他,而他……却没有见过我,甚至在他的心里,也描绘不出我的影子。我不希望,等到他死的时候,心里只有我的名字,却找不到我的脸。
而在多年后,莫吟秋才明白殷君霖当时的心态,的确,当你真心喜欢上一个人后,无论是要你付出什么,你都会心甘情愿为他付出。
第二十五章
大盛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五,明月圆似玉盘,耀目的光芒渗进刺骨的寒风,也变得那么冷冽。
殷君霖带着黑湮以及一万大军回了都城,凯旋而归,一干百姓纷纷欢呼着迎他们进城。
殷乾月得知殷君霖完好无损的回来,皱了皱眉,神情莫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良久,他才叹了一口气,挥手让那个报信前来的公公下去。
御书房终于无人,亮亮的月光撒进窗门,在青玉铺成的地面上留下一层霜,泛着寒气。忽而一阵夜风拂过窗前,吹起院前的桃花,飘落窗台,一股伤怀弥漫。
记忆里,他和殷琰卿就是在这棵桃树下相遇的。那天,桃花满园,似是漫天的粉色的雪,软绵绵,轻飘飘,随风吹落到一边的池塘,漾起几圈水纹,一波一波的荡漾着,然后退去。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时的殷琰卿虽然年少,同样是一张英俊且稚气未脱的脸,他只在深宫中与人玩心算计,而他却是一身红色披风,银色铠甲,威风凛凛的从他面前走过,没有斜目看过他一眼,那张脸,很俊,却很冷,那双眼,冷得似是一眼冰泉,散发着刺骨的寒气。
就在那天,那棵桃树下,他对他产生了征服的欲望,也将他们一齐送入了这张错综复杂的情网中,然后越陷越深。等他想爬上来的时候,那张网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编织的线,他一点也不费力的被放开,逃离,可是,心却被自己的手抓住,紧紧地束缚着。
“卿儿,你的儿子……果然很有你当年的风范,不过,他还是没死啊!还立了大功,你说,我该赏他吗?赏他什么好呢?一杯毒酒,还是三尺白绫,或者,给他一刀,怎么样?”
“应该不怎么样吧,如果他死了,你会恨死我吧,云艳,肯定也不会原谅我吧!若有一日,我也走上黄泉路,你们……定不会来接我吧!”
“可是,卿儿,我想见你啊,好想……好想你!”
一滴清泪滑落沧桑却依旧俊美的脸颊,隐没在衣襟。殷乾月仰头望向明月,有些刺目,魂牵梦萦的那两张脸一齐出现在遥远的天际,含笑看着他。伸手,却只能摆出送别的姿势,手里,依旧空空,连着心,一起空了。
殷惜璘从自己的寝宫出来,步行来到御书房,远远就看到殷乾月对月伤神的场景,拳头缓缓握紧,眼带阴鹜的看着他。他从小被封为太子,在这个冷漠无情的皇宫里,除了那个没娘却被父皇宠的厉害的弟弟愿意真心和他说话,和他玩,其他兄弟都忙着算计自己,想着用什么办法要他的命。后来,父皇在暗中助他解决了那些兄弟后,他才发现,最具威胁的,能有能力与自己争皇位的,其实就是身边的五皇弟,那个唯一肯真心换自己为哥哥的弟弟。
他并不想杀他,可是殷乾月的举动太明显了,过分的宠溺他的五皇弟,甚至让他小小年纪就去御书房陪他批改奏章。他的五皇弟是个很聪明的人,任何东西一学就会,再加上从小没有娘,所以表现乖巧的很,深得诸位大臣的欢心。如今殷乾月做出这般举动,那隐形的威胁,也终于真正成了一根心头刺,让他不得不去除掉他的五皇弟。
处于深宫,心狠手辣是必定的,虽然他很遗憾,失去了那个让他既爱又恨的弟弟,但是他不后悔,因为这个皇位,只属于他。而且,他现在也不寂寞,有个很好玩的玩具,正在他的床上等着他调教呢!
父皇,殷君霖就交给您处置了,希望您别让儿臣失望啊!冷冷的一笑,殷惜璘转身隐入黑暗,殷乾月在他身影消失时放眼望去,幽幽的叹了口气。
璘儿,跟朕玩心计,吃亏的……可是你啊!
想起那个孩子,在五岁那年失足掉落山崖而亡的孩子,殷乾月顿时觉得心口有点疼。他自然知道,那个孩子是被殷惜璘解决掉的,可是他不怪他,他只怪自己,对那个孩子过分宠溺,这才让他误会,害死了那个孩子。他从来都没想过,让那个孩子继承皇位。
安定王府,寥寥几个家丁,一个老管家,屋子很大,人却很少,显得十分清冷。西苑的一处卧房,简单却不平凡,区区几样摆设,照样能体现出这王爷的尊贵身份。一张楠木桌,那把青玉瓷壶和三只夜光琉璃杯,一看就知道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那张床很大,足以睡上六个人,都不会线挤,而且其上还有雕龙,栩栩如生,十分贵气。
那张床上,一位双眼蒙着白布的男子躺在上面,看不清他的容貌,但是看他那精致的下巴,细致的皮肤,精美的红唇,那容颜,应该不会丑到哪里去吧。
“咯吱——”
有着精致雕镂的大门被推开,阳光从外刺进屋里,驱散了些许寒气。在门前,由于逆光,看不清来人的容貌,能看到的,看得真切的,在那张脸上,只有那双眼睛,是那样夺目的出现在视线中。
那双眼,很黑,黑的纯净,澄澈没有杂质,宛如最清澈的黑水晶般,即使在日光下,也能闪出诱人的光华。
他手里端着一些小菜,优雅的放轻脚步走进,将托盘放在桌上后,静静地靠在床边,黑色的双眼直直的看着床上的男子,片刻,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在他的脸上抚着,那层白布,在他眼里,看得很刺目。
执起那只露在被子外的手,放在脸边轻轻地蹭了蹭,倏地收紧,眼泪缓缓的,毫无征兆的落了下来,滴在锦被上,然后消失不见。
“殷君霖,你这个笨蛋!”
“你怎么能这么傻,让吟秋把你的双眼换给我!”
“你知不知道,即使我渴望看见光明,也不希望是通过剥夺你的光明来实现!”
“世界处于黑暗,那种恐慌和无力感,我很清楚,那种感觉真的很折磨人,把你坚强的甲壳一点点的敲碎,把你的脆弱完完整整的曝在阳光下,很难堪。”
“我已经习惯了黑暗,可是你呢?看了十六年光明世界的形形色色,上天突然将它收回,让你的世界从此颠覆,你能适应吗?”
“殷君霖,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要为我做到如此地步?这样,值得吗?”
“值得,当然值得。”殷君霖突然醒过来,一把握住了姬清曦的手,坚定的声音似是巨石砸在他的心上,既疼,却也甜蜜。
“清曦,我不想让你有遗憾。”殷君霖抚上他的脸,细细地描绘着他的眉眼,他的脸,轻轻的笑着。“清曦,我不希望,在你有生之年,都没有见过我一面,我不希望,就算你死了,心里只有‘殷君霖’这个名字,而没有‘殷君霖’这个人的脸。清曦,我从不后悔把眼睛给你,也不会后悔。”
“君霖!”姬清曦不知道该说什么,对于殷君霖的一番深情,他除了感动,也只剩下感激。他从来没有想过,在有生之年,还能遇到这么一个肯为他放弃这么多的人,而且他还是一个男子。两个男子相恋,本就与伦理相悖,他孤家寡人一个,而且也没有什么可以担心或者牵挂的人,倒也不计较名声之类的,可是他不同。他是万民拥戴的安定王,是边城众将士所爱戴的安定王,是当今皇上唯一侄孙的安定王,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他在万民与众将士心目中的地位。
若是他们之间的事被万民所知道,那他……该如何自处?况且现在,他的眼睛……
一想到殷君霖是用自己的眼睛换来了他今后的光明,他的心,就好似被寒冰冻成的冰刀划过,又冷又痛。
“君霖,有你如此,夫复何求?若是可以,我倒真想和你一起隐居,就像你说的,以吾眼,为尔眼,今后,就由我来当你的眼睛,可好?”
“清曦这是在向我求亲么?”殷君霖知道姬清曦心里还是有些排斥自己这擅做主张的举动,紧紧握住他的手,往自己怀里一带,姬清曦就顺势扑到了他的胸前,被他紧紧搂住。
才刚抬头,殷君霖的唇就在眼前,粉色的薄唇看起来软软的,只不过昏迷过久,唇上有些干裂。看着殷君霖嘴角扬起的邪肆笑容,听着他那充满暧昧的话语,姬清曦的双颊忍不住红了起来。
媚眼如丝,朱唇似樱,双颊红似粉霞,极其妩媚。那双黑曜石般晶亮的眼里含着羞意,漾着柔和的水汽,窗外艳阳散入光华,为其披上一层神圣的华纱。如此美艳动人的场面,若在平日,殷君霖必定会在心底狠狠地惊艳一把,然后再自豪一笑——不愧是我殷君霖看上的人,真是举世无双啊!可是现在,他看不见,自然也不会知道,原来清冷的姬清曦也会有这么妩媚的一面。
“如果我说……是呢?你答应吗?”
在那一刻,姬清曦很认真的看着殷君霖,那双眼里透着对这份感情的真挚,还有一份忐忑和紧张。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笑容,嘴角不再邪肆的上扬,他同样也很认真,尽管他看不见他想表达的柔情,但他也能感受得到,他也同样对这份感情,看得很重。
他说,我愿意。
他说,既然你向我求亲,那我就不客气叫你相公了。
他说,原本我以为,妻是你,夫是我,可是现在,我想让你看到我为你穿上喜服的那天。
他说,如果可以,他更想看到他为他穿上喜服的那天。
当时,姬清曦用着自己那双充满炙热的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十指相扣,是那样的庄重,双眼直直的望着他,坚定地说——你一定会等到那天的。
似的,他等到了。
殷君霖永远也不会想到,当自己看到他穿上喜服的那一刻起,心好似被无数把刀一起砍着,又疼又痒,还很酸,酸的开始萎缩,直至化为一滩恶心的溶液。
寒风呼啸,艳阳高照。虽然房间里很冷,但是两个人的体温却很高。精美的大床上,姬清曦依旧趴在殷君霖的胸前,被他紧紧拥抱着。一个仰头,一个低头,相贴的唇瓣软软的,胶合在一起,分不开,相错的鼻呼出一股股热气,扑打在对方脸上,都悄悄染上一丝红晕,只不过对方都没有察觉罢了。
垂落的发丝相交织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紧紧纠缠在一起的十指,连着心一起靠近,被捧在两人的手心里,一起呵护着。
简单而不平凡的房间,酝酿着一股不平凡的暧昧,一段不平凡的爱恋,终于进入转弯的“换轨”,滚滚红尘间,茫茫人海中,能有如此相爱的两人,夫复何求。不过,齿轮不会停止,牵绊一直存在,没有因为一点的契合而少了阻难。
深宫内院,华丽的宫殿,冰冷的地板,寒冷的风吹拂在脸上,刺骨的痛。双手戴着冰凉的金属镣铐,长长的玄铁金链从双手一直连到床上的某处,被限制了行动。双脚赤着站在青玉铺成的地面上,严重的寒气侵入脚底,不可避免的开始颤抖。
墨无痕颤着身子,双手忍不住在臂间相互摩擦,希望能多得到一点温暖。可是一动手,入耳的就是刺激耳膜的金属撞击声,一股深深的耻辱感由心而发。抖着唇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打扮,依旧只是一件单薄的不能再薄的青衫,穿了跟没穿,几乎没什么两样,身上隐约还能看到一道道丑陋的鞭痕,在他身上肆意蔓延。
一想到太子殷惜璘平日里对他的性虐,他的心里除了绝望,还是绝望。仰头看着天花板反射着自己如今的狼狈,墨无痕只觉得自己一阵心凉。为什么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他,那个受人敬仰的他,那个高高在上的他,如今会变的如此不堪,成为殷惜璘的男宠,被他废了武功,还要被锁在这冰冷的宫殿里,每天晚上等着他的临幸?
呵,他墨无痕怎么就变成了这番不堪的摸样?
不过,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不是吗?
若是他没有恋上姬清曦,
若是他没有因为妒忌而与殷惜璘合作,妄想杀了殷君霖,
若是他没有那么大意,饮下殷惜璘给他加了化功散的那杯酒,那他……也定不会成为如今这番狼狈的男宠。
男宠,一个最卑微、最下贱的地位,被他这个曾经是万人敬仰的墨吟轩的主人……继承了,真是……讽刺啊!
第二十六章
大盛二十三年,正月十五,元宵佳节,都城里人来人往,繁花似锦,热闹非凡,一如去年的元明帝大寿那天,灯火彻夜通明,烟花爆竹的爆破声震耳欲聋。
由于殷君霖班师回朝时,曾对元明帝禀明,在战场上受了点伤,要先在府内静养一段时间,所以从去年十月到现在,他几乎每天都跟姬清曦黏在一起,好似一团树胶,怎么扯都扯不开。这样的亲密度,让清竹小书童看了既是眼红,又是妒忌,尽管他时常都趁着殷君霖看不见而对他做鬼脸,吐舌头,不过对于他和姬清曦的感情,他也算是认同了,毕竟,他肯把眼睛让给他家公子的这番壮举,他还是很感动的。
从他六年前被姬清曦捡回烟云京华楼开始,他就一直很希望有一天,他家公子可以重见光明,把天下最美、最好玩的东西都看个遍。每年过节或者是什么大日子的时候,他家公子总是一个人很落寞的站在城楼上,吹着令人心疼的曲子,极其贪婪的听着城楼下来往人群对那些美好事物的描述和赞美,然后暗自伤神。他真的好心疼,他是多么希望他家公子可以复明啊,可是等了一年又一年,他都快绝望了。尽管公子都没有提过复明的事,也说没什么关系,都习惯了,可是他知道,他家公子只是不想让他同情他而已。每当他一个人的时候,他也是很脆弱的,他也是在渴望着,终有一天,能睁开眼看看这个经历了十一年变化的都城。
现在好了,他终于等到了,他家公子终于可以看见了,尽管,这是风流王爷牺牲自己的眼睛换来的。
不过,感激归感激,他还是很妒忌这可恶的殷小王爷的,就因为他现在失明了,他家那谪仙般的公子,就要像是小王爷的妻子兼老妈子一般,陪他吃饭,陪他逛街,还陪他睡觉!啊啊啊,他清竹真的好妒忌啊!这些活,明明都是他以前陪他家公子做的。